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里耶·戈蒂耶的葬礼于星期一上午十点在枫丹白露最主要的教堂——圣路易教堂举行。教堂里面坐满了人,连教堂外面的人行道上也站着人,两辆黑色大型汽车凄凉地等在那里——一辆是黑漆发亮的灵车,另一辆是厢式客车,以供没车的亲友乘坐。戈蒂耶是个无儿无女的鳏夫,可能有个兄弟或者姐妹什么的,因此或许有几个侄子、侄女之类的亲属。乔纳森希望如此。虽然来了这么多人,但是葬礼还是让人觉得凄凉。

“你知不知道他把义眼掉在了街上?”乔纳森邻座的一个男人悄悄跟他说,“他被撞倒的时候,义眼掉了出来。”

“啊?”乔纳森同情地摇摇头。跟他说话的人也是个店主。乔纳森认得他的脸,但想不起来哪家店是他开的。乔纳森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戈蒂耶那只义眼掉在黑色柏油马路上的样子,没准这时候已经被车子压扁了,也没准被哪个好奇的孩子从水沟里捡走了。玻璃眼珠背面看起来是什么样子的?

烛火摇曳,闪烁着黄白色的光,几乎无法照亮教堂灰突突的墙壁。天气阴沉沉的。神父用法语一板一眼地念着悼词,戈蒂耶的灵柩摆放在祭台前,显得又短小又厚重。如果说戈蒂耶家人寥寥无几,至少,他的朋友很多。有好几位女性,还有几位男性都在擦拭眼泪。其他人则都在低声交头接耳,好像这样的交谈比台上神父诵念的悼词更能抚慰他们的伤怀。

传来几声低低的铃声,像是编钟在报时。

乔纳森往右边看了看,眼神无意中飘向走道另一边的一排排椅子,忽然看到了汤姆·雷普利的侧脸。雷普利双眼直视着前方的神父,他似乎在跟着神父念诵,显得非常专注。雷普利的脸在一群法国人中间非常显眼。或者不是这样?会不会仅仅是因为他认识雷普利的缘故?雷普利干吗费事来这里?下一刻,乔纳森不禁猜想,汤姆·雷普利有没有可能在这件事上做了什么?难道,就像西蒙娜怀疑的那样,汤姆果真跟戈蒂耶的死有关系?甚至就是他一手安排并出资雇凶的?

人们都站了起来,一个个从教堂鱼贯而出。乔纳森尽力想避开汤姆·雷普利,他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刻意避开,尤其是不要再朝他那个方向看。但是在教堂前的台阶上,汤姆·雷普利突然从乔纳森和西蒙娜的边上冒出来,彬彬有礼地向他们致意。

“早上好!”雷普利用法语打招呼。他脖子上围着一条黑色的围巾,身上穿着一件深蓝色雨衣。“日安,夫人。很高兴看到你们两位。你们都是戈蒂耶先生的朋友吧,我想。”

人太多了,他们不得不慢吞吞地下着台阶,身体被挤得东倒西歪。

“是的,”乔纳森回道,“你知道,他也在附近开店。人非常好。”

汤姆赞同地点点头。“我今天早上没有看报纸,一个莫雷的朋友给我打了个电话——跟我说了这事。警察对凶手是谁有什么发现?”

“我没听说,”乔纳森说,“只听人说是两个小伙子。西蒙娜,你知道其他消息吗?”

西蒙娜摇了摇头,她头上裹着一条黑围巾。“没有,什么都没听说。”

汤姆点点头。“我想着你们可能听到点什么——你们比我住得近嘛。”

汤姆·雷普利看起来是真的非常担忧,乔纳森暗想,并不像是装给他们看的。

“我得买张报纸。——你们要去墓园吗?”汤姆又问。

“不去了,我们不打算去墓园。”乔纳森答道。

汤姆又点了点头。他们这时已经走到了人行道上。“我也不去。挺怀念戈蒂耶的,太不幸了。——很高兴见到你们。”雷普利笑了下,就离开了。

乔纳森和西蒙娜继续往前走,他们顺着教堂外面拐进教堂区,随后往家走去。邻居们碰到他们,大都点头招呼、微笑致意,有人会说句:“早啊,先生、太太。”平时倒不会这样。几辆汽车开始发动,准备跟随灵车去墓地——乔纳森想起来,墓园就在他以前经常去输血的枫丹白露医院的后面。

