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晚上十点到达枫丹白露。乔纳森领头踏上门前台阶,敲门,随后自己用钥匙开锁,但门从里面插上了。
“谁在外面?”西蒙娜在屋里问道。
“乔。”
她拉开门闩。“哦,乔——我很担心你!”
听起来有希望,汤姆心想。
下一秒,西蒙娜看到了汤姆,立刻变了脸色。
“是的——汤姆跟我在一起。我们能进来吗?”
她看起来像是马上就会脱口而出“不行”,但她还是退后了一步,只是身体僵硬。乔纳森和汤姆进了屋。
“晚上好,太太。”汤姆问候道。
起居室里的电视还开着,黑色的皮沙发上搁着一些缝补的东西——像是在补大衣衬里,乔治在地板上玩着一辆玩具卡车。多么平静祥和的家庭生活啊,汤姆心想。他跟乔治也打了个招呼。
“坐下吧,汤姆。”乔纳森招呼汤姆。
但汤姆没坐,因为西蒙娜没有落座的迹象。
“你这次来又有何贵干?”她问汤姆。
“太太,我——”汤姆结结巴巴地说,“我来是要向你请罪,所有的事都怪我,也想劝你要——要对你丈夫宽容一点。”
“你是在跟我说我丈夫——”她忽然打住,意识到乔治还在场,立即慌慌张张地急忙拉起孩子的手,“乔治,你必须上楼去。听到了吗?快去,亲爱的。”
乔治磨磨蹭蹭地走到门口,边走边回头看,走到前厅,上楼,很不情愿。
“快点!”西蒙娜朝他吼道。随即关上起居室的屋门,“你是在跟我说,”她接上刚才的话,“我丈夫对这些——事件——都一无所知,他只是偶然撞见。而那笔脏钱就是两个医生打赌的赌金!”
汤姆深吸了口气。“全都是我的错。也许——乔错就错在不该帮我。但这就罪无可赦了吗?他是你丈夫——”
“他已经成了罪犯。或许是你的魅力使然,但事实如此,难道不是吗?”
乔纳森在扶手椅里坐下。
汤姆决定在沙发一头坐下来——一直坐到西蒙娜把他赶出去为止。鼓足勇气,汤姆又开口道:“乔今晚跟我见面商量了这件事,太太。他非常苦恼。婚姻——是很神圣的事,你对此很清楚。若是失去了你的爱,他的生命和勇气都会丧失殆尽。你当然也明白这一点。而且你也应该为自己的儿子着想,他需要父亲。”
西蒙娜似乎被汤姆的话触动了一点,但她回道:“是的,孩子需要父亲。可他需要的是一位值得尊敬的真正的父亲!我同意这一点!”
汤姆听到门外石阶上传来脚步声,他迅速看向乔纳森。
“在等什么人吗?”乔纳森问西蒙娜。她可能给杰拉德打了电话,他想。
西蒙娜摇了摇头:“没有。”
汤姆和乔纳森立刻跳了起来。
“把门插上,”汤姆低声用英语吩咐乔纳森,“问问是谁。”
是邻居吧,乔纳森边往门口走边想,他把门栓悄悄插上,没发出一点声响。“请问是哪位?”
“崔凡尼先生吗?”
乔纳森没听出说话的人是谁,扭头看向前厅门口的汤姆。
来人不止一个,汤姆在想。
“现在怎么了?”西蒙娜问。
汤姆手指放在唇上示意禁声。然后,不管西蒙娜如何反应,汤姆从前厅走到亮着灯的厨房。西蒙娜一直跟着他,汤姆在厨房里四处搜寻,想找件重物。他裤子口袋里还装着一根绞绳,当然如果叫门的是邻居那就另当别论了。
“你到底在干什么?”西蒙娜又问。
汤姆正在开一扇很窄的黄颜色的门,位于厨房一个角落里。是个工具间,他终于找到了可能用得上的东西——一把锤子,还有凿子,另外还有几把伤不了人的拖把和扫帚。“我在这儿可能更有用。”汤姆说着,拿起那把锤子。他等着对方射穿前门的枪响,等着前门被人用肩膀从外面撞开的动静,也许吧。但他却听到一声微弱的门闩被滑开的咔哒声——门开了。乔纳森疯了吗?
