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纳森经过那意大利人的包厢时,没有往里面看,他已经用眼角余光看到人影混杂,像是几个人正从架上把行李箱拖下来,也可能是在闹着玩儿。他还听到了笑声。
一分钟后,乔纳森倚靠着一幅金属框的中欧地图站定,面对着走廊的半截玻璃门。透过玻璃,乔纳森看到一个人正走过来,撞开了门。这人看起来像是马康吉罗的一个保镖,深色头发,三十来岁,面目可憎,身材粗壮,让人觉得他总有一天会变得像只心怀不满的癞蛤蟆。乔纳森想起了《冷面镰刀手》护封上的照片。那人径直走向厕所,开门进去。乔纳森继续看他打开的平装书。过了一小会儿,那人又出现了,回到走廊上。
乔纳森发现,自己一直屏住了呼吸。假如那就是马康吉罗,这会儿没有人从这节车厢或餐车经过,不正是个下手的绝佳机会吗?乔纳森意识到,就算来人真的是马康吉罗,他还是会站在这儿,假装看书。乔纳森右手插在口袋里,把那把小手枪的保险打开又关上。说到底,风险是什么?损失又是什么?不过是他自己的性命罢了。
马康吉罗随时都可能笨重地走过来,推开门,然后——可能像之前在德国地铁上一样。之后给自己一颗子弹。但是乔纳森仍想象着向马康吉罗开火,之后立刻把枪扔出厕所门外,或那扇看上去开着的窗子外面,接着若无其事地走进餐车,坐下来点些什么。
这实在不可能。
我现在要点些东西,乔纳森想着,走进了餐车,里面有许多空桌子。一边是四人桌,另一边是两人桌。乔纳森选了张小桌子。过来一位侍者,乔纳森要了杯啤酒,很快又换成了葡萄酒。
“请来杯白葡萄酒。”乔纳森用德语说。
四分之一瓶的冰雷司令送了上来。列车咔嗒咔嗒的声音在这儿听上去更模糊、更奢侈了。这里窗子更大,然而某种程度上也更私密,使森林——是黑森林吗?——显得格外幽深青翠。高大的松树一望无际,似乎因拥有太多,德国人不需要砍伐它们来用。看不到一点碎屑或纸片,也不见任何人照料打理,这都让乔纳森吃惊。德国人何时收拾打扫的呢?乔纳森想靠酒精壮胆。他好像把冲劲丢在了铁路边什么地方,现在只需将它找回就好。他喝干最后一滴酒,仿佛那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付账后,他拿起放在对面椅子上的大衣。他决定一直站在平台上,直到马康吉罗出现,不管马康吉罗是一个人还是带着两个保镖,他都会开枪。
乔纳森拖动车厢门,将它拉开。他又回到了平台这小监牢里,又倚靠在地图边,看着那本愚蠢的平装书……大卫很好奇,伊莱娜怀疑了吗?此刻,绝望的大卫回想着当时的情景……乔纳森的眼睛在印刷字上方乱动,像文盲一样。他想起了几天以前的一些想法。西蒙娜如果知道那笔钱是怎么来的,肯定一毛钱都不会要。如果他在火车上开枪自尽,西蒙娜一定会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不太相信西蒙娜会被里夫斯或其他什么人说服,去相信——他所做的一切确切来说并不是谋杀。乔纳森差点儿笑出来。那简直毫无可能。他站在这儿干什么?他现在大可以径直朝前走,回到座位上去。
一个人影正在靠近,乔纳森抬头去看,立刻眨了眨眼。那个朝他走来的男人竟是汤姆·雷普利!
雷普利推开半截玻璃门,微微笑着。“乔纳森,”他轻轻地说,“把东西给我,好吗?——那绞索。”他站在乔纳森一边,看着窗外。
乔纳森突然感觉一片空白,震惊得不知如何是好。汤姆·雷普利站在哪一边?马康吉罗那边吗?接着乔纳森注意到,走廊里有三个男人正走过来。
汤姆向乔纳森靠近一些,给他们让路。
那些人用德语交谈着,走进了餐车。
汤姆转过头对乔纳森说:“绳子。我们来试一下,好吗?”
