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刚过几分钟,汤姆就陪着里夫斯到达了奥利。他把车停下。里夫斯打电话到阿斯科纳的“三只小熊”旅馆交涉行李的事,旅馆同意把行李送到苏黎世。里夫斯并不太担心,至少不会像汤姆那样担心,若是汤姆落下一只没上锁的行李箱,箱子里还有一本很重要的通讯簿,汤姆不知道会担心成什么样呢。也许里夫斯明天在苏黎世就能拿回他的行李箱,里面的东西也会完整无缺。汤姆还是坚持让里夫斯拿了自己的一只小行李箱,里面放了一件替换的衬衣、一件毛衣、一套睡衣、一双袜子和一套内衣,又加上了汤姆自己的牙刷和牙膏,汤姆觉得这样的行李箱看起来才正常。不知怎么搞的,汤姆不愿把乔纳森仅用过一次的新牙刷拿给里夫斯。此外,汤姆还给里夫斯拿了件雨衣。

剃掉了胡子的里夫斯看起来有些苍白。“汤姆,不用等我上飞机,我自己能行。感激不尽。你救了我的命。”

这话并不全对。除非那些意大利佬本来打算把里夫斯打死在人行道上,但汤姆对此表示怀疑。“要是没收到你消息,”汤姆微笑着说,“我就当你没事了。”

“可以,汤姆!”里夫斯摆了摆手,消失在玻璃门之后。

汤姆取了车就往家开去,觉得心里乱糟糟的,而且越来越难过。但他不想再通过晚上找人聚会来刻意摆脱这种难过的情绪,不会再专门让格雷斯或者克雷格们到家里来。甚至连去巴黎看场电影的心情都没有。他要在晚上七点钟左右给海洛伊丝打个电话,看她是否已经启程到瑞士短途旅游。若是她已经去了,她的父母会有她在瑞士小木屋那里的电话号码,或是其他能够联系到她的方式。海洛伊丝一向会考虑到这些事,会想到留个能找得到她的电话号码或地址什么的。

接下来,当然,警察可能会找上门来,那就能让他无需再在摆脱沮丧情绪上劳心费力了。既然头天晚上他整晚都呆在家里,哪儿都没去,他还能跟警察说什么?汤姆大笑,这是如释重负的笑。如果可能,他首先应该做的,当然是弄清楚西蒙娜说了什么。

但警察没有上门,汤姆也没有设法联系西蒙娜打探口风。如同以往一样,汤姆不免担心警方之所以没有上门,可能是正在四处搜罗证据和证人证词,以便到时候一股脑抛给他让他无法招架。汤姆买了些食物作晚餐,在羽管键琴上练了练指法,然后给安奈特太太写了封亲切的短笺,由她里昂的姐姐代转:

亲爱的安奈特太太:

丽影这边非常想念你。但我希望你好好放松,尽情享受这段初夏的美好时光。这里一切都好。过些天我会打电话给你问候下近况。奉上最美好的祝福。

挚爱你的汤姆

巴黎电台播报了一则新闻,说枫丹白露街上发生一起枪击案,三人死亡,但没报名字。星期二的报纸上(汤姆在维勒佩斯买了份《法国晚报》)倒是登了一则五英寸长的简讯:住在枫丹白露的乔纳森·崔凡尼被人枪杀身亡,还有两名意大利人在崔凡尼家里中枪身亡。汤姆的眼睛从这两人的名字上掠过,仿佛是不愿对它们留下任何记忆似的,但他知道这两个名字还是会在他的记忆里停驻很长时间:阿尔费欧利,庞蒂。西蒙娜·崔凡尼太太向警方表示,意大利人究竟为何闯进她家,她并不清楚原因。他们按了门铃,然后就突然闯进来,崔凡尼太太未具名的一位朋友协助她的丈夫抵抗,后来还把她和她幼小的儿子送到枫丹白露医院,只是她丈夫送到医院时已经死亡。

