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十一日,星期五的下午,乔纳森店里的电话铃响了。他正在把牛皮纸粘到一幅大尺寸画作的后面,在拿起电话前,不得不寻找合适的重物——一块刻着“伦敦”字样的砂岩,一个胶水罐,一根木棒——来压住那幅画。
“喂?”
“您好,先生。崔凡尼先生吗?……我想你应该说英语吧。我的名字叫斯蒂芬·韦斯特,W-i-s-t-e-r。我要在枫丹白露待几天,不知道您能否抽出几分钟和我谈谈——我认为这件事您会感兴趣的。”
这人有美国口音。“我不买画,”乔纳森说,“我是做画框的。”
“我不想跟你谈任何有关你工作的事。这事我没法在电话里解释——我住在黑鹰旅馆。”
“噢?”
“不知道你今晚商店打烊后是不是能抽出几分钟时间?大概七点?还是六点半?我们可以喝杯酒或咖啡。”
“可是——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见我。”一个妇人走进了商店——蒂索太太,还是提索德太太?——来取一幅画。乔纳森抱歉地对她一笑。
“我必须当面跟你解释,”那个柔和、诚恳的声音说,“只需要十分钟。今天晚上七点你有空吗?”
乔纳森改口了。“六点半就可以。”
“我会在大厅等你。我穿着灰色格子呢西装。不过我会交待门房的。这不难。”
乔纳森通常在六点半关门。六点十五分,他站在冷水槽前搓洗双手。天气温和,乔纳森穿着高领毛衣和一件米黄色灯芯绒旧夹克,这身装束进黑鹰旅馆不够优雅,再加上他那不算最好的橡胶雨衣,就显得更糟糕了。他干吗要担心?那人一定是想卖东西给他。不可能有别的事情。
旅馆距离商店只有五分钟路程。前面有个小小的院子,被高高的铁栅栏围起来,有几节台阶通往前门。乔纳森看到一个神色紧张、留着平头的瘦长男人略带犹疑地向他走过来,乔纳森便说:
“韦斯特先生吗?”
“是的。”里夫斯挤出一个微笑,伸出了他的手。“我们是在这儿的酒吧喝一杯,还是你想去别的地方?”
这儿的酒吧宜人又安静。乔纳森耸耸肩。“随便你了。”他注意到韦斯特脸颊上有一道可怕的伤疤,特别长。
他们走进旅馆酒吧那道宽阔的门,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一张小桌旁有一对男女。韦斯特似乎被这份安静吓退了,他转过身说:
“咱们试试别处吧。”
他们走出旅馆向右拐。乔纳森知道旁边那家酒吧,叫“运动”咖啡吧或是别的什么,这个时候酒吧里面准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常,少年们挤在弹球机旁,工人们拥在柜台边上。韦斯特停在这家咖啡吧的门口,好像出乎意料地踏入了正在战斗的战场。
“你介不介意,”韦斯特边说边转过身,“到我的房间里去?里面很安静,我们还能让人送东西上去。”
他们回到旅馆,爬上一层楼梯,走进一个西班牙风格的漂亮房间——黑色铁艺,覆盆子色的床单,浅绿色的地毯。架上的行李箱是此屋有人的唯一标志。韦斯特进来没用钥匙。
“你想要点什么?”韦斯特走向电话。“苏格兰威士忌?”
“好的。”
这人用蹩脚的法语点了单。他要求将酒瓶送上来,外加许多冰块。
然后就是沉默。乔纳森很好奇,这个人为何如此不安呢?乔纳森站在窗边,一直在往外看。很显然,韦斯特在酒水送来之前不打算谈话。乔纳森听到了小心翼翼的敲门声。
一个身穿白夹克的侍者带着托盘与友好的微笑走了进来。斯蒂芬·韦斯特慷慨地倒着酒。
“有兴趣赚点钱吗?”
乔纳森笑了,他现在坐在舒适的扶手椅里,手中拿着放大冰块的苏格兰威士忌。“谁不想呢?”
