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菲力普·图罗利的情况还不明朗,汤姆便在星期天开车去枫丹白露,准备买几份诸如《观察家报》《星期日泰晤士报》等伦敦的报纸来看。这两份报纸,平时他都是在星期一早上才到维勒佩斯卖烟草、报纸的小摊上去买的。枫丹白露的报摊就在黑鹰旅馆的前面。汤姆往周围看了看,寻思不知道会不会碰到崔凡尼,没准他也有星期天买伦敦报纸的习惯呢。然而,他没有看到崔凡尼。已经是上午十一点了,可能崔凡尼早就买过报纸了吧。一回到车里,汤姆首先打开了《观察家报》。关于火车上那件事,他在这份报纸上什么都没看到。英国报纸何必费劲报道这种事呢,汤姆心想。但接下来他还是打开了《星期日泰晤士报》,没想到这份报纸第三版竟然登了一则相关消息,虽然只是短短的一栏。汤姆立刻急切地仔细查看。作者的笔调倒颇为轻松随意:“……肯定是黑手党案件中手法超级利落的一个案子……菲力普·图罗利属于吉诺蒂家族,虽说丢了条胳膊,伤了只眼睛,周六早上还是恢复了意识,且身体恢复的速度飞快,也许很快就可以乘飞机回米兰就医了。如果说他知道什么事的话,那他现在依然是守口如瓶。”他的守口如瓶对汤姆来说可算不上是新闻,但他显然会活下来,这可就不太幸运了。汤姆心想,没准图罗利已经跟他的兄弟们描述过自己的样子了,图罗利在斯特拉斯堡的时候,黑手党家族里的人肯定去看过他。除掉图罗利如何?这个念头刚起,汤姆随即想到,黑手党骨干分子住院时通常会被日夜看护起来,图罗利应该也会享受到这种待遇。汤姆回忆起普罗菲斯家族的首领乔·科伦波在纽约住院时的情形,当时黑手党们对他的保护可以说是关卡重重。虽说证据确凿,但科伦波这家伙竟能够完全否认自己是黑手党的一员,甚至说黑手党压根就不存在。科伦波在病房里待着时,保镖们就睡在医院的走廊里,来回穿梭的护士们不得不从他们的腿上跨过去。最好还是别打除掉图罗利的主意了。想必他已经跟人说过,他是如何被一个男的在下巴和肚子上狠狠打了好几拳,打他的这人三十多岁,褐色头发,个头儿比一般人高点,当时这男人身后一定还躲着另外一个男人,因为他后脑上也挨了一下。问题在于,如果再次看到汤姆,图罗利能百分之百认出他吗?汤姆觉得这种可能性倒真的存在。更麻烦的是,如果图罗利看到乔纳森的话,也许他对乔纳森的印象更深刻、清晰,那是因为乔纳森的外貌跟普通人很不一样,他比大多数人都要高,头发、皮肤的颜色也更浅。而且,图罗利大可以把自己脑海中的印象跟另一个保镖比对一下,那个保镖可是活得好好的呢。

“亲爱的,”汤姆刚走进起居室,海洛伊丝就迎上来说,“你觉得我们去尼罗河来个游轮之旅怎么样?”

汤姆的思绪还没有回家,他不得不想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尼罗河是什么、位于何地。海洛伊丝光脚蜷在沙发上,正翻看着一本旅游手册。莫雷一家旅行社会定期给海洛伊丝寄来一大堆旅游手册,毕竟,海洛伊丝是位极好的主顾。“我不知道。埃及嘛——”

“看着很诱人吧?”她向汤姆展示一张图片,图片上有一艘名为“伊希斯”的小船——模样就像密西西比河上的汽船——正驶过美丽的河岸。

“哦,是挺诱人的。”

“或者去其他地方也行。要是你哪儿都不想去,我看看诺艾尔有什么打算。”说完她又埋头看起了旅游手册。

春意正在海洛伊丝血管里骚动,搅得她脚底发痒,非要动一动不可。圣诞节后他们哪儿都没去过。圣诞节期间他们是在一艘游艇上度过的,快乐地从法国的马赛一直航行到意大利的菲诺港。游艇的主人是诺艾尔的朋友,有把岁数了,在菲诺港有套自己的房子。这个时候的汤姆哪儿都不想去,可他不能跟海洛伊丝这么说。