乔纳森明白了,或者明白了一部分。雷普利是里夫斯的朋友,他知道里夫斯的计划。乔纳森正把左手裤兜里的绞索揉成一团,他抽出手来把绞索放进汤姆手里。乔纳森把目光从汤姆身上移开,感觉到松了一口气。
汤姆把绞索塞进夹克的右边口袋。“你待在这儿,因为我可能需要你帮忙。”汤姆走向厕所,见里面没人,便走进去。
汤姆锁上厕所门。见那绞索的活结都没有穿好,汤姆把它调整好,小心地放进夹克右边口袋。他微微一笑。乔纳森的脸刚才已经白得像张纸!汤姆前天给里夫斯打电话,里夫斯告诉他乔纳森会来,但可能坚持要用枪。乔纳森身上现在一定有枪,汤姆想,但汤姆认为在这种情况下,用枪绝无可能。
踩下脚踏板,汤姆打湿双手,甩了甩,用手掌捂住脸。他自己也觉得有些紧张。这是他第一次准备干掉黑手党!
汤姆觉得乔纳森会搞砸这件事,既然是自己将崔凡尼拖进来的,理应由自己来帮助他解围。于是汤姆在昨天飞到萨尔茨堡,以便今天搭上这班车。汤姆曾问过里夫斯马康吉罗的样子,但相当随意,他认为里夫斯不会怀疑他竟然要上这趟车。相反,汤姆曾告诉里夫斯,他的计划很轻率,如果他想成功,或许得用一半的钱打发乔纳森,再找别人做第二个活儿。但里夫斯不同意。里夫斯就像个小男孩,玩着自己发明的游戏停不下来,这个游戏对别人来说规矩严格,还非玩不可。汤姆想帮助崔凡尼,这是多么伟大的理由啊!杀死一个黑手党大腕儿!也许还有两个黑手党打手!
汤姆恨黑手党,恨他们的高利贷,他们的敲诈勒索,他们血腥的派别斗争,他们的胆小怯懦。因为他们永远让手下人去干脏活儿,结果最大的坏蛋反而逍遥法外,除非指控他们偷税漏税或其它小事,否则永远不能将他们关进监狱。跟黑手党一比,汤姆觉得自己简直可谓道德高尚。想到这里,汤姆放声大笑,笑声在他站着的这个金属与瓷砖建成的小小房间里回荡(他也想到,自己很可能把马康吉罗本人挡在门外了)。是的,世界上有人比他更不诚实,更腐败,更冷酷无情,这些人就是黑手党——意大利裔美国人联盟宣称的那种充满魅力、大吵大闹的家族并不存在,只是小说家凭空想象的产物罢了。噢,教堂和主教们在圣真那罗节时让血液溶解,小姑娘看到了圣母马利亚的幻象,所有这些都比黑手党更真实可信!是的,千真万确!汤姆漱了漱口,让水流进面盆又流掉,然后走了出去。
平台上除了崔凡尼一个人都没有,乔纳森正在抽烟,一见到汤姆立刻扔掉那支烟,像士兵看见长官驾到,急忙摆出积极认真的模样。汤姆对他微笑一下,让他放松,然后把脸对着乔纳森旁边的窗子。
“他们碰巧经过了吗?”汤姆不想透过那两扇门往餐车里看。
“没有。”
“可能得一直等到过了斯特拉斯堡,但我希望不必。”
一个女人从餐车过来,很费力地开着那两扇门,汤姆冲上去为她打开了第二道门。
“十分感谢。”她说。
“不客气。”汤姆回答。
汤姆转向平台另一边,从夹克兜里取出一份《先驱论坛报》。现在是下午五点十一分。他们将在六点三十三分到达斯特拉斯堡。汤姆觉得那些意大利人中午肯定吃了大餐,还不打算进餐车。
一个男人走进厕所。
乔纳森正在低头看书,但汤姆的一瞥让他抬头去看,汤姆再次对他微笑。那人出来时,汤姆向乔纳森靠近了一些。几英尺外有两个男人站在车厢的走廊里,有一个抽着雪茄,两人都在往窗外看,没有注意他和乔纳森。
