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大概十天以后的三月二十二日,住在枫丹白露圣梅里街的乔纳森·崔凡尼,收到了好朋友阿兰·麦克尼尔的一封奇怪的信。阿兰是英国一家电子公司驻巴黎的代表,在派驻纽约之前写了这封信,而且,就在他去枫丹白露拜访过崔凡尼那天之后。乔纳森本来希望——毋宁说不希望——那是阿兰为乔纳森和西蒙娜给他开送行晚会而表示感谢的信,阿兰也的确写了几句感激的话,但下面这段话却让乔纳森疑惑顿生:

乔,听说有关你那血液老毛病的消息我十分震惊,即便现在我仍然希望它不是真的。我听说你早就知道,却不告诉任何一个朋友。你这样做非常高贵,可要朋友是做什么用的?你不要认为我们会躲着你,或者我们会因为你变得那么沮丧而不想见到你。你的朋友们(我就是一个)都在这儿呢——永远都在。可我这会儿写不出来我真正想说的话。几个月后我抽时间休个假,再见到你时我会做得更好些,所以,原谅我这些不当之辞吧。

阿兰这是在说什么啊?是他的医生佩里耶博士,对他的朋友们说了什么瞒着他的事吗?关于他不会活太长的事?佩里耶医生并未参加阿兰的那次聚会,可是佩里耶医生会对其他人说什么吗?

佩里耶医生对西蒙娜说的?而且西蒙娜也瞒着他?

乔纳森思考着这些可能性时,正是早上八点半,他站在花园里,穿着毛衣还觉得冷,手指上沾着泥土。他今天最好和佩里耶医生谈谈。和西蒙娜说没用,她会假装没这回事。“亲爱的,你在说些什么呀?”乔纳森可不敢肯定自己能分辨出来,她是不是在假装。

还有佩里耶医生——能相信他吗?佩里耶医生总是乐观向上,如果你得的是小毛病,这样挺好——他的乐观能让你觉得好了一半,甚至完全康复。可是乔纳森知道他得的不是什么小病。他得的是骨髓性白血病,特征是骨髓中的黄色物质过量。在过去的五年中,他每年至少输四次血。每次感到虚弱时,他就得去找自己的医生,或者去枫丹白露医院输血。佩里耶医生曾说过(巴黎的一位专家也这么说),迅速恶化的那一天总会到来,到时候输血就不会再有理想的效果了。乔纳森自己读过不少相关文献,他知道,目前还没有医生能治疗骨髓性白血病。一般说来,患者会在发病六到十二年之后死亡,甚至是六到八年。乔纳森的病正进入第六个年头。

乔纳森将叉子放回那个之前是户外厕所,现在当作工具棚的小砖房,然后走向后门的楼梯。他一只脚踏在第一节梯级上,将新鲜的清晨空气吸入胸腔,停下来想:“我还能享受多少个这样的早晨呢?”他记得,去年春天自己也这么想过。振作起来,他告诉自己,六年来不是一直有人认为他活不到三十五岁吗?乔纳森步伐坚定地登上八级铁楼梯,心里想着现在已是早晨八点五十二分了,他要在九点或几分钟后到店里去。

西蒙娜已经带乔治去幼儿园了,家里空荡荡的。乔纳森在水槽里用蔬菜刷子刷净了手,西蒙娜不会同意他这样做的,不过他把刷子冲干净了。仅有的另外一个水槽在顶楼的浴室里。家里没有电话。他到店里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佩里耶医生打电话。

乔纳森走到教区街后左转,然后走上与它垂直的萨布隆街。在他店里,乔纳森拨通了佩里耶的号码,他熟记在心里的。

护士说医生今天预约已满,乔纳森早有预料。

“可是我情况紧急,不能等太长时间。其实只是问个问题——但我必须见到他。”

“你现在感觉虚弱吗,崔凡尼先生?”

