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最后一周里,汤姆忙于给海洛伊丝画一幅平躺在黄色缎面沙发上的全身像。海洛伊丝很少同意给他当模特。但好在沙发一动不动,汤姆也就心满意足地把它画上了。他还画了七八张海洛伊丝的速写,她左手撑着头,右手放在一本巨大的画册上。他留下了最好的两张,其余的扔掉了。

里夫斯·迈诺特给他写来一封信,问汤姆是否想出了有用的主意——里夫斯的意思是想到了某个人。这封信是在汤姆与戈蒂耶谈话几天后到的,汤姆经常从他那儿买颜料。汤姆给里夫斯回信说:“正在努力想,不过你也可以按自己的想法办,如果你有的话。”“正在努力想”只是客套话,甚至是谎话,就像许多为了润滑社会交往齿轮的句子一样,像埃米莉·波斯特(1)会说的那种。里夫斯几乎没有给丽影别墅的生活带来多少油水,实际上,里夫斯为汤姆偶尔做中间人和销赃者付的钱,连付他的干洗账单都不够,但是保持友好关系绝无坏处。里夫斯给汤姆弄过一张假护照,还及时送到巴黎给他,让他来得及保住德瓦特的生意。没准儿哪一天,汤姆又会需要里夫斯呢。

但乔纳森·崔凡尼那桩事,对汤姆来说只不过是个游戏罢了。他这么做不是为了里夫斯的赌场利润。汤姆碰巧不喜欢赌博,也瞧不起那些完全或部分以此为生的人。那不就是拉皮条嘛。汤姆捉弄崔凡尼是出于好奇,也是因为崔凡尼曾经讥笑过他——还因为汤姆想看看自己这样胡乱射击会不会歪打正着,让乔纳森·崔凡尼,这个在汤姆看来一本正经、自以为是的人,不安一阵子。然后,里夫斯就可以端出他的诱饵了,当然要用崔凡尼活不长这件事,来个一箭穿心。汤姆不太相信崔凡尼会上钩,但搞得他一段时间心神不宁,那是十拿九稳。只可惜汤姆猜不到这谣言要花多久才能传到乔纳森·崔凡尼的耳朵里。戈蒂耶倒是足够八卦,可就算戈蒂耶告诉了两三个人,也不一定会有一个敢跟崔凡尼本人提起这个话题。

因此,汤姆虽然像平常一样忙于作画,春耕,进行德国与法国文学研究(现在读到席勒和莫里哀了),加上还要当监工,有三个泥瓦匠要在别墅后院草坪的右边盖一间温室——却还是计算着过去的天数,想象着三月中旬那个下午之后到底会发生些什么。当时他对戈蒂耶说,他听说崔凡尼快要死了。戈蒂耶不大可能会直接对崔凡尼说,除非他们俩比汤姆想的更亲近。戈蒂耶更有可能把这事告诉别人。汤姆相信(他确信这是事实),有人可能死到临头了,这话题对每个人来说都很有吸引力。

汤姆每两周去一趟枫丹白露,枫丹白露距离维勒佩斯大约十二英里。购物、干洗麂皮大衣、买收音机电池和安奈特太太烹饪需要的稀罕东西,枫丹白露都比莫雷方便。乔纳森·崔凡尼店里有部电话,汤姆已经在号码簿里查到了,但很明显电话不在圣梅里街他的家里。汤姆一直想查到他家的门牌号码,但他觉得自己看到那房子就能认出来。临近三月末时,汤姆有些急于再见到崔凡尼了——当然是以远观为好。一个星期五的早晨,他去了一趟枫丹白露,在路上买了两个赤陶圆花盆。把东西放进雷诺旅行车的后备厢之后,汤姆就走向了崔凡尼商店所在的萨布隆大街,此时接近中午。