协助,汤姆觉得有些滑稽,想想看,那两个黑手党徒就那么头骨破裂地躺在崔凡尼家里!拿把锤子就轻而易举地制了敌,崔凡尼家这位朋友,或者是崔凡尼本人,可真是了不起,他们对付的可是荷枪实弹的四个人哪。汤姆开始放松下来,甚至想大笑一场——若是笑声里有那么一点歇斯底里,谁又能责备他呢?他知道,会有更多细节逐渐在报纸上披露,而且就算报纸上不说,警方那边的矛头也会逐渐指向西蒙娜,指向他自己,大有可能。不过,西蒙娜太太一定会想方设法保护丈夫的名誉,保护她在瑞士老窝里的蛋——那笔钱,汤姆对此坚信不疑,否则她早就向警方透露出更多内幕了。她大可以说出汤姆·雷普利,大可以说出她对雷普利的怀疑。报纸上还说,崔凡尼太太答应警方日后会供述更多细节,但显然她不会的。

乔纳森·崔凡尼的葬礼将于五月十七日,星期三,下午三点,于圣路易教堂举行。星期三,汤姆想去参加,但他又觉得,从西蒙娜的角度来看,他最不该做的可能就是去参加乔纳森的葬礼了。而且,葬礼是对生者的慰藉,归根结底是为生者办的,而非死者。于是,汤姆就在沉默中度过了那段时光,默不作声地在花园里干活。(他一定得催催那些可恶的工人,快点把温室建好。)汤姆越来越坚信,乔纳森一定是故意跨到他前边替他挡子弹的。

接下来,警方一定会传唤西蒙娜,要她说出协助她丈夫的那位友人的名字。那些意大利人——现在可能已经确认是黑手党了——追踪的目标会不会是他们这位友人,而不是乔纳森·崔凡尼呢?警方可能会给西蒙娜几天时间缓和伤痛,之后就会再次传唤。汤姆想象得到,西蒙娜的意志会更加坚定,一定会死守她一开始的说法:那位朋友不愿透露姓名,他跟崔凡尼家的关系并不熟,他的所作所为纯属自卫,她丈夫同样如此,她现在只想把这场噩梦全部忘掉。

大概过了一个月,时间到了六月,海洛伊丝早已从瑞士返回,汤姆对崔凡尼事件的推测也全被证实——报纸上一直没有关于崔凡尼太太进一步供述的报道——就在六月份的某天,汤姆在枫丹白露的法兰西街看到了西蒙娜,她跟汤姆在同一侧人行道上,正向着汤姆所在的方向走来。汤姆刚买了一个准备放在花园里的像瓮一样的东西,此时手里正抱着这个沉重的物件。汤姆没想到会碰到西蒙娜,感到很吃惊,因为他听说西蒙娜已经带着儿子搬到了图卢兹,她在那儿买了套房子。这消息汤姆还是从一个毛躁的年轻人那里听来的,这年轻人是家新开的高档熟食店的老板,他的熟食店就是由戈蒂耶的那家美术用品店改装而成的。汤姆觉得自己真该委托花店店员帮他把这个沉重的物件送回家,此刻却累得自己几乎双臂脱力,脑海里还残留着西芹色拉、奶油鲱鱼的怪味,而不是先前戈蒂耶店里那种习惯了的气味——没有气味的颜料、全新的画笔和画布——加上此前认为西蒙娜早已去了几百英里开外的地方,绝不可能轻易见到,所以,第一眼看到西蒙娜时,汤姆真以为自己看到鬼了,或者是出现幻觉了。汤姆当时只穿了件衬衫,衬衫袖子皱巴巴的,要不是看见了西蒙娜,汤姆可能会把坛子放下喘口气。他的车还在下一个转角停着呢。西蒙娜看到他,立刻怒目而视,像是遇到了不共戴天的仇敌一般。走到汤姆身边时,西蒙娜稍作停顿,汤姆差一点也要停下脚步,正想着是不是要打声招呼,她却突然对着汤姆啐了一口。她没吐中汤姆的脸,也没吐到他身上,那口唾沫直接吐到了圣梅里大街上。

这一吐,也许跟黑手党的报复异曲同工吧。汤姆只希望这一切到此为止——不管是黑手党的报复还是西蒙娜的仇视。其实,西蒙娜这一啐——不管吐没吐中——算是某种保证,虽然不那么让人愉快。若是西蒙娜不是决心守护住瑞士那笔钱,她就不用费事吐汤姆了,直接送汤姆坐牢就是。啐他一下,只是因为西蒙娜有点自觉羞愧吧,汤姆想。这么一啐,西蒙娜算是跟世上大多数人沆瀣一气了。汤姆甚至觉得,事实上,西蒙娜的良心比她丈夫的良心更心安理得呢——如果他还在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