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刚过九点,里夫斯的电话就打到了乔纳森的酒店。卡尔会在十点四十开车接他去医院,鲁道夫也一起来。乔纳森早就知道会是这样。
“祝你好运,”里夫斯说,“之后见。”
乔纳森在楼下大厅里读一份伦敦的《泰晤士报》,鲁道夫提前几分钟走了进来。他的微笑羞涩瑟缩,看上去比之前更像卡夫卡了。
“早,崔凡尼先生!”他说。
鲁道夫和乔纳森坐进汽车的后排。
“但愿报告结果顺利!”鲁道夫友好地说。
“我还想和医生谈谈。”乔纳森同样友好地说。
他敢肯定鲁道夫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鲁道夫却显得有点困惑,还说:“那我们再试试——”
乔纳森与鲁道夫走进医院,虽然鲁道夫说他可以去拿报告,顺便看看医生是否有空。卡尔的翻译很管用,所以乔纳森完全明白了鲁道夫的意思。其实卡尔似乎是中立的,乔纳森认为这很有可能。然而周围的气氛对乔纳森来说就是很古怪,好像每个人都在演戏,演得很拙劣,甚至包括他自己。鲁道夫在前厅桌前与一位护士说话,询问崔凡尼先生的报告。
那位护士立刻在一个盒子里翻找,盒子里塞满大大小小的密封信封。护士找出了一份公文大小的信封,上面有乔纳森的名字。
“文策尔医生在吗?我能不能见到他?”乔纳森问那个护士。
“文策尔医生?”她翻开一个分类簿,里面贴着一格格透明胶片。查到之后,她按下按钮,拿起话筒,用德语说了一分钟,放下电话对乔纳森用英语说:“文策尔医生的护士说他整天都很忙,你介意约到明天早上十点半吗?”
“好的,可以。”乔纳森说。
“那好,我会预约好的。但他的护士说你看这份报告就会发现——许多信息。”
乔纳森和鲁道夫往汽车那边走。乔纳森觉得鲁道夫似乎很失望,抑或是他的想象?不管怎样,乔纳森手里拿着那个厚厚的信封,里面装着真实的报告。
在车里,乔纳森对鲁道夫说句“不好意思”,便打开了信封。有三页打印纸,乔纳森一眼瞥见其中许多字眼和他熟悉的法语、英语名词相同。但是,最后一页是德语写的两大段话。里面也有同样的关于“黄色物质”的报告。看到白血球数二十一万,乔纳森的脉搏都停顿了,比上次法国报告里要高!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高!乔纳森不再挣扎于最后一页了,在他折起报告时,鲁道夫客气地说了些什么,伸出了手,乔纳森恨恨地把报告递了过去。他还能怎么样呢?又有什么要紧呢?
鲁道夫吩咐卡尔开车。
乔纳森看着窗外。他无意请鲁道夫解释什么。乔纳森宁愿用字典翻译,或者去问里夫斯。乔纳森的耳朵开始轰鸣,他向后靠着,努力地深呼吸。鲁道夫扫了他一眼,立刻放低了车窗。
卡尔回过头说:“先生们,迈诺特先生希望你们俩都来吃午饭。然后可能会去动物园。”
鲁道夫大笑起来,用德语回答了他。
乔纳森想请卡尔开车回酒店。可回去做什么呢?为这份半懂不懂的报告烦恼?鲁道夫想找个地方下车。卡尔在一条运河边放下了他,鲁道夫向乔纳森伸出手,用力地握了握。然后卡尔继续开车,送乔纳森到里夫斯·迈诺特的家。阳光在阿尔斯特湖上闪耀。小船在码头随着水波欢快地浮动,有两三只船正在四处游荡,简洁干净,好似全新的玩具。
盖比为乔纳森开了门。里夫斯正在打电话,但很快就结束了。
“嗨,乔纳森!怎么样?”
“不太好。”乔纳森眨眨眼说。白色房间里的阳光令人晕眩。
“报告呢?我能看吗?你能全部看懂吗?”
“不——并不全懂。”乔纳森把信封递给里夫斯。
“你也见了医生?”
