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纳森站在一楼卧室的窗前,注视着西蒙娜把洗好的衣服挂在花园的绳子上。几个枕套,乔治的睡衣,一打乔治和乔纳森的短袜,两件白色女睡衣,胸罩,乔纳森的米色工装裤——除了床单应有尽有,床单西蒙娜送到洗衣店了,因为熨烫平整的床单对她来说很重要。西蒙娜穿了一条花呢便裤,上面是紧身的红色薄毛衣。此刻她正朝那个椭圆形大筐弯下腰去,开始晾晒一条条抹布,她的背影看上去结实而又灵活。这是个阳光灿烂的大晴天,微风送来了夏天的气息。

乔纳森刚才推掉了去内穆尔与西蒙娜的父母,也就是福萨蒂耶一家共进午餐的事。照规矩,他和西蒙娜每隔一星期去一次。除非西蒙娜的哥哥杰拉德来接他们,他们一般都是坐公共汽车去内穆尔。然后,在福萨蒂耶家里,他们一家,还有住在内穆尔的杰拉德夫妇和两个孩子,会一起吃一顿丰盛的大餐。西蒙娜的父母总是对乔治小题大作,每次都送他礼物。大约在下午三点,西蒙娜的父亲让–诺维尔就会打开电视。这样的聚会乔纳森常常觉得无聊,但仍然与西蒙娜同去,因为这是应该做的事,因为他尊重法国家庭这种亲密无间的传统。

“你感觉还好吗?”乔纳森这一次请求缺席时,西蒙娜问道。

“还好,亲爱的。只是我今天没有心情去,我还想把那块地整理一下好种番茄。所以,你干吗不和乔治一起去呢?”

于是,西蒙娜和乔治中午坐公共汽车走了。西蒙娜把剩下的红酒烩牛肉放进红色的小平底锅,搁在炉子上,乔纳森饿了只要热一热就行。

乔纳森是想一个人待着。他正在想那个神秘的斯蒂芬·韦斯特,考虑他的提议。乔纳森今天并不想打电话给黑鹰旅馆的韦斯特,尽管他很清楚韦斯特还在那里,离自己不到三百码远。他本不想与韦斯特联系,但那个主意却莫名地令人兴奋和慌乱,像是晴天霹雳,给他平淡无奇的生活平添一抹亮色。乔纳森很想将这色彩端详一番,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一种欣赏吧。乔纳森还有种感觉(以前就常被证实),西蒙娜能读懂他的想法,或者至少知道有什么事情正困扰着他。如果他在这个星期天又显得心不在焉,他可不想让西蒙娜注意到,来追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所以,乔纳森一边卖力地在花园里干活,一边做着白日梦。四万英镑这个数目,意味着立刻还清房贷,还清好多其它分期付款,粉刷家里需要粉刷的地方,再买一台电视机,为乔治上大学准备一笔储备金,给西蒙娜和自己买几件新衣服——啊,心情多放松!一下子从焦虑中解放了!他又想象着一个,或许是两个黑手党的形象——结实的黑发暴徒被炸死,手臂连枷般甩动,身体从空中坠落。乔纳森把铁锹用力插入花园的泥土,他无法想象的,是自己扣动扳机把枪瞄准一个人后背的样子。更有趣、更神秘、也更危险的,是韦斯特如何得知了他的名字。枫丹白露有一个针对他的阴谋,而且还以某种方式牵扯到了汉堡。韦斯特不可能把他与别人搞混,因为韦斯特连他的病情,他有妻子和小儿子的事都搞得一清二楚。有那么一个人,乔纳森认为,一个他心目中的朋友,或者至少是个友好的熟人,其实对他一点都不友善。

韦斯特可能在下午五点钟离开枫丹白露。就在今天,乔纳森想着。到三点时,乔纳森吃了午饭,整理了起居室中央圆桌抽屉里的文件和收据。然后——他很高兴地发现自己一点都不累——他用扫帚和簸箕打扫了炉子周围满是油污的地板和外露管道。