“我有个危险的工作——呃,重要的工作——我准备为它出高价。”
乔纳森想到了毒品:这个人可能想运送或者携带什么东西吧。“你是做什么生意的呢?”乔纳森礼貌地问。
“好几种。目前这个你可以称之为——赌博。——你赌博吗?”
“不。”乔纳森微笑着。
“我也不赌。但这不是重点。”此人从床边站起来,在房间里慢慢地四处走动。“我住在汉堡。”
“噢?”
“赌博在市区内是不合法的,但在私人俱乐部里就很常见。不过,合不合法也不是重点。我需要有人帮我除掉一个人,也可能两个吧,再看看顺便偷点什么。好啦,现在我已经把我的想法和盘托出了。”他表情严肃,充满希望地看着乔纳森。
这人的意思是,杀人!乔纳森吓了一跳,接着便微笑着摇了摇头。“真奇怪你是从哪儿知道我名字的!”
斯蒂芬·韦斯特没有笑。“这不重要。”他继续走来走去,手里拿着酒,灰色的眼睛盯着乔纳森又移开。“不知道你对九万六千美元是否有兴趣?那是四万英镑,大概四十八万法郎——新法郎。只要枪杀一个人钱就到手,也许两个吧,我们得看情况。我会把一切安排妥当,保证你做起来又安全,又简单。”
乔纳森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你从哪儿听说我是个——职业杀手。你一定是把我和别人弄混了。”
“不,根本没弄错。”
乔纳森的微笑在此人紧张的注视下慢慢褪去了。“你弄错了……你介意告诉我你是怎么打电话找到我的吗?”
“嗯,你——”韦斯特显得十分痛苦,这是先前不曾有过的,“你活不过几个星期了。你自己也很清楚。你还有妻子和儿子——不是吗?你难道不想在走之前给他们留点儿什么吗?”
乔纳森感觉浑身的血液都要从自己脸上涌出去。韦斯特怎么知道这么多?接着他意识到,原来这一切全都环环相扣!告诉戈蒂耶他快死了的那个人,认识面前这个人,跟他不知有什么关系。乔纳森不打算提起戈蒂耶。戈蒂耶是个诚实的人,韦斯特却是个骗子。乔纳森的苏格兰威士忌突然变得不那么好喝了。“是有个疯狂的谣言——最近——”
现在轮到韦斯特摇头了。“那不是疯狂的谣言。也许是你的医生没有告诉你真相。”
“你比我还了解我的医生吗?我的医生不会对我撒谎。没错,我是得了血液病,可是——我现在情况并没恶化——”乔纳森突然停了下来,“关键是,我恐怕不能帮你,韦斯特先生。”
韦斯特咬了咬下唇,那道长长的伤疤令人反感地蠕动着,活像条虫子。
乔纳森不再看他。难道佩里耶医生在撒谎吗?乔纳森认为,他明早应该打电话到巴黎那家实验室问一问,或者干脆去巴黎要求他们再做个解释。
“崔凡尼先生,很抱歉,但我要说,你显然还蒙在鼓里。至少你已经听到了那所谓的谣言,所以,我不是坏消息的送信人。这件事你可以自由选择,但在这种情况下,像这么大的数目,我会觉得,听上去相当诱人。你可以不再工作,享受你的——嗯,比如说,你可以带家人周游世界,然后还能给你妻子留下……”
乔纳森觉得有点晕眩,站起来做了个深呼吸。那种感觉过去了,但他更愿意站着。韦斯特正在说话,可乔纳森几乎听不到。
“……我的想法。汉堡有几个人愿意出这九万六千美元。我们想除掉的那个人,那些人,是黑手党。”
乔纳森只清醒了一半。“谢谢,我不是杀手。你还是别谈这件事了。”
