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纳森在慕尼黑给乔治买的回转仪,成了他送出的最得儿子欢心的礼物。乔纳森要求乔治不玩时就要把它装进盒子里,于是,乔治一次次把回转仪从装它的盒子里拿出来,每一次都觉得妙不可言,回转仪的魔力丝毫没有减弱。
“小心别摔了!”趴在起居室地板上的乔纳森叮嘱着儿子,“这种仪器很精巧的。”
为了玩回转仪,乔治不得不又学了几个新的英语单词,因为乔纳森自己玩得入迷时,才不想费事说法语呢。回转仪奇妙的转轮有时套在乔治的指尖上,有时斜倚在一个塑料城堡的角楼顶上——这个塑料城堡是从乔治的玩具箱里找出来重见天日的老物件,回转仪的粉色说明书上印着埃菲尔铁塔,这塑料城堡就是用来替代埃菲尔铁塔的。
“大一点的回转仪,”乔纳森说,“能够让船只在海上保持平衡、不致翻倒。”乔纳森解释得很是细致,但他还是觉得要是把回转仪装在玩具船里,再把船放在浴缸里,把浴缸里的水弄成波涛汹涌的样子,他的意思可能会表达得更清楚。“比如大型船只会同时装载三台回转仪工作。”
“乔,沙发!”西蒙娜正站在起居室门口,“你还没跟我说你想要什么样子的呢。墨绿色的好吗?”
乔纳森在地板上翻了个身,胳膊肘撑着地,眼睛还盯着那个漂亮的回转仪,它还在旋转,始终保持着平衡,太奇妙了。西蒙娜说的是沙发要重新包布面的事。“我想我们应该买一套新沙发,”乔纳森站了起来,“我今天看到一则广告,有一套黑色的切斯特菲尔德沙发,五千法郎。要是多看看,我打赌花三千五就可以买到同样的一套。”
“三千五百新法郎?”
乔纳森知道她会吓一跳。“把它看成一项投资好了。我们买得起。”乔纳森的确认识一名古董商,那人住在镇外五公里处,专卖修整得很好的大型二手家具。只是一直以来他还没想过可以从那家商店买些什么。
“切斯特菲尔德沙发是很好——但是,乔,别过分啊。你疯了吗!”
乔纳森今天还谈到要买一台电视。“我没疯,”他平静地说,“我又不是傻瓜。”
西蒙娜招手让他去大厅,意思是不想让乔治听见两人的谈话。乔纳森搂住西蒙娜,她的头靠在挂在墙上的大衣上,头发弄得乱糟糟的。西蒙娜在乔纳森耳边悄悄问道:
“这事先放放。你下一次去德国是什么时候?”
西蒙娜不愿意乔纳森去德国。乔纳森跟她说德国那边在实验新药,佩里耶让他吃这些药,虽然他的病情可能不会有什么变化,但终归有改善的机会,反正绝对不会更糟。因为乔纳森跟西蒙娜说收到的报酬不少,所以西蒙娜不相信他吃那些药没有危险。即便如此,其实乔纳森还是没跟西蒙娜坦白那些钱到底有多少,也就是说,西蒙娜并不清楚乔纳森在苏黎世那家瑞士银行到底存有多少钱。西蒙娜只知道他们在枫丹白露兴业银行的户头里大概有六千法郎,而不是平常他们拥有的四百到六百法郎——如果偿还一次贷款的话,就会减少到两百法郎。
“我也想要新沙发。但你觉得我们现在真需要买这个东西吗?还那么贵?别忘了我们还有贷款要分期偿还啊。”
“亲爱的,我怎么会忘?——该死的贷款!”乔纳森大笑,他真想一次把那些贷款全部付清,“好啦,我会小心的。我保证。”
乔纳森知道他得想出一套好点的说辞,或者把他现有的说法再润饰润饰。但这会儿他只想放松自己,享受一下拥有这么多财富的感觉——真要花出去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他很可能撑不到一个月就会告别人世。慕尼黑那位施罗德医生给他开了三十六片药,乔纳森现在每天服用两片,但这药既不能救他的命,也不会对他的病情造成任何重大改变。所以,这种药带来的安全感可能只是某种幻觉,但只要这种安全感还在,不就和其他东西同样真实吗?要不然还能怎样?幸福不就是一种精神状态吗?