“是啊。”乔纳森立刻回答。

会面约定在中午十二点。这个时刻本身就蕴藏着某种厄运。

乔纳森是个画框商。他切割垫衬与玻璃,制作画框,为决定不下的顾客选择货架上的画框,偶尔,在拍卖行和废品商那儿买进旧画框时,也会千载难逢遇到一幅有意思的画作,一幅他可以清洁后放进橱窗里出售的画作。可惜制作画框并不是个有利可图的买卖,他只能勉强糊口。七年前他还有个合伙人,也是个英国人,来自曼彻斯特。他们两个在枫丹白露开了家古董店,主要是翻新和出售废旧物品。这家店没法养活两个人,罗伊就离开了,在巴黎附近什么地方找了个汽车修理的工作。之后不久,巴黎一位医生就对乔纳森说了与伦敦医生一样的话:“你有贫血倾向。你最好定期检查,如果不再做重活儿就更好了。”因此,乔纳森从买卖大衣柜和沙发,转向了买卖更轻便的画框和玻璃。与西蒙娜结婚之前,乔纳森告诉她自己可能活不过六年,因为就在他遇上西蒙娜的时候,他已经得到两位医生确认,他那周期性的虚弱,是骨髓性白血病造成的。

此刻,当乔纳森冷静地,非常冷静地开始这一天时,他觉得自己死后西蒙娜很可能会再嫁。西蒙娜每周有五个下午从两点半到四点半,在富兰克林罗斯福大街一家鞋店工作。那里距离他们家步行即可。也就是去年乔治年龄够送法国幼儿园后,西蒙娜才开始这份工作的。他和西蒙娜需要她每周挣来的那两百法郎。可是一想到她的老板布里亚德,乔纳森就很恼火,那人有点好色,很可能会捏员工的屁股,而且毫无疑问会在放库存的后屋里碰运气。西蒙娜是已婚妇女,布里亚德很清楚,乔纳森以为这会阻止他得寸进尺,但他那种人,绝不会因此就善罢甘休的。西蒙娜根本不是个卖弄风骚的女人——实际上她有种奇怪的羞涩,似乎觉得自己对男人没有吸引力。恰恰是这一点吸引了乔纳森。在乔纳森看来,西蒙娜异常性感,虽然那种性感对普通男人来说也许并不显眼。那个四处猎艳的下流坯布里亚德,一定察觉了西蒙娜与众不同的魅力,甚至还想亲自品味一下,这一点尤其让乔纳森生气。西蒙娜并未讲过布里亚德多少事。只有一次,她提到这人企图勾引另外两个女员工。那天早晨,就在乔纳森给顾客展示一幅裱好的水彩画时,他突然想象着,西蒙娜在自己死后一段时间,会投进那个讨厌的布里亚德的怀抱,他毕竟是个单身汉,经济状况又好过乔纳森呀。荒唐!乔纳森想。西蒙娜厌恶布里亚德那一类的人。

“哦,很可爱!太好了!”那个身穿亮红色大衣的年轻女人,把水彩画举到一臂远处说道。

乔纳森严肃瘦长的脸慢慢微笑起来,仿佛有颗属于他的小太阳,冲破乌云开始在他内心放射光芒。她是由衷地高兴!乔纳森不认识她——实际上,她正在观赏的那幅画是一位老妇人送来的,也许是她母亲吧。价格应该比他估计的多出二十法郎,因为画框与那位老妇人选好的不一样(乔纳森的存货有限),但乔纳森并未提到这一点,接受了原来商定的八十法郎。

顾客走后,乔纳森将一把扫帚放在木地板上,用掸子拂拭小小橱窗里的那三四幅画。他的店铺实在是很破旧啊,那天早晨乔纳森这么想着。没有一处刷了颜色,各种型号的画框倚在未粉刷的墙上,画框木材样品挂在天花板上,柜台上有本订货簿,一把尺子,几支铅笔。店铺后面立着一张长条木桌,乔纳森在那儿用辅锯箱、锯子和玻璃刀干活儿。也是在这张大桌子上,他小心摆放着一块块垫板,一大卷棕色纸,一卷卷细绳、金属丝,几罐胶水,几盒各种尺寸的钉子,桌子上方的墙上,是放刀和锤子的搁物架。大体上,乔纳森喜欢这种缺少商业性装饰的十九世纪氛围。他想让自己的商店看上去像是位好匠人在经营,而且他觉得自己也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他绝不要高价,准时交货,如果要晚了,他就用卡片或电话通知他的顾客。乔纳森发现,大家挺赞赏这种做法。

