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上对乔纳森来说不太好过。西蒙娜倒是跟他说话了,而且语气也足够轻松愉快,因为当时她正在帮乔治往身上套毛衣。“我看咱们两个也不能一直这样,乔。你觉得呢?”

西蒙娜和乔治几分钟后得去乔治的学校,这会儿大概是八点十五分。

“是,我也这么觉得。瑞士银行那笔钱——”乔纳森决心快刀斩乱麻,就现在吧。他说得很快,希望这样一来乔治什么都搞不明白。“你一定要知道的话,那笔钱是他们的赌金。我替他们双方暂时保管,所以——”

“谁在打赌?”西蒙娜跟之前一样又困惑又生气。

“那些医生,”乔纳森说,“他们在尝试一种新疗法——一方在尝试——另一方反对。另一个医生。我觉得你肯定会认为太过可怕,所以不想跟你提这个。这意味着只会有大概二十万法郎属于我们,比现在你看到的要少。还得加上汉堡那边为试验新药付给我的报酬。”

乔纳森看得出她努力想要信任他,但仍然无法相信他的话。“荒谬无稽!”她说,“那么多钱,乔!就为打个赌?”

乔治仰头看着妈妈。

乔纳森看了眼儿子,舔了舔嘴唇。

“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我压根不在乎乔治听到我说什么!我认为你是在保管——藏匿赃款,为那个不干不净的汤姆·雷普利。他当然会分你一点油水,让你为帮他的忙尝点甜头!”

乔纳森感觉自己在浑身发抖,赶紧把手里的那碗牛奶咖啡放在厨房桌子上。他跟西蒙娜都一动不动地站着。“雷普利就不能把自己的钱藏在瑞士吗?”乔纳森冲动得真想跑过去抓住她的双肩,要她一定要相信自己。可他清楚地知道,西蒙娜一定会一把把他推回去。因此他只是站得更直些,直挺挺地站着说:“你不相信我也没办法。但事实如此。”上个星期一下午他晕倒那天,他去输过一次血。西蒙娜当时陪他一起去的医院,之后他自己单独又去找了佩里耶医生,事前他跟医生约好要输血。佩里耶医生希望他做的是定期检查,但乔纳森跟西蒙娜说佩里耶医生给了他很多汉堡医生寄来的药。汉堡那位医生,文策尔,并没有寄药,他推荐的药在法国就能买到,所以乔纳森现在有足够的库存。乔纳森决定把这位汉堡医生设为打赌支持试验新药的一方,而慕尼黑那位医生是打赌不看好新药的另一方,但现在他跟西蒙娜根本说不到这一步。

“但我不相信你,”西蒙娜说,她的声音柔和中带着阴沉,“过来,乔治,我们得走了。”

乔纳森闭了闭眼睛,看着西蒙娜和乔治向前门走去。乔治拿起书包,可能被父母激烈的对话吓着了,连跟乔纳森说再见都忘了,而乔纳森也什么都没说。

由于星期六的缘故,乔纳森店里很忙。电话响了好几次,大概在上午十一点,乔纳森接起电话,电话那头是汤姆·雷普利。

“我希望今天能见到你。很要紧,”汤姆说,“你现在方便说话吗?”

“不太方便。”乔纳森眼前正有一名男子站在柜台边等着付账,两人之间放着打包好的画。

“我很抱歉星期六还麻烦你。但我想知道你大概多快能来我家——能否呆一个晚上?”

乔纳森身子晃了一下。店铺得打烊。得通知西蒙娜。通知她什么呢?“当然可以,没问题。”

“你什么时候能来?我去接你。中午十二点怎么样?是不是太早了点?”

