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下午医生给乔纳森做的骨髓检查结果出来了,情况不好,医院便要他多留一晚,再给他做一个治疗,把他全身的血液全部换一遍,乔纳森之前也做过。
西蒙娜晚上七点刚过的时候来医院看乔纳森,医院的人跟乔纳森说西蒙娜早些时候往医院打过电话。但不管是谁接的电话,看来没告诉她乔纳森需要在医院过夜的事,因此西蒙娜听到此事很惊讶。
“所以——是明天。”她说,好像找不到其他话要说了。
乔纳森躺在床上,脑袋被枕头垫着稍微抬高一点。身上穿着的汤姆的睡衣换成了一件宽松的袍子,两只胳膊上都插着管子。乔纳森感觉自己与西蒙娜之间遥远得可怕,或者只是他自己胡思乱想?“明天早上,我想。不用费事来这儿,亲爱的,我可以自己打辆出租车——下午过得怎么样?家里人好吗?”
西蒙娜忽略了乔纳森的问题。“你朋友汤姆·雷普利今天下午来家里找过我。”
“哦,是吗?”
“他那么——全是谎话连篇,他的话哪怕有一星半点是真的也好,恐怕一丝一毫真话都没有。”西蒙娜往身后扫了一眼,什么人都没有。乔纳森住的病房有很多病床,但不是每张床都有人。不过乔纳森两边的病床倒都住了病人,其中一位还有一位访客。
他们不能随便说话。
“今晚你不能回家,乔治会很失望的。”西蒙娜说。
随后她就离开了。
乔纳森第二天上午——星期一上午十点——回到家,西蒙娜在家,正在给乔治熨衣服。
“你现在感觉好点了吗?……他们给你吃早饭了吗?……你想喝点咖啡吗?还是茶?”
乔纳森感觉好多了——他知道,换完血通常都会觉得病情好转,直到病情复发,血液再次坏掉。他现在只想洗个澡。洗了澡,换身衣服,下身穿了条破旧的米黄色灯芯绒裤子,上身套了两件毛衣,因为早上很冷,或许可能是他自己感觉比平时冷。熨衣服的西蒙娜只穿了件短袖的羊毛连衣裙。早报《费加罗报》折着放在厨房桌子上,跟平时一样,头版露在最外面,报纸松散地随意折着,显然西蒙娜已经看过。
乔纳森拿起报纸,西蒙娜一直在熨衣服,始终没有抬头看他,乔纳森便径直走进起居室。乔纳森看到报纸第二页最下角有一则两栏的简讯。
两具尸体在汽车里被焚
日期栏注明是五月十四日,萧蒙。一名叫热内·高尔特的五十五岁农夫星期天凌晨发现了这辆还在冒烟的雪铁龙,随即报警。死者身上皮夹里的证件尚未被焚毁,两名死者身份得以证实。一名死者是安吉洛·黎帕里,三十三岁,包工头;另一位叫菲利普·图罗利,三十一岁,推销员。两名死者都是米兰人。黎帕里死于颅脑损伤,图罗利死因不明,据信在车子被烧之时处于昏迷或者死亡状态。目前尚未找到任何线索,警方正在积极调查。
那根绞绳看来是完全烧掉了,乔纳森想,而且显然利波的尸体烧得很严重,以至于绞杀的痕迹都被破坏了。
西蒙娜手里拿着叠好的衣服进了房间,“怎么样?我也看了新闻,是那两个意大利人。”
“是的。”
“是你帮雷普利先生干的。就是你们说的‘处理干净’。”
乔纳森什么都没说。他长叹了一声,在切斯特菲尔德长沙发上坐下,沙发发出很大一声吱呀。不过,他坐得相当直,以免西蒙娜觉得他以虚弱做借口回避问题。“总得处理掉他们。”
“那你就不只是帮忙了,”西蒙娜说,“乔——趁现在乔治不在——我想我们得好好谈谈。”她把衣物放在门口及腰高的书架上,在椅子边上坐下。“你没跟我说实话,雷普利先生也没有。我在想,将来你还会再帮他做什么事。”说到最后一句,西蒙娜的声音歇斯底里地高了起来。
“没了。”乔纳森确实坚信这一点。哪怕汤姆请他做什么,他也会直接拒绝。此刻,对乔纳森来说,这一点毋庸置疑。他必须留住西蒙娜,无论付出任何代价。西蒙娜比汤姆·雷普利更重要,比汤姆能给的任何东西都重要。
“我理解不了。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是说昨天晚上。你帮忙杀了那两个人,对不对?”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发着颤音。
“就是为了保护——先前的事不要暴露。”
“啊,是啊,雷普利先生解释过了。你是正好跟他坐在同一列火车上,从慕尼黑回来的火车上,是吗?而且你——协助他——杀了两个人?”