西蒙娜立刻冒失地冲向前厅,随即汤姆听到她倒抽一口冷气。大厅里发出一阵混乱的声响,随后门砰地关上了。
“崔凡尼太太?”是个男人的声音。
西蒙娜刚要张嘴呼喊就被捂住了嘴巴,前厅里的声响现在冲着厨房而来。
西蒙娜出现在汤姆眼前,她的脚后跟在地上拖着,一名黑衣壮汉粗暴地拖着她,壮汉的手还捂在她嘴上。壮汉走进厨房时,躲在左侧的汤姆立刻上前一步,用锤子朝他用力打去,正打在他脖子后面,帽檐下方。壮汉当然不至于被一下子敲昏,但他放开了西蒙娜,刚站直了一点,汤姆正好得着机会朝他鼻子上又来了一锤子,紧接着汤姆——壮汉的帽子已经掉下来——又对着他的脑门用力一锤,把他直截了当、彻底砸蒙了,好像这壮汉是屠宰场里的牛一样。那人腿一软瘫倒在了汤姆脚下。
西蒙娜从地上站起来,汤姆把她拉到工具间的角落里,正好避开前厅。就汤姆所知,这幢房子里现在还有另一个男人,只有他一个,此刻的悄无声息让汤姆想到了绞绳。汤姆拿着锤子,走到前厅,朝前门走去。虽然他尽量掩盖动静,但还是被起居室里的意大利佬听到了,那家伙现在正把乔纳森压在地板上。果然如汤姆所想,见过多次的绞绳再次登场。汤姆举起锤子扑向意大利佬,这家伙——一身灰衣灰裤,还戴着灰帽子——马上松开绞绳,准备从枪套中抽出手枪,还没等他掏出枪来,汤姆手里的锤子一下子击中了他的颧骨。简直比网球拍都准,好锤子!这人还没来得及站好就朝前跌倒,汤姆趁势飞快地伸出左手掀掉了他的帽子,右手则拿着锤子再次狠狠砸了下去。
咔嚓!这位小利维坦的深色眼睛合上,粉红色的嘴唇松弛下来,随即砰的一声倒在地板上。
汤姆跪在乔纳森旁边,尼龙绳已经深深陷进乔纳森脖子里。汤姆把乔纳森的头转向这边,又转向那边,试图拉起绳子把绳结松开。乔纳森的牙齿已经露在外边,他自己也想解开绳结,却使不出力。
西蒙娜突然出现在他们身边,手里拿着一把像是拆信刀的东西。她把刀尖插到乔纳森脖子一侧,绳子终于被弄开了。
汤姆膝盖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在地上,但马上又跳起来。冲到前窗那里把窗帘拉下来,把先前敞着的六英寸宽的缝隙拉严实。汤姆算了下时间,从两个意大利佬进门到现在差不多已经过了一分半钟。他从地上捡起锤子,把前门再次闩上。外面没有任何异常响动,只听见有人在人行道上正常走过的脚步声,和过路汽车的嗡嗡声。
“乔。”西蒙娜叫着乔纳森的名字。
乔纳森咳嗽着,抓挠着自己的脖子,他试着想坐起来。
那个一身灰衣的猪猡躺着一动不动,脑袋不偏不倚正好靠在一把扶手椅的椅脚上。汤姆握紧手上的锤子,准备再给这个壮汉一锤,却犹豫了,因为地毯上已经流了些血。但是汤姆觉得这人还没死。
“猪!”汤姆低声咕哝,揪着壮汉的衬衫和花里胡哨的领带把他拉高一点,然后挥起锤子砸碎了他的左太阳穴。
乔治正站在门口,瞪大着双眼。
西蒙娜给乔纳森拿了杯水,这会儿正跪在乔纳森身边。她冲着乔治喊着:“走开,乔治!”她说,“爸爸没事!去到——到楼上去,乔治!”
