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纳森睁开眼睛,感觉自己似乎听到了羽管键琴的琴声。的确,这不是梦。他其实并没睡着。音乐声是从楼下传来的,一会儿结结巴巴地停顿,一会儿又从头开始。大概是首萨拉帮舞曲(1)。乔纳森虚弱地举起胳膊看看腕表,早上八点三十八分。此刻西蒙娜在做什么?她在想什么?
疲惫吞没了乔纳森的意志力,他往枕头上陷得更深,无力再做什么。他洗过热水澡,穿着汤姆坚持让他穿的睡裤。汤姆还给了他一支新牙刷,跟他说:“不管怎样,先睡上几个小时再说。时间太早了。”那时候大概是早上七点。他得爬起来了,得找西蒙娜做点什么,得跟她谈谈。但是,乔纳森现在只能躺在床上,全身无力,听着羽管键琴有一搭没一搭的单音。
汤姆这会儿弹的不知是什么曲子的低音部,听起来没错,是羽管键琴能弹出来的最低音。就像汤姆说的,立时会让人文明起来。乔纳森强制自己起身,强制自己从淡蓝色床单和深蓝色羊毛毯的温暖包裹中爬出来。他尽力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走到门口,光着脚下了楼梯。
汤姆正在仔细研读眼前的乐谱,现在开始弹高音。阳光透过窗帘大开的法式落地窗,洒在汤姆左侧肩膀上,在他穿着的黑色睡袍上形成金色的光斑。
“汤姆?”
汤姆闻声回头,立刻站起身来。“什么事?”
看到汤姆吃惊的脸色,乔纳森感觉身体更不舒服了。接下来,恢复知觉的他意识到自己正躺在黄色沙发上,汤姆在用一块湿布,一块洗碗巾,一直擦他的脸。
“喝点茶?或者白兰地?……你带没带要吃的药?”
乔纳森感觉非常难受,他知道出现这种感觉,唯一能够缓解的办法就是输血。离他上次输血还没过多长时间呢。现在的麻烦在于,他这次的感觉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糟,难道只是因为头天晚上缺了一觉吗?
“怎么办?”汤姆说。
“恐怕我最好到医院去。”
“我们马上就去。”汤姆说完急忙离开,回来时手上拿了一只高脚玻璃杯,“这是杯加水白兰地,想喝就喝一点。先呆在这儿,我马上就回来。”
乔纳森合上了双眼。额头上的湿布滑下了脸颊,感觉很冷,却乏力得难以动弹。似乎才过了一分钟,汤姆就回来了,他已穿戴整齐,手里还拿着乔纳森的衣物。
“其实,你只要穿上自己的鞋子和我的大衣,就不用换衣服了。”汤姆说。
乔纳森听从了汤姆的建议。他们又坐进雷诺车,朝枫丹白露开去。乔纳森的衣服已叠好,就放在两个人之间。汤姆问乔纳森是否知道到医院后他们应该去哪个部门,能够让他立刻输上血。
“我得跟西蒙娜谈谈。”乔纳森说。
“我们当然需要——或者你需要。现在不用担心那个。”
“你能开车带她到医院吗?”乔纳森问。
“可以。”汤姆坚定地回答。直到这一刻他才开始担心乔纳森的情形。西蒙娜一看到他就生气,但不管是跟汤姆一起过来还是她自己过来,她终归会来看自己的丈夫。“你家里没电话吗?”
“没有。”
到了医院,汤姆先跟接待员说明情况,这位接待员跟乔纳森打了招呼,像是认识乔纳森。汤姆扶着乔纳森的胳膊,一直到把乔纳森交到专科医生那里得到妥善安置,汤姆才说:“我去带西蒙娜过来,乔纳森。放心好了。”他又问那位身穿护士服的接待员:“你觉得输血能成吗?”