“是黑手党。”乔纳森说。汤姆都跟她说了什么?
“你——这么个普通乘客,协助一个谋杀犯?你想让我相信这个,乔?”
乔纳森默不作声,竭力理清思绪,满脸愁容。答案是否定的。你似乎还没认识到他们是黑手党,乔纳森想重申。而且他们在攻击汤姆·雷普利啊。另一个谎言,至少就火车上的事件来说,这又是撒谎。乔纳森闭紧双唇,在大沙发上往后靠靠。“我也不指望你相信这件事。现在我只有两件事要说,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们杀掉的人本身都是罪犯、谋杀犯。你得承认这一点。”
“你在业余时间是秘密警察吗?——为什么你做这样的事还能得到报酬,乔?你——这个杀人犯!”她站起来,双拳紧握。“我现在认不出你了,我现在才知道你到底是个什么人。”
“哦,西蒙娜。”乔纳森说着,也站起身来。
“我没办法喜欢你,也不可能爱你。”
乔纳森闭了下眼睛,西蒙娜刚才的话用的是英语。
接下来她改用法语,“我知道,你在做些偏离常规的事。我甚至已经不想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了。你明白吗?肯定跟雷普利先生——那个可憎的人——有牵扯。我猜想那种事,”她的口气又加上了那种苦涩的讥讽,“只是因为丑恶得你自己都说不出来,我不该再猜了!你一定还帮他掩盖了其他罪行,所以你才能得到钱,所以你才被他控制。好啊,我才不要——”
“我没被他控制!你会看到的!”
“我看够了!”西蒙娜拿上衣服走了出去,上了楼。
午餐时间到了,西蒙娜说自己不饿。乔纳森给自己煮了颗鸡蛋,然后去了店里。他没摘门上的“打烊”牌,因为星期一他通常不开门。店里还是上星期六中午的样子,没有丝毫变化。他看得出来西蒙娜并没有进来过。乔纳森突然想到那把意大利枪,之前放在他这边抽屉里,现在在汤姆·雷普利那里了。乔纳森切割好一个画框,划了块装框的玻璃,该钉钉子时没了心情。西蒙娜那边他要怎么做?如果他把整件事情都告诉西蒙娜——一五一十和盘托出——会怎样?但是,乔纳森知道,那样一来他对抗的就是天主教徒关于取人性命的价值观了。更不用说西蒙娜会怎样对待里夫斯开始时给他的提议了,她一定会怒斥:“怪异!——令人厌恶!”怪的是黑手党还百分之百都是天主教徒呢,却对取人性命这事毫不在意。但是他,西蒙娜的丈夫,却不一样。他不该取人性命。若是他跟西蒙娜说那只是他自己的一个“错误”,现在一直觉得后悔不已呢——毫无助益。首先,他自己就不相信那只是个错误,所以何必再撒一次谎?
乔纳森意志变得坚定了一些,又回到工作台旁。把画框上该粘的、该钉的一一粘好、钉好,用牛皮纸在背面整齐封好,最后把顾客的姓名卡片夹到上面。接下来,乔纳森查看了需要做的订单,开始做另一个画框,这个跟前一个一样也不需要衬垫。他在店里一直干到傍晚六点才关了店门。他买了些面包和红酒,还从熟食店买了几片火腿,万一西蒙娜没出去采购,这些食物也足够他们三个的晚餐了。
看到他,西蒙娜说:“我一直怕得要死,生怕警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敲门找你。”
乔纳森正在摆桌子,听到这话沉默了几秒。“不会的,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
“哪里会有找不到线索这种事。他们会找到雷普利先生,他就会跟警方供出你来。”
乔纳森知道她一整天肯定什么都没吃。他在冰箱里找到一些吃剩的土豆——土豆泥,开始独自准备晚餐。乔治从自己的房间下来。
“他们在医院里对你做了什么,爸爸?”