上午十一点三十五分,给两幅小画装好画框,标上客户的名字,乔纳森用水槽里的冷水洗了手和脸,对着水龙头梳了梳头发,直起身来鼓起勇气,准备面对最坏的结果。佩里耶医生的办公室就在不远处的格兰德街上。乔纳森把门卡翻到下午两点半营业,锁好前门出发了。

乔纳森得在佩里耶医生的候诊室里等一会儿,房间里有盆病恹恹、灰扑扑的月桂。这植物从未开过花,既没有死掉,也从不生长,从不变化。乔纳森觉得自己跟这植物一样。虽然他努力地去想别的事情,眼睛却一次又一次被吸引过去。椭圆形桌子上有几本《巴黎竞赛》杂志,过期的,还被翻看过多次,但乔纳森发现它们比那盆月桂更让人沮丧。佩里耶医生也在枫丹白露的大医院工作呢,乔纳森提醒自己,否则的话,把自己的生命托付给在这种可怜的小地方工作的医生,相信他对生与死的判断,就显得太荒唐了。

护士过来叫他进去。

“噢,噢,有趣的病人来了,我最有趣的病人感觉如何?”佩里耶医生搓着手说道,然后将一只手伸向乔纳森。

乔纳森握住他的手。“我觉得相当好,谢谢你。不过那个结果怎么样——我的意思是两个月前的检查。我想不是太有利吧?”

佩里耶医生一脸茫然,乔纳森专注地看着他。接着佩里耶医生微笑起来,草草修剪的胡须下露出泛黄的牙。

“你说不利是什么意思呢?你看过那份报告结果的。”

“可是——你知道我在理解它们这方面不是专家——也许。”

“可是我给你解释过——现在出了什么事?你又感觉虚弱了?”

“其实没有,”乔纳森知道医生想脱身去吃午饭,于是飞快地说,“说实话吧,我的一个朋友不知从哪儿听说——我的情况很危险。也许我没多久可活了。我自然会认为,这个消息肯定来自你。”

佩里耶医生摇摇头,接着哈哈大笑,他像鸟儿一样四处踱步,又停下来把他瘦削的手臂轻轻搭在一个玻璃书柜上。“我亲爱的先生——首先,如果这消息是真的,我不会告诉任何人,那样不道德。第二,这不是真的,就上次检查结果来看。你今天想再做一次检查吗?今天下午晚一点去医院,也许我——”

“不必了。我真正想知道的是——这是不是真的?你不会瞒着我吧?”乔纳森笑着说,“只是为了让我感觉好点儿?”

“胡说!你觉得我是那样的医生吗?”

是的,乔纳森想着,直盯着佩里耶医生的眼睛。上帝保佑他,也许,对某些病例应该隐瞒,但乔纳森认为自己应当知道真相,因为他是那种能够直面现实的人。乔纳森咬住自己的下唇。他想,他可以去巴黎那家实验室,坚决要求再看一次专家莫索。他也可以在今天午饭时从西蒙娜那里问出点什么来。

佩里耶医生拍了拍他的手臂。“你的朋友——我不会问他是谁的!——不是搞错了就是不太够朋友,我觉得。从现在开始,你应该在感觉容易疲劳的时候告诉我,那才是最重要的……”

二十分钟后,乔纳森正登上自己家的前楼梯,手里拿着一个苹果派和一条长长的面包。他用钥匙开门进屋,穿过客厅走进厨房。他闻到了煎土豆的味道,一股总是代表午饭而非晚饭,让人口水直流的味道,西蒙娜做的土豆条又细又长,不像英国薯条那样又短又粗。为什么他会突然想起英国薯条呢?