可是乔治没有动弹,他站在那儿,被眼前这一幕深深吸引,电视上演的可没这好看。也因为这一认知,他也没把这一幕当真。他眼睛大睁着,看得全神贯注,但并不害怕。
乔纳森由汤姆和西蒙娜扶着走到沙发旁,他在沙发上坐直,西蒙娜拿了块湿毛巾让他擦脸。“我真的没事了。”乔纳森含糊不清地咕哝着。
汤姆还在听着前后门的脚步声。偏偏在这个时候出事,汤姆想,正当他试图为西蒙娜营造一个平安无事印象的时候!“太太,花园过道锁了吗?”
“锁了。”西蒙娜回答。
汤姆随即想起铁门上方那一溜装饰性的长钉。赶紧用英语对乔纳森说:“外面的车里可能至少还有一个人。”汤姆猜想西蒙娜明白他的意思,但他从西蒙娜的脸上看不出来她是否明白。西蒙娜正看着乔纳森,看样子他似乎已经脱离了危险,她走到乔治跟前,小家伙还在门口站着呢。
“乔治!你要——!”她再次哄孩子上楼,把他带到楼梯半中间,在他屁股上打了一下,“进你的房间去,把门关上!”
西蒙娜真了不起,汤姆暗赞。下一个人要来到门口,就像丽影那次一样,估计就是几秒钟的事,汤姆想。他试着猜测留在汽车里的人这时会怎么想:喧闹、尖叫、枪声都没听见,等在车里的那个或那些人可能就会觉得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两个同伙随时会从房子里出来,任务完成,崔凡尼一家要么被绞杀了,要么被打死了。一定是里夫斯招了,汤姆想,对他们供出了乔纳森的名字和住址。汤姆脑海里掠过一个疯狂的想法,他要和乔纳森戴上意大利佬的帽子,快速冲出屋门,冲到意大利佬的汽车(如果确实有汽车的话)那里,然后趁着他们惊魂未定把他们直接干掉——用那把小手枪。但他不能要求乔纳森这么做。
“乔纳森,我最好冲出去,趁现在还不太晚。”
“不太晚——什么?”乔纳森用湿毛巾擦了脸,这会儿有几缕金发竖在前额上。
“趁着他们还没有攻进来。他们见不到同伙回去,一定会起疑。”汤姆在想,若是让意大利佬看到这里的情形,他们会直接拿枪轰了他们三个,然后乘车夺路而逃。汤姆走到窗口,弯下腰,从窗台上的缝隙往外看。他在听附近有没有汽车引擎空转的声音,看附近有没有车停在哪里亮着停车灯。对面的街道今天可以停车。汤姆终于看到了那辆车——可能就是那辆——靠左侧,就在斜对面十二码处。是辆大型汽车,停车灯亮着,但汤姆无法肯定引擎是不是没熄火,因为街上有些嘈杂。
乔纳森站起来,走向汤姆。
“我想我看到他们了。”汤姆说。
“我们该怎么办?”
汤姆正在想要是自己一个人会怎么办,那就呆在屋里,看谁闯进门就给他一枪好了。“需要考虑西蒙娜和乔治,所以咱们不能在这儿打起来。我觉得咱们应该朝他们冲过去才行——在外面打。否则他们就会冲到我们这里,他们闯进来就得用枪了。——我去就行,乔。”
乔纳森忽然火冒三丈,一定要捍卫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家!“好——咱们两人一起去!”
“你们要做什么,乔?”西蒙娜上前问道。
“我们觉得可能还有人——正往这边来。”乔纳森用法语回答。
汤姆走到厨房里,从尸体旁边地上的油毡上捡起意大利佬的帽子,戴到自己头上,却发现帽子太大,遮住了耳朵。他忽然意识到这些意大利佬,这两个家伙,应该都挎了肩套,里面有枪!他立即返回起居室,“有枪!”汤姆边说边伸手去拿地上那人的枪,枪就藏在他的外套里。汤姆拿起这人的帽子,发现这顶戴着比较合适,便把厨房那人的帽子递给乔纳森,“试试这个,若是我们穿过街道时模样跟他们相似,也算是略占了点优势。别跟着我,乔。一个人出去也一样。我只是要让他们离开而已。”
“那就我去。”乔纳森说。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做什么:把他们吓走,可能的话,没准能抢在自己中枪之前先开枪打中一个。
汤姆递了把枪给西蒙娜,就是那把小小的意大利枪。“这个可能会有点用处,太太。”但西蒙娜看起来不太好意思拿枪,汤姆就把枪放在沙发上,保险已经拉开。
乔纳森也把手里的枪拉开保险。“你看得到汽车里有多少人吗?”