况且,还有另一个不确定因素——那个叫图罗利的保镖还活着。
四月二十九日,一个星期六的晚上,乔纳森和西蒙娜到枫丹白露剧院去听一场弦乐四重奏,演奏的是舒伯特和莫扎特的作品。乔纳森买了最贵的票,本想把乔治带上,只要事前说好,这孩子还是能表现很好的。但西蒙娜不肯带乔治。因为要是乔治举止不够规范,她比乔纳森更不好意思。所以西蒙娜坚持说:“下一年吧,下一年再说。”
中间休息的时候,乔纳森和西蒙娜走进宽敞的门廊,这地方可以抽烟。门廊里满是熟悉的面孔,开美术用品店的佩里耶·戈蒂耶也在里面,让乔纳森惊讶的是,他竟穿着翼领衬衫、打着黑领结。由于不习惯,脖子不停地扭来扭去。
“夫人,您今晚的光临真是让这场音乐会锦上添花啊!”戈蒂耶对西蒙娜说,边说边赞赏地看着西蒙娜身上那件中国红连衣裙。
西蒙娜优雅地接受了他的赞美。乔纳森觉得她今晚的确显得特别漂亮、特别开心。戈蒂耶是一个人来的,乔纳森突然想起,戈蒂耶妻子早在几年前就过世了,那时候他跟戈蒂耶还不熟呢。
“枫丹白露人今晚都在这儿了!”戈蒂耶说,众声嘈杂中他尽力抬高了声音。戈蒂耶拿他那只好眼睛在人群里四处逡巡,光秃秃的头顶精心遮盖着几缕灰黑色的头发,在灯光下熠熠闪光。“音乐会之后一起来杯咖啡吧?就在街对面那家咖啡馆怎样?”戈蒂耶问道,“若能邀请到你们二位,荣幸之至。”
西蒙娜和乔纳森正要答应,就发现戈蒂耶脸色突然有些僵硬。乔纳森顺着戈蒂耶的视线看过去,发现汤姆·雷普利就在离他们三码远的地方,站在四五个人中间。雷普利的视线与乔纳森的视线相遇,雷普利点了点头,像是要过来打个招呼。与此同时,戈蒂耶一个侧身转向左边,准备离开。西蒙娜转头去看,想知道乔纳森和戈蒂耶两人刚才都在看什么。
“待会儿再见!”戈蒂耶说。
西蒙娜注视着乔纳森,眉头挑高了一点。
雷普利在人群中很显眼,倒不是因为他长得太高,而是因为他一点也不像法国人,他那头褐中泛金的头发正在吊灯下闪光呢。他穿了一件栗色丝外套,身边那位没有化妆却仍艳光四射的金发女郎想必是他的妻子。
“怎么啦?”西蒙娜问道,“那个人是谁?”
乔纳森知道她问的是雷普利。他的心一时怦怦直跳:“我不知道。以前见过,但不知道他姓甚名谁。”
“他来过我们家——就那个人,”西蒙娜说,“我记得他。戈蒂耶不喜欢他吗?”
铃响了,大家该回座了。
“我不知道。怎么啦?”
“因为戈蒂耶一看到他好像就要离开!”西蒙娜说,似乎觉得事情再明显不过了。
乔纳森感觉音乐会一下子变得索然无趣了。汤姆·雷普利坐在哪儿?是在包厢里吗?乔纳森没有抬头去看包厢。乔纳森判断,雷普利可能跟他就隔着一条过道。他意识到,剥夺他乐趣的不是雷普利的出现,而是西蒙娜的反应。而且,乔纳森还知道,西蒙娜的反应恰恰是他自己勾起来的,因为他一看到雷普利就变得很不自在。乔纳森手托下巴,在座位上处心积虑地想要装得自在随意,但他知道这些努力都骗不了西蒙娜。跟很多人一样,西蒙娜也听说过汤姆·雷普利的事(虽然直到此时她还想不起他的名字),没准她还会把雷普利和——和什么?——联系在一起。这个时候,乔纳森确实什么都不确定,但他害怕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暗暗自责,怎么那么容易就让人看出自己紧张,怎么那么简单幼稚!乔纳森意识到自己把事态搞得一团糟,现在的处境是危险重重,如果能做到,他必须把这团乱麻一一理顺。他得演好这场戏。跟他年轻时追求在舞台上的成功不同,现在他面临的可是真实的场景。也可以说,相当虚假。此前,乔纳森从来没有跟西蒙娜玩过虚的。