这是个宁静愉悦的星期天,汤姆画了两幅安奈特太太熨衣服的素描草稿。每个星期天下午,安奈特太太会把电视推到厨房餐具柜正前方,她可以边看电视边熨衣服。汤姆感到,天底下没有什么事情,比安奈特太太弯着矮小结实的身躯在星期天下午熨衣服更有家庭味儿、更富于法国情调的了。他想在画布上捕捉到这样一种情调——阳光下的厨房墙壁闪耀着独特的橙色光芒,而安奈特太太身上那件连衣裙微妙的薰衣草蓝恰好跟她蓝色的眼睛相得益彰……

晚上十点刚过,电话响了。这时候汤姆和海洛伊丝正躺在壁炉前看星期天的报纸。汤姆接了电话。

是里夫斯打来的,声音听起来极为不安。线路太吵了。

“你等一下好吗?我到楼上试试看。”汤姆跟里夫斯说。

里夫斯说可以,汤姆急忙往楼上跑,边跑边跟海洛伊丝说:“是里夫斯,线路太吵了!”当然楼上线路未必就好些,汤姆不过是想独自一个人接这通电话罢了。

里夫斯:“我是说,我的公寓,我在汉堡住的公寓,今天挨了炸弹。”

“什么?我的天!”

“我现在是在阿姆斯特丹给你打电话。”

“你受伤了吗?”汤姆问道。

“没有!”里夫斯大声回答,声音都喊破了,“简直是奇迹。下午五点钟左右我凑巧外出了。盖比也不在,星期天她正好不上班。这帮家伙,他们准是把炸弹从窗口扔进屋子的。真他妈的。楼下的人听到有车子冲过来,过了一分钟又飞快开走,两分钟后就传来了可怕的爆炸声——墙上的画全都被震掉了。”

“那——他们知道了多少?”

“我就想我最好还是去别的地方避避风头好了。所以不到一个小时我就出了市。”

“他们是怎么发现的?”汤姆对着电话大吼。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猜他们可能是从弗里茨那儿搞到了点什么,弗里茨今天本来要跟我见面却失约了。希望老弗里茨没事。不过,你知道,他并不知道咱们那位朋友的名字。他在这里时,我一直叫他保罗,我还跟弗里茨说他是个英国人。所以弗里茨认为他住在英国。汤姆,我真的觉得他们只是出于怀疑才这样做的。我认为我们的计划本质上还是成功的。”

好一个乐观的老里夫斯,公寓被炸了,财产也没了,竟然还说计划成功了。“听着,里夫斯,那些东西——你在汉堡的那些东西怎么办?比如说文件之类?”

“都在银行保险柜里,”里夫斯马上回答,“我可以让银行那些人给我寄过来。呃,你说的是什么文件?要是你担心那个——我只有一本小通讯簿,而且从不离身。我放在那边的画儿、记录什么的,肯定会丢掉很多,我也难过得要死,但警察说他们一定会尽力保护好每一样东西。当然了,他们对我做了番询问——很客气,也只问了几分钟,但我说我受了惊吓(这一点绝对是千真万确),所以,需要到别的地方呆一阵子。他们知道我现在在哪儿。”

“警察怀疑到黑手党了吗?”

“就算怀疑他们也没说出来。汤姆老伙计,我明天再打给你吧。你记一下我的电话吧?”

即便意识到自己没准就会用到这个电话,汤姆还是有点不太情愿地记下了里夫斯住的旅馆的名字——“须德海”及其电话。

“虽然另一个家伙还活着,咱们那朋友的活儿做得算是不赖。毕竟,他还是那样一个患贫血症的——”里夫斯爆出一阵大笑,有点歇斯底里的味道。

“你把全部报酬都给他结清了?”

“昨天就全给他了。”里夫斯说。

“我想,你应该再也用不到他了。”

“是的。我们已经把警察的注意力吸引到这儿了,我是说汉堡的警察。我们要的就是这个。我听说更多黑手党已经到了。所以——”

电话突然断线了。汤姆呆站着,手里拿着嗡嗡作响的断了线的电话,心头掠过一阵不快,感觉自己傻乎乎的。挂了电话,他又在卧室呆了几分钟,一边自忖里夫斯会不会再打回来——觉得他可能不会,一边独自消化刚才听到的一切。照汤姆对黑手党的了解,他觉得他们大概会到此为止,炸完里夫斯的公寓就算了,不至于再为里夫斯的小命而大动干戈。但显然黑手党知道里夫斯跟谋杀事件有点什么关系,所以里夫斯想要藉此制造黑手党火拼的打算已经落空。但另一方面,汉堡警方会加大力度扫除黑手党势力,从而把他们赶出汉堡,这样一来也算把他们赶出了私人赌场。汤姆暗想,就像里夫斯搞出的每件事,或者他蹚的任何浑水那样,目前的局面仍然不甚明朗。要说有什么是肯定的,那就是:里夫斯的计划不算太成功。