“我现在全身都是新血了。”乔纳森微笑着回答儿子,伸开自己的双臂,“想想看,全部都是新的——哦,至少有八升吧。”
“八升是多少?”乔治也伸开双臂。
“是这种瓶子的八倍,”乔纳森说,“所以花了一整夜。”
虽然乔纳森做了番努力,但还是无法消除西蒙娜的忧郁和沉默。她一言不发地拿叉子戳着食物,乔治什么都不懂。乔纳森想尽办法,西蒙娜却毫无变化,有些尴尬,喝咖啡时他也开始沉默,连跟乔治说话的兴致都没了。
乔纳森不知道西蒙娜有没有告诉她哥哥杰拉德。他把乔治打发到起居室去看电视,电视机几天前刚送到家里,这个点儿的电视节目——只有两个频道——也不是孩子感兴趣的,但乔纳森希望乔治找到个节目自己呆上一会儿。
“你跟杰拉德说过什么吗?”乔纳森问,到底没有压抑住心头的疑问。
“当然没有。你觉得我可能跟他说——这个?”西蒙娜点了根烟在抽,这对她来说可是罕事。她扫了眼通往前厅的门,确定乔治没跑回来。“乔——我觉得我们应该做些安排,分居吧。”
电视里,一个法国政客正在大谈什么辛迪加(企业联合组织)——即工会——的问题。
乔纳森又坐回到沙发上。“亲爱的,我明白,我知道。——这样的事你承受不了。过几天再说怎样?我相信,过上一些日子,你会有些明白的。真的。”乔纳森看似确凿地说着,但他清楚他连自己都说不服,一点胜算也没有。就像本能地要抓住生命一样,乔纳森想,他必须抓住西蒙娜。
“是的,你当然会那么想。但我更了解自己,我不是被感情冲昏头的年轻女孩子,你知道。”她的眼睛直盯着他,现在几乎怒气全无,只有决心和疏远。“我现在对你的钱毫无兴趣,一点都没有。我可以自谋生路——带着乔治。”
“啊,乔治——我的天,西蒙娜,我会抚养乔治的!”乔纳森难以相信他们竟然在谈这样的事。他站起身,粗暴地把西蒙娜从椅子上拉起来,她杯子里的咖啡溅到碟子上好几滴。乔纳森搂住她,打算吻她,她却挣脱了。
“不行!”西蒙娜摁灭手上的烟,开始清理桌子。“抱歉得跟你说这样的话,但我不能再跟你睡在同一张床上。”
“哦,是啊,我想也是。”明天你还会上教堂为我的灵魂祈祷,乔纳森暗想。“西蒙娜,你必须等过段日子再说。现在别说那些将来会后悔的话。”
“我不会改变主意。你可以去问雷普利先生,我想他清楚这一点。”
乔治又过来了,电视被抛到脑后,他满脸疑惑地看着自己的爸爸妈妈。
乔纳森走进前厅,经过乔治身边时用指尖轻轻摸了下孩子的脑袋。乔纳森原想上楼去卧室——但那间屋子不再属于夫妻二人共用,而且他上去还能干什么?电视还开着,乔纳森在前厅转了个圈,最后拿起雨衣和围巾出了门。乔纳森走到法兰西大街,左转,一直走到路尽头,进了街角的酒吧。他要打电话给汤姆·雷普利,他记得号码。
“哪位?”汤姆在电话里说。
“乔纳森。”
“你怎么样?……我给医院打过电话,听说你在那呆了整晚。你现在出来了?”
“哦,是的,今早上。我——”乔纳森喘息着。
“你怎么了?”
“我们能见个面吗?几分钟就行——如果你觉得安全的话。我——我可以叫辆出租车过去,这没问题。”
“你在哪儿?”