“他正在忙。”
“坐下吧,乔纳森。或许你可以喝一杯。”里夫斯去一个书架上拿酒瓶。
乔纳森坐在沙发上,把头向后靠。他感觉空虚而又泄气,但好在并不头晕。
“比你在法国拿到的报告更糟糕吗?”
里夫斯拿着威士忌和水回来了。
“差不多是这样。”乔纳森说。
里夫斯看着最后一页,那段文字。“你得小心小伤口。有意思。”
没一点新东西,乔纳森想。他的确很容易流血。乔纳森等待着里夫斯的评论,实际上是等着他的翻译。
“鲁道夫给你翻译了吗?”
“没有。可我也没请他翻译。”
“……无法判断是否代表着更糟的状况,因为没有看过以前的——诊断……考虑到时间这么长——等等因素,危险还是很大的。你要想的话,我就逐字逐句翻一遍,”里夫斯说,“有一两个词我需要查词典,有些复合词,但我能抓住关键点。”
“那就只告诉我关键点就行了。”
“我不得不说他们本应给你用英文写报告才是,”里夫斯说完,又浏览着那一页,“……细胞的颗粒化与黄色物质同样严重。由于你曾接受过X射线治疗,现在不建议再做,因为白血病细胞对此已有抵抗力……”
里夫斯继续译了一会儿。乔纳森注意到,里面没有预言他还剩多长时间,也没有暗示最后期限。
“既然你今天不能见文策尔,你愿意我去试试为你预约一下明天吗?”里夫斯听起来是由衷地关心。
“谢了,但我已经约了明天早上,十点半。”
“好的。你说过护士会说英语,那么就不需要鲁道夫了。——你干吗不躺几分钟呢?”里夫斯拉过一个枕头放到沙发一角。
乔纳森躺下来,一只脚搁在地板上,另一只悬在沙发边上。他感觉浑身乏力,昏昏欲睡,似乎能睡上好几个小时。里夫斯漫步走向阳光灿烂的窗口,谈论着动物园。他说起一种珍稀动物——乔纳森一听到那名字就抛到了脑后——最近刚从南非送来。是一对儿。里夫斯说他们一定得看看这些动物。乔纳森想的却是乔治在院子里用力拉着他的小拖车,车里装着鹅卵石。小石头啊。乔纳森知道,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活着看到乔治长大,更不可能看到他长高,听到他变声了。乔纳森猛地坐起来,紧咬牙关,努力振作精神,唤回自己的力量。
盖比端着一个大托盘进来了。
“我请盖比做了冷餐,这样不管你何时有胃口我们都能吃饭。”里夫斯说。
他们吃了蛋黄酱冷鲑鱼。乔纳森没吃多少,但黑面包、奶油和酒的味道都很好。里夫斯在谈萨尔瓦多·比安卡,谈到黑手党与卖淫的关系,谈到他们在赌场里雇用妓女招徕顾客,而且照惯例拿走女孩们百分之九十的收入。“敲诈!”里夫斯说,“他们的目标就是钱——恐怖行动只是手段。看看拉斯维加斯吧!就是例子!汉堡的兄弟们可不需要妓女!”里夫斯正气凛然地说,“那儿是有些姑娘们,不多,在酒吧里帮帮忙啥的,也许能把她们搞上手,但不会在场子里,不会真的在场子里。”乔纳森几乎没有听,当然也没有去想里夫斯在说什么。他轻轻拨动食物,感到血往脸颊上涌,他与自己进行着无声的辩论。他要试试开枪杀人这件事。并不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没几天就要死了,只是因为这笔钱很有用,因为他想把它留给西蒙娜和乔治。四万英镑,或者九万六千美元,或者——乔纳森假设——一半儿也可以,就是说只干一次,或者第一次就被抓住。
“那你愿意吧,我说?对不对?”里夫斯问,在清爽的白色餐巾上擦着嘴。他指的是今天晚上开枪杀人。
“如果我有什么不测,”乔纳森说,“你能保证我妻子拿到这笔钱吗?”