“我们去找找戈蒂耶吧。”跟西蒙娜顺着过道往上走时,乔纳森提议。周围的法国听众纷纷急切地鼓掌,继而汇成强大的、整齐划一的击掌声,要求音乐家们再来一段。
但不知怎么搞的,乔纳森和西蒙娜并没有找到戈蒂耶。乔纳森没看到西蒙娜反应如何。她好像对找不找戈蒂耶没什么兴趣。已经夜里十一点了,而家里只有保姆——一个跟他们住在同一条街的女孩——陪着乔治。乔纳森没有去找汤姆·雷普利,也没再看到他。
星期天,乔纳森和西蒙娜在内穆尔跟西蒙娜的父母还有哥哥杰拉德及其妻子一起共进午餐,餐后跟平时一样看电视,只是乔纳森和杰拉德没去看。
“太妙了,那些德国凯子竟然花钱请你当他们的试药小白鼠!”杰拉德难得地笑了,“当然了,希望对你没啥伤害。”他这几句夹杂着法国俚语的话说得飞快,引起乔纳森注意的只有他说的第一句话。
两个人都在抽着雪茄,乔纳森在内穆尔一家烟摊买了这么一盒。“是啊,一大堆药丸呢。他们的意思是要用八种或十种药丸同时发起攻击,你知道,就是扰敌嘛。这样一来,还能迷惑那些有害细胞,让它们不那么容易产生抗药性。”乔纳森可以顺着这个话题扯上一大段,连他自己都对这篇鬼话半信半疑起来,但又记起这种抗击白血病的新疗法是他几个月之前看到的。“当然,没人能给什么保证。可能会有些副作用,这也是他们愿意付钱给我的原因。”
“怎样的副作用?”
“可能会——引起血液凝结能力变差之类。”乔纳森对这些毫无意义的句子越来越驾轻就熟了,别人专心致志的倾听进一步激发了他的灵感。“还有恶心呕吐——不过迄今为止我还没到这一步。当然,他们现在还不清楚到底都有哪些副作用。他们在冒险,我也是。”
“那如果成功了呢?如果他们把这叫做成功的话。”
“我就可以多活几年了。”乔纳森惬意地说。
星期一上午,乔纳森、西蒙娜跟一位叫艾琳·皮雷瑟的邻居(乔治每天下午放学之后、西蒙娜接回之前由她照看着)一起,开车去枫丹白露郊外的一家古董店,乔纳森觉得那里有可能买到沙发。艾琳·皮雷瑟性格开朗,骨架子很大,老给乔纳森一种男人婆的感觉,事实上她一点也不男人婆。艾琳的两个孩子都还很小,她那枫丹白露的小家里,打褶桌布、薄纱窗帘之类的东西,说起来可比任何人家里都多。可以说,艾琳对自己的时间和汽车都一概慷慨大方,看到崔凡尼一家星期天要回内穆尔,总是要自告奋勇地开车送他们。但西蒙娜向来谨小慎微,认为内穆尔之行属于定期家庭聚会,所以对她的提议一向是婉言谢绝。因此,买沙发购物这样的事倒可以劳烦艾琳·皮雷瑟帮忙,而不至于心怀不安。况且,艾琳自己对于这次购买之旅也是兴致高昂,就像那沙发要放在她自己家里一样。
店里有两套切斯特菲尔德沙发可供选择,两套都是老框架,刚换上崭新的黑色皮面。乔纳森和西蒙娜倾向于那套大的,乔纳森把价钱还到三千法郎,比要价省下来了五百。乔纳森知道这样的价格算是捡到了便宜,他之前在广告图片上看到过同样尺寸的一套沙发,广告上报出的价格是五千法郎。这笔巨款,三千法郎,几乎是他自己和西蒙娜两个人一个月的全部收入,现在看起来却这么微不足道。太奇妙了,乔纳森想,想想看,人竟然这么快就能适应坐拥金钱的生活。
就连艾琳也对这套沙发眼睛一亮,艾琳家可是比崔凡尼家富裕多了。乔纳森注意到西蒙娜一时还不知道怎么说才能轻松打发这件事。
“乔从他一个英国亲戚那里得了笔意外之财,不多,但——我们想用这笔钱买点上档次的东西。”
艾琳点了点头。
一切顺利嘛,乔纳森暗想。
第二天晚上,晚饭前,西蒙娜说:“我今天经过戈蒂耶那里,跟他打了声招呼。”
西蒙娜说话的腔调,让乔纳森立刻心生警惕。他正边喝加水威士忌边看着晚报:“哦,怎么了?”