崔凡尼的商店看起来需要粉刷,显得有点压抑,汤姆觉得它活像老人开的店。汤姆从来没光顾过崔凡尼的店铺,因为莫雷就有家很好的画框店,离汤姆更近。这家小店门上方的木头上有褪色的红色字母,拼成“镶框”的字样,它夹在一排洗衣店、补鞋店、小旅行社当中——门开在左边,右边的方形橱窗里摆着杂七杂八的画框,还有两三幅贴着手写价签的画作。汤姆悠闲地穿过街道,扫视那店铺,看到崔凡尼那北欧人似的高大身影站在柜台后面,离自己约有二十英尺远。崔凡尼正在向一个男人展示一截画框,一边用手掌拍打它,一边说着话。这时,崔凡尼瞥了眼橱窗,看了汤姆一秒钟,又继续与顾客交谈,表情并无变化。

汤姆继续漫步着,崔凡尼没有认出他来,汤姆感觉是这样。汤姆右拐走上法兰西大街,这是枫丹白露仅次于主街的第二条要道。他一直走到圣梅里街,然后向右拐。崔凡尼的家是在左边吗?不,右边。

是的,就在那儿,那栋看上去狭窄逼仄的灰色房子,门前阶上是单薄的黑色栏杆。台阶两边的一小片地方砌着水泥,没有一盆花来消减这种荒凉的感觉。但是它有个后花园,汤姆想起来了。几扇窗户虽然清洁光亮,却露出了后面松松垮垮的窗帘。是的,这就是二月那个晚上他应戈蒂耶之邀来过的地方。屋子左侧有条狭窄的过道,一定是通往后面花园的。一只绿色的塑料垃圾桶立在花园锁着的铁门前,汤姆想,崔凡尼一家通常应该从厨房后门进入花园,汤姆记得厨房有个后门。

汤姆在街道另一边慢慢地走着,但又小心不让人觉得他像是在闲荡,因为他拿不准那位妻子或别的什么人,此刻会不会从窗子里往外面看。

他还有什么别的东西要买吗?对了,锌白。他的锌白快用完了。买这个就得去找戈蒂耶,那个美术用品商。汤姆加快了脚步,感到很庆幸,因为他真的需要买锌白,这样他走进戈蒂耶商店就是为了办正事,与此同时又能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戈蒂耶一个人在店里。

“早上好(2),戈蒂耶先生!”汤姆说。

“早上好,黎普利先生!(3)”戈蒂耶微笑着回答,“你好吗?”

“非常好,谢谢,你呢?——我发现我需要买一些锌白。”

“锌白。”戈蒂耶从靠墙的柜子上拉出一个抽屉。“给你。你喜欢伦勃朗牌的,我记得。”

的确如此。德瓦特牌的锌白和德瓦特的其它颜料也可以用,包装管标签上有德瓦特黑色粗体、向下倾斜的签名。可是汤姆不想在家画画时,每次伸手去拿颜料都让德瓦特这个名字映入眼帘。汤姆付过钱,就在戈蒂耶递给他找零和装着锌白的小袋子时,戈蒂耶说:

“啊,黎普利先生,你记得崔凡尼先生,圣梅里街那个画框匠吗?”

“当然记得。”一直琢磨着怎么提起崔凡尼的汤姆说道。

“哦,你听说的那个谣言,说他很快要死了,根本不是真的。”戈蒂耶微笑着。

“不是?噢,太好了!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

“是啊。崔凡尼都去看了他的医生。我想他有点不安吧。谁能不这样呢,嗯?哈—哈!不过,你那天说是有人告诉你的,对吗,黎普利先生?”

“是的。二月份派对上的一个人。崔凡尼夫人的生日派对。因此我以为那是真的,而且每个人都知道这件事,你明白的。”

戈蒂耶看上去若有所思。

“你对崔凡尼先生说了?”

“没有——没有。可我有天晚上,这个月在崔凡尼家的另一个晚上,对他最好的朋友说了。很显然,他告诉了崔凡尼先生。这些事情都是怎么传开的呀!”

“他最好的朋友?”汤姆摆出一副无知的表情问道。

“一个英国人。叫什么阿兰吧。他第二天要去美国。可是——你还记得是谁告诉你的吗,黎普利先生?”