五点过了一点儿,正当乔纳森在厨房水槽前搓洗手上的煤烟时,西蒙娜和乔治回来了,她哥哥杰拉德和妻子伊温妮也一起来了。他们在厨房喝了一杯。乔治得到了外公外婆送的礼物,一盒复活节糖果。里面有包着金箔的鸡蛋,一个巧克力兔子,彩色的橡皮软糖,都裹着黄色玻璃纸而且并未打开,因为他在内穆尔已经吃了好多糖果,西蒙娜不许他打开。乔治和福萨蒂耶家的孩子们去了花园。

“松过土的地方不要踩,乔治!”乔纳森叫道。他已经耙平了地面,但留下了鹅卵石没动,让乔治去拣。乔治可能会让他的两个小伙伴帮他捡石头,把他那辆红色货车填满。每装满一次,乔纳森就会给他五十生丁买下这一车的鹅卵石——也不用装满,盖住底就行。

外面开始下雨。乔纳森几分钟之前刚把晾着的衣服拿进来。

“花园看上去太妙了!”西蒙娜说,“看啊,杰拉德!”她招呼她哥哥看那个小小的走廊。

乔纳森想,这个时候,韦斯特可能正在枫丹白露去巴黎的火车上,也可能坐的士从枫丹白露去奥利,他似乎很有钱的样子。也许他已经在空中往汉堡飞了。西蒙娜的出现,杰拉德和伊温妮的声音,似乎将韦斯特从黑鹰旅馆抹掉了,至少,似乎将韦斯特变成了乔纳森想象的幻影。乔纳森对自己一直没打电话给韦斯特也颇为得意,仿佛通过不打电话,他就成功地抵制了某种诱惑。

杰拉德·福萨蒂耶,一位电气技师,是个整洁严肃的人,只比西蒙娜大一点儿,头发颜色更淡一些,留着精心修剪的棕色胡子。他的嗜好是研究海军史,还制作了十八、十九世纪的护卫舰模型,在里面安装上微型的电灯,放在起居室里,一按开关电灯就全部或部分亮了起来。杰拉德自嘲说这些古代护卫舰里的电灯不合时宜,但是屋里其余的灯都关掉后,那效果非常漂亮,那八艘或十艘船就像航行在起居室黑暗的大海上一般。

“西蒙娜说你有点担心——你的健康,乔,”杰拉德诚恳地说,“真遗憾。”

“没什么。只是又一次检查,”乔纳森说,“检查结果跟上次差不多。”乔纳森早习惯了用这些陈词滥调回答,就像有人向你问好,你就说“很好,谢谢”一样。听乔纳森这么说,杰拉德似乎很放心,所以,西蒙娜看来没跟她哥哥多说什么。

伊温妮和西蒙娜正在讨论油布的事。厨房炉子和水槽前的油布快要烂掉了,他们买这房子的时候没有换新的。

“你真的感觉很好吗,亲爱的?”福萨蒂耶一家走后,西蒙娜问乔纳森。

“再好没有了。我连暖气锅炉都能对付呢,还有那些煤灰。”乔纳森微笑道。

“你疯了!——今晚你至少得吃顿正式的晚餐。妈妈坚持让我带回家三块肉卷,味道好极了!”

将近十一点钟,他们准备上床睡觉时,乔纳森突然感到一阵沮丧,好像他的双腿、他的整个身体都陷进了某种黏乎乎的东西里——他好像走在齐腰深的烂泥里。他只是累了吗?可是精神的疲劳似乎超过身体上的。灯光熄灭时他很高兴,他终于可以放松了,双臂环绕着西蒙娜,西蒙娜的双臂也环绕着他,就像每天睡觉时那样。他想,斯蒂芬·韦斯特(他的真名是什么?)此刻也许正向东飞呢,他那瘦长的身体在飞机座位上伸展开来。乔纳森想象韦斯特那张粉红疤痕的脸,困惑而又紧张,但韦斯特不会再惦记乔纳森·崔凡尼了。他会去考虑别人。他肯定有两到三个候选人,乔纳森想。