“可是——”里夫斯的伤疤在他微笑时扭曲了,“能发生什么不测呢?是的,我会看着你妻子拿到这笔钱。”
“但如果真有什么事发生呢——如果只开一次枪——”
里夫斯抿上嘴唇,好像不愿意回答。“那就给一半。——但老实说,很可能得两次。第二次以后付清全款。——那该有多棒啊!”他微笑了,这是乔纳森第一次从他脸上看到真正的笑容。“今晚你就会发现这次行动有多么容易。过后我们会庆祝一下——如果你有心情的话。”他双手在头顶上拍着,乔纳森以为那是庆祝的姿势,结果是他在叫盖比。
盖比进来端走了盘子。
乔纳森正在想,两万英镑,不是特别惊人的数目,但也比一个死去的人外加丧葬费要好得多。
喝咖啡。然后去动物园。里夫斯想要他看的动物是两个奶糖色像熊一样的小家伙。它们前面围着一小群人,乔纳森根本看不清楚。他也没有兴趣。几头狮子在随意漫步,乔纳森倒看得很清楚。里夫斯担心乔纳森会不会太疲劳,已经将近下午四点了。
回到里夫斯家,里夫斯坚持要给乔纳森一颗极小的白色药丸,他说是一种“平和的镇静剂。”
“可我不需要镇静剂。”乔纳森说。他感觉相当平静,实际上,是相当好。
“那最好。就听我的话吃了吧。”
乔纳森吞下了药丸。里夫斯要他去客房躺下休息几分钟。他没有睡着,五点钟里夫斯进来说,卡尔马上要开车送乔纳森去酒店,那件大衣还在酒店里。里夫斯递给他一杯放糖的茶,味道正常,乔纳森估计里面除了糖什么都没加。里夫斯把枪交给他,再次展示如何拉开保险栓。乔纳森把枪放进了长裤口袋。
“今晚见!”里夫斯开心地说。
卡尔开车送他到酒店,说会等他。乔纳森觉得自己应该有五到十分钟时间。他刷了牙——用的是肥皂,因为他把牙膏留给了家里的西蒙娜和乔治,还没有再买——然后点燃一支吉卜赛女郎香烟,站在窗边向外看,直到他发觉,自己根本没在看任何东西,甚至没在想任何事情,他接着去衣橱里拿出了那件相当大的外套。那外套有点旧,不过不要紧。它原来是谁的衣服呢?乔纳森觉得这样挺合适,因为这样他就可以假装是在演戏,穿着别人的衣服,拿着没有子弹的空枪。但乔纳森知道他到底在干什么,他心里一清二楚。对那个他要杀死(希望如此)的黑手党,他没有丝毫怜悯之心。乔纳森意识到,他对自己也没有丝毫怜悯之心。死就死了嘛。比安卡的生命与他自己的生命都失去了价值,只是原因不同而已。唯一有趣的地方,就是乔纳森要因杀死比安卡的行动而得到报酬。乔纳森把枪放进夹克口袋里,那只丝袜也在里面。他发现可以用手指头把那只袜子套在同一只手上。他急忙用套着丝袜的手指抹掉枪上真实或想象的指纹。开枪时他得把大衣往旁边拉一点儿,否则上面就会留下弹洞。他没有帽子。很奇怪,里夫斯竟然没有想到帽子。现在操心这个已经太晚了。
乔纳森走出房门,将门紧紧关上。
卡尔正站在人行道上的车子旁边。他为乔纳森拉开门。乔纳森怀疑,卡尔知道多少?他要是知道一切呢?乔纳森在后排座位上向前探身,请卡尔去市政厅地铁站,这时卡尔回头说:
“你要在市政厅车站与弗里茨会合,对吧,先生?”
“对。”乔纳森如释重负地说。他坐回到角落里,轻轻把玩着那把小巧的枪。他把保险打开又关上,提醒自己往前推是解除保险。
“迈诺特先生建议停到这儿,先生。入口在街对面。”卡尔打开门但没有出去,因为街上挤满了车和人。“迈诺特先生让我七点三十去你酒店找你,先生。”卡尔说。
“谢谢你。”听到车门关闭那砰的一声,乔纳森瞬间感觉到很失落。他四处寻找着弗里茨。乔纳森站在圣约翰大街与市政厅大街交叉的宽阔十字路口上。和伦敦的皮卡迪利街一样,因为有这么多街道交汇,这儿至少有四个地铁入口。乔纳森四处搜寻着弗里茨头戴帽子的矮小身影。一群穿大衣的男人,像支足球队,一股脑冲下地铁站台阶,弗里茨的身影此时终于显露出来,他正平静地站在台阶的金属栏杆旁边。乔纳森的心狂跳了一下,就像在秘密约会中终于见到情人一般。弗里茨朝台阶做个手势,然后自己走了下去。
乔纳森密切注视着弗里茨的帽子,尽管现在两人中间隔了至少十五个人。弗里茨向人群的一边移动。很显然,比安卡还未出场,他们得等他。德语的喧闹包围着乔纳森,一阵大笑,一声大喊:“再见!马克斯!”