“里面什么也看不到。”话音刚落,汤姆就听到有人走上台阶,走得很小心,蹑手蹑脚,尽量不被察觉。汤姆对乔纳森猛地摆了摆头。“我们一走就把门闩上,太太。”他低声嘱咐西蒙娜。
汤姆和乔纳森这会儿都戴着帽子,走到前厅,汤姆滑开门栓,忽然把门打开,外面那人正站在门前,汤姆立即扑撞过去,一把扣住那人的胳膊,扭着他转头又沿来路向台阶下走。乔纳森抓着这人的另一只胳膊。在漆黑一片的夜色里,猛然一看,汤姆和乔纳森还真像那两个同伙,但汤姆知道这一假象不出一两秒就会被识破。
“到左边去!”汤姆对乔纳森说,被他们制住的这人在拼命挣扎,但并不出声喊叫,挣扎的力度扯得汤姆几乎脚不着地。
乔纳森之前已经看到了那辆亮着灯的汽车,这会儿这辆车的灯光忽然全亮了,发动机也开始轰鸣。车子稍向后倒了一点。
“甩掉他!”汤姆下令,接着就像提前演练过一样,他跟乔纳森同时发力猛地把这人向前扔了过去,这人的头撞到正慢慢开过来的车子侧面。汤姆听到啪嗒一声,意识到这个意大利佬的枪掉在了街上。汽车停住了,正对着汤姆的一扇车门打开:显然黑手党徒要把自己的同伙弄回去。汤姆把枪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来,瞄准司机开火。司机正在后座一个人的帮助下,要把刚才被摔晕的同伙弄进前座。汤姆不敢再开枪,因为有两个人正从法兰西街向他们跑过来,附近有栋房子也开了一扇窗户。汤姆看到,或者觉得自己看到,车子另一扇后门开了,有个人被从车里推出来扔到人行道上。
从车子后座那里往外开了一枪,接着是第二枪,这时乔纳森正好在汤姆前面绊了一下或者往右走了一步。车子开走了。
汤姆看到乔纳森往前倒去,汤姆还没来得及扶住他,他已倒在那辆车刚刚停的地方。该死的,汤姆暗骂,看来即便他打中了那个司机,也只是打到了胳膊而已。汽车还是开走了。
一名年轻男子,继而是一男一女先后跑过来。
“出什么事了?”
“他中枪了?”
“警察!”最后这声叫喊来自一名年轻女人。
“乔!”汤姆本来以为乔纳森只是绊倒而已,但乔纳森没有起来,而且几乎一动不动。在年轻男子的协助下,汤姆把乔纳森挪到了路边,只是乔纳森全身都软绵绵的。
看来乔纳森前胸中了一枪,他想,却觉得自己全身麻木,他惊呆了。乔纳森马上要昏过去了,也许比昏过去更为严重。一群人在他周围冲来撞去,大喊大叫。
这会儿汤姆才认出来路边上那个人影是谁——里夫斯!里夫斯身体缩成了一团,气喘吁吁,呼吸艰难。
“……救护车!”一名法国女子在说,“必须叫救护车来!”
“我有车!”一名男子喊道。
汤姆看了看乔纳森家的窗户,看到西蒙娜黑色的头部轮廓,她正透过窗帘往外看。不该把她留在那儿,汤姆心想。他得把乔纳森送到医院里,他自己开车比救护车更快。“里夫斯!——守在这里,我一分钟就回来。——没问题,太太。”汤姆对一名女子说(现在周围有五六个人围着他们),“我会用我的车立刻把他送到医院!”汤姆穿过街道,跑到乔纳森家,使劲敲门。“西蒙娜,是我,汤姆!”