这个早晨寒冷多雾。八点刚过,西蒙娜和乔治就去了幼儿园,乔纳森站在厨房里,用第二杯法式咖啡暖着手指。暖气不够足。他们整个冬天都很不舒服,即使现在已是春天,清晨时分整幢房子依然很冷。他们买房时已经有炉子了,足够楼下的五个暖气片用,却支持不了楼上另外的五个——那是他们满怀希望加装的。乔纳森记得有人警告过他们,但是换一个更大的炉子要花掉三千新法郎,他们没有这笔钱。

三封信从前门的投信口掉了进来。一封是电费账单。乔纳森把一个白色方形信封翻过来,看到它背面印着“黑鹰旅馆”。他打开信封,一张名片露出来掉在了地上。乔纳森捡起名片,看到手写的“斯蒂芬·韦斯特敬上”,下面印着:

里夫斯·迈诺特

阿格尼斯街159号

温特胡德(阿尔斯特)

汉堡56

629—6757

还有一封信。

亲爱的崔凡尼先生:

今天早晨直到下午都没有听到你的消息,我非常遗憾。但是为了避免你改变主意,我附上我的名片和汉堡地址。如果你对我的建议另有想法,请随时打电话给我,或者到汉堡来面谈。你的往返交通费我一得到消息立刻就电汇给你。

说实话,看看汉堡的专家对你的情况怎么说,听听另一种观点,难道不是个好主意吗?这可能会让你感觉更放心。

星期天晚上我将返回汉堡。

你忠诚的

斯蒂芬·韦斯特

四月一日,一九——

乔纳森一时间感觉既惊讶,又有趣,又生气。更安心。这真有点可笑,韦斯特不是确信他很快就要死了吗?如果汉堡的专家说:“啊,是这样,你只剩一两个月了。”这会让他更安心吗?乔纳森把信和名片塞进长裤后面的口袋里。免费往返汉堡,韦斯特还真是极尽诱惑之能事啊。有意思的是,他在星期六下午发出了这封信,这样乔纳森在周一早晨就会收到,尽管星期天他随时会接到乔纳森的电话。星期天城里是不开邮筒的。

现在是八点五十二分,乔纳森思考着自己该做些什么。他要从默伦一家工厂多订些牛皮纸。至少应该给两位顾客写明信片,因为他们的画已经准备好一个多星期了。乔纳森通常在星期一去他的商店,做些零零碎碎的事情消磨时间,但并不开门营业,因为开门会违反法国一周营业不得超过六天的法律。

乔纳森在九点十五分来到店里,拉下门上的绿色帘子,又锁上门,把“打烊”的牌子留在门上。他在店里来回闲逛,还在想着汉堡的事。听听德国专家的看法,也许是件好事。两年前乔纳森曾在伦敦咨询过一位专家。检查结果与法国医生的一样,这说明以前的诊断没错,乔纳森也就知足了。可是,德国人会不会更彻底、更前沿一些呢?假如他接受了韦斯特提供的往返机票,跑一趟德国呢?(乔纳森正在往一张明信片上抄地址。)但那样他就欠了韦斯特的人情。乔纳森发现,自己正在把玩为韦斯特杀人这个主意——也不是为韦斯特,而是为了钱。一个黑手党成员。他们原本就都是些罪犯,难道不是吗?当然了,乔纳森提醒自己,就算接受了韦斯特的往返费用,以后也一定要把钱还给韦斯特。关键在于,乔纳森现在没办法凑齐这笔钱,存款数目不够。如果他真想明确自己的病情,德国(或者瑞士)那边应该能告诉他。他们那儿的医生还是世界顶尖的,不是吗?想到这里,乔纳森将默伦那个供纸商的名片放在电话旁边,提醒自己隔天打电话,因为那家造纸厂今天也不开门。天知道,斯蒂芬·韦斯特的建议就不可行吗?一瞬间,乔纳森仿佛看到自己被德国警方的交叉火力炸成了碎片:他刚开枪杀了那个意大利佬,就被德国警察逮个正着!不过,就算他死了,西蒙娜和乔治还是会得到那四万英镑。乔纳森的思绪回到了现实。他不会去杀任何人的,绝不。但是,去汉堡怎么想都像个玩笑,像休假,即使会在那儿得到一些可怕的消息,那又怎样?无论如何,他会得知真相。如果韦斯特现在出钱,乔纳森大概三个月后就可以还给他,只要他精打细算,不买任何衣服,就连去咖啡馆喝啤酒也免掉。乔纳森可不敢告诉西蒙娜,虽然她肯定会同意,因为乔纳森这是去看另一位医生,可能还是位杰出的医生。所以,要节省就得勒紧乔纳森自己的口袋。

