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乔纳森和西蒙娜在死一般的寂静里等出租车的时候,汤姆从法式大窗走出屋子,到花园里的工具间去拿备用汽油。让汤姆感到失望的是,汽油桶没有装满,但感觉能有四分之三桶吧。汤姆随身带了手电筒照明,绕过房前拐角时听到有车子慢慢开过来的声音。希望是出租车,汤姆暗自期待。汤姆没把汽油桶放进雷诺车,而是先把它放进树丛里藏了起来。他敲了敲前门,乔纳森应声开门。

“我想是出租车到了。”汤姆说。

汤姆跟西蒙娜道了晚安,随后让乔纳森护送她坐车,出租车已经停在大门口了。出租车开走后,乔纳森回到屋里。

汤姆正在将法式大窗重新关紧。“天哪!”汤姆叹了口气,不知道还能说什么,终于又只剩他和乔纳森两个人了,不禁大为放松,“真希望西蒙娜没发这么大脾气,不过这也怪不得她。”

乔纳森眼神茫然地耸了耸肩。他试着想说点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汤姆了解他现在的状态,便像船长给军心动摇的水手下令那样对他说:“乔纳森,她会想通的。”而且她也不会去报警,因为如果报警的话,她丈夫也会被牵连。汤姆的毅力和决心正在恢复,走过乔纳森时轻拍了下乔纳森的手臂:“我很快回来。”

汤姆从树丛里取出汽油桶,把它放进雷诺后备厢。然后打开意大利人开来的雪铁龙,里面的灯亮起来,汤姆看到油表指针落在一半稍多一点处。这些应该可以足够完事:够他开上两个多小时了。他知道雷诺车的油也只剩一半多一点,况且雷诺车还得载上两具尸体呢。他跟乔纳森还没吃晚餐,饿着肚子可不明智。于是汤姆回到屋里对乔纳森说:

“出发之前我们应该吃点东西。”

乔纳森跟着汤姆走到厨房里,庆幸得以暂时逃开起居室那两具尸体。他在厨房水池里洗了洗自己的脸和手,汤姆微笑着看他。食物,这才是当务之急——这一刻的当务之急。他从冰箱里拿出牛排,塞进烧得通红的烤箱里。然后又找了个盘子,两把切牛排的餐刀和两把叉子。最后,两人坐下来开始享用,他们共用一个盘子,把牛排切成小块,蘸上盐和调味酱吃。牛排很棒。汤姆甚至从厨房食品柜里找到了半瓶波尔多红酒。汤姆过去很多时候吃的比这惨多了。

“这对你有好处。”汤姆说,把刀子、叉子扔回盘子。

起居室的钟响了一声,汤姆知道已经夜里十一点半了。

“要点咖啡吗?”汤姆问道,“家里有‘雀巢’。”

“不用,谢谢。”对着牛排狼吞虎咽时,乔纳森和汤姆两人都没多说什么。这时候乔纳森开口问:“我们要怎么处理?”

“找个地方烧掉。连带着车一起烧,”汤姆答道,“其实没必要烧掉他们,但这更像是黑手党的做法。”

乔纳森看着汤姆站在水池旁清洗一个保温瓶,看着他毫不在意地站在一扇敞开的窗户跟前。汤姆开始用热水冲洗瓶子,接着往瓶子里倒了一些雀巢咖啡,最后往瓶子里倒满热气腾腾的开水。

“要加糖吗?”他问乔纳森,“我想咱们需要点这个。”

接下来乔纳森先帮着汤姆把金发保镖弄出去,尸体已经开始僵硬。汤姆在说着什么,可能是什么笑话吧。随后汤姆说自己改主意了:把两具尸体都放进雪铁龙里。

“……虽然我那辆雷诺,”汤姆气喘吁吁地说,“更大一些。”

