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纳森下车后,汤姆忽然鬼使神差地在一个咖啡店停下车,往家里打了个电话。他想知道是否一切照常,海洛伊丝是否在家。还好,海洛伊丝接了电话,这让他大放宽心。

“是的,亲爱的,我刚到家。你在哪儿?没有,我跟诺艾尔只喝了一杯。”

“海洛伊丝,我的心肝儿,今晚咱们找点乐子吧。或许格雷斯夫妇或者贝特林一家正好闲着……我知道邀请人家晚餐有点晚,但可以安排点餐后活动嘛,说不定克雷格他们……没错,我就是想热闹一下。”汤姆答应自己十五分钟内就会到家。

汤姆把车开得飞快,但仍然很小心谨慎。他对今天晚上总感到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道他出门后,安奈特太太是否接到过什么电话。

虽然夜幕尚未降临,海洛伊丝或安奈特太太却早已打开了丽影的前廊灯。就在汤姆的车刚准备拐进大门时,一辆大型雪铁龙缓缓经过,汤姆注意到该车是深蓝色,在凹凸不平的路上挪动得很慢,车牌号尾数是七五,意味着来自巴黎。车里至少有两个人。它是来丽影踩点的吗?或许他有点紧张过度了。

“嗨,汤姆!克雷格他们会过来小酌一杯,格雷斯夫妇会过来吃晚饭,因为安东尼今天没回巴黎。你开心吗?”海洛伊丝吻了吻他的面颊,“你去哪儿了?来看看我买的箱子!——我保证不是太大——”

汤姆眼前的行李箱整体是深紫色的,包着红色帆布边,搭扣和箱锁像是黄铜的。紫色皮革瞧着像是小羊皮制的,也许就是。“不错,确实很漂亮。”的确,跟他们那架羽管键琴一样,或者说跟他楼上卧室里的船柜一样,都很高档。

“再看看——里面,”海洛伊丝说着打开了行李箱,“相当结——实。”这句话她是用英语说的。

汤姆弯腰吻了吻她的头发。“亲爱的,箱子很可爱。我们可以为这个行李箱——还有羽管键琴庆祝一下。克雷格和格雷斯他们还都没见过咱们的琴吧?没有啊……那诺艾尔呢?”

“汤姆,有什么事让你紧张了。”海洛伊丝轻轻地说,以防被安奈特太太听到。

“哪有,”汤姆答道,“我只是想热闹一下。今天没有任何特别的事。啊,安奈特太太,晚上好啊!今天晚上家里会来客人,其中两位会跟我们共进晚餐。你能准备得了吧?”

安奈特太太推着饮料推车过来。“没问题,汤姆先生。恐怕只能将就吃家常菜了,但我可以加一道炖肉——诺曼底式的,您记得……”

安奈特太太一一历数菜里的配料——有牛肉、牛犊肉,还有腰子,是这天傍晚她去肉店转一圈的收获,这样一来,汤姆确信,这顿晚餐压根就不是什么家常便饭了。汤姆没听安奈特太太这番仔细讲解,但他必须等她说完。她说完了,汤姆说:“顺便问一下,安奈特太太,我六点钟出门后家里接到过什么电话吗?”

“没有,汤米先生。”安奈特太太把香槟瓶塞一下子拔了出来,手法老练。

“一个都没有?哪怕打错的也没有?”

“一个都没有,汤米先生。”安奈特太太小心翼翼地把香槟倒入一个广口玻璃杯,拿给海洛伊丝。

海洛伊丝一直看着汤姆。但汤姆决定就这么呆着,不去厨房跟安奈特太太私下交谈。还是他不应该去厨房?当然不,那还不简单。于是,当安奈特太太回厨房时,汤姆跟海洛伊丝说:“我想来一杯啤酒。”安奈特太太没给汤姆拿酒,让他自己去倒,汤姆向来喜欢自己去做这些事。

厨房里的安奈特太太正在大展身手,蔬菜已经洗好、备好,炉子上也有食物正在翻滚着。“太太,”汤姆问,“这事很重要——今天。你能肯定真的没接到任何电话吗?哪怕是有人——哪怕是打错的电话?”

这似乎唤起了她的记忆,汤姆不禁心头一紧。“啊,对了,大概六点半的时候有个电话。有个男的说要找——我记不起来他说的名字了,汤米先生。然后他就挂了。打错了,汤米先生。”

“你跟他说了什么?”

“我说这里没有他要找的那个人。”

“你跟他说这里是汤姆·雷普利私宅了?”