“街角酒吧——黑鹰旅馆附近新开的那家。”
“我可以去接你。不用?”汤姆猜想乔纳森跟西蒙娜相处的场面肯定不愉快。
“我往纪念碑那边走过去,我也想走几步。我在那儿等你。”
乔纳森感觉好一些了。这种感觉是虚幻的,毫无疑问,只是把跟西蒙娜的问题暂时推后而已。但是对于此刻来说,又有什么关系呢。乔纳森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受尽折磨的人得到片刻解脱一样,对这短暂的放松满怀感激之情。他点了根烟,慢腾腾地往前走着,汤姆来到这里差不多得花十五分钟。乔纳森走进一家运动酒吧,就在黑鹰旅馆过去一点,点了杯啤酒。他尽量什么都不想。然而,有个念头不由自主地冒出来:西蒙娜会回心转意的。但是,一旦他自觉去想这件事,又开始害怕她不再回心转意。他现在是孤家寡人了,乔纳森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孤家寡人,就连乔治现在多半也从他身边剥离了,因为西蒙娜一定会带走乔治,但乔纳森现在对这事意味着什么还有些茫然。这需要时间。感情比思考要来得慢,有时候是慢。
汤姆的黑色雷诺在稀疏的车流中从黑乎乎的树林中驶出,开进方尖碑四周的亮光中,也就是纪念碑处。时间是晚上八点过一点,乔纳森站在街角,在大路左边,汤姆汽车的右边。如果他们要去汤姆家里,就得绕一个大圈,才能回到往汤姆家的路上。但乔纳森宁愿去汤姆家,而不是留在酒吧。汤姆停住车,打开车门。
“晚上好!”汤姆打招呼。
“晚上好。”乔纳森回道,上车关上车门,车子随即向前移动。“我们能去你那儿吗?我这会儿不喜欢酒吧的喧闹。”
“当然可以。”
“今晚可真糟糕。而且,恐怕白天也是。”
“我也这么想。是跟西蒙娜?”
“好像她已经下定决心了。谁能责备她呢?”乔纳森觉得有些不自在,想点根烟,却发现连抽烟也毫无心绪,便放弃了。
“我尽力了。”汤姆说。他专心致志地开着车,一边把车尽量开得飞快,一边留心不会招来骑摩托的巡警,有些巡警还会躲在路边树林里。
“哦,还是那笔钱——那些尸体,天哪!那笔钱,我说是为那些德国人保管的赌金,你知道的。”突然间,乔纳森觉得很可笑!无论是钱的事,还是打赌的事,都那么荒谬可笑。在某种意义上,钱是很具体的事物,看得见、摸得着、很有用,但是怎么也比不过西蒙娜亲眼目睹的那两具尸体显得更具体真切,或冲击更大。汤姆这会儿开得相当快,但乔纳森对两个人是会撞上树还是会翻了车毫不在意。“简单说吧,”乔纳森继续说,“问题就是那些死人。事实是我确实搭了把手——或者说就是我干的。我觉得她不会改变主意。”有什么益处呢?——乔纳森差点失声大笑。他既没有赢得全世界,也没赔上自己的灵魂,反正他也不相信灵魂之类的说辞。说是自尊更好些。他也没有失去自尊,只是失去了西蒙娜。但西蒙娜是他的精神支柱,那精神支柱是不是等同于他的自尊呢?
汤姆也不认为西蒙娜会改变对乔纳森的看法,但他什么都没说。也许到家他会说些什么,但他还能说什么?说些安慰的话、充满希望的话,还是说他们会和解?这些话连汤姆自己都不相信!不过,谁能搞得懂女人?有时她们显得比男人道德感更强,有时却并非如此——尤其是对于那些政治权谋、骗术之类,她们甚至会嫁给那些政客、那些政治猪猡——在汤姆看来,似乎女人比男人更灵活善变,更能够用两个标准双重思考。不幸的是,西蒙娜偏偏是一副坚定不移、刚正不阿的样子。乔纳森不是说过她还固定上教堂做礼拜嘛!但是,汤姆这会儿也在想着里夫斯·迈诺特的事。里夫斯很紧张,至于说有什么重要理由,汤姆倒没看出来。正思想间,汤姆突然发现他们已经到了通往维勒佩斯的那个岔路口,便把车速降下来,缓缓开过熟悉而幽静的街道。
隐身在几株高大的白杨树后的丽影现出身来,门口上方开着一盏灯——一切完好。
汤姆离家时刚煮了咖啡,乔纳森说他也想喝一杯。汤姆把咖啡稍微热了一下,连带着一瓶白兰地一起拿到咖啡桌上。
“说到问题,”汤姆说,“里夫斯要来法国。我今天在桑斯时给他打了个电话,他现在正躲在阿斯科纳一家叫‘三只小熊’的小旅馆里。”
“我记得。”乔纳森说。
“他觉得一直有人在监视他——街上的人都在监视他。我试着劝他——咱们的对头可不会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事上。他应该知道的。我连他想到巴黎来都尽力劝阻,当然更别说来我这儿了。我可不打算说丽影是这个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你说呢?我自然对星期六发生的事半个字也不敢提,否则倒可能让里夫斯坚定要到这儿来的念头。我的意思是,那天咱们起码除掉了火车上见过咱们的那两个人。但我不敢肯定咱们这里的宁静祥和到底能保持多久。”汤姆上身前倾,手肘抵在膝头,扫了眼寂静无声的窗口。“里夫斯对星期六晚上的事一无所知,反正是未置一词。可能压根就没把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如果说他看过报纸的话。我猜你今天应该看到报纸上的消息了?”