西蒙娜一开门,汤姆就说:“乔纳森受伤了。我们必须马上去医院,拿件外套就走,乔治也要去!”
乔治就在前厅。西蒙娜没有在外套上浪费时间,只是跑过去在外套口袋里摸到钥匙,随后急忙赶回汤姆身边。“受伤了?他中枪了?”
“恐怕是的。我的车在左边,就是绿色那辆。”汤姆的车就停在刚刚意大利人那辆车后面二十英尺处。西蒙娜要去乔纳森身边,但汤姆让她明白,她现在最好是帮他开车门,车门没锁。人更多了,但还没有警察现身,一个官员模样的小个子质问汤姆以为自己是谁,敢这样指手画脚?
“闭上你的臭嘴!”汤姆用英语骂他。他和里夫斯正小心翼翼地、尽量轻柔地抬着乔纳森,把车再开近一点更明智,但那样就得把乔纳森放在地上,所以他们还是坚持抬着,幸亏有两个人伸手相助,所以几步之后就没那么艰难了。他们把乔纳森放进后座的一个角落,把他小心固定好。
汤姆钻进车子,觉得嘴巴发干。“这位是崔凡尼太太,”汤姆对里夫斯说,又转向西蒙娜,“这是里夫斯·迈诺特。”
“你好。”里夫斯带着美国腔问候。
西蒙娜坐进后座,坐在乔纳森身边。里夫斯让乔治坐在自己旁边。汤姆启动车子,驶向枫丹白露医院。
“爸爸昏倒了吗?”乔治问。
“对,乔治。”西蒙娜已经开始啜泣。
乔纳森听到了他们的声音,但说不出话来。他无法动弹,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他眼前是一片灰色的大海向外涌去——像是英国海岸的某个地方——身体下沉,瘫软。他已经远离了西蒙娜,只有头正靠在西蒙娜的胸口——或许是他自己觉得是这样。但汤姆还活着,汤姆正驾驶着汽车,乔纳森心想,就像上帝一样。身体某个地方中了一颗子弹,但这已不再重要。这是死亡,就是他以前鼓足勇气要去面对,却一直没能面对,尽力去准备却根本无法准备的死亡。此刻就是。其实根本不可能准备什么,毕竟,死亡就只是一场败仗,是投降而已。他做过什么,做错了什么,完成了什么,努力追求过什么——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已变得荒谬无稽。
一辆刚赶来的救护车呜哇呜哇悲号着与汤姆错身而过。汤姆开得很小心,距医院只有四五分钟车程。车内一片沉寂,让汤姆开始觉得有些可怕。似乎他和里夫斯、西蒙娜、乔治——如果乔纳森还有知觉的话——全都在一秒钟内被冻住了,然后一直冻在那里。
“这人已经死了!”一名实习生惊讶地叫了出来。
“但是——”汤姆不相信,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只有西蒙娜大哭出声。
他们这会儿正站在医院入口的水泥地上,乔纳森已经被放到担架上,两名帮工还举着担架立在原地,像是不知道接下去应该怎么做才好。
“西蒙娜,你要——”汤姆突然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了。乔纳森正被往里抬去,西蒙娜跑着追向乔纳森,乔治跟在妈妈后面。汤姆跑向西蒙娜,想着向她要钥匙,把那两具尸体从她家里弄出去,然后再看怎么处理,然后,他忽然猛地刹住脚步,鞋子在水泥地上滑了几步。警察在他到达之前就会到达崔凡尼家,也许已经破门而入了,因为街上的人会报告说骚乱最开始是从那栋灰色房子开始的,枪响后有个人(汤姆)跑回过那栋房子,之后那男人带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小男孩一起跑出来,进了一辆汽车。