“乔,难道不是那位雷普利先生跟戈蒂耶说——说你活不了多久了?”西蒙娜说这话时声音很轻,虽然乔治已经上楼,没准都已经进自己房间了。
难道是西蒙娜开门见山地一问,戈蒂耶就承认了?乔纳森不知道戈蒂耶被直接询问时会怎么反应——而西蒙娜可能会表现得温柔却执拗,不达目的决不罢休。“戈蒂耶跟我说,”乔纳森开始字斟句酌,“呃,是的,我告诉过你,他不愿说是谁跟他说的。所以我不知道到底是谁跟他说的。”
西蒙娜看着他。她坐在漂亮的切斯特菲尔德沙发上,这套沙发昨天一进门就让他们这间起居室焕然一新。西蒙娜现在能坐在这样的地方,这得归功于雷普利,乔纳森暗想。但这个想法,现在可帮不了乔纳森。
“戈蒂耶跟你说是雷普利了?”乔纳森有点惊奇地问道。
“哦,他不肯说。但我只问了他一个简单的问题——是不是雷普利先生。我跟他描述了下雷普利的样子,就是我们在音乐会上见到的那个男的。戈蒂耶知道我说的是谁。你似乎也知道——他的名字。”西蒙娜啜了一口手里的苦艾酒。
乔纳森感觉西蒙娜的手在微微颤抖。“也可能吧,”乔纳森耸了耸肩,“你别忘了,戈蒂耶当时跟我说,不管是谁告诉他的——”乔纳森咧嘴笑了一声,“这一切真够烦人的!反正戈蒂耶说的是,不管是谁说的——那人也说过他可能是弄错了,或者有些夸大其词了——亲爱的,这事真的最好忘掉。去怪一个不认识的人,太傻了。硬要小题大做,也不算聪明之举。”
“说起来是这样,但是——”西蒙娜歪着头,嘴唇有点扭曲,这副表情乔纳森之前也只见过一两次。“事情怪就怪在,那个人是雷普利。我知道是他,戈蒂耶没这样说,确实没说,但我能分辨得出来……乔?”
“我听到了,亲爱的。”
“因为——雷普利跟个骗子没两样,可能他事实上就是个大骗子。你知道,有很多逍遥法外的骗子。就是因为这个,我才要问。才要问你。你是不是——乔,这些钱——你是不是因为什么原因,从这个雷普利先生那弄来的?”
乔纳森强迫自己正视西蒙娜,觉得无论如何要保住他弄来的东西,这笔钱其实并不是雷普利给的,但他要说跟雷普利没关系,又确实在撒谎。“怎么会呢?亲爱的,他干吗要给我钱呢?”
“就因为他是个大骗子!谁知道他干吗给你钱?谁知道他跟那些德国医生有什么勾当?还有,你说的那些人果真是医生吗?”她的嗓音开始变得歇斯底里,两颊也开始涨红。
乔纳森紧皱眉头。“亲爱的,佩里耶医生还拿着我的两份检查报告呢!”
“那些实验肯定有危险,乔,要不然他们干吗要给你那么多钱?你说这话是不是真的?——我总感觉你压根没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我。”
乔纳森轻笑了下。“汤姆·雷普利跟这些怎么可能有牵扯,他什么都做不了——他可是个美国人啊。他跟德国医生能有什么关系?”
