汤姆想去看看法兰克口中的“小屋”,途中,他漫不经心地提出这个要求:“我能参观一下你住的地方吗?布婷太太会不会不高兴?”

“噢,当然可以,她十点就睡了!”

这时车子进入莫雷,汤姆已经熟悉了路线,他往左拐进巴黎大街,然后减速,七十八号就位于左侧路边。有一辆车停在布婷太太家附近,车头正对汤姆。街上没有车辆往来,汤姆直接把车停到左边,前大灯照亮那辆车的车头。汤姆注意到,对方车牌的最后两位数是75,说明是在巴黎注册的。

恰在此时,那辆车也突然把前大灯开到最亮,光柱穿过汤姆的挡风玻璃,随后,那辆在巴黎注册的车子迅速倒车,汤姆隐约看见前排坐有两个人。

“怎么了?”法兰克听起来有点担心。

“我也正猜呢,”汤姆看着那辆车退到最近的拐角,然后重新往前,加速开走,“是巴黎的车。”汤姆停了车,但仍然亮着前大灯,“我去把车停在街角。”

汤姆的车停在刚才那辆巴黎车拐弯的地方,这里路灯更暗,路面更窄。汤姆关了大灯,等法兰克下车后,又锁上三扇车门。“没啥担心的。”汤姆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有些担心,布婷太太的花园里说不定正埋伏着一两个人。“带上手电筒。”汤姆边说边从置物箱里拿出手电筒,锁好驾驶座的车门,领着法兰克朝布婷太太家走去。

法兰克从外套的内袋里掏出一长串钥匙,打开车道大门,走进花园。

汤姆警觉地握紧拳头,随时准备迎接一场格斗。大门的高度只有九英尺,虽然带尖刺,却不难攀爬。翻越前门更容易。

“把门锁上。”两人进门后,汤姆低声说。

法兰克锁好门,现在是他拿着手电筒,汤姆跟在他身后,一起穿过葡萄藤和苹果树,朝右边的小屋走去。布婷太太的屋子在左边,黑沉沉的。汤姆听不见任何声响,连邻居的电视声都没有。深更半夜时,法国的村庄经常是一片死寂。

“小心。”法兰克低声道,拿光柱晃了一下挤在一起的三个水桶,提醒汤姆躲开。法兰克抽出一把小钥匙,打开屋门,开了灯,又把手电筒还给汤姆,“小是小了点,但好歹算是个家!”法兰克说,顺手关上两人身后的房门。

房间不大,摆着一张单人床和一张漆成白色的木桌,桌上放了几本平装书、一份法语报纸、几支圆珠笔和一个装着一半喝剩咖啡的马克杯。蓝色工装搭在直背椅上,墙边有水槽、小木炭炉、废纸篓和毛巾架。一个高架子上搁了一只成色不太新的棕色皮箱,架子下面是一根长约一米的晾衣竿,挂了几条西裤、牛仔裤和一件雨衣。

“坐吧,床上比椅子舒服,”法兰克说,“我可以请你喝杯速溶咖啡,拿冷水泡的。”

汤姆笑着说:“没关系,你住的这地方还算——宽敞。”墙壁看起来才粉刷过,也许是法兰克亲自动的手。“那幅画很漂亮。”汤姆指着一幅画在白纸板上的水彩画(是那种垫在信纸底部的白纸板),斜靠着墙,立在床头柜上。说是床头柜,其实是个木箱子,上面摆了玻璃瓶,瓶里插着野花和一支红玫瑰。画面描绘的是两人刚刚走过的大门,半开半掩,笔法简洁、大胆,毫不造作。

“噢,那个呀。我在桌子抽屉里找到了一点小孩儿用的水彩颜料。”男孩的样子不像是喝醉了酒,只是累坏了。

“我得走了,”汤姆将手伸向门把手,“想来我家的话,就给我打电话。”汤姆把门推开一半,突然发现前方约二十米外布婷太太的屋子里亮起灯光。

法兰克也看到了灯光。“怎么回事?”法兰克烦躁地说,“我们又没弄出动静。”

汤姆本来想偷偷溜出大门,但是透过宁静的夜色,他听见布婷太太踩在碎石上的脚步声,似乎近在咫尺。“我还是躲到树丛里吧。”话音未落,他已经将身子靠向左边,因为花园的墙边和树下漆黑一片。

老太太走得小心翼翼,拿着一个铅笔粗细、灯光微弱的手电筒,用法语问:“是比利吗?”