韦斯特继续往下说。“但确切地说,我们需要的是和我们当中任何人、和汉堡那边都没有关系的人。第一个目标,只是个喽啰,必须在汉堡解决掉。原因是,我们想要警察认为那是两个黑手党帮派在汉堡互相厮杀。其实,我们希望警察插手时会顺便帮上我们这边。”他继续来来回回地走着,经常看着地板。“第一个人应该在人群里中枪,U-bahn的人群。就是我们的地铁,你们叫做地下铁的。枪得马上扔掉,然后——枪手就混入人群,消失得无影无踪。一把意大利枪,上面没有指纹。没有线索。”说到这里,他就像指挥结束一样,放下了双手。
乔纳森挪回到椅子里,他需要坐一会儿。“对不起,不行。”只要有了力气,他立刻就会向门口走去。
“明天一天我都在这儿,很可能会一直待到星期天下午晚些时候。我希望你考虑一下。——再来杯威士忌?可能对你有好处。”
“不,谢谢。”乔纳森硬撑着站起来。“我要走了。”
韦斯特点点头,看上去很失望。
“谢谢你的酒。”
“不值一提。”韦斯特为乔纳森打开了门。
乔纳森走了出去。他以为韦斯特会把一张印有名字和地址的卡片塞到自己手里。幸好没有。
七点二十二分,法兰西大街上的路灯已经亮了。西蒙娜要他买什么了吗?面包,也许吧。乔纳森走进一家杂货店买了一长条。熟悉的家务琐事令人心安。
晚饭有蔬菜汤,一些剩余的猪头肉冻切片,一个番茄洋葱沙拉。西蒙娜说起她那家鞋店附近有家店在搞墙纸特卖。只要一百法郎,他们就能换掉整个卧室的墙纸,她已经看上了一种淡紫和绿色的漂亮图案,特别明亮,有新艺术风格。
“只有一个窗户,卧室特别暗,你知道的,乔。”
“听起来很棒啊,”乔纳森说,“如果特价就更好了。”
“就是特价。不是只降价百分之五那种愚蠢的特卖——像我那个抠门儿的老板。”她把面包皮蘸上沙拉酱汁,匆匆送进嘴里。“你在担心什么吗?今天发生什么事了?”
乔纳森马上微笑起来。他没有担心什么。他很高兴西蒙娜没有注意到他回家晚了一点儿,而且还喝了一大杯酒。“没有,亲爱的。什么事都没有。也许是到周末了,快到周末了。”
“你又觉得疲劳了?”
这个好像来自医生的问题,现在已是例行公事。“不……今晚八点到九点我要打电话给一位顾客。”现在是八点三十七分。“我还是现在就去吧,亲爱的。也许回来后喝咖啡。”
“我能和你一起去吗?”乔治问道,放下他的叉子往后一坐,准备从椅子上跳下来。
“今晚不行,我的小老弟。我很着急。可你只想玩那些弹球机,我可知道你。”
“好莱坞口香糖!”乔治用法语的发音方式嚷着,“奥利坞霜糖!”
乔纳森从门廊衣钩上拿起夹克,脸上抽搐了一下。好莱坞口香糖,那绿白相间的包装纸常常散落在排水沟里,偶尔也落在乔纳森的花园里。它对法国的小孩子有着神秘的吸引力。“遵命,先生。”乔纳森说着,走到门外。
电话簿上有佩里耶医生家里的电话号码,乔纳森希望他今晚在家。有家烟草店有电话,比乔纳森的商店更近。此刻恐慌正牢牢抓住乔纳森,他赶忙朝着那发亮、倾斜的红色滚筒一路小跑,那是两条街外烟草店的标志。他一定要让医生把话讲清楚。乔纳森点头向吧台后他略有点面熟的年轻人致意,指了指电话和放电话簿的架子。“枫丹白露!”乔纳森喊道。这个地方很吵闹,还有台自动唱机在轰鸣。乔纳森找到那个号码,拨了出去。
佩里耶医生接了电话,还听出了乔纳森的声音。
“我非常想再做一次检查。甚至今晚都行。就现在——如果你能取样的话。”
“今晚?”