接待员亲切地点了点头,汤姆也就当作肯定了,虽然并不确定她是否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刚才要是询问医生就好了。汤姆回到车里,往圣梅里街开去。他在离乔纳森家几码远的地方停下,下了车,朝乔纳森家带黑色栏杆的台阶走过去。他一直没睡,胡子也需要刮一下,状态确实不好,但至少他带来的口信崔凡尼太太可能会感兴趣。他按了门铃。
没有应答。汤姆又按了一次,往人行道上张望,也没看到西蒙娜。今天是星期天,枫丹白露的市场都不开门。但早上九点五十这个时间,西蒙娜也可能是出外购物或带乔治去教堂了。
汤姆慢慢走下台阶,当他走到人行道时,看到西蒙娜正朝他这个方向走过来,身边跟着乔治。她胳膊上挎着一个购物篮。
“早上好,太太,”汤姆彬彬有礼地问候,西蒙娜满脸敌意。他接着说:“我只是要跟你说你丈夫的事——早上好,乔治。”
“我不想从你那里知道任何事,”西蒙娜说,“我只想知道我丈夫在哪儿。”
乔治盯着汤姆,神情虽警惕但态度中立,他的眼睛和眉毛跟他爸爸长得很像。“他没事,我想,太太,但他——”汤姆很不愿意站在街上说这事,“他得在医院里呆一阵子,得输血吧,我想。”
西蒙娜看起来怒不可遏,似乎认为这全是汤姆的错。
“我们能不能进你们家再谈,太太?屋子里谈更方便些。”
犹豫了一下,西蒙娜同意进屋再谈,可能是出于好奇吧,汤姆想。西蒙娜从外衣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屋门。汤姆注意到,她的大衣不是新的。“他出了什么事?”刚走进小小的前厅,西蒙娜就问汤姆。
汤姆吸了口气,心平气和地说:“我们不得不开了一晚上的车,我觉得他只是累着了。但是——我想你可能会想要知道。我刚刚已经把他送到了医院,他还能走路,我想他的状况应该不算危险。”
“爸爸!我要去看爸爸!”乔治突然发脾气大叫,像是头天晚上也找过爸爸来着。
西蒙娜把篮子放下来。“你到底对我丈夫做了什么?他现在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自从他碰到你,先生!要是你再见他,我——我就——”
可能是因为她儿子在场,让她没能说出要杀死他这样的话,汤姆想。
她极力克制着自己,苦涩地说:“他为什么会被你控制?”
“他没被我控制,从来没有被我控制过。而且我觉得事情都搞定了,”汤姆说,“只是现在没办法跟你解释。”
“什么事情?”西蒙娜问道,汤姆还没来得及开口,她继续说,“先生,你是个骗子,你把别人也带坏了!你究竟是怎么敲诈他让他屈服的?为什么要敲诈他?”
敲诈——法语是chantage——这也太过分了,汤姆开口回答时变得有些结巴。“太太,没人拿乔纳森的钱,或者其他东西。恰恰相反。他也没做什么授人以柄的勾当。”汤姆义正词严地说,他也只能如此。因为西蒙娜看起来就像妇德的化身,诚实正直,漂亮的眼睛闪闪发光,眉毛紧皱,虎视眈眈,像萨莫色雷斯岛上带翅膀的胜利女神(2)一样威风凛凛。“我们花了一整晚才把事情处理干净。”汤姆说起这事来自觉低劣,他那一向流利的法语忽然弃他而去,他的话在眼前伫立的这位善良的贤内助面前一败涂地。
“把什么处理干净了?”她弯腰拿起购物篮,“先生,请你离开这里,我会感激不尽。谢谢你向我通报我丈夫在哪儿。”
汤姆点点头。“如果你愿意,我会很高兴开车送你和乔治去医院。我的车就停在外边。”
“谢谢,不用。”她站在前厅中央,回头看着他,等着他离开。“过来,乔治。”
汤姆只好自己离开。上了车,他想自己可以去趟医院瞧一眼乔纳森怎么样了,因为西蒙娜不管是打车还是步行,都至少得十分钟后才能到医院。又一想,决定还是回家给乔纳森打电话好了。于是汤姆便开车回了家。但一到家他又觉得还是不打电话为好,这会儿西蒙娜可能正在那儿呆着呢。乔纳森说过输血得好几个小时吗?汤姆只希望这一次不至于生死攸关,不至于意味着他的生命开始倒计时。
打开收音机,转到法国音乐电台,听着音乐声响起,汤姆把窗帘打开一点,让阳光照射进来,接着动手整理厨房。他给自己倒了杯牛奶,回到楼上卧室,又换上自己的睡衣,上床睡觉。睡醒之后再刮胡子吧。
汤姆但愿乔纳森能摆平跟西蒙娜之间的麻烦。但还是那个老问题:黑手党是怎么牵扯进来的,他们又怎么会跟那两个德国医生牵扯在一起?