“早上好,崔凡尼先生!太太!”是佩里耶医生,跟以前一样神清气爽,甚至可以说几乎像平日里一样神采飞扬。他拍拍乔纳森的手,又对西蒙娜微微弯了弯腰。“多可怕啊,呃?……没有,没呢,没呢,没呢,他们还没找到那两个开车的年轻人。但有人说那辆车挂的是巴黎车牌,车子是辆黑色的雪铁龙。他们知道的就是这些……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崔凡尼先生?”佩里耶医生脸上漾起信心满满的笑容。

“老样子,”乔纳森说,“没什么可抱怨的。”幸好佩里耶医生很快就走了,乔纳森庆幸不已,因为他意识到,西蒙娜以为他正频频去找佩里耶医生打针和拿药,而其实他至少有两个星期没去了。他最近一次去找佩里耶医生,也就是把施罗德医生寄来的检查报告送去而已。

“我们也需要买份报纸。”西蒙娜说。

“拐角那边就有。”乔纳森回答。

买到报纸,乔纳森就站在人行道上翻阅,很多人刚从戈蒂耶葬礼上出来,人行道上有点挤。乔纳森在报上看到这么一条:上个星期六晚间于枫丹白露一条街道上,“几个年轻流氓犯下一桩草菅人命的卑劣罪行”。西蒙娜掠过乔纳森肩头也在看这条新闻。周末的时候报纸对这件事还来不及报道,因此这是他们看到涉及此事的第一条报道。有人看到一辆大型黑色汽车,里面至少坐了两名男青年,但该新闻没提巴黎车牌的事。该车辆肇事后朝巴黎方向逃逸,待警察设法追捕时却已渺无踪迹。

“太可怕了,”西蒙娜说,“你知道,在法国,哪有这种撞了人就跑的,这可不常见……”

乔纳森从这话里嗅到了点自视甚高的味道。

“所以我才要怀疑——”她耸了耸肩,“当然,我可能全弄错了。可雷普利这样的人竟然会出现在戈蒂耶先生的葬礼上,他可真行!”

“他——”乔纳森刚说了一个字就顿住了。他本来想说这天早上汤姆·雷普利看起来是很关注这件事,他也在戈蒂耶店里买各种绘画用品嘛。但突然意识到,这件事自己不应该知道才对。“你说‘他可真行’是什么意思?”

西蒙娜又耸了耸肩,乔纳森知道她这会儿对这件事可能什么都不想说了。“我觉得,可能就是因为雷普利发现我跟戈蒂耶说过话,问过他到底是谁在传你的闲话。我跟你说过我认为那个搞事的就是雷普利,即便戈蒂耶先生不肯这么说。现在——又出了这事——戈蒂耶先生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死了。”

乔纳森沉默了。这时他们已经走到圣梅里街附近。“但是,亲爱的,那件事——怎么可能为那样的事杀人呢,不值得啊,理智点吧。”

西蒙娜突然想起得买点东西做午饭,便走进一家熟食店,乔纳森留在人行道上等她。有那么几秒钟,乔纳森意识到——以另一种不同的眼光,像是通过西蒙娜的眼光去看——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想想看,自己独自枪杀了一个人,还作为帮凶又杀了第二个人!乔纳森得以说服自己、让自己理直气壮的理由是,谁让那两个人是黑道杀手,是杀人犯呢。当然,西蒙娜可不会这么想。那毕竟是两条人命。西蒙娜光是想到汤姆·雷普利有可能——仅仅是可能——雇用了什么人杀死了戈蒂耶就够烦乱的了。若是她知道自己的丈夫曾经亲手扣下扳机的话——他这是怎么啦?是不是被刚才葬礼上的一幕给影响了?虽说葬礼仪式表面上说着来世更为美好,但毕竟是在尊崇生命的神圣。乔纳森露出了嘲讽的笑容,神圣这个词啊——

西蒙娜从熟食店走出来,因为随身没带购物袋,手上很吃力地拿着好几个小食品袋。乔纳森接过来几个袋子,两人继续往前走。

神圣。乔纳森已经把那本关于黑手党的书还给了里夫斯。如果说他对自己做过的事有过什么疑虑的话,只需要想想这本书里那些杀人魔头就行了。

然而,跟在西蒙娜后面爬上台阶时,想着西蒙娜现在对雷普利如此敌视,乔纳森心头不无忧虑。西蒙娜原本对佩里耶·戈蒂耶没这么关注,而现在连对他的死都反应如此巨大。西蒙娜之所以表现出这样的态度,一方面是出于第六感,另一方面也是出于传统道德观和妻子保护丈夫的本能使然。她坚信雷普利就是乔纳森将不久于人世这一传言的始作俑者,乔纳森看得出来没有什么事能够动摇这一念头。毕竟现在没什么其他人能够担当搞出这一传言的替补了(尤其是这会儿戈蒂耶也死了),即便乔纳森能捏造出个其他什么人来,也没人能充当他的后援,支持他的说法。