这会儿丽影前面一片漆黑,远处那盏街灯在这样远的地方一丝光也看不到。两人把第二具尸体撂进雪铁龙的后座,恰好叠在第一具尸身上,汤姆不禁笑了,因为利波的脸似乎正埋在安吉脖子那里,不过他忍住没有对此加以评论。汤姆在汽车里找到了几张报纸,就把这些报纸盖在尸体上,把四周尽量塞紧。汤姆确认乔纳森确实知道怎么开雷诺车后,又把转向灯、远光灯、近光灯都跟他一一指明。

“好了,开始吧。我去把门关上。”说完,汤姆跑进屋里,在起居室留一盏灯亮着,然后出来关上前厅门,加了双重锁。

汤姆之前已经跟乔纳森说过,他们第一个目标是桑斯,然后是特鲁瓦,从特鲁瓦他们还要再往东边走远些。汤姆车上带着地图,他们第一站要在桑斯的火车站会合。他把保温瓶放进乔纳森车里。

“你现在感觉还好吧?”汤姆问,“想停下来喝口咖啡,那就停下来喝,千万不要犹豫。”随后汤姆跟乔纳森兴高采烈地挥手告别。“你先走,我去关大门。我会超过你的。”

于是,乔纳森先开车上路。殿后的汤姆关上大门,锁好,随后很快在前往桑斯的路上越过乔纳森的车。三十分钟后他们就到达了桑斯。乔纳森看起来把雷诺车开得很好。汤姆在桑斯跟乔纳森简短交谈了几句。在特鲁瓦,他们还是约在火车站会合。汤姆不认识特鲁瓦,而两辆车为了安全又不能在路上车距过近,幸亏各个城镇往车站去的路上都标着“火车站”的字样。

汤姆到达特鲁瓦的时候大概是凌晨一点钟,他有一个半小时没有看到后面的乔纳森了。汤姆走进火车站咖啡厅喝了杯咖啡,喝完再要了第二杯,喝咖啡时他的眼睛一直注视着玻璃门,寻觅他那辆雷诺车,看乔纳森有没有把它停在车站停车场里。最后,汤姆付了账,走出门外,正当他朝自己开的车走去的时候,他的雷诺沿着斜坡朝停车场开过来。汤姆挥了挥手,乔纳森看到了他。

“你还好吗?”汤姆问,乔纳森看起来状态还不错,“如果你想在这儿喝杯咖啡或者去洗手间,最好去一下。”

乔纳森两样都不需要。不过汤姆劝他喝了些保温瓶里的咖啡。汤姆注意到,没有人看他们,连扫一眼都没有。一列火车刚进站,从火车上下来十个或十五个人,有的朝停着的自家汽车走去,有的朝迎接他们的汽车走去。

“我们从这里上十九号国道,”汤姆说,“咱们的目标是巴尔——巴尔奥布——还在火车站会合。好吧?”

汤姆先开车离开。公路变得有些开阔,车子稀稀落落的,只有两三辆特别笨重的大卡车,长方形的车尾闪着一圈红白两色的灯,这种庞然大物可能什么都看不到,汤姆觉得,起码看不到雪铁龙后座上报纸盖着的两具尸体,毕竟跟他们运载的货物相比,这车里的货物太渺小了。汤姆这会儿开得不快,还没超出九十公里的时速,或许车速只有每小时五十公里。在巴尔火车站,汤姆和乔纳森只是把头探出车窗说了几句话。

“汽油不够了,”汤姆说,“我要开到萧蒙过去一点,这样能在下一个汽油站停下来加点油,好吧?你也加点。”

“好。”乔纳森说。

这会儿是凌晨两点十五分,“还走十九号国道,萧蒙火车站见。”

汤姆离开巴尔后,看到一家“道达尔”加油站,便拐进去加了油。正付账时,看到乔纳森也开了进来。汤姆点起一根烟,没有看乔纳森。他在四周转了转,活动下腿脚,随后把车往旁边开了一点,去了洗手间。这里离萧蒙只剩四十二公里了。

