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从令人深感挫败的梦中醒来,梦中有八个人(汤姆只认识其中一个,杰夫·康斯坦)在某个房子里,笑话他,咯咯笑着,因为他做什么都不对,他因为某事迟到了,欠的账也还不上,在该穿长裤的时候他穿着短裤,还忘记了一个重要的约会。汤姆坐起身后好几分钟,梦境带来的郁闷还挥之不去。汤姆伸出手,碰了碰床头柜厚重的抛光木板。
然后他叫了一杯全咖啡。
喝到咖啡的第一口,汤姆感觉好些了。他一直在犹豫,不知是应该为伯纳德做点什么——做什么呢?——还是应该打电话给杰夫和艾德告诉他们发生的一切?杰夫也许能言善辩,但是汤姆怀疑,他和艾德都想不出下一步应该怎么办。汤姆感到焦虑,这种焦虑让他一筹莫展。他之所以想给杰夫和艾德打电话,就是因为他感到恐惧和孤独。
汤姆没去喧闹拥挤的邮局排队打电话,而是直接拿起了房间电话,拨打了杰夫在伦敦的号码。接下来等待电话接通的这半个小时,如同走在地狱边缘,奇怪而又不乏喜悦。汤姆开始意识到,他是很愿意或者希望伯纳德自杀的,与此同时,既然汤姆知道伯纳德要自杀,他自然不会指责自己逼着伯纳德自杀。相反,汤姆已经证明自己是活生生的人了——好几次——除非伯纳德更希望看见的是鬼魂。而且,汤姆虽然觉着自己杀了伯纳德,可伯纳德的自杀跟他真的没多大关系,甚至没有一点关系。伯纳德在树林中袭击他的几天前,不就在他家的酒窖里用自己的衣像上吊了嘛。
汤姆还意识到,他想要伯纳德的尸体,这想法早就在他的脑海中了。如果他将伯纳德的尸体当作德瓦特的尸体,又会让人怀疑伯纳德·塔夫茨遇到了什么事。那个问题以后再说,汤姆想。
电话响了,汤姆迫不及待地接起来。是杰夫的声音。
“我是汤姆。我在萨尔茨堡。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这里的信号很好。
“伯纳德——伯纳德死了。掉到悬崖下了。他自己跳的。”
“不是真的吧!他自杀了?”
“是的,我亲眼看见的。伦敦的情况怎么样?”
“他们——警察在找德瓦特。他们不知道他在伦敦呆在哪儿——或者去了其他什么地方。”杰夫结巴着说。
“我们必须得了结德瓦特的事,”汤姆说,“现在就是个好机会。别和警察说伯纳德死了。”
杰夫不明白。
接下来的交谈就很尴尬了,因为汤姆没法告诉杰夫他想要做什么。汤姆说,他会想办法将伯纳德的尸体带出奥地利,或许带到法国。
“你的意思是——他在哪里?他还躺在那儿?”
“没有人看见他。只有我来处理了。”汤姆费劲而又痛苦地耐心回答着杰夫生硬的或者不清楚的问题,“就当他是自焚吧,或者想被火化。没有其他办法了,对吧?”除非他不想挽救德瓦特有限公司。
“是的。”杰夫像往常一样,帮不上忙。
“我会很快通知法国警察和韦伯斯特,如果他还在法国的话。”汤姆更加坚定地说。
“哦,韦伯斯特回来了。他们在这里找德瓦特,一个人——一个便衣警察——昨天说,德瓦特可能是由某个人假扮的。”
“他们怀疑是我了吗?”汤姆急切地问,但带着一股轻蔑。
“不,他们没有,汤姆。我认为他们没怀疑你。但有个人——我不确定是不是韦伯斯特——说他们想知道你在巴黎住哪儿,”杰夫又说,“我想他们询问过巴黎的酒店。”