汤姆在车里取下他的黑围巾,驱车沿莫雷方向回家。很遗憾,西蒙娜对他如此敌视,她竟然怀疑戈蒂耶的死是他策划安排的!汤姆从仪表盘下摸出打火机,点燃香烟。他现在开的是辆红色的阿尔法·罗密欧。一想起这些事,他不由加快了速度,但他随后还是谨慎地控制住了车速。

汤姆一清二楚,戈蒂耶的死的的确确是个意外。这当然很不幸、很糟糕,可毕竟是意外。除非,戈蒂耶卷入了什么其他汤姆不知道的勾当。

一只大个儿喜鹊突然从空中低徊到马路对面,在摇曳的鹅黄色垂柳映衬下格外漂亮。太阳露出了脸。汤姆考虑在莫雷停下车买点什么——安奈特太太总是需要点或可能想要点什么吧——但他今天想不起来她要的是什么,而且他也确实不想停车了。昨天打电话告诉他戈蒂耶去世这个消息的人,是莫雷那家平时帮他做框架的老板。汤姆之前肯定跟他提到过,自己在枫丹白露戈蒂耶那家店铺买绘画用品。汤姆踩了下加速器,越过一辆大卡车,又先后超越两辆风驰电掣的雪铁龙,不多时就飙到了通往维勒佩斯的路口。

“啊,汤姆,有一个长途电话找你。”他刚踏进起居室,海洛伊丝就迎上来说。

“哪儿来的?”其实汤姆知道电话是谁打来的,可能是里夫斯。

“我想,是从德国打来的。”海洛伊丝走回羽管键琴那里。羽管键琴现在已有幸安居于法式窗户旁。

汤姆认出海洛伊丝正在看着的是巴赫一首恰空舞曲的高音部。“电话会再打回来吗?”汤姆问。

海洛伊丝转过头来,飘逸的金色长发拂了开来。“我不知道,亲爱的。跟我说话的只是接线员,因为打电话的人要你接。电话来了!”海洛伊丝正说着,电话又响了。

汤姆立刻冲上楼回到自己的卧室。

接线员确认他是雷普利先生后,里夫斯的声音响起来:“你好,汤姆。你现在方便讲话吗?”里夫斯的声音听起来比上一次要平静一些。

“可以。你在阿姆斯特丹?”

“是的,我这里有些消息,报纸上没登,但我想你可能想知道。那个保镖死了。你知道,就是那个他们给弄到米兰的保镖。”

“是谁说他死了的?”

“呃,是从汉堡的一个朋友那里听到的,这人挺靠谱的。”

这正是黑手党通常爱放出的风声,汤姆暗想。不看到尸体他可不相信这个。“还有其他消息吗?”

“我觉得这对咱们那位朋友来说是个好消息啊,那个家伙死了嘛。你不觉得吗?”

“的确如此。我知道,里夫斯。你怎么样?”

“哦,反正还活着。”里夫斯挤出声大笑。

“我正让人把我的东西往阿姆斯特丹运。还是放在这儿踏实。告诉你吧,我感觉这儿比汉堡安全多了。哦,还有件事,是关于我朋友弗里茨的。他从盖比那里要到了号码,给我打了电话。他现在跟他表弟住在一个小镇上,就在汉堡附近。他被打得很惨,掉了好几颗牙,可怜的伙计。那些猪为了从他嘴里掏出东西,把他往死里揍……”

汤姆想,这倒接近事实。对这位陌生的弗里茨——里夫斯的司机,或者拎包伙计、跑腿儿马仔——他不由心生恻隐。

“弗里茨对咱们那朋友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他叫‘保罗’,”里夫斯继续说,“而且弗里茨把他的相貌向他们描述得正好相反,说是黑头发、又矮又胖之类,可我担心他们不一定相信他的话。考虑到他的遭遇,弗里茨表现得相当不错了。他说他一直坚持自己的说法,我们那朋友就长那样,他知道的也就那么多。我觉得,我现在才是处境最不妙的人呢。”

事实确实如此,汤姆想,因为意大利人知道里夫斯的样子,知道得清清楚楚。“这些消息挺有意思。可我觉得我们不该这么说上一整天,现在最让你担心的是什么?”