想着这个无解的难题,汤姆昏昏欲睡。还有里夫斯。躲到阿斯科纳的里夫斯又会出什么事?这个轻率的里夫斯!汤姆内心深处仍然潜藏着对他的友情,里夫斯时不时地会犯糊涂,但他不管怎么疯,那颗心始终不失正直。
西蒙娜坐在放平的病床边,与其说是床,不如说更像轮椅,乔纳森就躺在这样的床上,通过一根插进胳膊的管子往体内输血,她也跟平时一样避免去看旁边盛血的罐子。西蒙娜神色严峻,背着乔纳森找护士问过了情况,乔纳森觉得可能自己这次的情况并不严重(假如西蒙娜果真问出了什么情况的话),否则西蒙娜会对他更关心些、更亲切些。乔纳森靠在枕头上,把白色的毯子拉到腰部保暖。
“你还穿着那个人的睡衣。”西蒙娜说。
“亲爱的,我总得穿点什么——去睡觉。我们返回时肯定才早晨六点——”乔纳森顿住了,觉得又无助又疲惫。西蒙娜跟他说了汤姆跑到他们家里告诉她他在哪里,西蒙娜感觉很气愤。乔纳森从没见过她如此严肃的模样,她那么讨厌汤姆,好像汤姆是兰德鲁或斯文加利(3)似的。“乔治在哪儿?”乔纳森问道。
“我给杰拉德打了电话,他和伊温妮十点半来家里,乔治会给他们开门。”
他们会等着西蒙娜,乔纳森想着,然后他们会一起到内穆尔共用星期天午餐。“我知道他们至少得让我呆到下午三点,”乔纳森说,“有很多检查要做,你知道的。”他知道她清楚这些,可能得再采一次骨髓样本,这个检查虽然只需要十到十五分钟,但还有其他检查,比如尿检、脾脏触诊等。乔纳森感觉还是很不舒服,他不知道接下来还会怎样。西蒙娜的冷漠让他更为不安。
“我不明白,实在弄不明白,”她说,“乔,你为什么要去见这个怪物?”
汤姆才不是这样的怪物,但怎么跟她解释呢?乔纳森再次尝试,“你能想到昨天晚上——那些人是杀手吗?他们带着枪,还带着绞绳。知道吗,绞绳。——他们闯进汤姆家里。”
“那么你怎么会在那儿?”
帮汤姆做画框的借口就算了吧。因为任何人都不会为达成几个画框的生意,而帮汤姆又是杀人,又是抛尸的。那么汤姆·雷普利到底给了他什么好处使得他这么帮忙呢?乔纳森闭上双眼,积聚力量,拼命思考。
“太太——”传来护士的声音。
乔纳森听到护士正在告诫西蒙娜最好让她丈夫多休息。“我向你保证,西蒙娜,我会跟你解释清楚的。”
西蒙娜站起身来,“我想你没法解释。我觉得你不敢。这个人已经死死困住了你——究竟是为了什么?为钱。他付你钱。但他为什么付你钱?——你要我认为你也是个罪犯吗?就跟那个怪物一样?”
护士已经走开,听不到他们的谈话。透过半闭的眼睛,乔纳森看着西蒙娜,绝望、无语、挫败等各种情绪一时间纷至沓来。难道他就不能让她明白,事情并非都像她所想的那样非黑即白?乔纳森感到一阵恐惧的寒意,觉出一败涂地的征兆,像是死亡。
西蒙娜要走了,走前像是留下了最后一句话——她的话,她的态度。在门口她给了他一个吻,但这个吻蜻蜓点水一般敷衍了事,就像人们到教堂做礼拜时随便屈膝做个样子而已,根本不上心。这一天剩下的时间就像摊在眼前的噩梦了,医院可能会留他过夜。乔纳森闭上双眼,脑袋在枕头上不安地从一边转到另一边。
到了下午一点,大部分检查都已做完。
“你最近压力很大,是不是,先生?”一名年轻医生问乔纳森,“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操心费力的事吗?”他出乎意料地笑起来,“在搬家?还是在花园里干活太多了?”