弗里茨靠墙站着,离乔纳森约十二英尺远,乔纳森朝他移动着,但也保持着安全距离。在乔纳森靠到墙边之前,弗里茨点点头,向墙的斜对角移动,走向一个售票口。乔纳森买了一张票。弗里茨混在人群当中。两张票打过孔,乔纳森知道弗里茨已经看见了比安卡,但乔纳森还没看到。
一列车正停在站里。当弗里茨向某节车厢猛冲时,乔纳森也冲了过去。这节车厢并不特别拥挤,弗里茨仍然站着,手握一根铬合金立柱。他从衣袋里抽出一张报纸,向前面点点头,并没有看乔纳森。
乔纳森看到了那个意大利人,那人离乔纳森比弗里茨更近——一个黑皮肤、方脸盘的男人,穿着件有棕色皮扣的漂亮灰大衣,一顶灰礼帽,相当恼怒地直瞪着前方,好像陷入了沉思。乔纳森再看看弗里茨,他只是假装在读报纸,当乔纳森的视线与他的相遇时,弗里茨便点点头,还表示肯定地微微笑了一下。
列车到达下一站梅斯伯格,弗里茨下了车。乔纳森又迅速地看了那意大利人一眼,但乔纳森这一瞥似乎并无打乱那意大利人放空凝视的危险。万一比安卡不在下一站下车,而是一直坐车到一个遥远的、几乎没人下车的车站,那怎么办呢?
但是随着列车减速,比安卡开始向门口移动了。市政厅。乔纳森赶紧加一把劲,紧跟在比安卡后面,又小心地不撞到别人。车站有一段向上的楼梯。出站的人群,也许有八十到一百人,在楼梯前变得更加拥挤密集,开始向上爬。比安卡的灰色大衣就在乔纳森前面,他们距离楼梯还有几码远。乔纳森能看到那男人后脑勺处的黑发夹杂着一些灰白,颈上的肌肉有一道锯齿状的凹痕,像是一个痈疤。
乔纳森右手持枪,拿出了夹克口袋。他移动保险,将大衣前襟推到一边,瞄准了那人大衣后背的中心。
那枪发出刺耳的“咔—砰”声。
乔纳森扔掉手枪。他刚才已停下脚步,此刻往后一缩,转向左后方,人群中爆发出“噢—啊—啊呀!”的惊呼。乔纳森也许是少数几个没有叫喊的人之一。
比安卡已经倒了下去。
一个不规则的圈围住了比安卡。
“……手枪……”
“……枪杀……!”
那把枪躺在水泥地面上,有人试图捡起,被至少三个人制止,说不能碰它。也有许多人不太感兴趣或者正在赶路,继续上了楼梯。乔纳森在围着比安卡的圈子里往左边悄悄移动。他走上了楼梯。听到一个人大喊:“警察!”乔纳森快步走开,但并不比正在往站厅层赶的几个人更快。
乔纳森来到街上,只是继续走,一直朝前,不关心走向哪里。他以中等步速走着,好像他知道要去哪里,尽管他并不清楚。他看到右边有个巨大的火车站。里夫斯曾提到过。身后没有脚步声,没有追捕的声音。他用右手手指甩掉了袜子,但他不想把它扔到离地铁车站这么近的地方。
“出租车!”乔纳森看到一辆空车正在向火车站驶去。车停下来,他上了车。乔纳森说出他酒店所在那条街的名字。
乔纳森重重地坐下,却不自觉地朝车窗外左顾右盼,似乎盼望看到一个警察打着手势,指着这辆车要求司机停下。真荒唐!他绝对没有嫌疑!