“你去见那些德国医生,是因为你怕自己活不了多久了。而正是雷普利——我敢肯定——是他造谣说你活不了多久的。”
乔治跌跌撞撞地冲下楼梯,嘴里还在跟手里拖着的玩具喃喃说话。显然,乔治还留在自己的想象世界里,但他毕竟出现了,跟他们仅仅相隔几码,这让乔纳森很慌乱。他难以置信,西蒙娜竟然发现了这么多事情!冲动之下,他打算全盘否认,不计一切、全盘否认。
西蒙娜在等他开口说话。
乔纳森说:“我不知道究竟是谁跟戈蒂耶说的。”
乔治正站在门口。这会儿乔治的出现,反而让乔纳森松了口气。这场对话被有效打断了。乔治在问跟窗外的一棵树有关的什么事,乔纳森没听,就让西蒙娜去回答吧。
吃晚饭时,乔纳森发觉西蒙娜并不相信他的话,她想要信他,却做不到。但西蒙娜(可能是因为乔治的缘故)表现得跟平时一模一样,既没有生闷气,也没有冷若冰霜。只是整个气氛都让乔纳森感觉不舒服。而且,他意识到,这种情形会持续下去,除非他能给出更明确的说辞,说清楚德国医院干吗要额外给他这么多钱。乔纳森痛恨撒谎,不想为那笔钱而极力夸大自己面对的危险。
乔纳森甚至想到西蒙娜没准会找汤姆本人去问个清楚。难道她不会给他打电话吗?约个时间不就能当面问了吗?但乔纳森驱散了这个念头。西蒙娜不喜欢汤姆·雷普利,她压根不想跟雷普利有任何接近的可能。
就在这个星期,汤姆·雷普利走进了乔纳森的店铺。他的画好几天前就已经装好画框了。雷普利来的时候,乔纳森正在接待另一名顾客,所以雷普利就倚着墙欣赏其他做好的画框,心平气和地等着乔纳森腾出手来接待自己。终于,那个顾客走了。
“早啊,”汤姆愉快地打着招呼,“找别人帮我取画终究不太方便,所以我想还是我自己来取更好。”
“是的,没错。已经弄好了。”乔纳森答道,走到店铺后面取画。裱好的画外面包着一层牛皮纸,但没捆扎,有一个用透明胶带粘着的标签,标注着雷普利的名字。乔纳森把画放到柜台上。“想打开看看吗?”
汤姆很满意,伸长双臂抱起画。“真不错,很好。需要付你多少钱?”
“九十法郎。”
汤姆掏出皮夹子。“一切都还好吧?”
乔纳森意识到自己先深深呼吸了好几下才做出回答。“既然你问起——”乔纳森接过一百法郎,礼貌地点了点头,拉开放现金的抽屉给汤姆找了零钱。“我妻子——”乔纳森注视着店门,庆幸这会儿没什么人进来,“我妻子问了戈蒂耶,戈蒂耶没跟她说是你跟别人说我——快要死了。但她似乎自己猜出来了。我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可能是直觉吧。”
汤姆预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他清楚自己的名声不怎么样,许多人都会不信任他,会尽量避开他。汤姆常常觉得,要不是人们一旦认识他,一旦受邀到丽影消磨一晚,就会对他和海洛伊丝喜欢得紧,然后就会回请他们两口子,他的自我早就被碾成粉末了——一般人的自我遇到这种情况,恐怕都会被碾成粉末的。“那你是怎么跟你妻子说的?”
乔纳森尽量加快语速,留给他的时间可能不多了。“跟我一开始讲的一样,戈蒂耶拒绝告诉我是谁搞出的这事。事实也的确如此。”
汤姆知道这个。戈蒂耶拒绝得够大义凛然的,他没说汤姆的名字。“很好,保持冷静。要是我们不再见面的话——音乐会那天,很抱歉。”汤姆加上了笑脸。
“也好。不过——运气真背。最糟的是,她把你——她浮想联翩地把你——跟我们手头的那笔钱联系到一起了。那笔款子到底多大也不是我跟她坦白出来的。”
汤姆也想到过这个。确实够刺激的。“我不会再让你给我装画框了。”
一个男人拿了一幅很大的撑在撑幅器上的画,想方设法要挤进店里。
“好的,先生,”汤姆摆了摆空着的那只手,“谢谢!再见!”
汤姆走了出去。崔凡尼要是确实担心害怕,汤姆想,应该会给自己打电话的。汤姆跟他说过不止一次了。他妻子竟然怀疑到是汤姆搞出的那个下流谣言,这对崔凡尼来说确实很麻烦,太不走运了。但话说回来,要把这件事跟从汉堡和慕尼黑医院弄到的钱联系起来,那可不容易想到,更别说跟那两件黑手党命案扯到一起了。
星期天早上,西蒙娜正在花园晾洗好的衣物,乔纳森和乔治在砌石头边界。门铃响了。
是位邻居,一个大概六十岁的老太太,乔纳森弄不准她叫什么——德拉特还是德拉布尔来着?老太太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打扰了,崔凡尼先生。”
“请进。”崔凡尼请她进门。
“是戈蒂耶先生出事了。你们听到消息了吗?”
