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纳森把四千法郎放进一个信封,放在商店后面一个木柜上八个抽屉中的一个里。这个抽屉是从下面数的第二格,除了线头、绳子、几个打过孔的标签——乔纳森认为,都是节俭或古怪的人才会保留的垃圾——什么都没放。这个抽屉和下面那个(乔纳森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一样,乔纳森一般根本不会打开,因此他认为,西蒙娜也不会在她难得来店里帮忙时打开它。乔纳森真正放现金的抽屉,是木制柜台下面右边顶层的那个。剩下的一千法郎,乔纳森在周五早晨存入了他和西蒙娜在兴业银行的联合账户。西蒙娜可能要过两三周之后才会注意到多出来的这一千法郎。即使她在支票簿上看到这钱,她也许也不会说什么。如果她问起来,乔纳森可以说是几个顾客突然付的款。乔纳森通常签支票付家里的账单,银行存折一直放在起居室文具柜的抽屉里,除非他们两人当中谁要为什么东西付款,才会拿出去,这种情况大概一个月只有一次。

到周五下午,乔纳森终于想到了动用那一千法郎的方式。他从法兰西大街一家商店用三百九十五法郎给西蒙娜买了一套芥末黄的花呢套装。去汉堡的几天前他就看上了这套衣服,想到了西蒙娜——那圆圆的领子,点缀着棕色斑点的黑黄色花呢,短上衣上成正方形排列的四个棕色纽扣,似乎是专为西蒙娜量身定做。衣服的价格震惊了他的双眼,贵得离谱,他当时想。现在它却简直成了便宜货,乔纳森开心地凝视着新衣服被小心折叠放进雪白的包装纸里。西蒙娜的赞赏又给了乔纳森莫大的快乐。乔纳森觉得,这是几年来她拥有的第一件新东西,第一件漂亮衣服,因为从市场或一口价商店买来的不算数。

“可是,这肯定贵得吓人,乔!”

“没有——算不上。汉堡的医生预先把钱给我了——以便我再去。他们很慷慨。不要考虑这些了。”

西蒙娜微笑着。她不想去考虑钱的事,现在不想。乔纳森明白。“我就把这个当作生日礼物好了。”

乔纳森也笑了。她的生日已经过去快两个月了。

周六早晨,乔纳森的电话响了。那天早晨电话响了几次,但这次是长途电话那种不规则的铃声。

“我是里夫斯……一切还好吧?”

“很好,谢谢。”乔纳森顿时又紧张又警惕。他店里有位顾客,那人正盯着墙上各种画框样品。但乔纳森说的是英语。

里夫斯说:“我明天到巴黎,我想见你。有东西要给你——你懂的。”里夫斯听起来像平常一样冷静。

西蒙娜想要乔纳森明天去内穆尔她父母家。“我们能不能定在晚上或者——六点左右,如何?我午饭时间很长。”

“哦,没问题,我明白。法国人的周日午餐!好的,六点左右。我会住在凯尔酒店,在拉斯帕伊。”

乔纳森听说过这家酒店。他说他会尽量在六点到七点间到那儿。“星期天火车很少。”

里夫斯说不必担心。“明天见。”

里夫斯会带些钱来,很明显。乔纳森将注意力转向要画框的人。

星期天,穿着新衣的西蒙娜看上去妙不可言。在他们出发去福萨蒂耶家之前,乔纳森请求她不要说起他在接受德国医生资助的事。

“我不是傻瓜!”西蒙娜如此迅速地发表撒谎宣言,乔纳森觉得很有趣。同时感到西蒙娜确实站在他这一边居多,而不是她父母那边。以前,乔纳森的感觉常常是相反的。

“就连今天,”西蒙娜在福萨蒂耶家说,“乔都得去巴黎和那位德国医生的同事谈谈呢。”

这是一次特别欢乐的星期天午餐。乔纳森和西蒙娜还带来一瓶尊尼获加威士忌。

因为圣佩里耶–内穆尔没有方便的火车,乔纳森乘坐四点四十九分从枫丹白露出发的火车,大约五点半到达巴黎。他坐了地铁,那家酒店旁边就有地铁站。

里夫斯已经留了口信,让人送乔纳森到他的房间。里夫斯穿着衬衫,显然之前一直躺在床上读报纸。“嗨,乔纳森!怎么样?……坐下——随便坐。我有东西要给你看。”里夫斯去翻他的手提箱。“这——算是首期款。”他举起一个白色方信封,从里面拿出一张打字信纸,递给了乔纳森。