乔纳森礼貌地微笑,他这会儿感觉好点了。他突然也开怀大笑起来,倒不是因为医生的话。假如今天早上的昏倒就是大限将至呢?乔纳森对自己颇感欣慰,因为他渡过了难关,而没有丧失勇气。没准哪天他也能在死亡降临时毫无畏惧。医生让他自己穿过走廊去做最后一项检查:脾脏触诊。
“崔凡尼先生吗?这有个电话找你,”一名护士对他说,“既然你就在附近——”她指了指桌子上的电话,话筒已经放在一旁。
乔纳森感觉一定是汤姆。“喂?”
“乔纳森,你好。是我,汤姆。一切怎样?……你能自己站起来走路,那应该不太糟……那就好。”听起来汤姆很是欣慰。
“西蒙娜到这儿来过了。谢谢你,”乔纳森说,“但她——”即便他们讲电话时用的是英语,乔纳森有些话还是说不出来。
“你的日子不好过,我能理解。”又是老生常谈。汤姆在电话另一头听出来乔纳森口气很焦虑,“今天早上我已尽我所能,不过,你要我——再试着跟她谈谈吗?”
乔纳森舔了舔嘴唇。“我不知道。当然并不是她——”他本来想说“威胁要怎样”,比如带走乔治、离开他等。“我不知道你还能怎样,她那么——”
汤姆明白了。“要不我试试?我试试再说。打起精神来,乔纳森!你今天要回家吗?”
“我不确定。可能是吧。对了,西蒙娜今天要在内穆尔跟她家人一起吃午餐。”
汤姆回说等到下午五点后他再去找西蒙娜。如果乔纳森那时在家,可能更好些。
西蒙娜家里没有电话,这对汤姆来说有点棘手。话又说回来,如果有电话,汤姆就得电话预约,那她准会回以斩钉截铁的:“不行!”汤姆买了束花,一束黄得有点假的大丽花,在枫丹白露那座古堡附近的一个小摊上买的,汤姆自己的花园还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他在下午五点二十分时按响了崔凡尼家的门铃。
脚步声传来,然后是西蒙娜的声音:“哪位?”
“汤姆·雷普利。”
一阵迟疑。
接着,西蒙娜绷着脸打开屋门。
“下午好——您好,我又来了,”汤姆说,“我能单独跟你聊聊吗?几分钟就行,太太?乔纳森回来了吗?”
“他七点钟到家。还得输一次血。”西蒙娜回道。
“哦?”汤姆英勇地踏进房门,不知道女主人会不会发火把自己轰出去。“我带了些花儿过来,太太。”他微笑着把花儿拿出来。“还有乔治呢。下午好,乔治。”汤姆伸出双手,孩子接过花束,仰起脸对他笑着。汤姆想过要给乔治带点糖果,但他又不想做得太过,反而弄巧成拙。
“你又有何贵干?”西蒙娜问。对汤姆送的花,她也只是给了一句冷冷的“谢谢”。
“我必须来解释一下。我必须为昨天晚上的事给你个解释。所以才来打扰你,太太。”
“你的意思是——你能解释得了?”
汤姆对她讽刺的微笑回以真挚、开朗的笑容。“就黑手党来说,任何人都没办法解释得了。当然!是!回头想想,也许我当初可以掏钱打发走他们的——应该可以。他们这些人要的不就是钱吗?但是,就这一次的事,我不太确定,因为他们对我有种特殊的恶意。”
西蒙娜似乎很感兴趣。但这并没有减少她对汤姆的反感。西蒙娜又从汤姆旁边退后一步。
“我们能否到起居室谈——可以吗?”
