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纳森坐在床沿上,啜饮盖比刚端来的咖啡。是他喜欢的那种加了点奶油的浓咖啡。乔纳森早上七点就醒了,然后又睡了个回笼觉,直到十点半韦斯特来敲门。

“不必介意,很高兴你睡着了,”韦斯特说,“盖比给你准备了些咖啡,或者你更喜欢茶?”

韦斯特又说他已经为乔纳森预订了维多利亚酒店——英语名字是这样。总之,他们午饭前要过去。乔纳森感谢了他。他们没有再谈起酒店。这就开始啦,乔纳森想,正如他昨晚想的那样。如果他真要实施韦斯特的计划,就千万不能再待在这儿做房客。不过,想到两个小时后就不用待在韦斯特的屋檐下,乔纳森还是觉得很高兴。

中午,韦斯特的一个朋友或熟人,叫做鲁道夫什么的人来了。鲁道夫年轻修长,黑色直发,紧张而有礼貌。韦斯特说他是个医学院学生。看样子他不会说英语。他让乔纳森想起了弗朗兹·卡夫卡的照片。大家都坐上汽车,由卡尔开车,奔乔纳森的酒店而去。乔纳森觉得,所见一切与法国相比都那么新,接着又想起来,汉堡在大战时曾被夷为平地。汽车停在一条像是商业区的街上。维多利亚酒店到了。

“他们都会说英语,”韦斯特说,“我们在这儿等你。”

乔纳森走了进去。一位侍者在门口接过他的箱子。登记时他仔细对照自己的英国护照以确保号码正确。他请侍者把箱子送进房间,按照韦斯特吩咐的那样。这家酒店属于中等规模,乔纳森看得出来。

然后几个人驱车到餐馆吃午餐,卡尔没有跟他们进去。他们在餐前喝了一瓶酒,鲁道夫变得更愉快了。鲁道夫说的是德语,韦斯特把其中一些玩笑话翻译给他。乔纳森却在想,下午两点,他就要去医院了。

“里夫斯——”鲁道夫对韦斯特说。

乔纳森觉得鲁道夫之前这么叫过一次,这一次他听得清清楚楚。韦斯特——里夫斯·迈诺特——对此泰然处之。乔纳森也是一样。

“贫血?”鲁道夫对乔纳森说。

“更糟。”乔纳森微笑着。

“更糟,”里夫斯·迈诺特用德语翻译道,然后继续用德语和鲁道夫交谈,在乔纳森看来,他的德语和法语一样蹩脚,但很可能也是同样够用。

食物很完美,分量极大。里夫斯还带来了他的雪茄。但是雪茄还没抽完,就得动身去医院了。

医院是个巨大的建筑群,掩映在树木之中,道路两边鲜花盛开。又是卡尔为他们开车。乔纳森要去的那一栋边楼看上去就像未来实验室——房间像酒店里那样开在走廊两侧,不同之处在于房间里摆着铬制的椅子和床,由荧光灯或各种颜色的灯照明。里面的味道不像消毒药水,而是某种怪异的气体,有点像乔纳森五年前在X光机下闻到的味道。五年前那次照X光对他的白血病一点用都没有。在这种地方,外行人只能听任无所不知的专家摆布,乔纳森想到这里,马上感觉虚弱得要昏倒。这时,乔纳森正与鲁道夫沿着看不到头的走廊往前走,地板做了隔音处理。鲁道夫会在乔纳森需要时为他做说明。里夫斯和卡尔还待在车里,但乔纳森不确定他们是否一直会等,也不知道检查会用多长时间。

文策尔医生身材粗壮,有灰白的头发和海象式胡须,懂一点儿英语,但不愿费力讲长句子。“多久了?”六年。乔纳森称了体重,被问到最近是否体重减轻,赤裸上身接受脾脏触诊。从始至终,医生一直用德语对记录的护士低语着。他被测了血压,查了眼睑,取了尿样和血样,最后用一个类似打孔器的装置采集了胸骨骨髓,操作起来比佩里耶医生快,也没有那么难受。乔纳森被告知,他明天早晨就可以拿到结果。整个检查只用了四十五分钟。

乔纳森和鲁道夫走出医院。汽车停在几码之外一个停车场里。

“怎么样?……什么时候能知道?”里夫斯问,“你想回我那儿还是去酒店?”