西蒙娜紧随着担架上的乔纳森,这会儿已经在一个拐角处消失不见。那种景象,让汤姆感觉似乎正看到她走在葬礼行列里。汤姆转回头,走向里夫斯。
“我们走吧,”汤姆说,“趁我们还走得掉。”他要在有人问话或者记下他的车牌号码之前赶紧走人。
他和里夫斯坐进汤姆的车。汤姆发动车子,驱车开往纪念碑方向回家。
“乔纳森死了——是吧?”里夫斯开口问。
“是的。没错——你听到那个实习生的话了。”
里夫斯倒在座位上,擦起了眼睛。
里夫斯的样子倒不是陷进车座里,汤姆心想,他们两个都活着。汤姆很不安,深恐有车从医院里跟踪他,更怕警车。没有人可以把一具死尸送到医院,然后不回答任何问题就开车走人。西蒙娜会说什么呢?他们能容许她今天晚上什么都不说,但是明天呢?“而你,我的朋友,”汤姆说,他的嗓音变得沙哑,“骨头没断?牙没被拔?”他招了,汤姆想起来,没准一开始就招了。
“只被烟头烫了。”里夫斯低声下气地说,好像烫伤跟子弹相比不值一提似的。里夫斯留了胡子,有一英寸长,颜色偏红。
“我猜你知道崔凡尼家里有什么——两具男人的尸体。”
“哦,是的。——是的,我当然知道。他们不见了,他们出去就没回来。”
“我本来要回那里处理一下,想办法吧,但这会儿警察肯定在那儿。”身后传来的警笛声把汤姆吓了一跳,他不由握紧方向盘,结果却是一辆白色的救护车,这辆车顶上闪着蓝灯的救护车在纪念碑那里与汤姆错身而过,朝右打了一个急转弯,朝巴黎飞驰而去。汤姆真希望车里面是乔纳森,他们要把他送到巴黎的医院,在那里他会得到更好的救治。汤姆觉得,乔纳森应该是故意挡在汤姆和车里开枪那人之间的。这样想,是对还是错?开往维勒佩斯这一路上,没有人超车,也没有警笛示意他们靠边停车。里夫斯倚着车门睡着了,但车子一停他就醒了。
“到家了,甜蜜的家。”汤姆说。
出了车库,汤姆锁上车库的门,然后拿钥匙打开丽影大门。一派宁静祥和。简直难以置信。
“你要不要在我泡茶的时候倒在沙发上歇歇?”汤姆问,“我们现在得喝点茶。”
他们喝了加茶威士忌,茶比威士忌多。里夫斯以他一贯的低声下气问汤姆有没有烫伤药膏,汤姆从楼下卫生间的医药柜里拿了点药给里夫斯,里夫斯就留在卫生间处理自己的伤口,他说那些伤口都在胸口。汤姆点起一根雪茄,倒不是说他多想抽,而是抽支雪茄能让他有种安定之感,或许只是假象,但正是这种假象,这种面对问题的态度才能解决问题。人必须要有一种自信的态度。
当里夫斯走进起居室,他注意到屋里多了架羽管键琴。
“没错,”汤姆说,“新买的。我准备在枫丹白露或者其他什么地方报几节课学学,没准海洛伊丝也会学。我们可不想像猴子乱玩那样在这样的宝贝上乱弹一气。”汤姆忽然感到一阵无名火起,倒不是针对里夫斯,也不是针对其他任何特定事物。“跟我说说在阿斯科纳到底出了什么事?”
里夫斯又啜了口加茶威士忌,沉默了几秒,像是在把自己从另一个世界一点一点拖回来。“我在想乔纳森的事,他竟然死了。——你知道我没想要这样。”
汤姆换了下交叉的双腿。他也在想着乔纳森。“说阿斯科纳,那儿出什么事了?”
“哦,好吧。我告诉过你,我觉得他们盯上我了。后来,两天前——没错——其中一个人就在街上堵到了我。是个年轻家伙,穿着夏天的运动衣,模样像个意大利游客。他用英语跟我说:‘行李收好,退房。我们等着你。’你知道,我——我知道不按他说的做会怎样——我的意思是若我决定打包开溜的话。当时是晚上七点左右,星期天,就是昨天吧?”