“哦,没有,汤米先生。我只跟他说他拨错号码了。我觉得这么做才对。”

汤姆心花怒放地看着安奈特太太。的确这么做才对。汤姆原本一直在责备自己今天下午六点离家时怎么没交代安奈特太太,任何情况下都不要告诉别人这里的住户是自己,结果,安奈特太太靠自己也把一切料理得极为妥帖。“很棒。这么做才对,”汤姆赞赏地说,“我之所以没登记号码,就是为了保持点私密空间嘛,对不对?”

“当然。”安奈特太太说,好像这种做法在世界上再正常不过了。

汤姆两手空空地回到起居室,早把拿啤酒的事忘到了九霄云外。他给自己倒了杯苏格兰威士忌。然而,他并没觉得轻松多少。如果那个电话是黑手党找他的,那个人可能会加倍怀疑这里,因为这房子里的两个人都不肯透露房主是谁。不知道这通搜寻,是来自米兰、阿姆斯特丹还是汉堡?汤姆·雷普利是不是住在维勒佩斯?这个424开头的号码会不会是维勒佩斯的号码?是的,确凿无疑。枫丹白露地区的电话号码是422开头,而424开头的号码指的是南部地区,而维勒佩斯就在南部。

“什么事让你烦心,汤姆?”海洛伊丝问。

“没什么,亲爱的。——你的游轮计划怎么样了?看到什么喜欢的没有?”

“啊,当然有!不是那种得走个不停、拿来炫耀的旅行,而是简简单单、舒舒服服的。从威尼斯绕地中海的环海游,旅程中包括土耳其,共十五天——用餐也不必非得衣装齐整。你觉得怎么样,汤姆?五月和六月每三个星期都有游轮始发。”

“我这阵儿兴致不高。问问诺艾尔要不要跟你一起去吧。这样去玩一趟挺好。”

汤姆上楼回自己卧室。他拉开大一点的那个五斗橱最下层的抽屉,抽屉最上面摆着他从萨尔茨堡给海洛伊丝买的绿色短外套,最底下靠里的地方搁着那把他三个月前从里夫斯那里弄到的鲁格枪。说起来也够奇特的,枪不是直接来自里夫斯,而是来自巴黎的某个人。汤姆得去巴黎跟一个人见面取东西,把这件东西保管一个月后出手。这笔人情债,其实应该算是某种酬劳,汤姆讨要了一把鲁格枪,于是巴黎之行过后他就得到了这把枪——口径七点六五毫米,外加两小盒子弹。汤姆检查了下手枪,确认子弹已装好,又转回壁橱查看了他那把法国造猎枪。猎枪也已装好子弹,保险栓扣得好好的。万一今天或明天乃至明天晚上遇到麻烦,他应该会用到这把鲁格枪。汤姆先后从房间的两个窗户向外看去,可以观察到两个方向的情况。他想看看有没有只打开近光灯的车子在附近出没,但什么都没看到。天色已完全黑下来。

一辆车从左边目的明确地直冲过来:这是与人无害的、亲爱的克雷格夫妇来了,他们的车敏捷地穿过大门,进了丽影。汤姆下楼以示欢迎。

克雷格夫妇——男的叫霍华德,五十岁上下,英国人;妻子也是英国人,叫罗丝玛丽——过来喝两杯,随后格雷斯夫妇也加入进来。克雷格是一位退休律师,虽说是因为心脏不好才退休的,但比在座任何人都生龙活虎。银灰色头发剪得整整齐齐,穿着有一定年头的花呢外套和灰色法兰绒长裤,浑身透出一股汤姆渴望的乡居生活的安稳气息。克雷格站在前窗那里,背靠着窗帘,手里拿着一杯苏格兰威士忌,这会儿正在讲一件趣闻——今天晚上会有什么事打破这场乡村欢聚呢?汤姆没关卧室里的灯,还打开了海洛伊丝卧室的床头灯。客人们开来的那两辆车随随便便地停在碎石路上。汤姆希望这个房子呈现出一幅欢宴的场面,显得比实际更盛大的场面。倒不是说这样真能阻挡得了黑手党杀手做什么,要是他们选择扔炸弹的话,汤姆知道,他这样做也许就把朋友们置于险境了。但汤姆总觉得,黑手党更喜欢用一种安静的方式弄死他:等他落单时再发起攻击,没准连枪都不需要,只需要突然来那么一下致命一击足矣。黑手党大可以在维勒佩斯大街上动手,然后在镇上的人还没弄清发生了什么之前迅速离开。

罗丝玛丽·克雷格,这位容貌美丽、身段苗条的中年女性,正在对海洛伊丝许诺,要送丽影一棵她和霍华德刚从英国带回来的植物。

“今年夏天打算烧荒吗?”安东尼·格雷斯问汤姆。

“那倒真不对我胃口,”汤姆笑眯眯地说,“出来吧,看看我的温室如何?”