“我想去酒店,谢谢。”乔纳森松了口气,坠入汽车后座的一个角落。

鲁道夫似乎在向里夫斯称赞文策尔。他们到了酒店。

“我们会来接你吃晚餐,”里夫斯快活地说,“七点钟。”

乔纳森拿到钥匙进了房间。他脱下夹克,脸朝下倒在床上。两三分钟后,他强自支撑来到写字桌旁。抽屉里有便笺纸。他坐下来写道:

我亲爱的西蒙娜:

我刚做了检查,明天早晨就会知道结果。这家医院效率非常高,医生长得很像弗兰茨·约瑟夫皇帝,据说是世界上最好的血液病专家!无论明天结果如何,我都会感觉更安心。幸运的话,也许在你收到这封信之前我就到家了,除非文策尔医生想做些其它的检查。

现在就去发电报,只想说我很好。我想念你,想着你和小石头。

全心全意爱你,马上回来的

四月四日,一九——

乔纳森把最好的深蓝色西装挂起来,其它东西留在箱子里,下楼去寄信。昨晚在机场他兑现了一张十英镑的旅行支票,用的是老支票簿。他给西蒙娜发了简短的电报,说自己一切都好,有封信很快会寄到。然后他离开酒店,记下了街道名字和周边的样子——一幅巨大的啤酒广告令他印象最为深刻——就出去散步了。

人行道上,购物和赶路的人熙熙攘攘,有人牵着腊肠狗,有小贩在街角叫卖水果和报纸。乔纳森凝视着一个满是漂亮毛衣的橱窗,里面还有一件气派的蓝色丝质长袍,衬托着一块奶油白的羊皮背景。他开始计算它的法郎价格,接着又放弃了,并不是真的感兴趣。他穿过一条满是电车和公共汽车的繁忙大街,来到一条有人行天桥的运河前,然后决定不走过去。也许,该来杯咖啡。乔纳森走向一个外表喜人、橱窗里摆着糕点的咖啡馆,里面是同样小巧的柜台和桌子,却还是没办法让自己走进去。他意识到,自己被明早报告的内容给吓坏了。他突然有种熟悉的空洞感,仿佛自己已变得像薄纸一般脆弱,他的前额冰凉,似乎生命正在一点一滴蒸发出去。

乔纳森也知道,或者起码是怀疑吧,明天早晨他会收到一份伪造的报告。乔纳森怀疑鲁道夫的出现是别有用心。一个医科学生,鲁道夫根本没什么用处,因为根本就不需要他。医生的护士就会说英语。难道鲁道夫今晚不会写出一份假报告来吗?再想办法换掉原报告?乔纳森甚至想象着鲁道夫这天下午偷偷摸走医院的信纸。唉,或许是他精神要错乱了吧,乔纳森警告着自己。

他回头转向酒店的方向,抄最近的路走。到了维多利亚,要到钥匙,进入自己房间。乔纳森脱掉鞋子,走进浴室,打湿毛巾,躺下来把毛巾敷在前额和眼睛上。他并不困,只是觉得有些古怪。里夫斯·迈诺特很古怪。为一个完全陌生的人预付六百法郎,又提出那个疯狂的建议——还保证会支付四万多英镑。怎么可能真有这样的事!里夫斯·迈诺特永远都不会付款的。里夫斯·迈诺特似乎活在一个幻想世界里。也许他根本不是个骗子,只是有点精神错乱罢了,生活在自己有权有势的幻想中。

电话叫醒了乔纳森。一个男人用英语说:

“一位生(绅)士在下面等你,先生。”

乔纳森看看手表,现在是七点过一两分钟。“你能告诉他我两分钟后下来吗?”