汤姆缓缓地摇头。“想不起他的名字了,就连他长什么样子都忘了。那天晚上人那么多。”

“因为——”戈蒂耶凑近一些低声说,好像还有别人在场似的,“崔凡尼先生问我,你瞧,是谁告诉我的。当然了,我没说是你。这些事会引起误会。我不想让你卷入麻烦。哈!”戈蒂耶亮闪闪的玻璃眼里没有笑意,却大胆地盯着汤姆,仿佛那只眼睛后面有个不一样的大脑,一种计算机式的大脑,只要有人启动程序,立刻就能洞察一切。

“谢谢你这么做,因为对别人的健康发表不实评论可不太好,对吗?”汤姆此刻咧嘴一笑,准备离开,但又加了一句:“可是崔凡尼先生的确有血液病,你不是说了吗?”

“那倒是。我想是骨髓性白血病。但这种病并未让他丧命。他有一次告诉我,他得这病已经好些年了。”

汤姆点点头。“无论如何,他没有危险我很高兴。回头见,戈蒂耶先生。非常感谢。”

汤姆向自己汽车的方向走去。在崔凡尼向医生咨询之前,震惊虽然只能持续几个小时,但至少会给他的自信留下一道小小的裂痕。有几个人会相信这消息,也许崔凡尼自己也会相信,他活不过几个星期了。因为这种可能性对于一个有崔凡尼这种病的人来说,并不是毫无可能。可惜,崔凡尼现在已经放心了,但这道小小的裂痕也许就是里夫斯需要的全部。现在游戏可以进入第二阶段了。崔凡尼很可能会对里夫斯说不。那样一来,游戏就到此结束。换句话说,里夫斯去找他,当然会当他是大限已至。如果到时候崔凡尼动摇了,那该多么有趣啊。那一天,汤姆与海洛伊丝及她的巴黎朋友诺艾尔(她打算留下来过夜)吃过午饭后,离开两位女士,用他的打字机给里夫斯写了封信。

亲爱的里夫斯:

如果你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人,我倒有个主意。他的名字叫乔纳森·崔凡尼,三十出头,英国人,一个画框匠,娶了位法国女人,有个小儿子。[汤姆将崔凡尼家和商店的地址及店里的电话号码留给了里夫斯]他看上去似乎很需要钱,虽然他可能不是你想要的那种人,他看起来就是正派和无辜的化身,但这对你来说不是更重要嘛。他只有几个月或几周可活了,我已经查明,他得了骨髓性白血病,他也已经知道了病情。他现在可能会愿意接受一份危险的工作来挣些钱。

我自己并不认识崔凡尼,需要强调一点,我不希望让他知道,也不希望你提到我的名字。我的建议是,如果你想试探他一下,就来枫丹白露一趟,在一个叫作黑鹰旅馆的迷人客栈住上几天,往崔凡尼的商店打电话联系他,约个时间,谈一谈。还需要我告诉你,给自己换个名字吗?

汤姆对这个计划突然感到很乐观。想象着里夫斯以那种打消人戒备的茫然和焦虑表情——几乎暗示着正直纯洁呢——把这样一个主意放在看上去像圣徒一样正派的崔凡尼面前,汤姆忍不住放声大笑。他敢不敢在里夫斯与崔凡尼在黑鹰旅馆的餐厅或酒吧约会时占个旁边的桌子呢?不行,那样太过火了。这让汤姆想到了另一个重点,于是他在信上加了一句:

如果你到枫丹白露来,请无论如何不要打电话或写便条给我。这封信请阅后即毁。

你永远的朋友

汤姆

三月二十八日,一九——

* * *

(1) 埃米莉·波斯特(Emily Post,1872—1960),美国作家,1922年出版有关礼仪的著作《社会、商界、政治及家庭中的礼仪》,后来创办了波斯特学院。

(2) 楷体字原文为法语。下同。

(3) 戈蒂耶发音不准,说错了汤姆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