信是用英文写的,写给瑞士银行集团,由欧内斯特·希尔德斯海姆签字。这封信要求银行以乔纳森·崔凡尼的名字开一个银行账户,提供了乔纳森在枫丹白露商店的地址,并且附上了一张八万马克的支票。信是复写本,但签了字。

“谁是希尔德斯海姆?”乔纳森问道,同时想着德国马克相当于一点六法郎,因此八万马克可以换成十二万法郎。

“汉堡的一个商人——我帮过他一些忙。希尔德斯海姆不在任何监视之下,这笔钱也不会出现在他公司账上,因此,对他丝毫不必担心。他寄的是个人支票。关键是,乔纳森,这笔钱已经以你的名字存好了,昨天从汉堡汇出,所以你下周就会拿到你的私人账号。总共是十二万八千法郎。”里夫斯没有笑,但有种满意的表情。他伸手去拿写字桌上的盒子。“来支荷兰雪茄?非常棒。”

因为这种雪茄的确不一般,乔纳森便笑着拿了一支。“谢谢。”他就着里夫斯举起的火柴点燃了它。“也要为钱谢谢你。”乔纳森知道,还不到三分之一,更不是一半。但他说不出口。

“很好的开始,真的。汉堡赌场那些兄弟们相当满意。另一拨四处巡视的黑手党,吉诺蒂家族的那几个人宣称,他们对萨尔瓦多·比安卡的死一无所知,可是,他们当然会这么说啦。我们现在想要做的,就是再干掉一个吉诺蒂家的人,弄得像是跟比安卡有瓜葛的样子。我们要干一票大的,一个头目——老板手下的一个头目,你明白吗?有个叫做维托·马康吉罗的人,他几乎每个周末都从慕尼黑去一趟巴黎。他在巴黎有个女朋友。他是慕尼黑毒品生意的头目——至少对他家族来说是。说起毒品,慕尼黑现在比马赛还要活跃呢……”

乔纳森不安地听着,等待着机会让他可以说话,他不愿意接受另一份工作。乔纳森的想法是在最近四十八小时改变的。很奇怪,里夫斯的出现剥夺了乔纳森的勇气——也许是他的出现让这种事更加真实了吧。而且,他显然已经在瑞士银行拥有十二万八千法郎了。乔纳森已经端坐在一把扶手椅上。

“……在一列开动的火车上,日班车,莫扎特快车。”

乔纳森摇摇头。“抱歉,里夫斯。我认为我真的不胜任这个。”乔纳森突然想到,里夫斯这时还可以拦截那张马克支票呢。里夫斯只要打电报给希尔德斯海姆就行。哦,果真如此,就这样吧。

里夫斯显然垂头丧气。“噢,好吧——太遗憾了。真的。我们只好去找别人了——如果你不干的话。而且——恐怕这笔钱的一大部分也就归他了。”里夫斯摇着头,深吸一口雪茄,向窗外凝视了一会儿。然后,他弯下腰紧紧抓住乔纳森的肩膀。“乔,第一次干得多好啊!”

乔纳森往后一坐,里夫斯放开了他。乔纳森局促不安,像是不得已道歉的人。“是的,可是——在火车上向人开枪吗?”乔纳森仿佛看见自己被当场逮捕,无处可逃。

“不是开枪,不。我们不能弄出那么大动静。我想的是绞死他。”

乔纳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里夫斯平静地说:“这是黑手党惯用的手段。一根细绳,悄无声息——一个绞索!你把它拉紧。这就结了。”

乔纳森想象着自己的手指碰到那人温暖的脖子,太令人恶心了。“绝对不可能。我办不到。”

里夫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换了另一个角度。“这个人戒备森严,通常都有两个贴身保镖。但在火车上——人们坐腻了会在过道里走一走,要么上一两次厕所,要么去餐车,都有可能单独去。乔纳森,事情可能做不成,你很可能——找不到机会,但你可以试试。——要不就是推,只需把他推出门去。火车前进时那些门都可以打开,你知道的。但他会喊叫——这样他也可能不会死。”

太滑稽了,乔纳森想。但他并不想笑。里夫斯继续做他的白日梦,抬头看着天花板。乔纳森在想,如果自己作为杀手或因企图杀人而被捕,西蒙娜绝对不会碰那笔钱的一分一毫。她会万分震惊,万分羞愧。“我就是不能再帮你了。”乔纳森说着,站了起来。

“但是——你至少可以先乘上那趟火车嘛。如果时机没有出现,我们就不得不想别的办法了。也许换另外一个头目,另外一种方式。但我们太想干掉这个家伙了!他正打算从毒品转向赌博——组织赌博——反正传言是这么说的,”里夫斯换了个角度说,“你想用枪吗,乔?”