“没有啊。”
“他昨天晚上被一辆汽车撞了。他死了。”
“死了?——在枫丹白露这里?”
“他那天晚上跟一个住在教区街的朋友参加了个聚会,半夜他正往家走时出的事。你知道戈蒂耶先生住在共和路,就在罗斯福大街旁边。那里有个十字路口,路口有块三角形状的草坪,还有红绿灯。有人看到了肇事者,是两个小伙子开的车。他们没停车,闯红灯时撞上了戈蒂耶先生,撞了就跑,连停都没停!”
“天啊!你要不要坐下来,太太——”
西蒙娜走进屋来。“早上好,德拉特太太!”她跟老太太打了声招呼。
“西蒙娜,戈蒂耶死了,”乔纳森对她说,“被一辆汽车撞了,肇事车逃逸。”
“是两个小伙子,”德拉特太太说,“他们连停都没停!”
西蒙娜倒抽了口气。“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晚上。送到医院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大概是半夜。”
“你不进来坐会儿吗,德拉特太太?”西蒙娜问道。
“不了,不了,谢谢你们。我得去看个朋友,默克太太。还不晓得她知不知道这件事。我们都跟戈蒂耶先生很熟悉,你们知道吧?”她说着眼泪就要流下来,禁不住把菜篮子搁在地上,擦了会儿眼泪。
西蒙娜安慰地拍了拍老太太的手。“谢谢你过来告诉我们这件事,德拉特太太。你太好了。”
“葬礼定于星期一举行,”德拉特太太说,“在圣路易教堂。”随后她就告辞了。
乔纳森对老太太带来的消息还没来得及细想。“她叫什么名字?”
“德拉特太太。她丈夫是水电工。”西蒙娜回道,好像乔纳森就应该知道似的,当然了。
他们没请德拉特修过水电。戈蒂耶死了。接下来他的店铺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乔纳森想。他发现自己在盯着西蒙娜发愣,他俩这会儿都站在狭窄的门廊里。
“死了。”西蒙娜喃喃自语,伸出手抓住乔纳森的手腕,却不看他的脸。“我们星期一应该参加葬礼,你知道。”
“当然。”天主教葬礼。但现在都用法语,不用拉丁语了。乔纳森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画面:所有的邻居,熟悉的脸还有不熟悉的脸,都站在点满蜡烛的冷冰冰的教堂里。
“肇事逃逸。”西蒙娜还在念叨。她僵直地走下前廊,回头看向乔纳森:“真可怕!”
乔纳森跟着她穿过厨房,走到花园里。又回到阳光下的感觉真好。
西蒙娜晾完了衣服,把晾衣绳上的几件衣物拉直,然后从地上拿起空篮子。“肇事逃逸。——你真这么认为吗,乔?”
“她是这么说的。”他们俩的声音都压得很低。乔纳森有点精神恍惚,但他清楚西蒙娜在想什么。
西蒙娜手里拿着洗衣篮,朝乔纳森走近了一步,然后跟乔纳森打着手势让他到后面小门廊那边去,好像花园围墙那边的邻居能听到他们说话似的。“你觉得他会不会是被故意撞死的?比如被人雇凶弄死?”
“为什么?”
“因为可能他知道点什么事吧。这就是原因。难道不可能吗?——否则一个无辜的人怎么会被这样——意外地——撞死?”
“因为——有时候就是会发生这样的事嘛。”乔纳森说。
西蒙娜摇头不认可:“你难道不觉得雷普利先生可能跟这件事有牵连吗?”
乔纳森觉得西蒙娜的怒火不可理喻:“绝不可能。我当然不会那么想。”乔纳森简直想拿生命做赌注,打赌汤姆·雷普利跟这件事毫无关系。他正要这么说时,又觉得反应有点过度——而且,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个赌注也有点滑稽。
西蒙娜准备到屋里去,但走到他身边时又停了下来。“确实,戈蒂耶没跟我明确说什么,乔,但他可能知道某些事。我觉得他肯定知道。——我有一种感觉,他就是被故意撞死的。”
西蒙娜只是被吓着了,乔纳森想,他不也一样嘛。她说的这些话,压根没经过大脑。乔纳森跟着西蒙娜走到厨房里。“戈蒂耶知道些什么?”
西蒙娜把篮子收到墙角的柜子里。“问题就在这里,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