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的星期五,汤姆和海洛伊丝坐在客厅凹室的餐桌旁,一边吃早餐一边翻看九点半送到家的信件和报纸。汤姆在喝第二杯咖啡,第一杯是大概八点钟时安奈特太太连同海洛伊丝的茶一起端来的。阴云堆积,暴雨将至,一种紧张不安的气氛让汤姆八点就醒来了,那时安奈特太太还没来敲门。现在天色昏暗,似乎有不祥的事情要发生,外面一点风也没有,远处传来隆隆的雷声。

“有克雷格夫妇寄来的明信片!”海洛伊丝惊呼一声,发现了压在信封和杂志下面的明信片,“挪威!他们搭了游轮。汤姆,你还记得吗?你瞧!漂亮吧?”

汤姆从《国际先驱论坛报》后抬起头,接过海洛伊丝递来的明信片。画面中,一艘白色的游轮行驶在峡湾翠绿的山峦之间,近景是几栋村舍依偎在岸边。“水看起来很深。”汤姆说,不知为什么,突然就联想到了溺水现场。他害怕深水,讨厌游泳,连水边都不敢去。他常常觉得自己会被水淹死。

“念念明信片。”海洛伊丝说。

内容是英文写的,霍华德和罗丝玛丽·克雷格分别签了名,这对英国夫妇是他们的邻居,家住在五公里外。“游轮开得稳当,叫人舒心。我们用磁带播放西贝柳斯的乐曲,好配得上悠闲的心情。罗丝玛丽很想念你们,真希望你们也在,跟我们一起享受午夜的阳光——”雷声大作,震得耳朵嗡嗡响,汤姆愣了一下。“暴雨就要来了,”他说,“希望那些大丽花撑得住。”之前,他已经把花枝系在了木桩上。

海洛伊丝伸手接回汤姆交还的明信片。“你太紧张了,汤姆。我们遇到过暴雨呀,还好是现在下,没拖到晚上六点。我得去爸爸家。”

汤姆知道她要去尚蒂伊镇。海洛伊丝和父母约好每周五都聚在一起吃晚餐,她通常会赴约,汤姆有时去,有时不去。他不太喜欢去,因为海洛伊丝的父母很古板,令人厌烦,更别提他们从来不喜欢他。汤姆注意到海洛伊丝每次都说去“爸爸家”,而不是去“爸妈家”。也许因为她父亲管着家里的钱袋子,母亲虽然生性慷慨,但面对真正的危机时——比如上次伯纳德和美国人莫奇森搞出的德瓦特伪作事件,差一点就捅了娄子——如果海洛伊丝的父亲决定不再给女儿零用钱,当妈的也不敢吱声。但少了这笔钱,维持丽影别墅的日常运转会大受影响。汤姆点了根烟,紧张而兴奋地期待着下一道闪电。他想到海洛伊丝的父亲雅克·普利松,那个爱炫耀的胖子,紧紧攥着钱袋口上的绳子,像一个二十世纪手握战车缰绳的车夫。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现实就是这么残酷。

“汤姆先生,要不要再来杯咖啡?”安奈特太太突然提着银壶站在汤姆身边,汤姆注意到她的手在微微发抖。

“不用了,安奈特太太,你可以把壶留下,我待会儿再添。”

“我去看看窗户,”安奈特太太边说边把咖啡壶放在桌子中央的垫子上,“天真黑呀!肯定会下场暴雨!”她有一双法国人特有的蓝眼睛,与汤姆四目相对了片刻,随后急匆匆地朝楼梯走去。她已经检查过一次窗户,还关了几扇百叶窗,但是乐得再去一趟。汤姆也喜欢她这么做。他不安地站起来,走到窗边的亮处,继续读《论坛报》背面的“人物”专栏——法兰克·辛纳特拉(1)又完成了一个告别艺坛之作,这次是一部即将上映的电影。法兰克·皮尔森,十六岁,是刚刚去世的食品业巨子约翰·皮尔森最宠爱的儿子,从位于缅因州的家出走,家人已经与他失去联系三周,非常担心。自从父亲七月去世之后,法兰克一直郁郁寡欢。

汤姆记得读过约翰·皮尔森去世的报道,就连伦敦的《星期日泰晤士报》都给了一些版面。约翰·皮尔森长年以轮椅代步,情况类似亚拉巴马州的州长乔治·华莱士,而且两人都遭遇过暗杀。虽然比不上霍华德·休斯(2),凭借食品行业,诸如餐饮、健康食品和减肥食品,倒也赚得盆满钵满。汤姆对那篇讣告的印象特别深刻,因为当时尚不能确定他的死因是在住宅附近跳崖自杀,还是意外身亡。约翰·皮尔森喜欢在悬崖边欣赏日落,但他不愿意装栏杆,免得破坏了景致。

喀——嚓!