“我要尝试把他弄进厕所下手,”汤姆说,“然后我们就得一起把他弄出门外。”汤姆扭头示意厕所边的那道门。“等我和他进了厕所里,你觉得一切畅通时就敲两下门。然后咱们就给他来个老式的‘嘿哟–喉’(1),尽快把他扔出去!”汤姆很随意地点燃一支高卢人(2),然后慢慢地、刻意地打了个哈欠。
汤姆待在厕所里时,乔纳森的恐慌达到了顶峰,现在已经平息了一点。看来汤姆要设法完成这件事。至于他为何这么做,超越了乔纳森目前的想象力。乔纳森还有种感觉,汤姆说不定是想搞砸这事,让乔纳森负全责。可是,为什么呢?更大的可能是汤姆·雷普利想分那笔钱,也许剩下的他全都想要。这时候,乔纳森根本不在乎钱不钱的。这并不重要。乔纳森觉得,现在连汤姆本人看上去都有点焦虑。他正倚靠着厕所门对面的墙,报纸拿在手里,他却并没有读。
接着,乔纳森看到两个人走了过来。第二个是马康吉罗。第一个并不是意大利人。乔纳森瞥了汤姆一眼——他也立刻看他一眼——乔纳森点了一下头。
第一个人在平台上四处张望,看到厕所后走了进去。马康吉罗从乔纳森身边走过,看到厕所有人占用,就转身回到了车厢走廊里。乔纳森看到汤姆咧嘴一笑,还挥动右臂,好像在说:“妈的,大鱼跑了!”
马康吉罗就在乔纳森眼前,在几英尺远的走廊里等待着,看着窗外。乔纳森突然想到,马康吉罗那个在车厢中部的保镖,应该不知道马康吉罗还得等,因此马康吉罗若没有回去,他的保镖反而会提前开始担心。乔纳森对汤姆微微点头,希望汤姆能明白这意思是说马康吉罗就在旁边等着呢。
厕所里的人走出来,又回到了车厢。
现在马康吉罗往前走过来,乔纳森又看了汤姆一眼,可汤姆却在埋头看他的报纸。
汤姆知道,那个正进入平台的笨重身影就是马康吉罗,但他没有从报纸上抬头去看。马康吉罗就在汤姆面前打开了厕所门,汤姆突然冲上前去,好像要先进厕所,却将绞索套在马康吉罗的头上,马康吉罗刚要叫喊,汤姆就像拳击手打右交叉拳那样猛拉绳索,将马康吉罗拖进厕所关上了门。汤姆狠狠地拉着绳索——心想,马康吉罗自己壮年时爱用的武器,应该有这一种——看着尼龙绳陷入他脖子的肉里。汤姆把绳索在他脑后又缠了一圈,仍然紧紧拉着。他用左手按下门锁,锁上了门。马康吉罗喉头的咯咯声停止了,舌头开始从他可怕的、湿淋淋的嘴巴里伸出来,他的眼睛痛苦地闭上,又恐怖地睁开,开始出现垂死者的空洞眼神,似乎在问“我这是怎么了”。下面的假牙咔嗒一声掉在瓷砖上。因为用力拽绳子,汤姆几乎割破了自己的大拇指和食指侧面,但他觉得这种疼痛值得忍受。马康吉罗已经倒在地板上,但那绳索,或者毋宁说是汤姆,还让他保持坐着的姿势。汤姆想,马康吉罗现在已经失去了意识,他根本不可能呼吸了。汤姆捡起假牙扔进便池,使劲去踩那个冲水的踏板。他强忍着恶心,在马康吉罗肥厚的肩膀上擦了擦手指头。
乔纳森看到锁扣从绿色轻弹为红色。一片沉寂让乔纳森心惊。这到底要持续多久?里面发生了什么?过去多长时间了?乔纳森一直透过门上的玻璃看着车厢里面。
一个从餐车过来的人走向厕所,看到有人占用,又走进了车厢。
乔纳森在想,如果马康吉罗再不回他的包厢,他的同伙随时都会出现。现在应该算进展顺利,他是该敲门了吗?必须留足时间让马康吉罗死透。乔纳森上去敲了两下门。
汤姆平静地走出来,关上门四下查看一下,就在这时,一个穿红色花呢套装的女人进入平台,这个小个子中年女人很显然要去厕所。门锁现在显示为绿色。
“对不起,”汤姆对她说,“有人——里面有我的一个朋友,恐怕是病了。”
“什么?”