“是的。”乔纳森回答。
“没有线索。今晚收音机里的新闻也没新鲜的,电视上插播了这条新闻。都没线索。”汤姆微笑着,伸手拿了根小雪茄。他把雪茄盒子递到乔纳森面前,但乔纳森摇头拒绝。“镇上没人问什么,这也算是好消息。我今天买了面包,还去了肉店——步行去的,消磨下时间——只是去瞧瞧动静。大约晚上七点半时,霍华德·克雷格来了一趟,他是我的一个邻居,给我送来一大袋马粪肥料,是从他的一个农夫朋友那里搞到的,他经常去人家那里买兔子。所以说,”汤姆抽口雪茄,轻松地笑了,“星期六那晚停在门口的汽车是霍华德开的,你还记得那事吧?他当时想着我们——我和海洛伊丝——有客人,而且那个时间送马粪也不太合适。”汤姆还在念念叨叨,想方设法把时间占满,希望乔纳森在此期间多少能不那么紧张,神经放松一些,“我跟他说海洛伊丝出门好几天了,而我正在招待从巴黎来的几个朋友,所以外面才会有挂巴黎车牌的汽车。我想这听起来合情合理。”
壁炉架上的闹钟打了九下,钟声不高但很清脆。
“好了,咱们再说里夫斯,”汤姆说,“我想过写封信给他,告诉他我有理由认为情况已经有所改善,但有两件事打消了我这个想法。首先,里夫斯现在没准已经离开了阿斯科纳;第二,他那边的情况其实并没有好转,没准那些外国佬还在找他的麻烦。虽说他现在用的名字是拉尔夫·普拉特,但他们知道他的真名,也知道他的模样。如果黑手党还在找他,除了巴西他无处可去,而且即便是巴西——”汤姆还在微笑,但现在已不含高兴的成分。
“难道他不是早已经习惯了吗?”乔纳森不解。
“习惯这样?怎么会。——我猜,没有什么人能对黑手党的追杀习以为常,还能活着对这些事谈笑风生。可能会有人活下来,但绝对快活不起来。”
但这是里夫斯自己引祸上身的,乔纳森暗想,而且里夫斯还把他给拖下了水。不对,他是自愿蹚进浑水的,说动他、让他动了心的是——钱。而且,帮他想方设法弄到那笔钱的人就是汤姆·雷普利——虽说一开始出馊主意弄出这么一场致命游戏的人也是汤姆。乔纳森脑海中飞快闪现出从慕尼黑到斯特拉斯堡火车上的那几分钟场景。
“对西蒙娜的事,我很抱歉。”汤姆说。乔纳森瘦长的身影影影绰绰地俯在咖啡杯上方,像座雕像一般,似乎成了失败的如实写照。
“哦——”乔纳森耸了耸肩,“她说要分居,当然,她要带走乔治。她有个哥哥,叫杰拉德,住在内穆尔。我不知道她会跟他——或者跟别的家人——怎么说。她完全吓坏了,你明白的。而且深以为耻。”
“我完全了解。”海洛伊丝也深以为耻,汤姆心想,但海洛伊丝双重思考的能力更强些。海洛伊丝知道汤姆跟一些杀人犯法的事纠缠不清,话说回来,那真的算犯法吗?至少最近跟德瓦特事件的牵扯,还有现在跟这些该死的黑手党的牵扯,算是犯法吗?汤姆愣了下,把这些道德问题暂时抛在一边,发现自己正下意识地掸掉落在膝盖上的烟灰。接下来乔纳森自己要怎么办呢?没有了西蒙娜,他压根全无斗志。汤姆想着,要不然自己再去跟西蒙娜谈谈?但想起昨天谈话的场面,他立刻泄了气。他可不想再到西蒙娜那里碰一鼻子灰。
“我完了。”乔纳森说。
汤姆刚要说话,乔纳森打断了他:“你知道我跟西蒙娜——或者说她跟我——已经完了。接下来就是老问题了,我还能活多久?我干吗还要拖着这副身子苟延残喘?所以,汤姆——”乔纳森站起身来,“如果还有什么事我可以效劳,哪怕是让我自杀呢,我随时恭候你的差遣。”
汤姆笑了。“白兰地?”