汤姆和安东尼从法式大窗户走出来,下了台阶,来到草坪,汤姆随身还带了支手电筒。地基已经用水泥铺好,一侧堆着些钢制框架(这对草坪可没什么好处),而工人们已经停工一个星期了。村子里有人事前让汤姆留心这个工程队:他们这个夏天接活儿太多,已经是接二连三、腾不开手脚了,本来是想取悦所有人呢,结果,不说所有人,至少把很多人弄得骑虎难下。

“我觉得,也算一直在进行吧。”安东尼终于开口说。

汤姆咨询过安东尼哪种温室最好,还支付了咨询费,而安东尼也帮他以专业折扣价买到了材料,反正比泥瓦匠要价便宜。汤姆不由朝安东尼背后看过去,视线里有片树林,树林里有条小路。那里黑漆漆的,没有一星灯火,当然这会儿也看不到车灯。

不过,到了夜里十一点,吃过晚餐后,他们四个人正在喝咖啡和甜酒时,汤姆还是下定决心,明天要把海洛伊丝和安奈特太太都打发走。打发海洛伊丝会容易点。他可以劝说她跟诺艾尔一起呆上几天——诺艾尔和她丈夫在诺伊市的公寓非常大——也可以去尚蒂伊她父母那里。安奈特太太有个姐姐住在里昂,而且幸运的是她姐姐那有电话,所以这些事都能很快安排好。至于说理由嘛,汤姆不想装作异想天开、怪脾气发作,说些诸如“我想一个人呆几天”之类的话,但如果他坦白说有危险,海洛伊丝和安奈特太太会大为紧张,她们会报警的。

那天晚上,准备各自上床就寝时,汤姆来到海洛伊丝身边。“亲爱的,”他用英语说,“我有一种不祥的感觉,这里可能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我想你最好离开这里。事关你自身的安危。安奈特太太明天也最好离开一阵子——所以,亲爱的,我希望你能帮我劝说她去看看她姐姐。”

背靠在浅蓝色枕头上的海洛伊丝皱了下眉,放下正在喝的酸奶。“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汤姆,你必须告诉我。”

“没事。”汤姆摇了摇头,随后大笑,“可能我只是有些焦虑。没准什么事都没有。但这样做有益无害不是?”

“我不需要你的长篇大论,汤姆。到底发生了什么?肯定跟里夫斯有关!是那样吧,啊?”

“某种意义上是。”总比说跟黑手党有关好得多。

“他在哪儿?”

“哦,他在阿姆斯特丹吧,我想。”

“他不是住在德国吗?”

“是的,但他这会儿在阿姆斯特丹有事。”

“还有别的谁卷入这事了?你为什么要这么担心?——你到底做了什么,汤姆?”

“干吗呀,我什么都没做,亲爱的!”这是汤姆在这种情况下驾轻就熟的回答。他甚至对此毫无愧色。

“那你是要保护里夫斯啰?”

“我欠他人情。但我现在是要保护你——保护我们和丽影,而不是里夫斯。所以你必须让我尽力一搏,亲爱的。”

“丽影?”

汤姆带着微笑平心静气地说:“我不希望丽影出任何乱子。不想看到任何东西被打碎,哪怕是一块玻璃片也不行。你一定要信任我,我不想让这里发生任何跟暴力——或危险有关的事情!”

海洛伊丝眨了下眼睛,口气有点愠怒:“好吧,汤姆。”

汤姆知道海洛伊丝不会再多问什么,除非有警察的指控,或者有黑手党的尸体需要他向她解释。几分钟之后,他们两人都笑了,汤姆那晚睡在了海洛伊丝床上。乔纳森·崔凡尼那边的情况要更糟,汤姆暗想——不仅是西蒙娜看起来很难缠,会刨根问底个没完,或者至少是有点神经质,而且乔纳森又是那种循规蹈矩的性子,任何出离常规的事都让他不习惯,连撒个善意的谎言都不会。就像乔纳森说的,要是他妻子开始不信任他,那对他来说就是天下大乱。而且,由于那笔钱,西蒙娜自然而然会联想到犯罪,联想到乔纳森无法承认的可耻事件。