汤姆从落地窗旁躲开,瞪大眼睛望着外面,检查花房的玻璃窗是否完好。起风了,呼呼的风把屋檐瓦上不知什么东西刮了下来,汤姆希望只是一根小树枝。

海洛伊丝正在看杂志,对屋外的情况毫不关心。

“该换衣服了,”汤姆说,“你没有约人吃午餐吧?”

“没有,亲爱的。我五点才出门。你每次都担心不该担心的事。这栋房子结实得很!”

汤姆勉强点点头,但是到处雷鸣电闪,正常人都该有点紧张吧。他从桌上拿起《论坛报》,走上楼、洗淋浴、刮胡子,浮想联翩。老普利松什么时候才死呀?自然死亡就好。汤姆和海洛伊丝并不缺钱花,钱多了也没用,真的,但他实在惹人讨厌,就像古往今来的恶公婆。普利松当然也是希拉克的拥趸。换好衣服后,汤姆打开卧室的边窗,一阵狂风夹着雨丝吹到他的脸上,他深吸了一口气,清新的空气让人兴奋异常,但他很快关上窗。雨滴砸在干燥地面上的气味真好闻!汤姆走到海洛伊丝的房间,看见窗户紧闭,听见玻璃上雨声淅沥。安奈特太太正在整理他们的双人床,把床罩盖在枕头上。

“都弄好了,汤姆先生。”她拍拍枕头,把背挺直。她的身子矮小而结实,精神头像年轻人一样好,就快满七十了,但看样子还能活很多年。一想到这里,汤姆就很欣慰。

“我去看一眼花园。”汤姆说完,转身离开房间。

他跑下楼梯,出了前门,绕到后院。拴大丽花的木桩和线都在。艳阳柑被吹得疯狂地点头,却仍然挺直腰杆。花瓣卷曲的橘色大丽花也一样,难怪汤姆如此钟爱。

西南方蓝灰色的天空划过一道闪电,汤姆站在原地,等待雷声响起。雨水打湿了他的脸,傲慢的雷声悠悠地回荡在云霄。

如果那天晚上他遇到的男孩就是法兰克·皮尔森呢?男孩自称有十九岁,但更像是十六岁,家住缅因州,而非纽约。老皮尔森去世后,《国际先驱论坛报》上是不是刊登过一张全家福?要不就是《星期日泰晤士报》?反正一定登过他父亲的照片,虽然相貌完全想不起来了。但是三天前的那个男孩,汤姆仍然记得对方的模样,要知道他平时跟人交往,很快就忘得一干二净。男孩的表情忧郁而严肃,不爱笑,嘴唇紧闭,深色的一字眉,右脸颊长了颗小痣,普通照片上也许看不出来,不过仍然是个典型特征。男孩有礼貌,还很谨慎。

“汤姆!——快进来!”海洛伊丝在落地窗后喊他。

汤姆朝她跑过去。

“你想被闪电击中吗?”

汤姆踩在门垫上擦靴底。“我没淋湿!我在想别的事儿!”

“想什么事?快把头发擦干。”她递给他一条楼下洗手间的蓝色毛巾。

“罗杰今天下午三点来,”汤姆一边说,一边擦脸,“我要弹斯卡拉蒂。上午要练练琴,午餐后也得练。”

海洛伊丝冲他微笑。阴霾的雨天让她蓝灰色眼睛的瞳孔里散发出淡紫色的光芒,美得令人沉醉。是不是因为今天的天气,她才刻意挑了一条淡紫色的连衣裙?也许不是,纯属一场巧合。

“我正打算坐下来练琴,”海洛伊丝拘谨地用英文说,“就看见你像傻子一样站在草坪上。”她走到大键琴旁坐下,挺直背,甩甩手,姿势像一个专业的乐手。

汤姆走进厨房,安奈特太太正在清理水槽右侧餐具柜上方的碗橱。她拿着抹布,站在三条腿的木凳上挨个擦拭香料瓶。离准备午餐还早,因为暴雨封门,她也许会把去村里买菜的计划推迟到下午。

“我只想翻一下旧报纸。”汤姆走到下一条走廊的入口,走廊通往右侧安奈特太太的房间。旧报纸放在一个用来堆放柴火的提篮里。他弯下腰。

“想找什么,汤姆先生?要不要我帮忙?”