然而,当他走进维多利亚,同样的感觉又袭来了——似乎警察肯定已经通过某种途径得到了他的地址,正在大厅里等他。但是没有。乔纳森平静地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他摸索着夹克口袋,找那只袜子。袜子不见了,已经掉在不知什么地方了。
七点二十分,乔纳森脱下大衣,扔进一张有软垫的椅子,就去找他的香烟,他刚才忘了带上。他猛吸着吉卜赛女郎那令人舒服的烟雾,然后把烟放在浴室脸盆的边上,洗了手和脸,接着又脱光上衣,用洗脸毛巾和热水擦洗了一遍。
就在他穿上毛衣的时候,电话响了。
“卡尔先生在楼下等您,先生。”
乔纳森下了楼,胳膊上搭着那件大衣。他想把它还给里夫斯,想看看它的结局如何。
“晚上好,先生!”卡尔满脸堆笑地说。他好像已经听到了消息,觉得结果不错。
在车里,乔纳森又点燃一支烟。这是星期三的晚上,他曾对西蒙娜说可能今晚回家,但她很可能明天才收到信。他又想起来,有两本书星期六要还给枫丹白露教堂开的公共图书馆。
乔纳森又来到了里夫斯舒适的公寓里。他将大衣递给里夫斯,而不是旁边的盖比。乔纳森觉得很尴尬。
“怎么样,乔纳森?”里夫斯紧张而又关心地问,“进行得如何?”
盖比走了。乔纳森和里夫斯在起居室里。
“很顺利,”乔纳森说,“我觉得。”
里夫斯微笑了一下——即便是那一点点也令他的脸看起来光芒四射。“非常好。漂亮!我还没听说,你知道吗?——我可以给你拿杯香槟吗?乔纳森,或者威士忌?请坐!”
“威士忌吧。”
里夫斯向那些酒瓶弯下腰去。他用柔和的声音问道:“多少——多少枪,乔纳森?”
“一枪。”他要是没死会怎样,乔纳森突然想到。这不是很可能的吗?他接过里夫斯端来的威士忌。
里夫斯拿的是高脚玻璃杯装的香槟,他向乔纳森举起酒杯,然后喝了下去。“没有困难吗?——弗里茨干得好吗?”
乔纳森点点头,瞥着房门,如果盖比回来会在那儿出现。“让我们祈祷他死掉吧。我突然想到——他可能没死。”
“哦,就算没死,这样也不错。你看到他倒下了?”
“嗯,是的。”乔纳森长叹一声,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好几分钟屏住了呼吸。
“消息也许已经传到了米兰,”里夫斯快活地说,“一颗意大利子弹。并不是说黑手党总用意大利枪,但这么小小地点个题,我觉得很不错。他属于迪·斯蒂法诺家族。汉堡现在也有吉诺蒂家族的几个人,希望这两个家族从此开始火拼。”
里夫斯以前说过这些。乔纳森坐在沙发上。里夫斯满意地走来走去。
“如果你愿意,我们就在这儿度过一个安静的夜晚吧,”里夫斯说,“若有任何人打电话,盖比就说我出去了。”
“卡尔或盖比——他们知道多少?”
“盖比——一无所知。卡尔嘛,就算知道也不要紧。卡尔根本不感兴趣。除我之外他还为别人工作,他的报酬很高。什么都不知道对他最好,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乔纳森明白了。但里夫斯的解释并未使他感觉更舒服。“顺便说一下——我明天要回法国了。”这意味着两件事:第一,里夫斯可以付钱给他或者安排今晚付钱给他了。第二,如果还有其它任务,也应该今晚讨论了。乔纳森想拒绝任何其它任务,无论报酬是多少都不干,但他觉得,自己做了事情,应该有权得到四万英镑的一半。
“你要愿意,干嘛不呢,”里夫斯说,“不要忘记你明天早晨有约。”
可是,乔纳森不想再见到文策尔医生了。他湿了湿嘴唇。他的报告很糟糕,他的身体状况也更差了。还有另一个因素:有着海象胡子的文策尔医生某种程度上代表着“权威”,乔纳森觉得,再找文策尔当面对质会让自己处于危险境地。他知道这么想不合逻辑,但这就是他的感觉。“我看真没有什么理由再见他了——既然我不打算待在汉堡了。明天一早我会取消约会。他可以把账单寄到枫丹白露。”
“不能在法国之外汇法郎,”里夫斯微笑着说,“你收到账单就寄给我。不用为此担心。”
乔纳森随他去了。他当然不想让里夫斯的名字出现在给文策尔的支票上。但他告诉自己要抓住重点,重点就是里夫斯该付他报酬了。可是,乔纳森却坐回到沙发上,相当高兴地问,“你在这儿做什么呢——我指的是工作?”