凌晨两点五十五分,汤姆到达萧蒙。火车站旁连一辆出租车都没有,停着的几辆汽车里也没有人。这个点也不会再有火车到达。火车站咖啡厅已经打烊。乔纳森到达时,汤姆走到雷诺车旁,说:“跟我来。得找个安静的地方。”

乔纳森累了,但到了这会儿,疲劳也已过渡到另一种状态:他甚至觉得还可以再开上几个小时。他开的雷诺很趁手,反应顺畅又快捷,开起来几乎不费什么力气。乔纳森对这一带一点都不熟悉,但这无关紧要。而且现在更简单了,他只需要跟着前面那辆雪铁龙的尾灯就好。汤姆此时车速更慢了,还在路边犹豫着停了两次,才又开始向前开。夜很黑,天上也看不到星星,最起码由于眼前发光的仪表板他没有看到星星。有一两辆车从他们身边经过,继而背道而驰。有辆卡车从乔纳森后面超车而过。继而,乔纳森看到汤姆车的右转灯开始闪烁,然后便没入了右边的夜色之中。乔纳森一直跟着,快到跟前时才能看清眼前漆黑的深谷是一条路还是小径。是一条土路,很短,很快就拐进了一片森林。路很窄,宽度不够两辆车并排而行,法国乡村常见这样的小路,使用者多为农民或者樵夫。有树丛在挡泥板上轻轻刮碰,路上间或还有一些坑洞时隐时现。

汤姆的车已经停下了。他们两人从主路岔道上开出来大概有两百码左右,差不多是拐了个大弯。汤姆关了车灯,但一打开车门,里面的灯就亮起来。汤姆让车门开着,向乔纳森的车走过去,边走边兴高采烈地挥着手。乔纳森这会儿也在熄火、关灯。汤姆穿着宽松长裤和绿色麂皮外套的身影在乔纳森眼前伫留了好一会儿,就好像汤姆本身也成了光明的一部分似的。乔纳森闭了下眼睛。

接着汤姆就到了乔纳森车窗旁边。“两分钟就能完事。把你的车倒回去十五英尺。你知道怎么倒车吧?”

乔纳森启动了车子,倒车灯亮了起来。等乔纳森停好车,汤姆打开雷诺车的后车门,取出汽油桶,拿上手电筒。

汤姆把汽油倒在盖着两具尸体的报纸上,又往衣服上倒,还往车顶上、前座的椅套上——可惜椅套是塑料的,而不是布做的——都洒了一些。汤姆抬起头,看到茂密的枝丫几乎遮蔽了公路的上空——都是些新生的嫩叶,还没到夏季它们生命的鼎盛时期。有一些枝叶可能会遭殃,但这牺牲总有值得付出的理由。汤姆把油桶里最后几滴汽油都洒在汽车底板上,那上面乱丢了些垃圾、吃剩的三明治和旧地图之类的东西。

乔纳森朝他慢慢走过来。

“我们这就好了。”汤姆小声说着,点着一根火柴。汤姆之前没关雪铁龙的前门,这会儿他把燃着的火柴从前门扔进车子后面,那里的报纸立刻燃起了黄色的火焰。

汤姆向后连退了几步,双脚不慎踩到路旁的坑洞打滑了一下,立刻抓住乔纳森的手。“都在车里!”汤姆低声说道,快步跑回雷诺。汤姆坐到了驾驶座上,脸上带着微笑。雪铁龙燃烧得很好,车顶开始从中间冒出火焰,一缕细细的黄色火焰,就像是一根蜡烛。

乔纳森坐到前驾驶座上。

汤姆启动车子,他的呼吸有点急促,很快又变成了大笑。“我觉得很不错。你说呢?我觉得好极了!”