“谢谢——马上就好,美国的报纸,我自己来就行。”汤姆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一边翻看七月份的《国际先驱论坛报》。是讣告版还是新闻版?他无法确定,但他记得写皮尔森的报道位于右边版面的左上角,旁边附一张照片。这里只剩十来份《国际先驱论坛报》,别的都扔了。汤姆上楼到自己的房间,找出更多《论坛报》,但没有一份刊登与约翰·皮尔森相关的报道。

海洛伊丝演奏的巴赫创意曲飘进汤姆房间,听起来很不错。自己是在嫉妒她吗?汤姆忍不住想笑。今天下午,在罗杰·勒佩蒂的耳中,他弹的斯卡拉蒂会不会比不上海洛伊丝弹的巴赫?汤姆终于笑出声来,双手叉腰,失望地看着地上的一小堆报纸。他突然想起《名人录》,于是穿过走廊,来到位于塔楼充当小图书馆的房间。汤姆抽出《名人录》,却找不到约翰·皮尔森的条目,他又查阅比英国版《名人录》发行更早的《美国名人录》,仍然一无所获。两本书都是大约五年前出版的,约翰·皮尔森大概属于将媒体拒之门外的那类人。

海洛伊丝第三遍演奏的创意曲以细腻响亮的和弦结束。

那个叫比利的男孩会再来找他吗?汤姆认为会的。

吃完午餐,汤姆开始练习弹斯卡拉蒂的作品。现在他能专心练半个多小时,中途不去花园休息,而几个月前,他只能坚持十五分钟。罗杰·勒佩蒂是个年轻人,又高又胖,鬈发,戴一副眼镜,汤姆觉得他的样子像法国版的舒伯特。勒佩蒂说干园艺会弄伤钢琴家或大键琴家的手,汤姆也只好做出让步,虽然没有放弃园艺,但是把修剪苗根等粗活留给了他们的兼职园丁亨利,当然,他的志向也不是成为一个职业大键琴家。反正人生就是这样,处处都得妥协。

下午五点十五分,罗杰·勒佩蒂说道:“这里是连音,弹大键琴时,手指要使点力气才弹得出连音——”

电话铃声响起。

汤姆一直想弹得张弛有度,把这首简单的曲子弹好。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对罗杰说有事离开一下。海洛伊丝上完了课,正在楼上梳妆打扮,准备去父母家。汤姆拿起楼下的电话。

楼上的海洛伊丝先接的电话,正跟对方用法语交谈,汤姆听出是比利的声音,便打断他们。

“雷普利先生,”比利说,“我去了趟巴黎,调查——那个收容所的事儿——挺有意思的。”男孩听起来有些害羞。

“你找到啥了吗?”

“不多——但我想你会感兴趣——如果你今晚七点左右有空的话——”

“今晚,没问题。”汤姆说。

汤姆还没来得及问男孩怎么过来,电话就挂断了。嗯,反正他之前来过。汤姆活动活动肩膀,走到大键琴旁。他端坐在琴凳上,希望自己这一次能把斯卡拉蒂的小奏鸣曲演奏得更令人满意。

罗杰·勒佩蒂说他弹得很流畅,这算是难得的好评了。

中午,暴雨渐渐停歇,到傍晚时,花园被澄澈的霞光照得明亮清爽。海洛伊丝正准备出门,说她半夜之前回家。开车去尚蒂伊镇要一个半小时,她和母亲晚餐后会拉拉家常,而她父亲最迟十点半就上床睡觉。

“你见过的那个美国男孩今晚七点来,”汤姆说,“叫比利·罗林斯的。”

“噢,前几天晚上那个。”

“我会请他吃点东西,你回来时,他可能还没走。”

这种事不重要,海洛伊丝显得无动于衷。“再见,汤姆!”她拿起长茎雏菊加一支红牡丹配成的花束,花期将尽,花瓣蔫蔫的。怕万一天气变坏,她在裙子和衬衫外罩了一件雨衣。

汤姆正在听七点的新闻,大门的铃声响起。他告诉过安奈特太太,说七点钟有一位访客。汤姆在客厅拦住她,表示自己去开门就好。

比利·罗林斯步行走过大门和前门之间的碎石路。他穿了灰色法兰绒裤子,配衬衣和外套,胳膊下夹着一个拿塑料袋包裹的扁扁的东西。

“晚上好,雷普利先生。”他笑着说。

“晚上好,快请进。你怎么来的,这么准时?”

“出租车,今天奢侈了一把,”男孩把鞋子踩在门垫上蹭了蹭,“这是给你的。”

汤姆打开塑料袋,抽出一张由费舍尔-迪斯考(3)演唱的舒伯特《艺术歌曲集》唱片,最近才录制发行。“太感谢了,就像那句客套话说的,正合我的心意,但我是真心的,谢谢你,比利。”

和那天晚上不一样,男孩今天穿得干净整齐。安奈特太太走进来,问他们需要什么。汤姆介绍俩人认识。

“坐吧,比利,要喝啤酒还是别的?”