“我马上就可以去见你。五分钟后。”
“你是不是——又感觉虚弱了?”
“嗯——我想如果明天能送到巴黎检查——”乔纳森知道佩里耶医生的习惯是把各种样本在星期六早晨送到巴黎去。“如果你今晚或明早能采一个样本——”
“明天早上我不在办公室。我要出诊。你要是这么着急,崔凡尼先生,现在就来我家吧。”
乔纳森付了电话费,又在出门之前想起来,去买了两包好莱坞口香糖,放进了夹克口袋。佩里耶住在马其诺林荫路上,走过去大约要十分钟。乔纳森一路上连走带跑。他从未去过医生的家。
这是一栋阴暗的大楼,门房是个行动迟缓、皮包骨头的老太太,正在满是塑料植物的小玻璃房间里看电视。就在乔纳森等待电梯下降到那个摇摇晃晃的栅栏里时,那看门人蹒跚走进大厅,好奇地问道:
“您的妻子要生孩子了吗,先生?”
“不,不。”乔纳森笑着说。想起来佩里耶医生是全科医生。
他上了楼。
“现在怎么样?”佩里耶医生问,穿过餐厅召唤着他。“到这个房间来吧。”
整个屋子光线昏暗。电视机在什么地方开着,他们进入的那个房间像个小办公室,书架上有医学书籍,一张书桌上放着医生的黑皮包。
“我的天呀!别人会以为你马上就要崩溃了!你刚才一直在跑是吧?很明显,你的脸颊都红了。别告诉我你又听到传言说,你死到临头了!”
乔纳森努力让声音平静一些。“我只是想确证一下而已。我感觉不太好,跟你说实话。我知道上次检查到现在只有两个月,可是——既然下次检查在四月末,现在做又有什么害处呢——”他停顿一下,耸耸肩。“既然采骨髓很容易,既然明天很早就能送走——”乔纳森知道,他的法语此刻讲得十分蹩脚,他知道“moelle”骨髓这个词,已经变得令人恶心了,尤其是想到他的骨髓在反常地变黄,就更觉恶心。他感觉到佩里耶医生现在的态度就是对他这位病人百般迁就。
“是的,我可以采样。结果很可能和上次一样。你永远不会从医生这里得到完全确定的答案,崔凡尼先生……”医生继续说着,乔纳森此时脱掉了毛衣,遵照佩里耶医生的手势在一个老式皮沙发上躺下来。医生将麻醉针头戳进去。“但我能理解你的担心。”佩里耶医生几秒钟后说道,把即将插入乔纳森胸骨的管子压了压,又敲了敲。
乔纳森不喜欢这种嘎吱嘎吱的声音,却发现这种轻微的疼痛很容易忍受。也许,这一次,他就能得知真相了。在离开之前,乔纳森忍不住开口说:“我必须知道真相,佩里耶医生。真的,你觉得那个实验室会不会不给我们正确的结论呢?我宁愿相信他们的数据是正确的——”
“这个结论或预测根本就不存在,我亲爱的年轻人!”
乔纳森走回了家。他本想告诉西蒙娜他去见佩里耶了,他又觉得担心了,可是乔纳森不能:他已经让西蒙娜承受得够多了。如果告诉她,她又能说些什么呢?她只会变得更担心,像他一样。
楼上,乔治已经上了床,西蒙娜正在给他读书。又是阿斯特里克斯。乔治倚着他的枕头,西蒙娜坐在灯下一张矮凳上,乔纳森觉得,要不是西蒙娜懒散的样子,这场景实在像一幅家居生活真人画(1),年代应该是一八八〇年。乔治的头发在灯光下像玉米须一样金黄。
“霜糖呢?”乔治咧嘴笑着问。
乔纳森笑着拿出一包。另一包可以等下一次再说。
“你去了好久。”西蒙娜说。
“我在咖啡馆喝了杯啤酒。”乔纳森说。
第二天下午四点半到五点之间,按照佩里耶医生的嘱咐,乔纳森给纳伊的艾伯勒–瓦伦特实验室打了电话。他报上自己的名字,拼写之后说,他是枫丹白露佩里耶医生的病人。然后等着联系对应的部门,此时电话每隔一分钟就发出收费的“嘀”声。乔纳森已经准备好了纸和笔。能不能再拼一遍您的名字呢?然后,一个女人的声音开始读报告了,乔纳森飞快地记下那些数字。白细胞计数十九万。这不是比以前高了吗?