西蒙娜在前领路,乔治一路尾随,一双眼睛紧盯着汤姆。西蒙娜示意汤姆坐在沙发上,汤姆在切斯特菲尔德长沙发上坐下,轻轻拍了拍沙发黑色的皮面,想着要奉承西蒙娜一句沙发真棒什么的,最后还是没开口。
“是的,一种特殊的恶意,”汤姆接着说,“我——你明白,我凑巧——凑巧跟你丈夫乘坐同一列火车,就是最近他从慕尼黑回来的那一次,你记得的。”
“是的。”
“慕尼黑!”乔治插了一句,兴奋得满脸放光,好像有故事听似的。
汤姆回头对他笑了笑。“慕尼黑!——所以,在火车上——由于我的原因——我可以毫不迟疑地告诉你,太太,有时我也会操纵法律,像那些黑手党一样。区别在于,我不会敲诈勒索正人君子,不会向那些压根不需要保护的人强行收取什么保护费,若不是我自己被威胁的话。”这些话很抽象,汤姆肯定乔治绝对听不懂,虽然小家伙一直专注地盯着自己。
“你到底要说什么?”西蒙娜问。
“我要说的是,我在火车上杀掉了其中一个野兽,还差一点杀死了另一个——把他推到火车外面了——乔纳森当时就在车上,亲眼目睹了这些事。你知道——”讲到这里,汤姆看到西蒙娜先是吃惊,随即恐惧地看了一眼正听得入迷的乔治,后者可能正在想“野兽”究竟是什么动物,或许都是汤姆编出来的。汤姆仅仅略微犹疑了一下,就继续往下说:“你知道,我还有一点时间跟乔纳森交代了下前因后果,当时我俩正好在平台上——就在开着的火车上。乔纳森帮我望风,他做的就是这些。这已经让我感激不尽了。他帮了忙,而且我希望你知道,崔凡尼太太,他做了好事。看看法国警方在马赛是怎么对付黑手党——那些毒贩子的!看看每个人都是怎么跟黑手党搏斗的!都在尽力而为。但这一定会遭到他们可怕的报复,你知道。所以,昨晚发生的事就是这么回事。我——”他敢不敢说是自己主动求乔纳森帮忙的?说!“乔纳森之所以在我家,完全是我的错,因为我请求他再帮我一次。”
西蒙娜看起来既困惑不解,又高度怀疑。“为了钱,当然了。”
汤姆料到她会这样想,于是继续不动声色:“不,不是,太太。”是为了荣誉,汤姆才要这样说,又觉得这种说法站不住脚,连他自己都说不通。那就说是友情吧,不过西蒙娜不会喜欢听到这个。“这是因为乔纳森心肠太好,心善又勇敢。你不该归咎于他。”
西蒙娜缓缓摇头,完全不信汤姆的说法。“我丈夫可不是警探,先生。你为什么不说实话?”
“可我说的就是。”汤姆简单回了一句,摊开双手。
西蒙娜全身紧绷地坐在沙发上,双手扭在一起。“最近,”她说,“我丈夫收到很大一笔钱。你是在说这笔钱跟你没一点关系?”
汤姆仰靠在沙发上,双脚在脚踝处交叉。他今天穿着自己那双最旧的、几乎快要穿破的沙漠靴。“啊,是啊。他跟我提过这件事,”汤姆微笑着说,“说是德国医生在打赌,他们把赌金委托乔纳森保管。是不是这样?我想他跟你说过。”
西蒙娜只是听着,看汤姆还会说什么。
“还有,乔纳森告诉我他们会给他一笔奖金——或者奖赏之类。毕竟他们在用他做试验。”
“他跟我说那些药没有——没有真正的危险,既然如此,人家干吗要付他钱?”她摇了摇头,短促地笑了一声,“不,我不相信,先生。”
汤姆沉默了。脸上浮现出失望之色,他故意为之。“很不可思议,太太。我只是在告诉你乔纳森跟我说了什么,我没有理由认为那是假话。”
没别的了。西蒙娜心绪不宁、如坐针毡,她猛地站了起来。她长得很可爱,眉眼秀丽、眼神清澈,聪明的嘴巴可以温言细语也可以声色俱厉——此刻正严厉地紧闭着。西蒙娜对汤姆礼貌地一笑:“那么,你对戈蒂耶先生的死有何看法?你知道点什么?我知道你经常到他店里买东西。”
汤姆也已站起来,对这个问题,至少对这个问题,他的良心是清白的。“我知道他是被撞死的,太太,司机肇事逃逸了。”
“你知道的只有这些?”西蒙娜拉高嗓门,声音有些颤抖。
“我知道那是个意外事故。”汤姆真希望自己可以不用法语说这些。他觉得自己有些词不达意。“那样的意外事故没道理可讲。若是你认为我——我跟这件事有什么牵扯,太太——那你得告诉我我的目的何在。真的,太太——”汤姆扫了眼乔治,孩子这会儿正在地板上玩玩具。戈蒂耶之死像古希腊悲剧中的情节,不过,也不对,古希腊悲剧中的每个事件都是有因果关系的。
西蒙娜嘴角抽搐了一下,面带苦涩。“我相信你以后不再需要乔纳森了吧?”