比利坐到沙发上,安奈特太太去拿啤酒放在饮料小推车上。

“我妻子看望她父母去了,”汤姆说,“每周五晚上都会去。”

安奈特太太在帮汤姆调金汤力鸡尾酒,配上一片柠檬。事儿越多,安奈特太太越来劲,汤姆对她调的酒水也挺满意。

“你今天上了大键琴课?”比利注意到琴盖开着,上面摆了乐谱。

汤姆说是的,弹了斯卡拉蒂,他妻子弹的巴赫的创意曲。“比在下午打桥牌有趣多了,”汤姆庆幸比利没让他现场弹奏一曲,“说说你的巴黎之行吧——咱们四条腿的朋友们怎么样?”

“好的,”比利把脑袋往后仰,似乎在考虑该怎么开头,“我星期三整个上午都忙着打听是不是真有那个动物收容所。我去过咖啡馆,还去过一处停车场,那儿的人说之前也有人来打听过——我甚至问了维诺镇的警察,他们说从来没听说过那个地方,在详细地图上都找不到。我又问了附近的一家大酒店,他们也从没听说过。”

男孩说的也许是大维诺酒店,每次提到这个名字,汤姆都会联想到“大玩乐”,似乎里面的客人都是好色之徒。汤姆皱了皱眉。“看样子,星期三上午把你忙得够呛。”

“那可不,而且下午也很忙,每天我得给布婷太太干五六个小时的活儿。”他喝了一大口啤酒,“昨天星期四,我去了巴黎,到了十八区,从阿贝斯地铁站开始找,一直找到皮加勒广场。我去邮局问有没有二百八十七号邮政信箱,他们说信息不对外公开,我还问收信人叫什么名字,”比利微微一笑,“我当时穿着工作服,说要捐十法郎当动物救助基金,没邮箱地址,就没法捐。要是你看到他们的眼神,肯定也会认为我才是个骗子!”

“你问对邮局了吗?”

“谁知道呢,十八区的邮局我总共跑了四家,但都不肯告诉我是不是有二百八十七号信箱,我只好退而求其次,打算——”说到这里,比利看着汤姆,似乎要对方猜他接下来做了什么。

汤姆一时猜不出。“怎么弄?”

我买了纸和一张邮票,到附近的咖啡馆,写了封信给收容所,信上说:“亲爱的所长,你们的收容所纯属子虚乌有,我是众多受骗人中的一位——”

汤姆点点头,表示欣赏男孩的做法。

“‘——我已经联合其他被骗的好心人,就等着警察去敲你们的门吧。’”比利身子前倾,得意地想笑出声来,却又努力摆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他的脸颊绯红,皱着眉,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我告诉他们,邮箱地址有人监视。”

“棒极了,”汤姆说,“给他们敲敲警钟。”

“我还真在一家可疑的邮局外面晃来晃去,我问一位柜台小姐,客户多久来取一次信?她不肯告诉我。法国人都这脾气,事不关己,倒不是说她真的想保护客户的利益。”

汤姆当然能体会。“你怎么这么了解法国?而且你的法语讲得也不错,是吧?”

“噢,学校里教过,而且几年前的夏天,我——我们一家来法国度假,在南部。”

汤姆觉得男孩来过法国很多次,说不定从五岁就开始了。普通的美国高中学不到一口地道法语。汤姆又从饮料小推车上拿了一瓶喜力啤酒,打开后放到咖啡桌上。他决定赌一把。“你有没有听说一个叫约翰·皮尔森的美国人去世的消息,大概一个月前?”

男孩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像是在努力回忆。“好像是——在哪儿听说过。”

过了一会儿,汤姆又说:“他家有两个儿子,一个失踪了,名字叫法兰克,家里人很担心。”

“哦?——我不太清楚。”

男孩的脸色是不是变得更白了?“我在想——你可能就是那个孩子。”汤姆说。

“我?”男孩身子前倾,手里端着啤酒,避开汤姆的视线,眼睛盯着壁炉,“如果是的话,我还去当什么园丁——”

足足沉默了十五秒钟,男孩没有再说话。“咱们来听你买的唱片,好吧?你怎么知道我爱听费舍尔-迪斯考?是因为大键琴吗?”汤姆笑着岔开话题,打开放在壁炉左边架子上的高保真音响。

琴声悠扬,然后传来费舍尔-迪斯考轻柔的男中音,唱的德语歌词。汤姆顿时精神一振,感觉心情舒畅,他回想起昨晚在收音机里听到的糟糕的男中音,不禁哑然失笑。那是一位英国歌手唱的英文歌曲,听起来像一头垂死的水牛在痛苦呻吟,而且还是四脚朝天陷在泥地里的水牛。歌词讲述了某人多年前爱过却依依惜别的康沃尔郡美丽少女,但从歌手老气横秋的嗓音来看,是一个老掉牙的故事了。汤姆突然笑出声来,这才意识到自己紧张得过了头。

“什么事儿那么好笑?”男孩问。

“我想到了自己为一首艺术歌曲取的名字,叫《自打周四下午,我变得魂不守舍,因为我打开歌德诗集,翻出一张旧的洗衣单》,用德语更传神。”

男孩也大笑起来——他也一样紧张吧?他摇摇头说:“我不太懂德语,但确实很好笑。魂不守舍!哈哈!”