大约十一点,乔纳森拨通了韦斯特在汉堡的电话号码,直接打,没有要求对方付费。三四分钟后,他的电话响了,连线清晰,听上去比平常打到巴黎还要好很多。

“……是的,我是韦斯特。”韦斯特的声音轻柔又紧张。

“我今天早晨收到你的信了,”乔纳森开口了,“去汉堡这个主意——”

“是啊,干吗不去呢?”韦斯特若无其事地说。

“可我的意思是看专家这个主意——”

“我马上把钱电汇给你。你可以在枫丹白露邮局取钱。应该两三个小时就到了。”

“那——你真客气。我一到那儿,就能——”

“你今天能来吗?今天晚上?这儿有房间给你住。”

“我不知道今天行不行。”可是,为什么不呢?

“你拿到机票后再打电话给我。告诉我你什么时候来。我一天都在家。”

乔纳森挂上电话,心跳有点加快。

在家里吃午餐时,乔纳森上楼去卧室看行李箱是否能用。可以,它就在衣柜顶上,上次去阿尔勒度假后就一直放在那儿,已经一年多了。

他对西蒙娜说:“亲爱的,重要的事。我已经决定要去汉堡见一位专家。”

“噢,是吗?——佩里耶建议的?”

“呃——说实话,不是。是我的主意。听听德国医生的看法也不错。我知道这得花钱。”

“噢,乔!花钱!——你今天早晨听到什么消息了吗?可实验室的报告明天才到呀,不是吗?”

“是。反正他们说的都一样,亲爱的。我想要新鲜的看法。”

“你想什么时候去?”

“很快。这周吧。”

就在五点前,乔纳森来到枫丹白露邮局。钱已汇到。乔纳森出示身份证,领到六百法郎。他离开邮局去了富兰克林罗斯福广场上的旅游服务处——就在两条街之外——买了去汉堡的往返机票,当天晚上九点二十五分从奥利机场起飞。他知道得抓紧时间,他宁愿赶一点,因为这样就省去了思考,犹豫。他回到商店里给汉堡打电话,这次是对方付费。

韦斯特又接了电话。“噢,太好了。十一点五十五,好的。你乘机场大巴到市区的终点站,好吗?我会在那儿等你。”

之后,乔纳森给一位有重要画作要取的顾客打了个电话,说他因为“家里的原因”——司空见惯的借口——要在周二和周三关门两天。他还得在门口留个告示,以达到这种效果。没什么大不了的,乔纳森想,镇上开店的人经常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好几天不开门。乔纳森有一次还看见一个牌子上写着“宿醉未消,休息一天”。

乔纳森关上店门,回家收拾行李。最多待两天,他想,除非汉堡的医院或别的什么原因要他多待几天再作检查。他已经查过去巴黎的火车时刻表,有一班在七点左右,很好。他得先到巴黎,然后去荣军院乘公共汽车到奥利机场。西蒙娜和乔治回家时,乔纳森已经把行李箱放在了楼下。

“今晚吗?”西蒙娜说。

“越快越好,亲爱的。我很着急。我会在周三回来,也许明天晚上就回来了。”

“可是——我在哪儿能联系到你?你订好酒店了吗?”