乔纳森洗了脸,穿上高领毛衣,加上外套,还带上了大衣。

卡尔一个人在车里。“下午过得好吗,先生?”他用英语问。

简短交谈的过程中,乔纳森发现卡尔的英语词汇量相当可观。卡尔曾为里夫斯·迈诺特接送过多少陌生人呢?乔纳森很好奇。卡尔认为里夫斯做的是什么生意呢?也许,这对卡尔来说根本不重要。里夫斯又到底是做什么生意的呢?

卡尔再次将车停在那条坡道上,这一次乔纳森独自乘电梯上了二楼。

里夫斯·迈诺特,身穿灰色法兰绒长裤和毛衣,在门口迎接乔纳森。“进来吧!——今天下午放松下来了吗?”

他们喝了威士忌。桌子是为两个人安排的,乔纳森估计今晚他们将单独相处。

“我想给你看看我说的那个人的照片。”里夫斯说着,瘦长的身体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向他的比德迈厄式桌子。他从抽屉里拿出点东西,是两张照片,一张正面照,另一张是夹在几个人中的一张侧脸,一群人站在桌边向下弯着腰。

桌子是张轮盘赌桌。乔纳森看着那张与护照相片一样清晰的正面照,此人看起来大概四十岁,有张肉乎乎的、颇具意大利特色的方脸,皱纹已经从鼻翼两侧延伸到他的厚嘴唇边。他的黑眼睛看上去很机警,几乎是受了惊的感觉,但那淡淡的笑容里却有种“我就这么干了,嗯哼?”的神气。萨尔瓦多·比安卡,里夫斯说出了他的名字。

“这张照片,”里夫斯指着那张集体照说,“是大约一周前在汉堡拍的。他根本不参加赌博,看看而已。像这样盯着轮盘看,很罕见哪……比安卡自己可能就杀过半打人,否则就当不上打手。但他并不是多么重要的黑手党分子。他是个弃子,只是拿他起个头,你知道……”里夫斯继续往下说,乔纳森喝完杯中酒时,里夫斯又给他倒了一杯。“比安卡不管什么时候都要戴顶帽子——我是说在外面——小礼帽。通常穿件花呢外套……”

里夫斯有台留声机,乔纳森倒想听些音乐,但又觉得提这个要求有些不礼貌,虽然他觉得自己若开口,里夫斯一定会飞奔到留声机前,准确地播放他想听的音乐。乔纳森终于插话说:“一个长相普通的人,拉低礼帽,竖起衣领——就凭看了这两张照片,就打算在人群中认出他来,向他开枪吗?”

“我的一个朋友会在市政厅比安卡上车的那站乘坐同一班地铁,他到下一站梅斯伯格下车,那是斯坦斯塔索站之前唯一的一站。你看!”

里夫斯再次起身,给乔纳森看汉堡的街区地图,地图折叠得像一架手风琴,用蓝点标明了地铁路线。

“你就和弗里茨一起在市政厅站上地铁。弗里茨晚饭后就来。”

很抱歉要让你失望了,乔纳森想说。让里夫斯一路走到这种地步,他感到一阵阵的内疚。抑或,是里夫斯害他走到了这一步?不会吧,里夫斯是在疯狂下注。里夫斯很可能早习惯了这种事情,他应该不是里夫斯试探的第一个人。乔纳森很想问问自己是不是第一个,但里夫斯还在继续唠叨。

“绝对有可能要开第二枪。我不想误导你……”

乔纳森很高兴听到了此事糟糕的一面。里夫斯一直在展示它美好的一面,易如反掌的开枪之后,就有大把大把的钱塞满口袋,回法国或随便哪里过更好的生活,周游世界,给乔治(里夫斯问过他儿子的名字)最好的一切,给西蒙娜更安稳的生活。我怎么向她解释这些钱的来历呢?乔纳森很困惑。

“这是鳗鱼汤,”里夫斯说着拿起了汤匙。“汉堡特色,盖比很爱做。”

鱼汤非常好。还有极好的冰镇摩泽尔葡萄酒。

“汉堡有个著名的动物园,你知道吧。萨特林根的哈根贝克动物园。开车离这儿不远。我们可以明天早晨去。就是说——”里夫斯突然显得更焦虑了——“如果没什么事发生的话。我简直是在盼着什么事发生呢。今晚或明早我就知道了。”