乔纳森摇头。“我没那胆子,老天啊。在火车上开枪?不。”

“看看这个绞索吧!”里夫斯迅速从裤子口袋里掏出左手。

他拿着的东西像是一根白色的细绳。绳子一头打了个活结,另一头的死结可以避免活结滑脱到底。里夫斯把它套在床柱上一拉,把绳子拉到了一边。

“看见了吧?尼龙,几乎和电线一样结实。连咕哝一下都来不及——”里夫斯突然停住了。

乔纳森实在受不了。这样他就不得不用另一只手——以某种方式去碰那个受害者了。这不得花三分钟时间吗?

里夫斯似乎放弃了。他踱到窗前又转过身。“考虑一下吧。你可以打电话给我,或者我几天后打给你。马康吉罗通常星期五中午离开慕尼黑。如果下个周末能行动就太理想了。”

乔纳森向门口走去。他把雪茄放在床头柜上的烟灰缸里。

里夫斯精明地看着他,也许是盯着他身后的远处,已经在想别的人选。由于光线的作用,他那条长长的伤疤看起来比实际上更粗大了。这道疤很可能让他对女人有自卑情结,乔纳森想。可他这道疤有多长时间了呢?也许就是两年前吧,谁说得清。

“想下楼喝一杯吗?”

“不,谢谢。”乔纳森说。

“噢,我有本书要给你看!”里夫斯又走向行李箱,从角落里抽出一本有亮红色护封的书。“看看吧。拿着。非常精彩的报道。纪实的。你会看到我们正在对付的那种角色。但他们也像别人一样,有血有肉。我的意思是,也非常脆弱。”

这本书叫做《冷面镰刀手:美国有组织犯罪剖析》。

“我会在周三打电话给你,”里夫斯说,“你最好周四到慕尼黑,待一晚,我也会在那儿,住另一家酒店,然后你在周五晚上乘火车回巴黎。”

乔纳森的手放在门把上,此刻他将门把转动起来。“抱歉,里夫斯,但我恐怕不会去。再见。”

乔纳森走出酒店,径直穿过街道走向地铁站。在站台等车时,他读了护封上的广告词。封底是警察的正面和侧面照片,六个或八个人,全都嘴角朝下,面无表情,瞪着直勾勾的黑色眼睛。奇怪的是,无论那些脸丰满还是消瘦,表情完全一样。这本书里有五六页的照片,每一章都以美国城市为题——底特律,纽约,新奥尔良,芝加哥。书的后面除了索引之外,还有一份黑手党家族谱系图,不过这些人都是同时代人:大老板,小老板,小头目,打手,光是打手这一级,乔纳森以前听说过的热那亚帮就达到了五六十人。书里的名字都来自真人真事,许多案例就发生在纽约和新泽西。乔纳森在回枫丹白露的火车上浏览了这本书。书中有“冰锥威利”奥尔德曼,里夫斯在汉堡说过,他杀人时喜欢俯向受害人的肩膀,似乎要跟他们说话,紧接着就用冰锥刺穿他们的耳膜。“冰锥威利”被拍了照片,露齿而笑,夹在一群拉斯维加斯赌博兄弟里面,六个人,都是意大利名字,身边还有一位红衣主教,一位主教和一位牧师(他们的名字也被公布了),这些神职人员“接受了他五年捐献七千五百美元的保证”。乔纳森忽然一阵乏力,他合上书,盯着窗外看了几分钟后又打开了它。不管怎么说,这本书讲的都是真人真事,而且,故事又引人入胜。

乔纳森乘公共汽车从枫丹白露–雅芳车站来到城堡附近的广场,沿着法兰西大街走向他的店铺。他带着商店的钥匙,进门后,他把那本黑手党传记放进那只藏着法郎、很少使用的抽屉,然后走向圣梅里大街上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