“现在,”汤姆说,“自然啦,你不知道我在哪里,你得说德瓦特看起来有些抑郁。你不知道他会去哪里。”
很快,他们挂断了电话。要是日后警察调查汤姆在萨尔茨堡都做了什么,在他的账单上发现了这个电话,汤姆会说他是为了德瓦特的事打电话的。他会编造一个故事,出于某种原因,他跟着德瓦特来到了萨尔茨堡。也要把伯纳德编进故事中。如果德瓦特,比如——
德瓦特因为莫奇森的消失感到闷闷不乐,心神烦扰,莫奇森可能已经死了,德瓦特也许打过电话给在丽影的汤姆·雷普利。德瓦特或许通过杰夫和艾德知道了伯纳德来过丽影。德瓦特想来萨尔茨堡,也许就提议他们在萨尔茨堡会面。(或者汤姆可以让伯纳德来提议去萨尔茨堡。)汤姆会说,他在萨尔茨堡见过德瓦特至少两到三次,或许是和伯纳德在一起。德瓦特郁郁寡欢。有什么特殊原因吗?哎,德瓦特也不是事事都告诉汤姆的。德瓦特没有说多少关于墨西哥的事,但是问到了莫奇森,还说他去伦敦就是个错误。在萨尔茨堡,德瓦特坚持去偏僻的地方喝咖啡,来一碗匈牙利红烩牛肉,或一瓶格瑞金葡萄酒。德瓦特没有告诉汤姆他在萨尔茨堡的何处落脚,在他们互道再见之后德瓦特总是扔下汤姆,独自走开,性格使然。汤姆猜测他用另一个名字入住在某处。
汤姆会说,他连海洛伊丝都没有告诉,来萨尔茨堡是为了见德瓦特。
这个故事在慢慢地发展,开始逐渐成形。
汤姆打开对着西格蒙德广场的窗户,现在广场上满是小推车,里面装着硕大的白萝卜,鲜艳的橙子和苹果。人们站着拿着纸盘子,吃着长香肠蘸芥末酱。
或许现在汤姆可以面对伯纳德的背包了。汤姆跪在地板上,打开了拉链。最上面是脏兮兮的衬衣,衬衣之下是短裤和背心。汤姆将它们扔在地板上,然后用钥匙把门反锁上——尽管不同于其他很多酒店的员工,这里的女佣不会不敲门就冲进来。汤姆继续翻着。一份两天前的《萨尔茨堡新闻报》,同样两天前的伦敦《泰晤士报》。牙刷、剃刀和用了很久的梳子,一条卷起来的米褐色斜纹布裤子,下面是一本用旧的棕色笔记本,伯纳德在丽影就拿出来读过。笔记本下面是螺旋线圈的素描本,封皮上印着德瓦特的签名,这是德瓦特美术用品公司的商标。汤姆打开了素描本,里面画着萨尔茨堡巴洛克风格的教堂和高塔,其中一些还相当倾斜,装饰着繁复的花饰。一些建筑上方的天空有像蝙蝠一样的鸟儿在飞。湖面各处的阴影是用沾湿的手指在画纸上涂抹形成的。一幅素描被很用力地涂抹掉。在背包的角落里放着一瓶印度墨水,顶部的软木塞虽有破损,但还是塞住了,一捆画笔和几把画刷用一根橡皮筋绑在一起。汤姆鼓起勇气打开了棕色笔记本,看看是否添加了新的内容。今年十月五号后就没有别的内容了,但汤姆现在没法阅读这本笔记。他憎恶偷看别人的信件或者个人文件,但他认出了在丽影折起来的便条纸,有两张。这就是伯纳德在汤姆家第一晚写的,看了一眼之后,汤姆发现是伯纳德伪造画作的记录,开始于六年前。汤姆不想看,直接将它撕成碎片,扔进了垃圾桶。汤姆将东西放回背包,拉上拉链,放进自己的衣橱里。
怎样去买汽油来焚烧尸体呢?
他可以说他的车没有油了。这些肯定是无法在今天一天内完成,因为唯一一架飞巴黎的航班是在下午两点四十分。他有一张回程机票。当然,他可以乘火车,但行李检查是否会更严格?汤姆可不想让海关检查员打开行李,发现一包骨灰。
在露天焚烧尸体能充分燃烧成骨灰吗?需不需要一种专门的焚烧炉呢?来增加火焰温度?