“昨天是星期天,没错。”
里夫斯盯着咖啡桌,坐得笔直,一只手小心放在上腹部,也许烟头烫的就是那个地方。“还有,我没拿行李,现在还在阿斯科纳旅馆大厅里搁着。他们只是示意我出来,说‘不用管了’。”
“你可以打电话回旅馆,”汤姆说,“比如可以从枫丹白露打过去。”
“对。接着——他们一直问我问题,想要知道整个事件的主使是谁。我跟他们说没有什么主使,但也不可能是我,我,主使!”里夫斯大笑,但笑声虚弱无力。“我不打算说出你来,汤姆。不管怎样,又不是你要把黑手党赶出汉堡的。所以,后来——他们就开始用烟头烫了。他们问我当时是谁在火车上。恐怕我没有弗里茨那么勇敢。好样的老弗里茨——”
“弗里茨没死,对吧?”汤姆问。
“没有,就我所知他还活着。总之,这种丢脸的事还是简短点说吧。我跟他们说了乔纳森的名字——还有他的住址。我说了这些——因为我被他们摁在车里,停在一个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树林子里,拿烟头烫我。我记得我当时想,即便我喊破喉咙疯狂求救,也不会有人听得到。后来他们捏住我的鼻子,作势要闷死我。”里夫斯在沙发上扭了下身体。
汤姆能体会那滋味。“他们没有提到我的名字吗?”
“没有。”
汤姆不知道是否可以斗胆相信是自己与乔纳森的妙计起了作用。也许吉诺蒂家族确实认为追踪汤姆追错了。“我想,他们应该是吉诺蒂家族的人。”
“照常理说,应该是。”
“你不知道吗?”
“他们没提到家族的名字,汤姆,我发誓!”
说的也是。“也没提到安吉——或者利波?或者是一个叫路奇的头头儿?”
里夫斯沉思。“路奇——可能我听到了这个名字。恐怕我吓傻了,汤姆——”
汤姆叹了口气。“安吉和利波就是乔纳森和我星期六夜里做掉的那俩人,”汤姆轻声说,像是怕有人偷听似的,“是两个吉诺蒂家族的人。他们来到我家这儿,我们——把他们塞进他们自己开来的车里,然后一把火烧了,地点离这儿有点远。乔纳森当时在这儿,他棒极了。你应该看看报纸上是怎么说的!”汤姆微笑着又补充说,“我们让利波打电话给他老板路奇,报告说我不是他们要找的人。所以我才问你是不是吉诺蒂家族,我很想知道那个电话是不是起到了作用。”
里夫斯还在尽力回忆。“他们没提到你的名字,我确信。竟然杀掉了两个,就在这房子里!太了不起了,汤姆!”里夫斯坐在沙发上往后靠了靠,往里挪了挪屁股,面露微笑,看起来好像这是他这些天来头一次感到轻松自在,没准果真如此。
“无论如何,他们知道我的名字,”汤姆说,“我不知道今晚那两个汽车里的人是不是认出了我。那就——天知道了。”他没想到自己嘴里会蹦出这几个词,他的意思是可能性一半对一半,诸如此类的吧。“我是说,”汤姆继续说,口气严肃了些,“不知道今晚乔纳森一死,他们满意了没有。”
汤姆站起身,扭转身子背对里夫斯。乔纳森死了,而他本来不必随汤姆冲出屋子冲向那辆汽车的。乔纳森到底是不是故意冲到他前面,挡在他和从车里向外瞄准的枪口之间?但汤姆无法确定是否真有枪口向外瞄准。事情发生得太快。乔纳森还没能跟西蒙娜和好,还没从西蒙娜那里获得谅解——除了他差点被绞死之后西蒙娜给他的那短短几分钟的关心之外,什么都没有得到。
“里夫斯,你是不是应该睡上一觉?还是想先吃点东西?你现在饿吗?”