雷诺的前灯猛地亮起,一时把眼前熊熊燃烧的火势也衬得微弱了些。汤姆把车往后迅速地倒了一些,他上身向后扭着,以便从后车窗里看路。

乔纳森呆呆地注视着那辆燃烧的汽车,很快,当他们沿着弯路倒回主路上时,雪铁龙就完全消失了。

车子一回到主路上,汤姆便坐直了身体。

“你从这里还能看到它吗?”汤姆问道,一边驱车向前飞驰。

乔纳森只看到透过树林的一点亮光,像是萤火虫,很快消失了。或者那纯粹是他想象出来的?“现在什么都看不到了,什么都没了。”有那么一刻,乔纳森对眼前的事实感到恐惧——好像他们有什么事没做好似的,或许火焰已经莫名其妙地灭掉了?但他知道火没灭,依然在燃烧,只不过是树林把火焰吞掉了,完全遮住了而已。然而,总会有人发现的,那会是什么时候?会发现多少?

汤姆大笑起来。“火在烧!全都会烧掉!我们弄干净了!”

乔纳森瞧见汤姆看了眼时速表,指针已经指到了一百三。汤姆便把车速降到了一百。

汤姆吹起口哨,吹的是一首那不勒斯民谣。他感觉好极了,一点也不累,甚至不用吸烟提神。人生在世,还有什么比得上处置黑手党这么痛快呢。只是——

“只是——”汤姆高兴地说。

“只是什么?”

“处理两个还真算不了什么。就像满屋子都是蟑螂,我们只踩死了两只而已。不过,我相信费这么番工夫,让黑手党知道有时候别人也可以干掉他们,总还是不错的。只可惜就这件事来说,他们会认为是另一个黑手党家族干掉的利波和安吉。至少我希望他们这么想。”

乔纳森这会儿感觉真困了。他试图抗拒睡意,强迫自己坐直,用指甲掐自己的手心。天啊,他想,还得好几个小时才能到家——不管是回汤姆家还是回他自己的家。汤姆还是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正在高唱之前吹过的那首意大利曲子。

……爸爸不赞成

我们怎么相爱……

汤姆继续侃侃而谈,又开始谈自己的妻子,说她打算跟几个朋友在瑞士一栋小木屋里呆一阵子。后来乔纳森清醒了一点,这时汤姆正在说着:“把头往后靠着吧,乔纳森。你不必硬撑着不睡。——我说,你还好吧?”

乔纳森不知道自己感觉究竟怎样。他觉得有点虚,但他经常感觉体虚。乔纳森不敢回想都发生了什么,不敢想这时候正在发生什么——肉体和骨头在熊熊燃烧,之后还会再焖烧上几个小时。悲伤忽然袭上乔纳森心头,就像日食一般。他真希望自己能够把过去的几个小时统统抹去,把它们从自己记忆里彻底剥离。然而他确实去过那儿,确实动了手,确实帮了忙。乔纳森把头往后靠,感觉半睡半醒。汤姆还在开心又随性地喋喋不休,似乎他一直在跟某个人交谈,这人也时不时地予以回应。乔纳森其实根本搞不明白汤姆为何如此兴致高昂,他自己正满怀愁绪,要怎么跟西蒙娜解释?仅仅想到这个问题就让他精疲力竭。

“弥撒曲用英语演唱,”汤姆正在评论,“我发现只会令人尴尬。不过,用英语讲话的人竟然相信自己说着的话,也真让人佩服,所以用英语唱弥撒曲嘛……总让人觉得唱诗班要么是脑袋抽风了要么成了一群大骗子。你不这样想吗?约翰·斯坦纳爵士……”

车子停下来时,乔纳森醒了。汤姆把车停在路边,正面带微笑、从保温瓶里啜饮咖啡。他给乔纳森也倒了一些,乔纳森喝了几口。随后两人继续上路。

黎明时他们才到达一个村子,乔纳森此前从没来过这里。黎明的阳光唤醒了乔纳森。

“再有二十分钟我们就到家啰!”汤姆兴高采烈地宣布。

乔纳森咕哝了句什么,又迷迷糊糊地半闭上眼。这会儿汤姆开始谈论羽管键琴,他的羽管键琴。

“巴赫的妙处就是可以让人立时变得文明起来,只需要一个乐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