“我的朋友在里面,感觉很不舒服,”汤姆带着抱歉的微笑说,“对不起,好心的太太。他马上出来。”
她点头微笑,又回到车厢里去。
“好了,帮我一把!”汤姆悄悄地对乔纳森说着,奔厕所而去。
“又来了一个,”乔纳森说,“那个意大利人。”
“噢,天哪。”汤姆认为,如果他躲进厕所锁上门,那意大利人也许只会在平台上等着。
那个意大利人,一个脸色灰暗、大约三十岁的小伙子,看了乔纳森和汤姆一眼,看到厕所显示没人,就走进了餐车,显然要看看马康吉罗是不是在那儿。
汤姆对乔纳森说:“我打倒他之后你能用枪猛砸他吗?”
乔纳森点点头。那把枪很小,但他的肾上腺素终于活跃起来了。
“就好像你的命全靠它一样,”汤姆补充道,“说不定真是这样呢。”
那个保镖从餐车返回,走得更快了。汤姆站在那意大利人左边,突然抓住他的衬衫前襟将他拉出餐车门的视野,猛击他的下巴。紧接着,又出左拳打这人的腹部,乔纳森急忙用枪柄猛砸他的后脑勺。
“门!”汤姆扭过头说道,尽力抓住正往前倒下的意大利人。
那人还有意识,胳膊微弱地摆动着,但乔纳森已经将边门打开,汤姆本能地要将人推出去,不想再花一秒出拳打他。车轮突然一声呼啸。他们连推带踢,把保镖扔了出去,汤姆失去了平衡,若不是乔纳森抓住他夹克一角,他险些摔出去。车门砰地重新关上了。
乔纳森用手梳理了凌乱的头发。
汤姆朝乔纳森打手势,要他去平台的另一边,那里可以看到整个走廊。乔纳森走过去,汤姆能看出他在努力振作自己,看上去又像个普通旅客了。
汤姆抬起眉毛询问,乔纳森点点头,汤姆便窜进厕所拧上门锁,相信乔纳森有些头脑,会在安全时再次敲门。马康吉罗瘫软在地板上,头紧挨着面盆立柱,苍白的脸上现在开始发青。汤姆从他身上移开视线,听到门外沙沙作响——是餐车门——然后,他一直盼望的两记敲门声响了。这次汤姆只把门打开一条缝。
“看起来一切正常。”乔纳森说。
门撞到了马康吉罗的鞋子,汤姆将它踢开,给乔纳森做手势,要他打开火车的侧门。但实际上他们得共同努力,乔纳森必须帮汤姆抬出马康吉罗,才能完全打开侧门。由于火车前进的关系,那扇门快要关上了。他们把马康吉罗头先脚后地推出去,汤姆还想最后踢上一脚,却根本没碰到他,因为他的身体已经落在一个离汤姆很近的废渣堆上,近得可以看到一撮撮灰和一根根草。乔纳森伸手去够门上的操纵杆,一把抓住时,汤姆也抓住了他的手臂。
汤姆推上厕所门,上气不接下气,努力装出平静的表情。“回到你的座位,在斯特拉斯堡下车,”他说,“他们会检查这趟车上的每一个人。”他紧张地拍了下乔纳森的手臂。“祝你好运,我的朋友。”汤姆注视着乔纳森打开门,走进车厢过道。
然后,汤姆准备进入餐车,但有四个人正要出来,说说笑笑、摇摇晃晃地走过那两扇门,他只好让到一边。进去之后,汤姆挑了第一张空桌子,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面对着刚才走进来的餐车入口。他拿过菜单漫不经心地浏览着,随时等待着第二个保镖。凉拌卷心菜,牛舌沙拉,匈牙利浓汤……菜单用了法语、英语和德语。