“好的,来一点。多谢。”
汤姆把酒倒上。“我刚想了一下,试图跟你解释为什么我认为——我认为我们现在已经捱过最难的状况了。就是跟那帮黑手党意大利佬的事。当然,如果他们逮住了里夫斯——对他严刑逼供的话,我们也逃不脱。他可能会供出我们两个。”
乔纳森也想过这件事。只是这对他来说已无关紧要——当然对汤姆就非常重要了。汤姆还要好好活呢。“那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吗?要么,当个诱饵怎么样?或者干脆牺牲自己?”乔纳森哈哈大笑。
“我不需要任何诱饵。”汤姆说。
“你不是曾经说过黑手党一旦实施报复,可能就要一定的流血才能平息吗?”
汤姆当然想过这事,但他不记得自己确实说过这话。“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他们也许会逮住里夫斯,把他解决掉,”汤姆说,“这叫做顺其自然。这个念头——暗杀几个黑手党——可不是我塞进里夫斯脑袋里去的,也不是你塞的。”
汤姆冷漠的态度把乔纳森鼓起的勇气削弱了些,他坐了下来。“那弗里茨呢?没什么消息吗?我对弗里茨印象深刻。”乔纳森微笑着,好像正在回忆那些风平浪静的日子,那天弗里茨来到里夫斯公寓,手拿帽子,脸上挂着友善的笑容,带着一把性能很好的小手枪。
汤姆想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弗里茨是谁:就是汉堡那位集家务总管、出租车司机、送信人三位一体的人。“没有。但愿弗里茨已经回到乡下、跟发小们团聚了,就像里夫斯说的那样。希望他呆在那儿别动。也许他们已经结束了跟弗里茨的事,”汤姆站起身来,“乔纳森,你今晚得回家去,问题再麻烦也要面对。”
“我知道。”无论如何,跟汤姆聊了会儿,他已经感觉好点了。汤姆这人很现实,甚至在西蒙娜这件事上也很实际。“说来可笑,现在的问题不再是黑手党了,而是西蒙娜——就我而言。”
汤姆明白。“如果你愿意,我会陪你一起回去。试着再跟她谈谈。”
乔纳森又耸耸肩。他已经站起身来,有些焦躁不安。他看了看壁炉上方的那幅画,汤姆跟他说过是德瓦特画的《椅子上的男子》。他想起来,里夫斯公寓里壁炉上方也有一幅德瓦特的画作,没准现在已经被毁掉了。“我想我今晚得在切斯特菲尔德长沙发上睡觉——不管发生什么。”乔纳森说。
汤姆想着要不要打开收音机听听新闻,又觉得时间不对,应该听不到什么,连意大利那边也不会有什么新鲜的。“你觉得怎么样?西蒙娜尽可以让我吃闭门羹好了。除非你认为我跟你去只会让事态更加恶化。”
“不可能更糟了。——好吧,我希望你跟我一道回去,没错。但我们要说什么?”
汤姆把手插进他那条旧法兰绒裤子口袋里,右边的口袋里放着一把意大利小手枪,就是乔纳森在火车上携带的那把。自从星期六晚上以来,汤姆连睡觉都头枕着这把手枪。是啊,说什么呢?汤姆通常依靠的是随机应变,但在西蒙娜那里他不是已经机关算尽了吗?他还能想出什么别的光辉灿烂的一面,能让西蒙娜目眩神迷,让她想他们之所想,来解决这个难题?“唯一能做的,”汤姆深思熟虑地说,“就是想办法让她相信,一切都很安全——现在这时候。我承认这很难,就像整晚都在跨越一具具尸体。但她的问题主要在于焦虑,你知道。”
“好的——一切很安全吗?”乔纳森问道,“我们没法肯定,是吧?——我想,关键是里夫斯吧。”
* * *
(1) 语出《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16章,第26节。原句大意为:“一个人纵然赢得了全世界,却赔上了自己的灵魂,又有什么益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