“是的,太太!”法兰克用法语答道。

汤姆一手撑着地,蹲在离法兰克的小屋约六米远的地方。他听见布婷太太说,大约十点钟时,有两个男人上门找过法兰克。

“找我?是谁?”法兰克问。

“没告诉我名字,只说想找我的园丁。我从来没见过他们!晚上十点来找一个园丁,太奇怪了吧!”布婷太太气呼呼地说,声音里满是怀疑。

“这可不是我的错,”法兰克说,“他们长什么样?”

“噢,我只看到一个,大概三十岁左右,问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怎么知道!”

“很抱歉他们来打扰您,太太,我没有去别处找活儿干,我向您保证。”

“但愿如此!我可不喜欢有人大晚上的来按我家门铃,”她瘦小而佝偻的身子准备掉头离开,“我锁了两道门,得一路走到前门跟他们搭话。”

“要不我们——算了,布婷太太,真的很抱歉。”

“晚安,比利,睡个好觉。”

“您也是,太太!”

汤姆等了一阵,目送她走回屋里。他听见法兰克关上房门,随后布婷太太的屋里终于也传出锁门声,紧接着是第二道门锁轻微的转动声,最后是门闩拉上沉闷的咔哒声。这是最后一道锁吗?汤姆没有再听见锁门声,但他仍然躲在原地。二楼的毛玻璃微弱地透出灯光,然后又熄灭。显然,法兰克在等他率先采取行动,这一点很机灵。汤姆轻手轻脚地钻出树丛,用指尖敲了敲门。

法兰克开了一道门缝,汤姆钻进屋子。

“我都听到了,”汤姆低声说,“你今晚最好离开这儿,现在就走。”

“是吗?”法兰克有些惊讶,“你说得对,没错。”

“快——咱们赶紧收拾行李。今晚住我家,明天再操心明天的事儿。你只有这个箱子?”汤姆从架子高处取下皮箱,打开摆在床上。

两人动作迅速。汤姆把东西递给法兰克,有裤子、衬衫、球鞋、书、牙刷和牙膏。法兰克一直低着头,汤姆觉得他就快哭出声来。

“别担心,今晚先甩掉那些讨厌鬼,”汤姆温柔地说,“明天咱们再写张纸条给这位好心的老太太,说你今晚给家里打过电话,有急事要马上赶回美国,别的理由也行,只是现在没时间写了。”

法兰克使劲把雨衣压了又压,合上皮箱。

汤姆从桌上拿起手电筒。“等等,我去看看他们回来了没有。”

汤姆悄无声息地踩在修剪整齐的草地上,朝大门走去。没有灯光的话,他只能看清方圆三米内的范围,但是他不想打开手电筒。布婷太太家的门前没有车的踪影,但他们会不会躲在他停在街角的车子旁边等呢?这可真烦人!门都上了锁,汤姆没办法走去街角一探究竟。他返回法兰克的小屋,发现他已经提着皮箱,准备出发。法兰克把钥匙插在小屋的锁孔上,锁好门。两人一起走向大门。

“你在这儿待一下,”法兰克打开门锁后,汤姆说,“我去街角看看。”

法兰克放下行李箱,紧张地跟在汤姆身后,但是对方把他往后推,又确认了一下大门,看起来是锁好的,然后朝街角走去。汤姆稍稍放宽了心,因为那两人肯定不是冲着他来的。

还好,街角只剩他的车。这附近的住户都有车库,没人把车停在街边。汤姆只希望那两个人没有注意到他的车牌号码,要不然的话,他们随便捏造一个理由,就能从警察那里查到他的姓名和地址。汤姆回去找法兰克,男孩仍然站在大门后。汤姆冲他招招手,男孩出了门。