“没事,我想办法。”

“那我到你店里接你,要么在街上等你。还有件事——把那把枪带上。”汤姆挂了电话。

乔纳森抓紧招呼店里的人,店里还剩最后一个顾客时,乔纳森在门上挂上了“打烊”的牌子。昨天见面后汤姆·雷普利到底出了什么事?西蒙娜这天上午应该在家,但星期六上午她通常在外的时间更多,买买东西、处理点杂事什么的,比如去干洗店之类。乔纳森决定给西蒙娜留个条,从前门送信口塞进去。上午十一点四十,乔纳森写好便条,之后沿教区街回家,这条路最快捷,有百分之五十的机会能碰到西蒙娜。但他没碰到她。乔纳森把便条塞进送信口,很快原路折返。纸条上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

午饭、晚饭都不回家吃,店铺打烊。有可能接到大单,地点较远,现在坐车去那儿。

内容含含糊糊,跟他之前的风格完全不同。不过,还有什么能比今天早晨的情形更糟的?

乔纳森回到店里,抓起他的旧雨衣,把那把意大利枪塞进雨衣口袋。他一出来走到人行道上,汤姆那辆绿色雷诺就朝他开过来。汤姆打开车门,车子还没完全停下,乔纳森直接钻进了车里。

“上午好!”汤姆问候道,“事情怎么样了?”

“家里吗?”乔纳森不由自主地四处搜寻西蒙娜的身影,没准她正在附近什么地方。“恐怕不是很好。”

汤姆可以想象。“你身体还好吧?”

“还好,谢谢。”

汤姆在普利祖尼那里右转上了大街。“我又接到个电话,”汤姆说,“确切地说是我的管家接到的。跟之前那个一样,打错了,她也没有说户主是谁。但这个电话让我感觉不妙,跟你说,我已经把我妻子和管家都送走了。我有种预感,肯定会发生什么事。所以打电话让你帮我。我没有别人可以求助。也不敢让警察留心。若是他们在我家周围发现几个黑手党的话,准会问一些让人不快的问题,比如他们怎么会来这儿之类的,那是一定的。”

乔纳森知道。

“现在还没到我家。”汤姆把车继续往前开,经过纪念碑,现在上了通往维勒佩斯的公路。“所以,你现在还来得及改变主意。我会很高兴地把你送回去,即便不帮我,你也无需抱歉。可能会有危险,也可能没有。只是,我总觉得两个人守卫一栋房子比一个人更容易些。”

“是的。”乔纳森感觉身体有些莫名的不听使唤。

“只是因为我不想丢下我的家不管,”汤姆现在把车子开得飞快,“我不想让它被人烧掉,或者像里夫斯的公寓那样被人炸掉。对了,里夫斯现在呆在阿斯科纳。他们追他追到了阿姆斯特丹,他只好跑路。”

“啊?”乔纳森体验到一阵恐惧,觉得恶心,感觉像天塌了。“你发现——你发现周围有什么不对劲了吗?”

“还没有。”汤姆的声音显得冷静自若,嘴角上的香烟向上翘了一下。

乔纳森想,自己还能抽身,现在还来得及。只要跟汤姆说自己干不了,没准一到紧要关头他就会晕过去。那他就可以回家去,自己就安全了。乔纳森深深吸了口气,把车窗再开大一点。要是他真的临阵退缩,他就成了杂种、懦夫,成了臭狗屎。起码他得试试,这是他欠汤姆·雷普利的。况且,他干吗这么在乎自己的安危?干吗现在才突然在乎起来了?乔纳森微微一笑,感觉好了点。“我跟西蒙娜说了人家拿我的命打赌的事,进展不太顺利。”

“她说了什么?”

“跟以前一样,还是不相信我。更糟的是,她昨天看见我跟你在一起——在什么地方。现在她甚至认为我是在为你藏钱——用我的名字,还是不干不净的钱,知道吧。”

“我明白。”汤姆明白乔纳森的处境。但这事无论是对他自己还是对乔纳森来说,都根本无法同丽影即将发生的危险相提并论。“你知道,我不是什么英雄,”汤姆阴郁地说,“假如黑手党抓住我,对我严刑拷打,逼我吐露真相,我怀疑自己能否像弗里茨那样勇敢无畏。”

乔纳森沉默了。他感觉得出,汤姆此刻跟自己几秒钟前一样紧张不安。

这天的天气特别好,空气里饱含着夏日的润泽,阳光也很灿烂。这样的日子还要去工作,还要像西蒙娜那样整个下午闭门不出,简直太遗憾了。她其实完全可以不用再去工作,乔纳森几个星期之前就想这样跟她说了。