西蒙娜戴着围裙站在炉前,挥动着长长的餐叉。“嗨,乔。你迟了一会儿。”

乔纳森用一只手臂搂住她,亲亲她的脸颊,然后举起那个纸盒,向坐在桌前的乔治晃了晃,乔治低着长满金发的小脑袋,正在切割一个空玉米片盒做汽车。

“啊,蛋糕!哪种蛋糕?”乔治问。

“苹果。”乔纳森把盒子放在桌上。

午餐每人有一块小小的牛排,美味的炸土豆,蔬菜沙拉。

“布里亚德要开始盘点了,”西蒙娜说,“夏天的货下个星期就来了,所以他想在周五和周六搞一次特卖。今晚我可能会晚一点儿。”

她把苹果派放在石棉板上加热。乔纳森不耐烦地等着乔治到起居室去,他的许多玩具都在那儿,或者出去到花园里玩儿。当乔治终于走开时,乔纳森说:

“今天我收到阿兰一封可笑的信。”

“阿兰?怎么可笑呢?”

“他就在去纽约之前写的。好像他听说——”他应该给她看阿兰的信吗?她的英文阅读已经足够好了。乔纳森决心说下去。“他不知在哪儿听说我身体更糟了,眼看要不行了——类似的话。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乔纳森注视着她的眼睛。

西蒙娜看起来真的受惊了。“啊,不会吧,乔。我怎么会听说——除非你告诉我?”

“我刚才和佩里耶医生谈过了。所以回来晚了。佩里耶说他不认为病情有什么变化,可你也知道佩里耶那个人!”乔纳森微笑着,仍然焦急地注视着西蒙娜,“噢,信在这儿。”他说着从后衣袋里抽出那封信,把那段话翻译了出来。

“我的天啊!——那么,他是从哪儿听说的?”

“是啊,问题就在这儿。我会写信问他的。你觉得呢?”乔纳森又微笑起来,一个更真实的微笑。他确信西蒙娜对这件事毫不知情。

乔纳森端着第二杯咖啡走进那间方正的小起居室,乔治此刻正拿着他剪好的东西,趴在那儿的地板上。乔纳森在写字台前坐下,它总让他感觉自己是个巨人。这是张相当讲究的法式写字台,是西蒙娜家送的礼物。乔纳森在上面写字时,总小心翼翼地不敢太用力。他给纽约客酒店的阿兰·麦克尼尔写了一封航空信。信的开头十分轻松,然后是第二段:

你信中谈到那个(和我有关)令你震惊的消息,我不太清楚是什么意思。我感觉很好,但今天早晨和我这儿的医生谈了谈,看看他是不是会告诉我事情的全部。他说并不知道我病情变糟的说法是怎么回事。所以亲爱的阿兰,让我好奇的是,你从哪儿听说这个消息的?你能不能尽快写信给我?这似乎是个误会。我很乐意忘掉它,但我希望你能理解我的好奇心,我很想知道你是从哪儿听说这事的。