“我们当然会送一份书面报告给你的医生,他应该在星期二收到。”
“这份报告没有上次结果那么好,不是吗?”
“我这儿没有以前的报告,先生。”
“有医生吗?也许,我可以和医生谈谈?”
“我就是医生,先生。”
“哦。那么这份报告——不管你是否有以前那份——结果不好,对吗?”
她像教科书一样回答:“有潜在的危险,包括抵抗力下降……”
乔纳森是从店里打的电话。当时他把告示牌翻到“打烊”,还拉上了门帘,不过通过窗子还能看到他。这会儿他要去拿掉那牌子时,才发现自己刚才根本没有锁门。既然这天下午没人要来取画,乔纳森觉得他不妨关门。时间是四点五十五分。
他走向佩里耶医生的诊所,准备在必要时等上一个小时。星期六是繁忙的一天,因为大多数人不上班,有空来看医生。乔纳森前面有三个人,但护士问他是否可以久等,他说不能,护士就对下一位病人道个歉,让他加了进去。乔纳森怀疑,是佩里耶医生对护士说起过他吗?
佩里耶医生对着乔纳森潦草写下的纸条,抬起黑黑的眉毛说,“可是这并不完整啊。”
“我知道,但它能说明些什么,不是吗?情况有点恶化——不是吗?”
“别人会认为是你想要恶化!”佩里耶医生带着习惯的快活说道,乔纳森对此已经不再相信了。“坦白讲,是的,恶化了,但只是一点点。并不要紧。”
“就百分比来说——恶化了百分之十,可以这么说吗?”
“崔凡尼先生——你不是一辆汽车!让我在周二得到完整报告前就做评论,这是不合理的。”
乔纳森走路回家,走得相当慢,他专门走过了萨布隆街,看看有没有人要进他的商店。没有一个人。只有那家自助洗衣店生意兴隆,人们拿着大包小包的衣物,一不小心就会在门口撞上。快六点了,今天西蒙娜要七点之后才会离开鞋店,比平时晚,因为她的老板布里亚德不想在周日和周一休息前错过任何一个法郎。韦斯特还在黑鹰旅馆,他难道单单就是为了等他,等他改变主意说一声“好”吗?假如佩里耶医生与斯蒂芬·韦斯特合谋,假如是他们让艾伯勒–瓦伦特实验室给他一份不太好的检查结果,岂不是很可笑吗?假如戈蒂耶也卷入了这个阴谋,做了坏消息的小小送信人呢?仿佛一场噩梦,最古怪的事全都凑在一起,联手对付他这个做梦的人。但乔纳森知道他不是在做梦。他知道,佩里耶医生并未受雇于斯蒂芬·韦斯特,艾伯勒–瓦伦特实验室也没有。他的病情恶化了,死亡又比他预想的更近或更快了一些,这都不是梦。可是,每个又活过了一天的人不都是如此嘛,乔纳森提醒自己。他想到,死亡和老去都是个衰退的过程,简直就是一条下坡路。大多数人都有机会慢慢来,从五十五岁或者他们慢下来的任何时候开始,渐渐衰退到七十岁或者到他们的寿数尽头。乔纳森明白,他的死亡来得很快,就像从悬崖上往下坠。每次他想要做“准备”时,就不禁要思前想后,躲躲闪闪。他的心态,他的精神,都还是三十四岁,他还想要活下去。