美妙的音乐继续回荡在耳边,汤姆点燃一根高卢牌香烟,在客厅里慢慢地踱着方步,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要不要跟男孩摊牌,查看他的护照或者别的东西,比如别人寄给他的信,一劳永逸地把事情搞清楚?

一首歌唱完了,男孩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不想听完整张唱片。”

“行。”汤姆关掉唱机,把唱片装进封套。

“你刚才问我——那个人叫皮尔森?”

“是的。”

“如果我说——”男孩压低音量,生怕房间里还有别人或者在厨房的安奈特太太听见,“我就是他离家出走的儿子呢?”

“噢,”汤姆平静地说,“我会认为这是你的私事,如果你打算躲在欧洲——隐姓埋名——这么干的人多得是。”

男孩的表情轻松了些,嘴角抽动了一下,他又变得沉默,把喝了一半的啤酒杯捧在手心里转来转去。

“就是家里人挺担心的。”汤姆说。

安奈特太太走进房间。“不好意思,汤姆先生,你们需要——”

“好的,”汤姆回答,安奈特太太是打算问他要不要准备两个人的晚餐,“留下来吃点东西,怎么样,比利?”

“我很乐意,谢谢。”

看着男孩,安奈特太太满眼都是真诚的笑意。她喜欢客人,也喜欢让客人开心。“再过十五分钟可以吗,汤姆先生?”

安奈特太太离开客厅后,男孩把身子挪到沙发边缘,问道:“趁着还没有天黑,能去看看你的花园吗?”

汤姆站起身。两人穿过打开的落地窗,走下几级台阶,来到草坪。太阳正沉到地平线的左侧,从松树背后射出橘色和粉红色的光线。男孩原本打算避开安奈特太太的耳目,但此时此刻,他似乎被眼前的美景吸引住了。

“花园的布局不错,有格调。挺好的——又不至于太正式。”

“我可不敢抢设计师的功劳,原本就是这样子,我只负责打理。”

男孩弯下腰,欣赏还没有开花的虎耳草,他居然讲得出名字,让汤姆很吃惊。随后他又把注意力转向花房。

花房里有各种颜色的叶子、盛开的花和植物,全都栽种在湿度适宜、肥料充足的土壤里,等着送给亲朋好友。男孩很享受地深吸了一口气。他真的是约翰·皮尔森的小儿子吗?在优越的环境中长大,如果哥哥不成器,随时准备接手父亲留下的家族企业?已经到了隐蔽的花房,他为什么还不说出实情?男孩凝视着一个个花盆,轻轻地用指尖摸着植物。

“咱们回去吧。”汤姆有些不耐烦。

“遵命,长官。”男孩仿佛觉得自己做了件错事,挺直身子,跟汤姆走出花房。

都什么时代了,难道还有学校规定学生用“遵命,长官”来回答问题?是军校吗?

他们坐在客厅的凹室吃晚餐,主菜是鸡肉加汤团。男孩下午打来电话后,汤姆就吩咐安奈特太太开始和面。这种美式汤团是汤姆教安奈特太太做的,再配上佐餐的蒙塔榭葡萄酒,很合男孩的胃口。他客气地询问海洛伊丝的情况:她父母住在哪儿,是什么样的人?汤姆克制住自己,没有向他袒露对普利松夫妇的真实感受,尤其是对海洛伊丝父亲的不满。

“你的——安奈特太太会讲英语吗?”

汤姆笑着说:“她连‘早上好’都不会用英语讲。我猜她不喜欢英语。怎么了?”

男孩舔了舔嘴唇,把身子靠过来。两人之间隔着一米宽的餐桌。“如果我告诉你,我就是你之前提到过的那个——法兰克。”

“嗯,你已经问过了。”汤姆发现法兰克有点醉了。这样更好!“你到这儿来——只是想离开家一阵子?”

“是,”法兰克认真地说,“你不会告发我吧?”他的声音轻得听不见,努力地盯着汤姆,但眼神已经开始迷离。

“当然不会,你可以相信我,你出走也许有自己的理由——”

“没错,我想换一种生活方式,”男孩打断他,“也许为了——”他欲言又止,“我很抱歉就这样离家出走,可是——可是——”

汤姆感觉法兰克只讲出了一部分实情,但是今晚只能到此为止了。在酒精的作用下,一个人的确可能吐露真言,尤其是像法兰克·皮尔森这样的年轻人,能编造的谎话毕竟有限。“聊聊你的家人吧,有人叫小约翰吗?”