乔纳森走过马康吉罗车厢的过道,与第二个意大利保镖打了个照面,那人经过时粗鲁地撞到了他。乔纳森很高兴自己还有点茫然,否则他会对这种身体接触感到恐慌。列车发出一长两短的呼啸声。这意味着什么吗?乔纳森回到座位上坐下,没有脱掉大衣,小心地不去看包厢里其他四个人。他的手表显示着五点三十一分,自从他上次看表已经过去了几分钟,却似乎比一个小时更长。乔纳森局促不安,他闭上眼,清清喉咙,想象着那个保镖和马康吉罗已经滚入车轮之下,被辗成了千千万万个碎片。或许他们根本没卷进去呢?那保镖都没有死吧?说不定他会获救,把他和汤姆·雷普利的样子讲得一清二楚。汤姆·雷普利为什么要帮他?他应该把这当作帮助吗?雷普利想得到什么?他意识到,自己现在只能任由雷普利摆布了。不过,雷普利很可能只想要钱。或者,他的企图更坏?想敲诈?敲诈可有许多方式啊。
他今晚应该搭乘从斯特拉斯堡到巴黎的飞机,还是在斯特拉斯堡的酒店里待一晚呢?哪个更安全?什么叫安全?躲过黑手党还是警察?难道就不会有某个正望着窗外的旅客,看到一具或两具尸体,掉在铁轨旁边吗?或者,那两具尸体因离火车太近无法被人看见?如果有人看见了些什么,火车也许不会停,但应该会广播。乔纳森想着,时刻提防着走廊里的列车警卫,提防着任何骚动的迹象,但他什么也没有看到。
这时,已经点了匈牙利浓汤和一瓶卡尔斯巴德的汤姆,正在看报纸。他用芥末瓶撑着报纸,一点点吃着脆皮卷。那个焦急的意大利人耐心地等在被占用的厕所外,结果出来一个女人,他吃惊的样子让汤姆不禁莞尔。那保镖此时正第二次透过两扇玻璃门向餐车张望。他过来了,仍然尽量保持镇定,寻找着他的老板、同伙,或者两者,他走遍了整个餐车,好像这样就能发现马康吉罗趴在一张桌子下面,或者正跟车厢另一头的大厨聊天似的。
意大利人过来时汤姆并未抬眼,但感觉到那人扫了他一眼。此刻汤姆冒险侧过脸看了一下,装作正盼望食物上桌的样子,看到那个保镖——头发卷曲金黄,身着白色条纹西装、紫色宽领带——正在餐车尾部和侍者交谈。忙碌的侍者一边摇头,一边用托盘把他从身边顶开。那保镖又匆忙穿过桌子中间的过道,出去了。
汤姆的红辣椒汤和啤酒上来了,他饿坏了,因为他在萨尔茨堡的酒店——这次不是金色赫西,因为那儿的人都认识他——只吃了一顿简单的早餐。汤姆飞到萨尔茨堡而不是慕尼黑,是不想在火车站遇上里夫斯和乔纳森·崔凡尼。他在萨尔茨堡还抽空给海洛伊丝买了件带流苏的绿色皮衣,他想藏起来,到她十月份生日那天再拿出来。他告诉海洛伊丝他要去看些美术展,在巴黎待一两个晚上。因为汤姆不时地会这么做,住在洲际酒店、里兹饭店或者皇家桥酒店,海洛伊丝对此并不觉得惊讶。其实,汤姆变换自己的酒店,是为了保险。这样就算他告诉海洛伊丝他在巴黎,而实际上他跑去了别的什么地方,她也不会因为打电话到洲际酒店找不到他而奇怪。他还在奥利机场买好了票,而没在枫丹白露或莫雷那些认识他的旅行社买,用的是里夫斯去年提供的假护照:罗伯特·菲德勒·麦凯伊,美国人,工程师,生于盐湖城,未婚。汤姆想到过,黑手党稍加努力就能搞到火车旅客名单。他会在黑手党感兴趣的人的名单上吗?他不愿意将这样的荣誉归于自己,但有些黑手党家族可能已经在报上注意到了他的名字吧。他并非可招募的材料,也不是多好的敲诈对象,但终归是个游走在法律边缘的人啊。