他在去商店的路上,将这封信投入了一个黄色邮筒。收到阿兰回信可能需要一个星期。

那天下午,乔纳森沿着钢尺边缘拉动他的切割刀时,手像从前一样稳定。他想着自己的信,也许今晚,也许明早,就会到达奥利机场吧。他又想到自己的年龄,三十四岁,如果真的几个月后就死掉,他能做的事情真是少得可怜啊。他是生了个儿子,不能说没意义,可又算不上什么特别值得表扬的成就。他不会给西蒙娜留下多少生活保障。如果他曾经给她带来过什么,那就是跟他结婚稍稍拉低了她的生活水平。她的父亲只是个煤炭商,但多少年来还是积攒了些资本,比如一辆汽车,像样的家具,能让一家人过得舒舒服服。六七月份他们可以去南方租别墅度假,去年她家还付了一个月的租金,让乔纳森和西蒙娜可以带乔治去玩儿。乔纳森过得也没有他哥哥菲利普好,菲利普比他大两岁,虽然看上去身体更弱,一直都是性格沉闷、埋头苦干的那种类型。现在菲利普是布里斯托大学的人类学教授,虽不算杰出,却也是个可靠的好男人,事业稳定,有妻子和两个孩子。乔纳森的母亲,现在守寡,与她的兄嫂在牛津郡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照料着那里的一个大花园,负责购物与烹饪。乔纳森觉得自己是家族里的失败者,无论身体还是工作,都不怎么样。他最初想当演员,十八岁时他曾去一个戏剧学校待过两年。他自认为他的长相做演员蛮不错,大鼻子和阔嘴并不太英俊,但也好看得足够扮演浪漫剧里的角色了,而且也够沉稳,可以演些更厚重的角色。真是白日做梦啊!在他游荡于伦敦和曼彻斯特各个剧院的三年里,他差点连两个跑龙套的角色都没搞到——他一直靠打零工养活自己,甚至给一个兽医做过助手。“你那么大个子,却对自己一点信心也没有。”一位导演曾这样对他说。后来,乔纳森为一个古董商打零工,觉得自己也许会喜欢这种古董生意。他从老板安德鲁·莫特那里学到了能学的一切,然后就与他的死党罗伊·约翰逊一起搬到法国来,罗伊虽说知识有限,却也对买卖旧货开家古董商店充满热情。乔纳森记得他那时的梦想,在新的国度,在法兰西冒险,获得荣耀、自由、成功。可惜,他并没有成功,一个接一个文雅高贵的情妇,成群结队的波希米亚朋友,或者乔纳森想象中存在但可能并不存在的某个法国阶层——这一切全都没有发生,乔纳森还是走得踉踉跄跄,与他拼命找戏演,努力养活自己的时候真没什么两样。

乔纳森觉得,自己整个生活中唯一成功的事情,就是和西蒙娜结婚。知道生病的消息就在他遇到西蒙娜·福萨蒂耶的那个月,开始感到莫名的虚弱时他还浪漫地以为,那也许是因为自己陷入了爱河。然而额外休息并未改变这种虚弱,还在内穆尔大街晕倒过一次,他就去看了医生——枫丹白露的佩里耶医生怀疑是血液问题,让他去看巴黎的莫索医生。莫索医生是这方面的专家,在两天的检查后确诊他得了骨髓性白血病,还说他可能只剩六到八年的寿命,幸运的话还能延长到十二年。他还会出现脾脏肿大,实际上当时这症状已经出现了,只是乔纳森没有注意而已。因此,乔纳森对西蒙娜的求婚就成了同时宣布爱与死的尴尬演讲。这足以吓跑大多数年轻女子了,或是让她们说自己需要时间考虑一下。西蒙娜却说了好,她也爱他。“重要的是爱,不是时间的长短。”西蒙娜说。没有丝毫算计——乔纳森本来以为法国人,或者说所有的拉丁族裔吧,都精于算计呢。西蒙娜说她已经告诉了自己家人。这一切都发生在他们相识仅仅两周之后。乔纳森觉得,自己突然进入了一个比以往所知的任何世界都更安全的世界。爱,真正的、并不只是浪漫的爱,他以前从未得到过的爱,奇迹般地解救了他。他觉得,这爱以某种方式将他从死亡中解救出来了,但他也明白,其实是这爱赶走了死亡的恐怖。还有六年,巴黎的莫索医生已经预言。也许吧,乔纳森不知道该相信什么。

必须再去拜访一下巴黎的莫索医生,他想。三年前,乔纳森在巴黎一家医院由莫索医生指导做了一次大换血。这种治疗方法被称为Vincainestine,其理念,或者说希望,是让过量的白细胞和伴随的黄色物质不会在血液中重现。可是,过量的黄色物质在大约八个月后又出现了。