第二天早晨,海洛伊丝和汤姆两个人一起找安奈特太太谈话。海洛伊丝在楼上喝过了茶,汤姆正在起居室喝着第二杯咖啡。

“汤姆先生说他想一个人呆几天,想点事,画几幅画。”海洛伊丝先开了口。

他们两人商量过了,这种说法最好。“而且度个短假对你有益无害,安奈特太太。这是另加的,八月份你还可以放个长假。”汤姆补充道,尽管安奈特太太一如既往地身体健壮、活力充沛,看样子一切都在最佳状态。

“如果先生和太太都希望这样的话,当然没问题。这是大事,是吧?”她微笑着说,虽说蓝色的眼睛现在确实不再熠熠闪光,但表现得很通情达理。

安奈特太太随即答应打电话给她那位住在里昂的姐姐玛丽–奥蒂。

邮件于上午九点半送来。那是一个方形白色信封,上面贴着一张瑞士邮票,收信地址是打印的——汤姆疑心是里夫斯自己打印的——没有回邮地址。汤姆本想在起居室看信,但海洛伊丝正跟安奈特太太商量要开车载她到巴黎乘火车去里昂的事,于是汤姆上楼到自己卧室拆信。信上这样写着:

亲爱的汤姆:

我现在人在阿斯科纳。不得不离开阿姆斯特丹,因为我住的旅馆里差点出了事,不过已把我的东西一一在阿姆斯特丹存好。天,好希望他们能歇歇手!我现在呆的小镇很漂亮,名叫拉尔夫·普拉特,住在山上一家叫“三只小熊”的小旅社——至于说舒不舒服,至少算远离闹市、避世隐居吧。祝你和海洛伊丝一切都好。

永远的朋友 里夫斯

五月十一日

汤姆把信揉成一团,随后撕碎了扔进废纸篓。果真跟汤姆想的一样糟:黑手党在阿姆斯特丹找到了里夫斯,无疑一一查证了里夫斯打过的电话,从中找到了汤姆的号码。旅馆里那件差点出的事到底是什么?他暗暗发誓(以前也发过),以后绝不再跟里夫斯·迈诺特有任何瓜葛!就此次事件而言,他不过就是为里夫斯出了个主意,那又不会对谁有害,也确实没害到谁啊。汤姆意识到自己错就错在助了乔纳森·崔凡尼一臂之力。当然,里夫斯并不知道这个,否则,里夫斯也不会笨到打电话到丽影找他。

所以,虽然他知道乔纳森星期六要工作,他还是想让他今晚,甚至今天下午就到丽影来。真要有事,两个人处理起来会更容易些,他们可以一前一后守住房子,而一个人总是分身乏术,没办法照顾到每个地方。而且,除了乔纳森,别的人他还可以求助谁呢?乔纳森当然成不了斗士,但危急关头他还能扛事。比如火车上那次,从头到尾乔纳森表现得都很不错,汤姆还清楚地记得,在他马上就要从火车上跌下去时,是乔纳森及时把他拉回到了车上。所以,今天晚上他希望乔纳森能呆在丽影,他得亲自把他接到这儿,因为这里没有公共汽车,他也不想让乔纳森打车过来,以免万一今晚出了什么事,引得某个司机回忆起自己曾经从枫丹白露送了个人到维勒佩斯,毕竟平时不会有人坐这么远。

“今晚你会打电话给我吧,汤姆?”海洛伊丝问,她正在自己房间里忙着往大行李箱里装东西,她准备先回父母家。

“当然,亲爱的,大概七点半吧?”他知道海洛伊丝父母每天晚上八点准时吃晚饭。“我会打电话给你,说声‘一切都好’,大概就这样。”

“你担心的只是今天一个晚上,是吗?”

事实并非如此,但汤姆可不想那么说。“我想是的。”

上午十一点左右,海洛伊丝和安奈特太太已经收拾停当准备出发。汤姆先进车库做了番检查,甚至来不及帮她们提行李。虽然安奈特太太有种老套观念,觉得应该由她把两个人的行李一一搬出来,因为她是用人嘛。汤姆掀开阿尔法·罗密欧的引擎盖仔细检查,金属、线圈之类的看起来没有什么异样。发动引擎,没爆炸。头天晚上晚餐前,汤姆专门出来用挂锁锁上了车库,但他总觉得一旦牵涉到黑手党,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他们会把锁撬开,完事后再锁上。

“保持联络,安奈特太太,”汤姆说着,吻了吻她的脸颊,“玩得愉快!”

“再见,汤姆!晚上给我打电话!注意安全!”海洛伊丝朝汤姆喊道。

汤姆咧嘴一笑,冲她们挥手再见。他看得出来海洛伊丝并没有忧心忡忡,还好。

随后,汤姆进屋给乔纳森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