“我会尽我所能不再有求于他,”汤姆随和地说,“那么——”
“我想,”西蒙娜打断汤姆的话,“有事应该求助警察,对不对?或者可能你自己就是秘密警察?是美国警察吧?”
看来她对自己的偏见、讥讽是根深蒂固的了,汤姆意识到这一点。他在西蒙娜这里根本不可能成功达到目的。虽说觉得有点受伤,汤姆还是微笑了一下。生活中比这难听的话他也忍受过,只是现在有点遗憾,他是那么想要说服西蒙娜相信乔纳森。“不,我不是警察。而且我时不时地就会在他们那里有点纠葛,我想你也知道。”
“是的,我知道。”
“纠葛,什么叫纠葛?”乔治高声插话,他那金发的脑袋从汤姆又转回他妈妈身上。他就站在他们旁边,离得很近。
汤姆用的词是pétrins(4)——他好不容易才找到的词。
“嘘——嘘,乔治。”他妈妈这样回他。
“但是就这件事而言,你得承认跟黑手党干仗总不是坏事。”你到底站在哪一边,汤姆很想这样问,但那样一来没准更会惹怒西蒙娜。
“雷普利先生,你是个极为危险的人物,我知道的就是这个。如果你离我和我的丈夫远一点,我将感激不尽。”
汤姆的花儿就在前厅桌子上,干巴巴地扔着。
“乔纳森现在怎么样?”走到前厅里汤姆又问了一句,“我希望他好点了。”汤姆甚至不敢说他希望乔纳森今晚就能回家,唯恐西蒙娜觉得他又要利用乔纳森。
“我想他没事——好点了。再见,雷普利先生。”
“再见,谢谢你,”汤姆说,“再见,乔治。”他边说边拍了拍孩子的脑袋,乔治笑了。
汤姆出来朝自己的车子走去。戈蒂耶!一张熟悉的脸庞,一个经常见到的乡邻,现在消失了。西蒙娜认为汤姆跟戈蒂耶的死有关系,是他策划了这起事件,虽说前些天乔纳森已经跟他说过西蒙娜对他的这种看法,此刻汤姆还是觉得自尊受到了伤害。我的天,这样的污点!是的,没错,他是有污点。没错。更糟的是,他杀过人。真的,迪基·格林里夫。那就是污点,真正的罪行。由于年轻人的头脑发热?一派胡言!其实是出于贪婪、嫉妒和对迪基的憎恨。而且,迪基的死亡——更确切地说是对他的谋杀——迫使汤姆又杀了那个叫弗雷迪·米尔斯的美国笨蛋。这些事过去很久了,都过去了。但他确实干了那些事,没错。警方怀疑过他,但找不到证据。他的这些往事在公众中流传,在人们心里悄悄扎根,就像墨水渗入吸墨纸一般。汤姆觉得羞愧,年轻时竟犯下这样一个可怕的错误。这是个致命的错误,有人可能觉得,汤姆后来的好运气不正是源于这个错误嘛。从身体上讲,他是挺过来了。而且,从那以后他再——杀人,比如杀害莫奇森之类的,他之所以那样做多半是为了保护他人、保护自己。
那天晚上进入丽影,一眼看到地板上躺着两具尸体,西蒙娜确实吓坏了——哪个女人看到那种景象会不害怕呢。但是做这样的事,难道汤姆不是在像保护自己一样保护她丈夫吗?若是黑手党逮住他、折磨他,难道他能不供出乔纳森的名字和住址吗?
这让汤姆想起里夫斯·迈诺特。他现在怎样了?汤姆觉得他应该会打电话过来。回过神来,汤姆发现自己正拧着眉头盯着自己的车门发呆。车子竟然没锁,他的钥匙,也同往常一样,正挂在仪表盘上晃悠。
* * *
(1) 一种西班牙舞曲。
(2) 创作于希腊化时期的著名雕像,原矗立在萨莫色雷斯岛上,现保存在法国卢浮宫。
(3) 兰德鲁是法国童话《蓝胡子》里的杀人魔王蓝胡子公爵,每次娶到新妻子就会杀死,然后把尸体藏在地窖里;斯文加利则是英国小说家乔治·杜·莫里耶笔下的人物,是位善用催眠术控制女主人公、使其惟命是从的音乐家。
(4) 法语,意为“揉面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