话筒里传来里夫斯的一声长叹:“怎么把我的东西弄过来。我给盖比寄了些钱,她准备把东西弄好装船运过来。我还写信通知了银行,诸如此类的事吧。我甚至给自己粘了一条假胡子,当然了,我现在用的名字也是另一个。”

汤姆猜到里夫斯会用假名,还会用这个名字办一个假护照。“那你现在怎么称呼?”

“安德鲁·卢卡斯——弗吉尼亚人,”里夫斯说着,似乎还笑了一声,“顺便问一句,你见到咱们那位朋友了吗?”

“没有。为什么我该见到他?唉,安迪,情况怎样,你要随时通知我。”汤姆确信,如果里夫斯遇到什么麻烦,而且那麻烦还没有麻烦到让他打不了电话,里夫斯就会打电话给他。因为里夫斯总觉得汤姆·雷普利能把他从任何险境中拯救出来。不过,汤姆想知道里夫斯是否陷入了麻烦,主要还是为了崔凡尼的缘故。

“我会的,汤姆。呃,还有件事!迪·斯蒂法诺家族里的一个人在汉堡被弄死了!事情发生在星期六晚上。报纸上可能有,也可能没有。肯定是吉诺蒂家族的人干的。而那正是我们想要的……”

里夫斯终于把电话挂断了。

汤姆思索着,如果黑手党在阿姆斯特丹找到里夫斯,他们肯定会严刑逼供,千方百计从里夫斯嘴里掏出点什么。汤姆怀疑里夫斯是否能像弗里茨那样宁死不屈,扛得住拷打。汤姆很疑惑,迪·斯蒂法诺和吉诺蒂这两个黑手党家族,究竟是哪一个家族逮住的弗里茨呢?弗里茨大抵只知道第一桩案子,即汉堡地铁站那次枪击。那次的死者只是个小喽啰。吉诺蒂家族可要暴怒得多:他们死掉的可是个头头儿,据说现在还又多死了一个喽啰或保镖之类。迄今为止,难道这两个家族还不知道这些谋杀事件都是里夫斯和汉堡地下赌场那帮人搞出来的,而不是什么黑帮火拼?他们会解决里夫斯吗?若里夫斯需要保护,汤姆觉得自己还真的保护不了他。假如他们要对付的只有一个人,那该多简单!黑手党徒却是难以计数啊。

里夫斯挂电话前补充说,他是在邮局打的电话。那至少比他在旅馆打电话安全。汤姆忽然想起里夫斯的第一个电话,那个电话是在那个叫须德海的旅馆打的吗?汤姆觉得应该是。

楼下传来羽管键琴清晰的音符,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纪的信息。汤姆走下楼,海洛伊丝会向他打听葬礼的情况,听他说说对葬礼的观感,虽然当时他问她是否要一起去,她以参加葬礼让她心情不好的理由推辞不去。

乔纳森站在起居室里,盯着窗户外面发呆。这会儿刚过中午十二点,于是他打开收音机收听午间新闻,可收音机里却正播放流行音乐。西蒙娜正陪着乔治在花园里玩,夫妻两人离家参加葬礼那会儿,把乔治独自留在了家里。收音机里传来一个男声,唱着“在奔跑……在奔跑……”。对面人行道上,乔纳森看到有只长得像德国牧羊犬的小狗在两个男孩身后撒欢儿。乔纳森萌生了一种世事如烟之感,任何事物、任何生命都是如此——那条狗,那两个男孩,还有他们身后的房子,以及所有的一切,都将转瞬即逝、灰飞烟灭,连一丝记忆都不会留下。乔纳森想到,也许这时候躺在灵柩里的戈蒂耶正被徐徐放进墓穴,随后思绪又从戈蒂耶那里转回到自己身上。他不像眼前那条狗,还有撒欢儿的精力。若说他曾有过鼎盛年华,那也已经过去了。太迟了,乔纳森觉得,即便现在他有了一点享受生命的必备小钱,他也无力去享受自己余日无多的生命了。或许,他应该关掉、卖掉、转让掉店铺——反正也没什么差别。但下一刻他又觉得,他不能跟西蒙娜就这样把那笔钱随意挥霍掉,否则,他一死,西蒙娜和乔治还能有什么呢?四万英镑也不算多大一笔财富。又开始耳鸣了,乔纳森平静地慢慢地做了几个深呼吸。他用力想把眼前的窗户支起来,却浑身无力。他回头转向起居室,一时间感觉双腿沉重得无法控制,耳中轰鸣,那巨大的耳鸣声随即完全湮没了收音机播放的音乐。

乔纳森醒过来时,发觉自己正躺在起居室地上,浑身冷汗,四肢冰凉。西蒙娜跪在他旁边,拿一块湿润的毛巾擦他的额头,又往下擦他的脸。

“亲爱的,我刚刚才发现你躺在这儿!感觉怎样?——乔治,没事,你爸爸没事!”西蒙娜这样说着,可她的声音里饱含着恐惧。

乔纳森把脑袋又放回到地毯上。

“喝点水吧?”