他们现在已经进了维勒佩斯,这是个静谧的小村子,是那种可能只有一家肉店、一家面包店的小村子。

“那就是丽影了。”汤姆冲着一座圆顶塔楼向乔纳森点头示意,那处建筑就在不远处几棵白杨树的上方耸立着。

这里大概距他们刚刚经过的村子半公里远,路边的房子又大又分散。丽影看起来简直像一座小城堡,线条古典、造型沉稳大气,四个角上与下面的草坪自然连成一体的圆形塔楼又让整幢房子显得较为柔和。院子由铁门把守,汤姆从汽车储物格里拿出一把巨型钥匙,打开了大门,随后他们的车子碾过碎石路停在车库前。

“这地方真漂亮!”乔纳森赞叹。

汤姆微笑着点头。“算是我岳父岳母送的结婚礼物吧,最近每次到家,一看到这房子还完好无损地立着就很高兴。请进吧。”

前门当然也得用钥匙。

“对锁门还不太习惯,”汤姆说,“平时我的管家都在。”

走过铺着白色大理石的前厅,然后就是方形的起居室——铺着两块大地毯,墙上有个巨大的壁炉,房间里摆着一组看起来很舒适的黄缎面沙发。法式大窗户旁还伫立着一架羽管键琴。乔纳森看到,家具整体上都很棒,保养得也不错。

“把你的雨衣脱下来吧。”汤姆说,这会儿他感觉很松弛——丽影很安静,也没在村子里看到任何异乎寻常之处。他走到前厅桌边,从抽屉里拿出他那把鲁格手枪。看乔纳森一直静静地看着他,汤姆笑了。“是的,我准备整天都把这东西带着,所以才穿了这条旧裤子,口袋大嘛。这下子我知道有些人为何青睐挎枪肩带了。”他说着把枪塞进一个裤子口袋,“不介意的话,你也把枪放裤袋里吧。”

乔纳森照做了。

汤姆正在考虑楼上的步枪。这么快就开始办正事,他感觉有些抱歉,但又认为这样最好。“来吧,我让你看样东西。”

他们爬上楼梯,汤姆带乔纳森走进他的卧室。乔纳森随即被那个船柜吸引,忍不住凑近仔细去看。

“我太太最近送我的——看——”汤姆手里拿着步枪,“就是它了。远距离使用的,相当准,不过,当然不是军用步枪。你从前面这扇窗往外看一下。”

乔纳森照做了。路对面是一座十九世纪的三层楼房,一大半被茂密的树荫遮住了。路两边乱七八糟地种着很多树,乔纳森甚至想象着有一辆汽车停在丽影大门外的路上,汤姆讲的就跟这有关:步枪比手枪远距离射击更准。

“当然,这得看他们要干什么了,”汤姆说,“如果他们打算往里扔燃烧弹,那就正好能用得上步枪。后面当然也有窗户,两边也有,来这边看看。”

汤姆把乔纳森带到海洛伊丝的卧室,这个房间有扇窗朝向后院草坪,草坪远处的树荫更加浓密,草坪右边则是白杨树构成的边界。

“有条小路横穿树林,从左边能模糊地看到它。我的画室——”汤姆走到门厅,打开左边的一扇门。这个房间里的所有窗户都朝向后院草坪,从窗口往维勒佩斯村子坐落的方向看去,只能看到柏树、杨树和几座小房子的屋瓦。“我们大概得守住房子的两端,倒不是说非得一直站到窗户这边,但——还有另外一点也很重要,我希望能误导敌人,让他们认为只有我一个人在这儿。如果你——”

电话响了。汤姆本来不想接,犹豫了一会儿,又觉得没准接了能得到点什么消息,便到卧室接了电话。

“喂?”

“雷普利先生吗?”是一个法国女性的声音,“我是崔凡尼太太。我丈夫是不是在你那边?”