唯一让人高兴的事实是,崔凡尼得到了钱。星期二或星期三他应该就会得到通知,来自瑞士的好消息!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里夫斯·迈诺特没打电话也没寄信,报纸上没有菲力普·图罗利呆在斯特拉斯堡或米兰的医院的新闻,汤姆又到枫丹白露买了巴黎的《先锋论坛报》和伦敦的《每日电讯报》,上面也没有什么消息。汤姆在一个下午种下了他的大丽花,这件事整整花了他三个小时才搞定。他把大丽花按照颜色分成一个个小包,又都标上颜色,然后一一种下,就像在画布上构思那样,他要在花圃里细心种植出一片片斑斓色彩。海洛伊丝回尚蒂伊她父母那里住了三个晚上,因为她妈妈要做个小手术,切除长在身上某处的一个肿瘤——幸好是良性的。想着汤姆孤单一个人,安奈特太太特意为他做了一顿可口的美国饭菜(这可是她专门为讨好他而学的):叉烧汁烤小排骨、蛤肉浓汤和炸鸡。只是,此时的汤姆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着自己的安全。夜深人静,维勒佩斯整个村子都已沉入睡眠,丽影高大的铁门看上去足以保护城堡式的房子,但其实中看不中用(谁都能爬进来)。杀手,汤姆心想,某个黑手党杀手不知何时就会突然来到这里,敲门或是按响门铃,然后一把推开应门的安奈特太太,冲到楼上,最后把自己一枪撂倒。莫雷警方得花十五分钟才能到达这里,这还得看安奈特太太会不会立刻报警。即便有邻居能听到一两声枪响,也许还以为是某位猎手在拿猫头鹰练手呢,没准连进一步了解的想法都不会有。

海洛伊丝呆在尚蒂伊的这段时间,汤姆决定为丽影添置一架羽管键琴——当然是他自己要的,也可以说是给海洛伊丝的。他曾经在某处听过海洛伊丝在钢琴上弹奏过一些简单的曲子。至于说是在哪里、什么时候,他记不得了。他疑心海洛伊丝大概也是童年苦学才艺的牺牲品,凭他对她父母的了解,汤姆觉得他们肯定会拿一大堆繁重的学习任务剥夺掉海洛伊丝的学习乐趣。无论如何,一架羽管键琴可能需要花费一大笔钱(到伦敦去买当然会便宜一点,但要加上把它弄进法国会被征收的百分之百的税款,那就未必划算了)。不过,羽管键琴理所应当可以列在文化资产目录里,所以汤姆也就不必因此而自我苛责了。毕竟,羽管键琴可不是游泳池。汤姆给一位相交甚笃的古董商打了个电话,虽然对方只卖家具,但还是给汤姆提供了巴黎一家很可信赖的商家,让汤姆到那里买琴。

于是,汤姆去了巴黎,在那里花了整整一天,倾听了老板介绍的有关知识,欣赏了店里的羽管键琴,小心翼翼地试了几个音,最后做了决定。他挑中的宝贝有着米色的木制琴身,琴身上四处点缀着金叶子,要价高达一万多法郎。星期三,即四月二十六日,这架琴会送到丽影,调音师也会同来,他会立刻开始调音,因为运送会影响到琴音的。

这趟钢琴扫货之旅让汤姆心情大为雀跃,走向停在路旁的雷诺车时,他甚至觉得自己所向披靡、天下无敌,黑手党的眼睛、甚至他们的子弹都看不到他。

丽影没挨炸弹。维勒佩斯村子里那浓荫蔽日、没有铺砌的街道也跟往常一样平和静谧。周围没有任何陌生人游荡。星期五,海洛伊丝兴高采烈地回到家里。汤姆决定给她一个惊喜,对这份惊喜他自己也正满心盼望着。装羽管键琴的大箱子下星期三会被小心送达,绝对比圣诞节更乐趣多多。

汤姆也没跟安奈特太太说羽管键琴的事。但星期一的时候他说:“安奈特太太,我有个请求。星期三我们会有个特殊的客人来用午餐,也许还要用晚餐。做点好吃的吧。”

安奈特太太的蓝眼睛瞬间被点亮,只要事关烹调,没有什么比让她多花点气力、多费点事更让她开心的了。“地道的美食大餐吗?”她满怀期待地问。

“我想是的,”汤姆答道,“你自己安排吧。我不打算跟你说要做哪些菜。也要让海洛伊丝夫人惊喜一下哦。”

安奈特太太开怀地笑了,别人还以为她收到了什么礼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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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伊希斯,古代埃及司生育和繁殖的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