他这么一说,会让人以为去动物园是件重要的事。乔纳森说:“明天早晨我要去医院取检查结果。我应该十一点到那儿。”乔纳森感到一阵绝望,好像十一点就是他的死期。

“是啊,当然了。嗯,动物园可以下午去。那儿的动物们都生活在自然的——自然栖息地里……”

醋焖牛肉。红卷心菜。

门铃响了。里夫斯没有起身。过了一会儿盖比进来通报,弗里茨先生到了。

弗里茨手里拿了顶帽子,穿着件相当寒酸的外套。他大约五十岁。

“这一位是保罗,”里夫斯指着乔纳森对弗里茨说,“英国人,这位是弗里茨。”

“晚上好。”乔纳森说。

弗里茨友好地向乔纳森挥手致意。乔纳森觉得,弗里茨是个粗人,但他有令人愉快的笑容。

“坐下吧,弗里茨,”里夫斯说,“来杯葡萄酒?还是威士忌?”里夫斯用德语说。“保罗是我们的人。”他用英语对弗里茨加了一句。他递给弗里茨一个盛着白酒的高脚杯。

弗里茨点点头。

乔纳森觉得很有趣。那只超大的酒杯看上去像是瓦格纳歌剧里的东西。里夫斯此刻正侧坐在椅子上。

“弗里茨是个出租车司机,”里夫斯说,“有好几个晚上送比安卡先生回过家,对吗,弗里茨?”

弗里茨微笑着咕哝了些什么。

“不是好几个晚上,是两次,”里夫斯说,“没错,我们不——”里夫斯犹豫着,好像不知道用哪种语言说话,然后又继续对乔纳森说,“比安卡很可能凭外貌认不出弗里茨,如果他认出来了也不要紧,因为弗里茨在梅斯伯格就下车了。重点是,你和弗里茨明天要在市政厅地铁站外面会合,然后弗里茨会向我们指认——比安卡。”

弗里茨点点头,显然了解一切。

明天的现在。乔纳森默默地听着。

“你们都在市政厅站上车,大概是六点十五分。最好在六点前就到那儿,因为比安卡可能出于某种原因早到,虽然他一般都相当准时,六点十五到。卡尔会开车送你过去,保罗,所以什么都不用担心。你和弗里茨,你们不用靠近对方,但弗里茨可能必须上你们那节车厢,以便准确地把他指出来。无论如何,弗里茨要在梅斯伯格下车,就是下一站。”说完,里夫斯用德语对弗里茨说了几句,还伸出一只手。

弗里茨从口袋里拿出一支黑色小手枪,递给里夫斯。里夫斯看看门口,好像担心盖比会进来,但又显得不是特别担心,手枪几乎还没有他的手掌大。摸索一会儿之后,里夫斯打开了枪,凝视着弹膛。

“装好子弹了,有保险。在这儿,你懂一点枪吗,保罗?”

乔纳森略知一二。里夫斯在弗里茨的帮助下展示给他看。保险是很重要的,要弄清楚怎么关上。这是把意大利枪。

弗里茨得走了。他说了声再见,对乔纳森点点头。“明天见!六点!”

里夫斯和他走到门口。从门廊回来时拿着一件红铜色的花呢外套,不是新的。“这衣服很宽松,”他说,“试试吧。”

乔纳森不想试,但他还是站起身穿上了大衣。袖子很长。乔纳森把手放进口袋里,发现正像里夫斯此刻告诉他的那样,右边口袋被割开了。手枪就藏在夹克口袋里,再通过大衣这个口袋伸手去够枪,最好一次开火就解决问题,然后扔掉它。

“你会看到好多人,”里夫斯说,“几百人。开枪之后你就后退,像其他人一样,听到砰的一声就往后缩。”里夫斯示范着,身体后仰,倒退一步。

他们就着咖啡喝了德国杜松子酒。里夫斯问起他家里的情况,西蒙娜,乔治。乔治说英语还是只说法语?

“他在学一点英语,”乔纳森说,“我处于不利地位,因为我陪他的时间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