崔凡尼家那栋小房子,在暮霭里泛着灰蓝色,没有一丝灯光。这是幢相当昏暗的房子,五年前,也正是这一点吸引乔纳森和西蒙娜买下了它。“那幢夏洛克·福尔摩斯的房子。”当他们讨论这幢和枫丹白露另一幢房子时,乔纳森曾这么称呼它。“我还是更喜欢夏洛克·福尔摩斯那幢。”乔纳森记得有一次这么说过。这幢房子有种十九世纪九十年代的气息,令人想起煤气灯和抛光的栏杆,尽管他们搬进来后房间里没有一块木头被抛光过。然而,这屋子看起来好像能散发出世纪之交的魅力。房间都很小,但格局别致,花园只有一小块矩形的土地,到处是野蛮生长的玫瑰花丛,但好歹已经有了玫瑰丛,再清理一下就是个花园。后面楼梯上扇形的玻璃门廊,里面小小的玻璃玄关,都让乔纳森想起维亚尔和博纳尔。(2)但现在乔纳森突然觉得,一家人住了五年,都不曾真正让那种阴暗减退半分。新墙纸会让卧室亮堂起来,没错,可也只是一个房间而已。这房子还没有付清欠款呢:他们还有三年的贷款要还。买一套公寓,像他们结婚第一年在枫丹白露住的那种,会便宜一些,但是西蒙娜习惯了有花园的房子——她在内穆尔生活时一直有花园——况且身为英国人,乔纳森也有点喜欢花园。房子虽然花掉他们这么多收入,乔纳森却从来没有后悔过。
乔纳森在爬前梯时,心里想的不是剩下的贷款,而是他很可能要死在这里了。十有八九,他再也不能和西蒙娜换到另一幢更怡人的房子里去了。他在想,夏洛克·福尔摩斯的房子早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经矗立了几十年,在他死后还会矗立几十年。他觉得,选择这幢房就是他的宿命。总有一天,人们会把他脚冲外地抬出去,就算还活着也是奄奄一息,然后,他就永远不会再踏进这所房子了。
让乔纳森惊讶的是,西蒙娜在厨房里,正在桌旁与乔治玩一种扑克牌游戏。她笑着抬头看他,乔纳森知道她记得:他今天下午要给巴黎实验室打电话。但她不能在乔治面前提起。
“那个老家伙今天关门早,”西蒙娜说,“没有生意。”
“真好!”乔纳森高兴地说,“这个赌场情况怎么样啊?”
“我要赢了!”乔治用法语说。
西蒙娜起身跟着乔纳森走进客厅,他挂雨衣时,她探询地看着他。
“一点不用担心。”乔纳森说道。但她示意他离开客厅到起居室去。“似乎恶化了一点儿,但我感觉没什么变化,管他呢!我已经厌烦了!咱们喝杯沁扎诺吧。”
“你担心是因为那个传言,对吗,乔?”
“是的,没错。”
“真希望我知道是从谁那儿开始传的。”她的眼睛痛苦地眯缝起来。“传这种话真是不怀好意。戈蒂耶从来没告诉你是谁说的吗?”
“没有。据戈蒂耶说,是哪里有误会,话说得太夸张了。”乔纳森重复着以前对西蒙娜说过的话。但他知道,这不是误会,这是个精心策划的棋局。
* * *
(1) 由活人穿戏服在舞台上扮演静态画面、场面或历史性场景,盛行于十九世纪。
(2) 维亚尔·爱德华(Edouard Vuillard,1868—1940)与佩里耶·博纳尔(Piere Bonnard,1867—1947),是法国纳比派代表画家。纳比派的主要理论家德尼,将纳比派的特色归纳为两种变形的理论:“客观的变形,它基于纯美学,装饰概念,以及色彩和构图的技术要素;再就是主观的变形,它使画家个人的灵感得以发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