“没有。我会发电报给你,亲爱的。不用担心。”

“你已经跟医生安排好一切了吗?医生是谁?”

“我还不知道呢。我只是听说过那家医院。”乔纳森想把护照塞进夹克里层的口袋里,却掉到了地上。

“我从没见过你像今天这样。”西蒙娜说。

乔纳森对她微笑着:“至少——我显然不会晕倒嘛!”

西蒙娜想陪他一起去枫丹白露–雅芳车站,然后坐公共汽车回来,但乔纳森恳求她不要去。

“我会马上发电报的。”乔纳森说。

“汉堡在哪儿?”乔治第二次问。

“日耳曼!——德国!”乔纳森说。

乔纳森在法兰西大街拦到一辆出租车,真幸运。他到的时候,火车正驶入枫丹白露–雅芳车站,他差一点就没时间买票再跳上车去。然后是坐出租从里昂车站到荣军院。乔纳森那六百法郎还剩一些,他暂时不用为钱操心了。

在飞机上,他腿上放了一本杂志,半睡半醒。他想象着自己成了另外一个人。飞机的猛冲似乎正在将这个新人从那个留在圣梅里大街上黑暗房屋里的人身上冲走。他想象着另一个乔纳森此刻在帮西蒙娜做菜,聊着厨房地板油布价格之类的琐事。

飞机落地了。空气凛冽,非常寒冷。一条长长的高速路,两边灯光明亮。然后是市区的街道,夜空中隐隐呈现出雄伟的高楼,路灯的颜色和形状都与法国的不一样。

接着是韦斯特微笑着伸出右手向他走来。“欢迎,崔凡尼先生!旅途顺利吗?……我的汽车就在外面。让你自己坐到终点站,请别介意。我的司机——其实不是我的司机,但我有时候用他——他直到几分钟前还被占用着。”

他们走向路边。韦斯特的美国口音一直絮叨着。除了那道伤疤,他身上没有一点让人想到暴力。乔纳森认为,他实在太冷静了,从精神病学的观点看这可不是好兆头。或者,他不过是笑里藏刀?韦斯特停在一辆精心抛光的黑色梅赛德斯奔驰旁边。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没戴帽子,上来帮乔纳森提他的中型行李箱,还为他和韦斯特开车门。

“这是卡尔。”韦斯特说。

“晚上好。”乔纳森说。

卡尔微笑着,用德语咕哝了些什么。

那是一段很长的车程。韦斯特指点着市政厅的位置,“全欧洲最古老的一座,大战时躲过了轰炸”,还有一座宏伟的基督教堂还是天主教堂,名字乔纳森没记住。他和韦斯特都坐在后座上。他们进入了一个更具乡村氛围的城区,过去之后有一座桥,然后又上了一条更黑暗的路。

“我们到了,”韦斯特说,“我的地盘。”

汽车已经拐进一条上坡路,停在一幢大房子旁边,房间的几个窗子亮着,精心打理的大门口也亮着灯。

“这幢老房子有四套公寓,我拥有其中一套,”韦斯特解释道,“汉堡有好多这样的房子。改造过的。我这儿有美丽的阿尔斯特湖景。奥森阿尔斯特,大的那一块。明天你会看到更多。”

他们乘现代电梯上了楼,卡尔提着乔纳森的箱子。卡尔按门铃,一个穿黑衣戴白围裙的中年女人微笑着开了门。

“这位是盖比,”韦斯特对乔纳森说,“我的兼职管家。她为这幢房子里的另一家工作,还睡在那边,但我告诉她我们今晚可能想吃点东西。盖比,崔凡尼先生从法国来。”

那女人愉快地向乔纳森致意,接过了他的大衣。她有张布丁一样的圆脸,看起来心地善良。

“在这里洗漱,如果你需要的话,”韦斯特说着,指了指已经亮起灯的浴室,“我给你拿杯威士忌。你饿吗?”