不过,这个黑手党保镖,或者说打手吧,看汤姆那一眼还不及他看过道里那个年轻人时间长,那人穿着皮衣,经过汤姆身边。也许,一切都进展顺利。
乔纳森·崔凡尼需要打打气。崔凡尼一定以为他想要钱,认为他是打算敲诈勒索。想起自己走进平台时崔凡尼的表情,还有崔凡尼明白他是想帮忙的那一瞬间的样子,汤姆忍不住轻轻笑了(但他仍然看着报纸,好像在读阿尔特·布特沃尔德(3))。汤姆在维勒佩斯考虑了一段时间,决定帮他完成绞死人这脏活儿,这样乔纳森至少可以得到说好的那笔钱。实际上,汤姆为把乔纳森牵扯进来隐隐感到羞愧,帮助乔纳森可以减轻一点负罪感。是的,如果一切进展顺利,崔凡尼就会时来运转,会更加幸福,汤姆相信凡事都要往好处想。不要祈祷,而是要想象最好的结果,汤姆觉得,这样事情就会有最好的结果。他必须再见崔凡尼一次,解释一些事情,为了从里夫斯那儿拿到剩下的钱,无论如何要让崔凡尼为杀死马康吉罗负全责。他和崔凡尼一定不能被看出是同伙,这是最关键的。他们绝不能称兄道弟。(汤姆现在很担心,崔凡尼不知怎么样了?第二个保镖会搜查整列火车吗?)黑手党那帮意大利老乡,一定会追查出凶手。汤姆知道,就算要花好几年时间,黑手党们也绝不会放弃。就算那些人逃到南美洲,黑手党照样找得到。但汤姆觉得,此时此刻里夫斯·迈诺特要比他和崔凡尼都更加危险。
明天早晨他要往崔凡尼商店里打电话。或者明天下午吧,万一崔凡尼今晚到不了巴黎。汤姆点燃一支高卢人,瞥了一眼他和崔凡尼在平台上见过的那个穿红色花呢套装的女人,她此刻正吃着美味的莴苣黄瓜沙拉,神情恍惚。汤姆觉得心情愉快。
乔纳森在斯特拉斯堡下车时,觉得那儿的警察明显比平时多,也许有六个,而不是平时的两三个。一个警察似乎在检查一个人的证件。或者那人不过是问个路,那警察是在看旅行指南?乔纳森拎着箱子径直走出车站。他已决定今晚待在斯特拉斯堡,不知为什么,他就是觉得今晚待在这儿似乎比巴黎更安全。幸存的那个保镖很可能要去巴黎找同伙,除非那保镖此时正跟踪着他,准备从背后捅他一刀。乔纳森感觉一阵微微出汗,突然意识到自己很疲劳。在一个十字路口,他把箱子放在路边,凝视着四周陌生的建筑。行人、汽车,一派繁忙的景象,现在六点四十分,显然是斯特拉斯堡的交通高峰。乔纳森想用另一个名字登记酒店。如果他写个假名,再加上假身份证或号码,就没人会要求看他真正的证件。接着他意识到,假名会让他更不安。刚才火车上所做的一切,在乔纳森心头渐渐清晰起来。他觉得一阵恶心。手枪在大衣口袋里沉甸甸的,他不敢把它扔进路边的排水沟,或者垃圾桶。乔纳森只好眼看着自己奔向巴黎,走进家门,一路上那把小手枪都塞在口袋里。
* * *
(1) 指两人一齐用力将第三个人扔出去。
(2) 法国香烟品牌。
(3)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美国专栏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