“有,约翰尼,”法兰克转着葡萄酒杯的杯柄,眼睛盯着餐桌中央,“我拿了他的护照,从他房间里偷的,他满了十八,就快十九了。我能模仿他的签名——还行,看不出来。我之前没试过——谁知现在能派上用场。”法兰克沉默片刻,摇了摇头,脑子里似乎有些乱。

“你从家里跑出来后,做了些啥?”

“我搭飞机到伦敦,在那儿待了——大概五天,然后到了法国。巴黎。”

“哦——你的钱够吗?没有伪造旅行支票?”

“噢,没有,我拿了些现金,两三千块。从家里拿钱很容易,我会开保险柜。”

这时,安奈特太太走进房间收盘子,并端来加生奶油的野莓酥饼。

“约翰尼呢?”安奈特太太离开后,汤姆继续追问。

“约翰尼在哈佛念书,现在放暑假了。”

“你家住在哪儿?”

法兰克的眼珠转了转,似乎在思考该讲哪一个家。“你是指缅因州肯纳邦克波特的——那栋房子?”

“葬礼是在缅因州办的,对吧?我好像记得。你是从缅因州的家出走的?”听到这个问题,男孩显得很惊讶,这让汤姆感到诧异。

“对,是肯纳邦克波特,每年这个时候我们都去那儿,葬礼也在那儿举行——是火葬的。”

汤姆很想问他,他父亲是自杀的吗,又觉得这种问题太肤浅,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所以改口道:“你母亲怎么样?”语气亲切得像是法兰克妈妈的老相识,顺便关心她的健康。

“噢,她——她很漂亮,虽然四十多了。她有一头金发。”

“你和她处得好吗?”

“当然,和我父亲比起来,她比较开朗。她喜欢社交,关注政治。”

“政治?哪一类?”

“共和党的事儿。”法兰克望着汤姆发笑。

“我记得她是你父亲的第二任太太。”汤姆记得讣文里提过。

“是的。”

“你没有告诉母亲自己在哪儿吗?”

“没有,我留了张字条,说要去新奥尔良,因为他们知道我喜欢那儿。我之前住过蒙特莱昂酒店——一个人。我从家里走到的公交车站,不然司机尤金会送我到火车站,这样他们就知道我没去新奥尔良了。我只想独自出行,所以先去了班戈市,然后到纽约,再搭飞机来这儿——我能抽一根吗?”法兰克从银杯里拿了一根烟,“我家里人肯定给蒙特莱昂酒店打过电话,发现我不在那儿,所以才——我知道,我偶尔也买《论坛报》,在报上读到了。”

“你在葬礼结束后多久离开家的?”

法兰克努力回忆准确的时间。“一个星期,也可能是八天后。”

“你为啥不给母亲发个电报,说你在法国,一切平安,想再多待一阵子?成天躲来躲去,是不是很烦人?”但汤姆转念一想,法兰克也许觉得捉迷藏的游戏很有趣。

“现在,我不想和他们有任何来往。只想一个人,自由自在。”他说得很坚决。

汤姆点点头。“至少现在我知道你的头发为啥竖起来了,你以前是把头发梳到左边。”

“没错。”

安奈特太太端着咖啡托盘走进客厅。法兰克和汤姆站起身来,后者瞄了一眼手表,还不到十点。法兰克·皮尔森凭什么相信汤姆·雷普利会同情他?就因为男孩也许读过报上关于雷普利的消息,知道他声誉不佳?法兰克是否也干过坏事?也许杀了自己的父亲,把他推下了悬崖?

“啊——嗯。”汤姆随意哼了两声,朝茶几走去时,摇晃了一下腿。真是个怪异的念头,他第一次产生这种念头吗?汤姆也不清楚,反正他打定主意,说还是不说,什么时候说,都由男孩自己决定。“来喝咖啡。”他邀请法兰克。

“你希望我告辞吗?”法兰克问,他看见汤姆瞄了瞄手表。

“不,不,我在想海洛伊丝。她说半夜前要回来,不过现在离半夜还有很长时间。坐吧。”汤姆从饮料小推车上拿起一瓶白兰地。法兰克今晚讲得越多越好,汤姆可以送他回去。“干邑白兰地。”汤姆其实不喜欢喝白兰地,他先倒了一杯给法兰克,又给自己斟了同样多的酒。

法兰克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我会在你太太回家前告辞。”

汤姆想,海洛伊丝会是又一个可能识破法兰克身份的人。“遗憾的是,他们肯定会扩大搜索范围,法兰克。他们不知道你已经到法国了吗?”