乔纳森从浴室出来时,巨大的方形起居室里已经亮起了四盏灯。韦斯特正坐在绿色沙发上,抽着一支雪茄。两杯威士忌摆在韦斯特面前的咖啡桌上。盖比立刻用托盘端来了三明治和一块淡黄色的圆奶酪。

“啊,谢谢你,盖比,”韦斯特对乔纳森说,“盖比没有什么时间了,可我一告诉她我有客人要来,她就坚持要留下来准备三明治。”韦斯特虽然在做愉快的评论,脸上却并无笑容。其实,在盖比摆放碟子和银质餐具时,他那两道直眉毛还紧张地拧到了一起。盖比一离开他就说:“你感觉不错吧?现在主要的事情就是——拜访专家。我想到了一个好人选,海因里希·文策尔医生,埃彭多夫医院的血液病专家,这家医院是这儿的大医院,世界闻名。我已经为你预约了明天下午两点,如果合适的话。”

“当然可以。谢谢你。”乔纳森说。

“这样你就有机会补补觉了。你这么突然地离开家到这儿来,但愿你妻子不会太介意吧?……毕竟,严重的疾病多请教几个医生还是明智的……”

乔纳森只听进去一半。因为他有点头晕,而且还在分心看房间的装饰。一切都是德国式的,他是第一次到德国来。家具都相当传统,但风格上现代多于复古,不过,乔纳森对面靠墙的位置倒是有张美观的比德迈厄式(1)桌子。沿着四面墙都是低矮的书架,窗边是长长的绿色窗帘,角落里的灯散发着怡人的光芒。一只紫色的木盒敞开放在玻璃咖啡桌上,露出格子里形形色色的雪茄和香烟。白色的壁炉有黄铜配饰,但此刻没有点火。挂在壁炉上方的一幅画相当有趣,看起来像德瓦特的作品。里夫斯·迈诺特在哪儿?韦斯特就是迈诺特,乔纳森猜想。韦斯特自己会说出来吗?还是他觉得乔纳森已经知道了?乔纳森突然想,他和西蒙娜应该把他们的整个房子刷白,或者贴白色壁纸。他应该劝说西蒙娜打消在卧室里贴艺术墙纸的想法。若想房间更亮一些,白色才是合理的——

“……你可能已经考虑过另一个提议了吧,”韦斯特正在用他柔和的嗓音说着,“我在枫丹白露谈过的那个想法。”

“我恐怕还没有改变主意,”乔纳森说,“所以这么一来——我显然欠你六百法郎。”乔纳森挤出一个微笑。他已经感觉到威士忌的力量了,而且他一发现这一点就赶紧又从杯中喝了一点。“我可以在三个月内还给你。找专家现在对我来说是关键的事情——重中之重。”

“当然了,”韦斯特说,“你不必想着还钱。那太荒唐了。”

乔纳森不想争辩,但他觉得有点丢脸。最重要的是,乔纳森觉得很古怪,好像他正在做梦,或者不知何故不是他自己了。这只是因为周围都是异国风味的东西吧,他想。

“我们想除掉的这个意大利人,”韦斯特说着,将双手叠在脑袋后面,抬头看着天花板,“有份固定工作。——哈!真可笑!他只不过是找个固定时间过去,假装有工作罢了。他一直在绳索街(2)那些俱乐部晃悠,装作对赌博很有品位的样子!他还冒充是个酿酒师,我敢肯定他有个同伙在——他们这儿叫做酒厂的鬼地方。他每天下午都去那个酒厂,晚上就泡在一两个私人俱乐部里,玩点儿轮盘赌,看看能碰上什么人。早晨他会睡觉,因为他通宵不睡嘛。现在的重点是,”韦斯特说着站了起来。“他每天下午坐地铁回家,他的家是租来的公寓。他租了六个月,为了显得合法,还在酒厂弄到一份六个月的工作合同。——吃个三明治!”韦斯特推过盘子,好像刚发现三明治在那儿似的。