“工作——”里夫斯犹豫着,但看起来根本没有被这个问题困扰,“各种各样的事情。比如说,我为纽约的艺术商搜罗作品。那儿所有的书——”他指着书架的底层,“都是美术书,主要是德国美术,记录着作品拥有者的名字和地址。纽约对德国画家的作品有需要,当然,我也在这儿的年轻画家中挑选,然后把他们介绍给美国的画廊和买家。得克萨斯那边买了很多呢。你一定很惊讶吧。”
乔纳森很惊讶。里夫斯·迈诺特——如果他说的不假——判断画作时一定带着盖格计数器般的冷静。里夫斯会是个好的鉴别者吗?乔纳森已经认出,壁炉上那幅画,一位老人(男还是女?显然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的粉红色静物画,的确是德瓦特的作品。乔纳森想,它肯定特别值钱,而且很明显,这幅画属于里夫斯。
“最近得到的,”看到乔纳森在看那幅画,里夫斯说道,“一件礼物——应该说是朋友的谢礼。”看他的神情,似乎本想多说一些,但又觉得不合适,于是就此打住。
晚餐时,乔纳森又想提起那笔钱,但又没能成功,里夫斯开始谈论别的事情。冬天在阿尔斯特湖上滑冰,冰上滑行船跑起来风驰电掣,偶尔还会撞上。将近一个小时后,他们坐在沙发上喝咖啡,里夫斯说:
“今天晚上我只能付你五千法郎,这么一点儿是很可笑,零花钱而已。”里夫斯走到办公桌前打开一只抽屉。“但至少是法郎嘛。”他手里拿着法郎回来了。“今晚我也可以给你同等数量的马克。”
乔纳森不想要马克,免得回法国还要兑换。他看到那些一百元面值的法郎十张捆在一起,正是法国银行习惯的做法。里夫斯将那五沓钱放在咖啡桌上,但乔纳森没去碰它们。
“你知道,我只能给你这么多了,剩下的要等其他人。另外四五个人和我一起凑,”里夫斯说,“但要我凑足马克是毫无问题的。”
因为自己绝非善于讨价还价的人,乔纳森有点模糊地想到,里夫斯在完事之后才跟其他人要钱,应该不太好办。他的朋友难道不应该先拿出钱来托人代管,或者,至少再多一点吗?“我不想换马克,谢谢。”乔纳森说。
“是,当然了。我理解。还有另外一件事。你的钱应该存入瑞士的秘密账户,你不觉得吗?你不想让它出现在你法国的账户上,或者像法国人那样藏在袜子里吧,对吗?”
“不怎么想。——你何时能拿到那一半?”乔纳森问道,好像确定那一半会来。
“一周之内。不要忘记也许会有第二次——不然第一次就白干了。我们得看看再说。”
乔纳森有点恼了,但强压着。“你什么时候能知道?”