乔纳森尽力从她端着的杯子里喝了点水,随后又躺了回去。“我觉着我可能得在这儿躺上一下午!”乔纳森感觉自己的声音像在跟耳鸣艰苦作战一般。

“让我把这个拉平整。”西蒙娜尽力将乔纳森压在身体下的外套拉好。

这时,有个东西从口袋里掉了出来。乔纳森看到西蒙娜把它捡了起来,之后专注地盯着他看。而乔纳森一直睁着眼睛,向上望着天花板,因为闭上眼睛感觉会更糟。几分钟过去了,这几分钟在完全的静默中流逝。乔纳森不担心了,他知道他能撑得住,死神尚未降临,只是昏倒了一下而已。或许是死神的近亲吧,死神到来的时候应该不是这样。死神的召唤可能更甜蜜、更动人心魄,像海浪从岸边卷去,紧紧吸附住不小心游得太远的泳者的双腿,而那些泳者也忽然莫名失去了挣扎的意愿。西蒙娜把乔治从乔纳森身边带走,她一个人返回来时给乔纳森带了一杯热茶。

“茶里面放了很多糖,会让你感觉好点。要给佩里耶医生打个电话吗?”

“哦,不,亲爱的。谢谢你。”啜饮了几口茶后,乔纳森自己起身坐到了沙发上。

“乔,这是什么?”西蒙娜手里举着一本小小的蓝色簿子问乔纳森,那是瑞士银行的存折。

“呃——那个——”乔纳森摇了摇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

“这是个存折。没错吧?”

“是——没错。”总额高达六位数,超过四十万法郎,数字后的字母“f”表示法郎。乔纳森知道西蒙娜以前看过簿子里的内容,只是完全没看懂,以为记的是家庭支出,诸如两人共有的账册之类。

“说是法郎,法国法郎吗?——你从哪儿弄到的?这到底是什么,乔?”

金额表示的是法国法郎。“亲爱的,那个算是预先支付款——德国医生们给的。”

“但是——”西蒙娜有点失神,“是法国法郎,是吧?这么庞大的数目!”她扯了个笑脸,面容紧张。

乔纳森的脸突然温暖起来。“我跟你说了这钱从哪儿来,西蒙娜。自然——我知道这个数字太大,所以我不想一次跟你全说了。我——”

乔纳森的皮夹在沙发前的茶几上,西蒙娜小心翼翼地把小蓝本放到皮夹上面。随后拉了把椅子坐在写字桌前,侧着身子,一只手抱住椅背。“乔——”

乔治突然出现在门口,西蒙娜赶紧起身,动作坚定有力地转过乔治的肩膀。“小宝贝,妈妈正跟爸爸谈事,自己玩会儿去,别过来。”打发走了乔治,西蒙娜走回来平静地说,“乔,我不信你的话。”

乔纳森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颤抖,那不仅是因为那笔钱太过庞大,虽然数字的确让人发抖,也因为他近期的神秘行径——德国之行。“呃——你得相信我。”乔纳森说道,感觉身上的力气又回来了。随后,他站起身来。“真的是预付款,不过他们不认为我会用得上这笔钱。我没时间了,但你能用上。”

西蒙娜对他的笑毫无反应。“钱在你名下。——乔,无论你正在干什么,归根结底你没跟我说实话。”她等着,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想要跟她坦白一切,但最终他还是没开口。

西蒙娜离开了房间。

午餐成了某种义务,味同嚼蜡。他们干巴巴地说了几句话。乔纳森看得出来,小乔治对此感到非常疑惑。他也能预料接下来的日子会怎样——西蒙娜可能不会再问他什么,只会冷若冰霜地等着他主动坦白或者作出解释——不管用什么方式吧。屋子里只有无边无际的沉默,不再做爱,不再有爱意或欢笑。他得再找个其他什么说辞,好点的说辞。就算他说他接受那些德国医生的治疗是在以命犯险,但他们付他那么大一笔钱能说得通吗?未必。乔纳森知道,他这条命比不上那两个黑手党徒值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