她的口气听起来很紧张。

“你丈夫?没有啊,夫人!”汤姆用惊讶的口气回答。

“谢谢你,先生。打扰了。”她挂了电话。

汤姆叹了口气。乔纳森的确麻烦不小。

乔纳森站在门内。“是我太太。”

“是的,”汤姆说,“抱歉,我说你不在这儿。如果你愿意,尽可以发封电报过去,或者打个电话给她。可能她正在店里。”

“不会的,不会的,我觉得不可能。”但她可能真的在店里,她有店里的钥匙。这会儿才下午一点一刻。西蒙娜如果不是在店里从乔纳森的记事本上看到自己的号码,汤姆心想,她还能从别的什么地方弄到号码?“或者你愿意的话,我现在就可以开车把你送回枫丹白露。一切都取决于你,乔纳森。”

“不用,”乔纳森说,“谢谢你。”算了吧,他心想,西蒙娜知道汤姆在撒谎。

“我为刚才对你太太撒谎的事抱歉。你可以都推到我头上。估计我在你太太心目中的名声早就坏到不能再坏了。”说这话的时候,汤姆根本没工夫、也没那份闲情逸致去同情西蒙娜。乔纳森什么也没说。“我们下楼去看看厨房里有什么吃的。”

汤姆把卧室里的窗帘拉下来,拉到快要合上时留了个小缝,以便不用掀动窗帘就能看到外面的情况。海洛伊丝卧室的窗帘、楼下起居室的窗帘也一并照此办理。至于安奈特太太那个角落,他决定还是保持原状好了。现在,小路和后院草坪已经都能看到了。

头天晚上安奈特太太做的美味蔬菜炖肉还有很多,厨房水池上方的窗户没有窗帘,汤姆让乔纳森坐在避开窗外视线的桌子旁边,给他倒了一杯加水威士忌。

“真可惜,今天下午我们不能到花园里四处逛逛。”汤姆在洗涤槽里洗着生菜说道。一有车子经过,他就不由自主地往窗外看。十分钟内只有两辆车开过。

乔纳森注意到两间车库都门户大开着,汤姆的车就停在屋子前面的碎石路上。四周这么静,石子路上一有脚步声应该就能听到,乔纳森心想。

“不能开音乐,我怕音乐声把其他声响掩盖了。真够无聊的。”汤姆说。

虽然两人吃得都不多,他们还是在远离起居室的餐桌边消磨了很久。汤姆煮了咖啡。由于没什么东西可以当晚餐,汤姆便打电话给维勒佩斯肉店,要了两人份的好牛排。

“哦,安奈特太太休短假了。”汤姆貌似在回答肉店老板的问话。雷普利夫妻向来是好顾客,汤姆很容易就让肉店老板帮他到隔壁杂货铺带些生菜和其他新鲜蔬菜过来。

半个小时后,有汽车轮胎碾在碎石路上的独特声响传来,是肉店老板的送货车来了。汤姆立刻从座位上跳起来,向肉店老板的儿子付了账,后者态度温和,身上围着血迹斑斑的围裙,汤姆给了他小费。乔纳森正在翻阅几本讲家具的书,看起来很是自得其乐。汤姆便上楼靠整理画室打发时间,安奈特太太平时从未进过他的这间画室。

快五点时电话响了,铃声像刺耳的尖叫划破了房间里的寂静,对汤姆来说像是过滤了的尖叫,因为他已经到了室外,正拿着园艺剪刀在花园里修修剪剪。听到电话,汤姆赶紧跑到屋里,虽说他知道乔纳森不可能去接。乔纳森仍然窝在沙发上,身旁尽是书。

电话是海洛伊丝打来的。她非常兴奋,因为她给诺艾尔打了电话,而诺艾尔有个朋友,叫朱勒·格里佛德,是位室内设计师,刚在瑞士买了一座小木屋,要去那里布置一下房子,所以邀请诺艾尔和海洛伊丝跟他一起开车去那里,陪他住一个星期左右。

“周围的乡村是那么美,”海洛伊丝跟汤姆说,“我们还可以帮他……”

对汤姆来说,这听起来简直要命,但海洛伊丝兴致勃勃,这才最要紧。他早就知道,海洛伊丝才不会像寻常观光客那样,真的去坐什么亚得里亚海游轮呢。

“你还好吗,亲爱的?……你在干什么?”

“哦——做点园艺……是的,一切都非常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