“也是在一周之内。也许是四天之内。我会联系你的。”
“但是——坦白讲——我认为比这更多才公平,你不觉得吗?我的意思是,和现在的数目比。”乔纳森感到自己脸上发热。
“我同意。所以我为这可怜的数目很抱歉。我也告诉你原因了。我会尽我所能,下次你会从我这儿听到——我会跟你联系——令人高兴的消息,让你知道瑞士银行有了你的账户,还有银行给的账目报表。”
这话听起来好一些了。“什么时候?”乔纳森问。
“一周之内。我以名誉担保。”
“那会是——一半儿吗?”乔纳森说。
“我不确定我能拿到一半——我向你解释过了,乔纳森,这是个双重交易。那些出钱的家伙们就是要看到某种结果。”里夫斯看着他。
乔纳森看得出来,里夫斯是在无声地问,他会不会再干第二次?如果他不干,现在就说不。“我理解。”乔纳森说。如果能再多一点,甚至是那笔钱的三分之一也不坏,乔纳森想。比如一万四千英镑。对于他干的那活儿来说,这一小笔钱算很合适了。乔纳森决定按兵不动,今晚停止讨论。
他乘第二天中午的飞机回了巴黎。里夫斯说他会跟文策尔医生取消约会,乔纳森就让他代劳了。里夫斯还说他周六会打电话,后天,打到他店里。里夫斯陪乔纳森去了机场,还向他展示了当天的晨报,上面有比安卡倒在地铁站台上的照片。里夫斯有种平静的得胜表情:除了那把意大利枪,再没有一点线索,有个黑手党杀手遭到了怀疑。警方认为比安卡就是黑手党成员或打手。乔纳森那天早晨出去买烟时已经看到了报纸的前几页,但他并无买那报纸的欲望。此刻在飞机上,微笑的空姐递给他一份报纸,乔纳森把它折起来放在大腿上,闭上了眼睛。
乔纳森赶火车又搭出租,回到家时已接近晚上七点。他用钥匙开门进了屋子。
“乔!”西蒙娜穿过走廊迎接他。
他拥抱了她。“嗨,亲爱的!”
“我正盼着你呢!”她大笑着说,“就是有种预感,就在刚才。——怎么样?脱下你的外套吧。我今天早上才收到你的信,说可能会昨晚回家。你想什么呢?”
乔纳森把外套挂在衣钩上,抱起朝自己双腿猛扑过来的乔治。“我的小讨厌怎么样啊?我的小石头怎么样?”他吻了乔治的脸颊。乔纳森给乔治买了辆垃圾车,与威士忌一起放在塑料袋里,但乔纳森认为卡车可以等会儿再拿,于是先把酒掏了出来。
“啊,好奢侈呀!”西蒙娜说,“现在要打开吗?”
“必须的!”乔纳森说。
他们走进厨房。西蒙娜喜欢加冰的威士忌,乔纳森倒是不在乎。
“告诉我医生说了什么。”西蒙娜把冰块托盘端到水槽边。
“呃——他们说的和这儿的医生一样。但他们想在我身上试用些药物。有消息会再通知我。”乔纳森在飞机上就决定这么对西蒙娜说了。这样就为下次去德国开了方便之门。告诉她病情糟糕了一点儿,或者看起来更糟了,又有什么真正的用处呢?除了更担心,她又能做些什么呢?在飞机上,乔纳森的乐观情绪抬头了:第一次进展这么顺利,很可能会顺利完成第二次。
“你是说你得再去?”她问道。
“很有可能。”乔纳森注视着她倒了满满两杯威士忌。“不过他们愿意为我出钱。他们会通知我的。”
“真的?”西蒙娜惊讶地说。
“那是威士忌吗?我怎么没有?”乔治用英语说得那么清楚,令乔纳森放声大笑。
“想来点?抿一口。”乔纳森说着递过去他的杯子。
西蒙娜挡住他的手。“有橙汁,乔奇!”她给他倒了杯橙汁。“你的意思是,他们在试验某种治疗方法?”
乔纳森皱起了眉头,不过他仍然觉得局势尽在掌握。“亲爱的,根本没有办法治疗。他们——他们想试验许多新药。那就是我知道的全部。干杯!”乔纳森感觉到有点愉快。他的夹克内口袋里有五千法郎。这一刻,他平安无事,安然地待在家庭怀抱里。如果一切顺利,这五千不过是零花钱而已,就像里夫斯所说。
西蒙娜倚着直靠背椅。“他们会出钱让你再去?那就是说会有某种危险吧?”
“不,我认为——是因为到德国有点不方便吧。我只是说他们会负责我的交通费。”乔纳森没有说清楚这个问题:他本可以说佩里耶医生将负责打针,开药。但在那一刻他觉得自己这么说很正确。
“你是说——他们认为你是个特殊的病例?”
“是的。某种程度上。当然我并不是。”他微笑着说。他不是,西蒙娜也知道他不是。“他们可能只是想做些试验吧,我还不知道,亲爱的。”
“不管怎样你看起来为此高兴得不行。我很开心,亲爱的。”
“今晚咱们出去吃晚餐吧。街角那家餐馆。我们可以带上乔治,”她刚要出声就被他制止了,“走吧,我们负担得起。”
* * *
(1) 探测放射性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