在与莫索医生约定之前,乔纳森还是想等待阿兰·麦克尼尔的来信。阿兰一定会马上回信,乔纳森肯定。阿兰是可以信赖的。

离开自己的商店之前,乔纳森向它那狄更斯式的周遭投以绝望的一瞥。这里并非真有多脏,只是墙壁需要重新粉刷了。他不知道,是否应该努把力,把这里打扮得整齐漂亮些,提高收费,像许多画框商那样,把喷漆铜框的价格涨一大截?乔纳森畏缩不前。他不是那种人。

那天是星期三。星期五,乔纳森正弯腰对付一个螺丝钉,这螺丝钉特别顽固,钉在那橡木框上大概有一百五十年了,无论如何就是不肯向他的老虎钳屈服。拧着拧着他突然扔掉钳子,想找地方坐下。他找到了靠墙的一个木箱子。但他刚坐下就又站了起来,到水槽边洗了把脸,尽他所能地弯下腰。大约五分钟后,晕眩过去了。到午饭时他已经忘记了这件事。这种情况每两三个月就会来一次,乔纳森很庆幸不是在大街上发生的。

星期二,在他寄信给阿兰后六天,他收到了从纽约客酒店寄来的信。

亲爱的乔:

相信我,听说你跟医生谈过了而且有好消息,我非常高兴!对我说你情况危急的那个人有点秃顶,留着胡子,有只玻璃眼,大概四十出头。他看起来真的很担心,也许你不该太怪罪他的,他可能也是从别的什么人那儿听来的吧。

我喜欢这个地方,真希望你和西蒙娜能来这儿,尤其是,我可以报销……

周六,三月二十五日

阿兰说的那个人是佩里耶·戈蒂耶,在格兰德街有家美术用品商店。他并不是乔纳森的朋友,熟人而已。戈蒂耶经常把他店里的顾客介绍到乔纳森店里来装画框。戈蒂耶那天晚上参加了阿兰的告别派对,乔纳森清楚地记得,他一定是后来对阿兰说的。毫无疑问,戈蒂耶这么说是不怀好意。乔纳森只是有点惊讶,戈蒂耶竟然也知道他有血液病。尽管乔纳森知道这件事早晚会传开。乔纳森觉得,现在要做的就是跟戈蒂耶谈谈,问问他到底从哪儿听说的。

现在是早上八点五十分,乔纳森之前一直在等邮差,前一天早晨也是一样。他有种冲动,想直接找上戈蒂耶的门去,但又觉得这会显得忧心忡忡,有失体面,他最好先去店里照常营业,弄清状况再说。

因为来了三四位顾客,乔纳森直到十点二十五分才有空闲。他把时间卡留在门玻璃上,说明会在十一点再营业。

乔纳森走进那家美术用品商店时,戈蒂耶正忙着招呼两位女主顾。乔纳森假装在画笔架间浏览,直到戈蒂耶空闲下来。他说道:

“戈蒂耶先生!怎么样啊?”乔纳森伸出一只手。

戈蒂耶两手握住乔纳森的手,微笑着。“你呢,我的朋友?”

“相当好,谢谢你……请听我说,我不想占用你的时间——但有点事我想问问你。”

“哦?什么事?”

乔纳森示意戈蒂耶远离那扇随时会开的大门。这个小店里并无太多地方可站。“我听一位朋友说——我的朋友阿兰,你记得吧?那个英国人。就在几周前我家的那个派对上。”

“记得!你的朋友,英国人阿兰。”戈蒂耶回忆着,看上去很认真的样子。

乔纳森努力避免去注视戈蒂耶的假眼,将目光只集中于另一只眼。“哦,你好像告诉阿兰,你听说我病得很重,可能不会活太久了。”

戈蒂耶温和的脸严肃起来。他点点头。“是的,先生,我确实听说了。我希望那不是真的。我记得阿兰,因为你给我介绍时说他是你最好的朋友。所以我以为他知道呢。也许我应该什么都不说。很抱歉,这也许不太合适。我还以为你——用英国人的方式——在假装若无其事呢。”

“没那么严重,戈蒂耶先生,因为据我所知,这不是真的!我刚刚和我的医生谈过。可是——”

“啊,太好了!噢,那就不一样了!听到你这么说我真高兴,崔凡尼先生!哈哈!”佩里耶·戈蒂耶爆发出一声大笑,似乎一个鬼魂已被埋葬,不单是乔纳森,就连他自己也活了过来。

“可我想知道你是从哪儿听说的。谁告诉你我病重的呢?”