“我觉得已经累得吃不下什么了,谢谢。我确实想睡一觉。谢谢你,汤姆。我本来还不确定你会不会收留我呢。”
汤姆大笑。“我自己本来也不确定。”汤姆领里夫斯到楼上客房,抱歉说乔纳森之前在这躺了几个小时,说要给里夫斯换一下床单,但里夫斯再三表示没有关系。
“这张床看起来已经是极乐世界了。”里夫斯说,开始脱衣服时已经累得东倒西歪了。
汤姆在想,不知道黑手党徒今晚会不会再来一次袭击,他现在有一支大点的意大利枪,加上自己的步枪、鲁格手枪,还有一个精疲力竭的里夫斯顶上之前乔纳森的位置。再三思考,他觉得黑手党今晚应该不会卷土重来。他们也许更倾向于跑得离枫丹白露尽可能远一些。汤姆真希望自己打中了那个司机,至少也要让他受重伤。
第二天早上,汤姆让里夫斯继续睡,自己到起居室坐下,喝着咖啡,把收音机调到一档每一小时播报一次新闻的法国流行节目。很不巧,这会儿九点钟刚过。他心里一直在想,不知道此刻西蒙娜正在跟警察说什么,昨晚又说了什么?她应该不会,汤姆心想,她应该不会提到自己,因为那就暴露了乔纳森跟黑手党被杀事件有关系。但他会不会想错了?难道她不会说是汤姆·雷普利引诱胁迫她丈夫干的——但是怎么胁迫的?又拿什么胁迫的?不会,西蒙娜可能会说:“我想不出那些黑手党(或意大利人)为什么会闯到我家里。”类似这种话还比较可能。“那和你丈夫一起的那个男的是谁?目击证人说现场还有另一个人——说话带美国口音的人。”汤姆只希望现场旁观者没人会注意到他的口音,但也许偏就有人会注意到吧。“我不知道,”西蒙娜可能会这样回答,“那是我丈夫认识的什么人吧,我忘记他叫什么名字了……”
一切都不太确定,这种时候也只能这样了。
里夫斯快到十点的时候下了楼,汤姆给他又弄了些咖啡,还弄了份炒蛋。
“为了你好,我必须快点离开,”里夫斯说,“你能不能送我到——我想奥利好吗?我还想打个电话说下我行李的事,但不从你这儿打。你能带我到枫丹白露去打电话吗?”
“我可以送你到枫丹白露,然后去奥利。你准备去哪儿?”
“苏黎世吧,我想。然后我再悄悄潜回阿斯科纳,取回我的行李。不过如果我给旅馆打了电话,他们很可能会用‘美国运通’把我的行李送到苏黎世去。那我就说忘了!”里夫斯笑了,是那种孩子气的、无所顾忌的笑——或者说更像是刻意挤出来的笑。
接下来就是钱的问题了。汤姆家里现在大约有一千三百法郎现金。他说这些钱可以轻而易举地买张去苏黎世的机票,还可以留一些让里夫斯到苏黎世之后换成瑞士法郎。
“还有,你的护照呢?”汤姆问。
“在这儿,”里夫斯拍了拍胸前口袋,“两份都在。带胡子的拉尔夫·普拉特和不带胡子的我。汉堡的一个兄弟帮我拍的照片,是粘了假胡子的。你能想象得到那些意大利佬竟然没把护照从我身上拿走吗?运气还不错,呃?”
确实不错。杀不死的里夫斯,汤姆心想,就像细细长长的蜥蜴一样,一溜烟从石头上爬过去就无影无踪。里夫斯被绑架过,被烟头烫过,天知道还被怎样威胁过,被从车上扔下来,现在却坐在这儿吃着炒蛋,两只眼睛完好无缺,连鼻子都好好的没有被打断。
“我准备换用我自己的护照。所以今天早上我要刮掉胡子,还要洗个澡——如果可以的话。我刚才下来得很匆忙,觉得自己已经睡到很晚了。”
里夫斯洗澡的时候,汤姆便开始打电话打听飞苏黎世的航班情况。当天有三趟航班,第一趟在下午一点二十起飞,奥利机场接电话的女孩说那趟航班很可能还有一个位置。
* * *
(1) 《圣经·旧约》里的海中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