“这串钥匙怎么办?”法兰克问。

“扔到门里面。”汤姆低声说。法兰克已经再次锁好大门。“明天我们写字条告诉她。”

两人一起出发,法兰克提着皮箱,汤姆拎着大手提包,走到街角,上了车。关上车门,汤姆感觉踏实多了。他选了另一条路,东拐西拐出了镇子。目光所及,没有别的车尾随其后。他们穿越镇中心,驶过有四座塔楼的老桥,街灯几乎都灭了,一间酒吧正准备打烊。路上只有两三辆车,没人注意到他们。汤姆开上五号公路,右转,朝欧碧利克镇方向驶去,这条路一直通往维勒佩斯。

“别担心,”汤姆说,“我熟悉路线,而且没人跟踪我们。”

法兰克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

布婷太太的小小世界崩塌了,汤姆想,男孩一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我去跟海洛伊丝说,你今晚住在我家,”汤姆告诉他,“不过你的身份还是比利·罗林斯。我会告诉她,你要在我们的花园里干活,还有——”汤姆又看了一眼后视镜,后面一辆车也没有,“我会说你在找兼职,别担心。”汤姆瞅了一眼法兰克,男孩紧咬着下唇,盯着挡风玻璃发呆。

终于到家了,汤姆望见丽影前院柔和的灯光,是海洛伊丝特意为他留的。车子开进敞开的大门,驶入位于右侧的车库,海洛伊丝的红色奔驰车停在车库靠右的位置。汤姆叫法兰克稍等片刻,跳下车,从杜鹃花丛下摸出一把大钥匙,锁好前门。

这时,法兰克已经拿好皮箱和手提包,站在车旁。客厅里亮着一盏灯,汤姆打开楼梯间的灯,关掉客厅的灯,然后示意法兰克跟他上楼。两人往左转,爬到楼梯顶端,汤姆打开客房的灯。海洛伊丝的房门关着。

“别客气,”汤姆对法兰克说,“衣柜在这儿——”他打开奶油色的门,“抽屉在这儿——今晚用我的浴室,因为这一间海洛伊丝在用。我再过一小时才睡觉。”

“谢谢你。”法兰克把箱子放在一张单人床床脚边的橡木短凳上。

汤姆走进自己的房间,打开灯,也点亮浴室的灯,然后不由自主地走到窗边,安奈特太太已经将窗帘拉好,他透过窗帘缝隙向外张望,看有没有车子驶过或者停在路旁,但除了左侧一块被路灯照亮的区域,到处都是一片漆黑。当然,说不定有一辆车关了灯,停在某处,但汤姆觉得没有这种可能性。

法兰克敲了敲半掩的房门,穿着睡衣走进来,手里拿着牙刷,光着脚。汤姆指了指浴室的方向。

“请便,”汤姆说,“慢慢洗。”汤姆微笑地看着一脸疲惫的法兰克。男孩已经长出了黑眼圈,慢慢走进浴室,关上门。汤姆也换好睡衣。他很想知道随后几天的《论坛报》会怎么报道法兰克·皮尔森的失踪事件,可以肯定的是,搜索规模会扩大。汤姆走到走廊另一端海洛伊丝的房间,钥匙还插在门上,透过锁孔,能窥见里面是否亮着灯。汤姆把眼睛贴在锁孔上,房间里看不到灯光。

汤姆返回自己房间,正躺在床上翻看一本法语语法书时,法兰克走出浴室,笑容满面,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

“热水澡!哇!”

“快去睡吧,睡够了再起床。”

轮到汤姆洗漱时,那辆停在布婷太太家门口的汽车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不管那两个男人是谁,他们似乎并不想贸然发生正面冲突,甚至不愿在法兰克和同伴跟前现身,但这并非是个好兆头。当然,他们也许只是出于好奇:莫雷镇上有人无意中聊到自己遇见一个从美国来的男孩,模样像法兰克·皮尔森,那人也许还有朋友住在巴黎。他们没说要找法兰克,只是说找布婷太太的“园丁”。汤姆心想,明天一早就把字条给布婷太太送去,越快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