乔纳森吃了一口。里面还有凉拌卷心菜和腌黄瓜。

“最重要的一点是,他每天大约六点十五分在斯坦斯塔索站下车,独自一人,看上去跟随便哪个生意人下班回家一样。我们就是要在这个时候干掉他。”韦斯特向下摊开他瘦骨嶙峋的手掌。“如果你能瞄准他后背正中间,就开枪一次,保险起见可能得两次,然后扔掉枪——按英国人的说法,‘反正鲍勃是你叔叔’(3),一切都易如反掌,对吧?”

这个说法的确很熟悉,很久以前就有。“这件事真要这么简单,你干吗还用得着我?”乔纳森努力挤出一个礼貌的微笑。“毫不夸张地说,我是个外行。我会搞砸的。”

韦斯特好像没听到。“地铁里的人也许会围过来看。肯定有一部分人会。谁能说得清?三十、也许四十吧,要看警察来得够不够快。那是个大站,主要线路的终点站。警察可能会在站里检查所有人。所以,万一他们搜到你身上呢?”韦斯特耸耸肩。“你已经扔掉了枪。行动之前你手上可以套一只薄袜,开枪后几秒钟你就把它扔掉。所以你手上没有火药残留,枪上也没有指纹。你和死者没有半点关系。噢,其实根本查不到这一步。只要看一眼你的法国身份证,加上你和文策尔医生的约会,你就清白了。我的意思是,我们的意思是,我们就是专门要找和我们、和俱乐部没有任何瓜葛的人……”

乔纳森静静地听着,未做评论。他在想,开枪那天,他得住在一家酒店里,不能再做韦斯特的房客,以免警察问起他住在哪儿。卡尔和那个管家怎么样?他们知道这件事吗?他们可靠吗?都是胡扯,想到这儿,乔纳森很想笑,却笑不出来。

“你累了,”韦斯特提醒他,“想看看你的房间吗?盖比已经把你的箱子拿进去了。”

十五分钟后,乔纳森冲过热水澡,换上了睡衣。他的房间有两扇窗开在整幢楼的正面,乔纳森向外眺望着水面,沿着岸边有红红绿绿的灯光在闪烁,那是靠岸停泊的小船。湖面看上去黑暗、平静、广阔。一束探照灯光扫过天空,像在防备什么。他的床是四分之三宽度(4),床单叠得很整齐。床头柜上有个玻璃杯,看起来装的像水,还有一包“吉卜赛女郎”香烟,是他抽的牌子,烟灰缸和火柴也都有。乔纳森从杯中抿了一口,发现那的确是水。

* * *

(1) 德意志邦联诸国在1815年至1848年之间的中产阶级艺术,比德迈厄风格家具基本上衍生于帝国时期和五人执政内阁时期,最大缺陷是笨重和稚拙,但以其技艺精湛简易和实用而受人称赞。家具表面饰以自然木纹、木结或仿乌木色加以变化,使之形成对比。以严谨的几何图形为明显特征。

(2) 绳索街是德国汉堡中区圣保利的一条街道,其名称源自为港口服务的缆绳工匠。绳索街是汉堡的夜生活中心,德国(也有说是欧洲)最大的红灯区。

(3) 英国俗语,起源尚不确定,但有一种普遍的理论认为,这种说法是在1887年保守党首相罗伯特·鲍勃·塞西尔(Robert Bob Cecil)任命他的侄子阿瑟·贝尔弗(Arthur Balfour)为爱尔兰首席秘书后产生的。不管贝尔弗还有其它什么资本,“鲍勃的叔叔”被认为是决定性的因素。意为“轻而易举”。

(4) 德国常见的床尺寸,有120cm×200cm和140cm×200cm两种型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