“我不清楚。”

“坐下吧。他们一定知道。等他们找完巴黎,就会来莫雷这样的小镇。”

“只要我穿旧衣服,打工——再改名换姓,他们就找不到。”

绑架,汤姆想。接下来可能就会发生这样的事。汤姆不想告诉法兰克盖提家的儿子被绑架的案子。案发后,警方进行了地毯式的搜索,可盖提家的儿子仍然音讯全无,绑匪剪下他一只耳朵的耳垂,以证明肉票在他们手上,最终盖提家支付了三百万美元赎金,才把儿子领回家。法兰克·皮尔森也是抢手货,绑匪们找人的本事比一般人强多了,要是他们认出他来,设局赚赎金,比把他交给警方更有利可图。汤姆问:“为什么你要拿哥哥的护照呢?你没办护照?”

“有,还是本新的,”法兰克已经回到刚才坐的沙发角落,“我不知道,也许因为他年龄大些,感觉比较安全。我们俩长得有点像,不过他的头发颜色更金。”法兰克羞愧地咧了咧嘴。

“你和约翰尼合得来吗?你喜不喜欢他?”

“当然。”法兰克看着汤姆。

汤姆觉得他的回答发自内心。“你和父亲处得好吗?”

法兰克朝壁炉方向望去。“不好说,因为——”

汤姆等他平复心情。

“起初,他希望约翰尼对皮尔森感兴趣——我是指公司,然后又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约翰尼没考上哈佛商学院,或者他根本就不想去那儿。约翰尼的兴趣是摄影。”说这话时,法兰克像是在讲一件怪事,瞅了汤姆一眼,“所以父亲开始把我作为培养对象,这——大概是一年多以前的事儿,我一直下不了决心,因为这是个大事儿——做生意,你知道的,我为啥要——把自己的一生耗在这上面。”法兰克的棕色眼睛里闪过一丝愤怒。

汤姆一言不发。

“所以——说句老实话——也许我和父亲处得不是很好。”法兰克端起咖啡杯。他还没喝白兰地,也许用不着了,他已经打开了话匣子。

好几秒钟过去了,法兰克没有再说话,汤姆忍不住心生怜悯,因为他知道,接下来还有更悲伤的故事。汤姆说:“我注意到你刚才在看德瓦特的画,”他朝壁炉上方的《椅子上的男人》点了一下头,“你喜欢吗?那是我最钟爱的一幅。”

“这幅我不知道,我知道那幅——在图录上见过。”法兰克扭头瞟了一眼左肩上方的画。

他指的是《红色椅子》,德瓦特的真迹。汤姆马上反应过来,男孩也许看过巴克马斯特画廊近期的图录,画廊努力把伪作剔除出了作品名单。

“有些画真的是仿品吗?”法兰克问。

“我不知道,”汤姆尽量露出真挚的表情,“从来没有证实过。是的。我记得德瓦特本人去伦敦鉴定过几幅。”

“对,我猜你当时也在场,你不是认识画廊的人吗?”听到这儿,法兰克顿时来了精神,“我父亲也有一幅德瓦特。”

汤姆很庆幸能稍稍换一下话题。“哪一幅?”

“叫《彩虹》,你听说过吗?米黄色打底,上面有一道彩虹,几乎全是红色,画得又朦胧又不齐整,根本看不出是哪座城市,是墨西哥城,还是纽约?”

汤姆清楚那幅画,是伯纳德·塔夫茨仿的赝品。“我知道,”汤姆说话时的表情像是在回味一幅精美的真迹,“你父亲喜欢德瓦特?”

“谁不喜欢呀?他的画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我的意思是,带着人情味儿,现代派绘画中经常缺这种东西——我的意思是,有些人就喜欢这种温暖。弗朗西斯·培根的画笔调粗犷、真实,这幅画也是,虽然画上只有几个小姑娘。”男孩扭头看着左上方坐在红色椅子上的两个姑娘,她们身后似乎燃起一团红色的火焰。就主题而言,绝对算得上一幅“温暖”的画作,但汤姆知道,法兰克指的是德瓦特温暖的笔法,这可以从他用重复的线条勾勒出的人物身体和面部看出来。

汤姆有一点失落的感觉,因为男孩似乎不怎么欣赏《椅子上的男人》,男子和椅子都没有被颜料“点燃”,但笔调同样温暖,只是这一幅是仿品,所以深得汤姆的偏爱。幸好法兰克没问起画的真伪,要是他问了,就表明他听到过或读到过什么消息。“看样子你喜欢油画。”

法兰克扭扭捏捏地说:“我很喜欢伦勃朗(4),信不信由你,我父亲有一幅伦勃朗的画,锁在一个保险柜里,我偷偷瞧过几次,不是很大,”法兰克清了清嗓子,坐端正,“要只是图个乐子的话——”

这就是绘画的意义呀,汤姆心想,虽然按照毕加索的说法,画是反对战争的武器。

“我喜欢维亚尔和勃纳尔(5),他们的作品画面温馨,但这种现代的东西,抽象派,也许以后我才看得懂。”

“所以至少你和你父亲有共同点,都喜欢油画。他带你去看画展吗?”