“啊——是!”戈蒂耶用一根手指按着嘴唇,思考着。“是谁呢?一个男人。是的——当然!”他想起来了,但停顿了一下。

乔纳森等待着。

“但我记得他说他不太确定。他说他也是听说的。一种无法治愈的血液病,他是这么说的。”

乔纳森又感到一阵焦虑,就像过去一周来好几次体会到的那样。他舔了舔嘴唇。“到底是谁呢?他是怎么听说的?他没有说吗?”

戈蒂耶又犹豫了。“既然不是真的——我们不是应该最好忘记它吗?”

“是你很了解的人吗?”

“不!一点也不了解,我向你保证。”

“一位顾客?”

“是的,是的。一个好人,一位绅士。但既然他不太确定——说真的,先生,您不该心怀不满,虽然我能理解您对这样的议论会是多么厌恶。”

“这就引出了一个有趣的问题,这位绅士是怎么听说我病得很重的。”乔纳森继续追问,但此刻面带微笑。

“是啊,一点不错。呃,关键是,它不是真的。这不是最重要的事情吗?”

乔纳森看出戈蒂耶摆出了法国人的礼貌,他不愿意得罪顾客,还有——意料之中的——不喜欢谈论死亡这个话题。“你说得对,那才是最重要的。”乔纳森与戈蒂耶握手,两个人此时都微笑着,互相道别。

那天午饭时,西蒙娜问乔纳森是否收到了阿兰的回信。乔纳森说收到了。

“是戈蒂耶对阿兰说的。”

“戈蒂耶?那个美术用品商店的人?”

“是的。”乔纳森在喝咖啡,又点燃了一支香烟。乔治去外面花园玩了。“今天早上我去找了戈蒂耶,问他从哪儿听说的。他说从一个顾客那儿。一个男人——真可笑,不是吗?戈蒂耶不想告诉我是谁,我也不能当真责备他。这当然是个误会,戈蒂耶也承认。”

“可这太让人震惊了。”西蒙娜说。

乔纳森笑了,他知道西蒙娜并未真正受惊,因为她知道佩里耶医生已经给了他相当好的消息。“就像我们英国人常说的,切不可把鼹鼠丘当作高山。”

接下来那一周,乔纳森在格兰德大街偶然碰到了佩里耶医生,医生正赶在兴业银行十二点关门前匆匆往里走,看到乔纳森却停下来问他感觉如何。

“相当好,谢谢您。”乔纳森说着,还想着一百码之外,他要买马桶疏通器的那家商店也很快要关门了。

“崔凡尼先生——”佩里耶医生一只手放在银行大门的把手上面。他离开门口,凑近了乔纳森。“关于我们那天讨论的事——像你这种状况,没有哪个医生能十拿九稳,你知道的。我不想让你认为,我在向你保证你是百分百健康的,会长期免疫。你知道你自己——”

“噢,我不会那么想的!”乔纳森打断了他。

“那么你明白了。”佩里耶医生微笑着说完,立刻冲进了银行。

乔纳森小跑着去买疏通器。是厨房的水槽堵了,不是厕所,他想起来了,西蒙娜几个月前把家里的疏通器借给了邻居。乔纳森又想起了佩里耶医生说的话。他是不是从上次检查中知道了些什么,怀疑着什么,发现了某种不能完全确定因此不能告诉他的状况呢?

在杂货店门口,乔纳森碰到一个笑眯眯的黑发女孩正在锁门,扭动着外面的门把手。

“很抱歉。现在十二点过五分了。”她说。

* * *

(1) 意为小题大作,反应过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