“哦,我去过,没错,我喜欢逛画展。我记得那时我才十二岁,但从我五岁开始,父亲就坐轮椅了。有人冲他开枪,你知道吧?”

汤姆点点头,突然冒出一个疑问,约翰·皮尔森在轮椅上坐了十一年,那法兰克母亲的日子又是怎么过的呢?

“都是因为生意,赚钱的生意,”法兰克的语气中带着嘲笑,“我父亲知道谁是幕后黑手,是另一家食品公司,他们雇的杀手,但他从来没有起诉对方,要不然他的下场会更惨。你明白吗?美国就是这样。”

汤姆心领神会。“尝尝白兰地吧,”男孩拿起酒杯,抿了一口,皱皱眉,“你母亲现在住哪儿?”

“缅因州吧,我猜,也可能在纽约的公寓,我不清楚。”

汤姆想再试探一次,看法兰克会不会改变心意。“给她打个电话吧,两个地址的号码你肯定都知道,电话就在那儿,”靠近前门的桌子上放着一部电话,汤姆站起身,“我去楼上,免得打扰你们通话。”

“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现在在哪儿,”法兰克看汤姆的眼神变得更加坚定,“实在要打电话,我只打给一个姑娘,但就算是她,我也不会透露我人在哪儿。”

“哪个姑娘?”

“特瑞莎。”

“她住在纽约?”

“嗯。”

“你为啥不打给她?她不担心吗?你不用告诉她自己在哪儿。我可以上楼去——”

法兰克慢慢摇了摇头。“她说不定猜得出我是从法国打的,我不能冒这个险。”

他是因为这个姑娘才离家出走的吗?“你有没有告诉特瑞莎你要走?”

“我告诉她我打算出门玩几天。”

“你跟她吵架了吗?”

“没有啦,怎么会。”幸福的笑容慢慢爬上法兰克的脸颊,他露出一种梦幻般的表情,汤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表情。男孩看了下手表,站起身来。“不好意思。”

才十一点,但汤姆知道法兰克不希望海洛伊丝再次见到他。“你有特瑞莎的照片吗?”

“有!”他把手伸进外套的内侧口袋,掏出皮夹,幸福的表情再次浮现,“这一张,我最喜欢的,虽然是用拍立得拍的。”他递给汤姆一张方形小照片,照片放在尺寸刚好合适的透明封套里。

汤姆看见一个棕色头发的姑娘,有灵动的眼眸,抿着嘴,眯着眼,笑得很俏皮。她的头发又直又亮,不太长,从表情上看,不像在搞恶作剧,笑容发自内心。她似乎刚好在跳舞,被拍了一张快照。“真漂亮。”汤姆说。

法兰克一言不发,开心地点点头。“您能开车送我回去吗?这双鞋子虽然舒服,但是——”

汤姆笑着说:“小事儿一桩。”法兰克穿一双黑色古驰皱皮软帮鞋,擦得锃亮,棕褐色哈里斯花呢外套带有别致的菱形花纹,是汤姆也会选择的款式。“我去看看安奈特太太是不是还没睡,给她说一声我要出门,待会儿回来。她容易被车子吵醒,不过她应该正在等海洛伊丝回家。想上厕所的话,你可以用楼下的厕所。”汤姆冲前厅的一扇小门努了努嘴。

男孩上厕所去了,汤姆穿过厨房,走向安奈特太太的房间,透过门缝,他发现房间里已经关了灯。汤姆在电话桌前草草写了张字条:“开车送朋友回家,约十二点回来。T.”他把字条放在楼梯的第三级台阶,海洛伊丝肯定能看到。

* * *

(1) 法兰克·辛纳特拉(Frank Sinatra,1915—1998),美国歌手、影视演员、主持人。

(2) 霍华德·休斯(Howard Hughes,1905—1976),出生于美国得克萨斯州休斯敦,美国企业家、飞行员、电影制片人、导演、演员。

(3) 狄特里希·费舍尔–迪斯考(Dietrich Fischer-Dieskau,1925—2012),德国最为知名的男中音歌唱家,几乎参与了所有德国古典音乐独唱与钢琴的录音,其唱片成为其他演唱家学习的范本。

(4) 伦勃朗(Rembrandt Harmenszoon van Rijn,1606—1669),荷兰画家,欧洲十七世纪最伟大的画家之一。

(5) 维亚尔(Édouard Vuillard,1868—1940)和勃纳尔(Pierre Bonnard,1867—1947),二者均为法国纳比派画家,强调绘画的主观性与装饰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