中午刚过,汤姆就离开了酒店。在河对面的史瓦兹路买了一个小小的猪皮手提箱,同时买了几份报纸,装进了手提箱。尽管有阳光,但天气很凉,冷风阵阵。汤姆上了一辆公交车,在老城区一侧沿河向北走,朝着玛丽亚平原和贝格海姆方向行驶,这两个地方汤姆事先查过。汤姆在他认为正确的地方下了车,开始寻找加油站。他花了二十分钟才找到一家,汤姆将手提箱放在了树林中,然后朝加油站走去。
服务员很周到,提出开车送汤姆到他停车的地方,但汤姆说车就在不远处,并且因为他不想再回来一次,他可以将油桶一起买走吗?汤姆买了十公升,走上大路之后,他没有再向后看。汤姆拿起了手提箱。至少他没走错路,路途很长,而且有两次他以为走到了正确的树林,结果是错误的。
最后,他找到了那个地方。他看见前面灰色的岩石。汤姆放下手提箱,提着汽油桶,迂回向下走。伯纳德身下左右两侧渗出了很多细小的血流,纵横交错。汤姆四处张望,他需要一个洞穴,一个凹处,在上方支起一些东西来增加热度。需要很多的木头。他回忆起在高高的焚尸场焚烧印度人尸体的那些照片。显然需要很多柴火。汤姆在悬崖下面发现了一处合适的地点,是岩石中的一处凹陷。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尸体滚下去。
首先,汤姆将伯纳德戴的那枚戒指摘下来,是一枚黄金戒指,上面像是有磨损的羽饰图样。一开始汤姆想将戒指扔进树林中,然后又想到日后可能会被找到,所以他将戒指放入口袋,想着可以在桥上将戒指扔进萨尔察赫河。接下来是搜索伯纳德的口袋。除了雨衣里的几枚奥地利硬币之外什么也没有,在夹克口袋中找到几支香烟,汤姆没有拿出来,裤子口袋里有一个钱夹,汤姆将其中的东西——钱和纸——拿了出来,团成一团放进自己的口袋,用来引火,或者是之后扔进火中。然后他抬起黏乎乎的尸体,滚了下去。尸体滚下岩石堆。汤姆爬了下去,将尸体拖进之前找到的凹坑中。
然后,很高兴可以暂时离开这具尸体,他开始充满干劲地收集柴火。他至少往返了六次,把柴火送到他发现的那个苍白的小坑里。汤姆避免看向伯纳德的脸和头,现在一切笼罩在黑暗之中。最后他又收集了一把干树叶和树枝,将从伯纳德钱夹中拿来的纸片和钱塞了进去。然后他将尸体拖到木堆中,屏住呼吸,把伯纳德的腿推回到原位,又用脚把他的手臂也推回去。尸体已经僵硬,一只胳臂伸长着。汤姆拿出汽油,倒了一半在雨衣上,浸湿雨衣。在点火烧掉这一切之前,汤姆决定收集更多的木头放在顶部。
汤姆划了根火柴,从远处扔了进去。
火焰立刻升了起来,燃起黄色和白色的火苗。汤姆——眯着眼睛——找到一处避烟的地方。火堆噼里啪啦响个不停。汤姆没有看。
放眼望去,没有任何活物,连一只飞鸟都没有。
汤姆收集了更多的木头。汤姆想,再多的木头也不够。烟很淡,但是很大。
路上有一辆车路过,是卡车,从发动机刺耳的声音就可以判断。由于树木的遮挡,汤姆看不见卡车。声音渐渐小了下来,汤姆希望卡车没有停下来,查看树林里发生了什么。过了三四分钟,什么都没有发生,汤姆推断卡车应该是走远了。汤姆没有看伯纳德的尸体,用一根长棍将树枝推向更靠近火焰处。他感觉自己的行动笨拙,火焰的温度还不够高——火焰的温度肯定不够将尸体完全焚化。因此,汤姆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延长燃烧时间。现在是下午两点十七分,火焰的温度非常高,因为柴火架子的缘故,最后,汤姆只好远远地往火里扔树枝。他扔了有几分钟。当火焰小了一些的时候,他就走到火跟前,捡起半燃的树枝,重新投入火中。还剩下半桶汽油。
汤姆想出了个主意,他到更远的地方去继续收集树枝,做着最后的努力。他将汽油桶扔到尸体上面——令人沮丧的是,尸体现在还是人形。雨衣、裤子烧完了,鞋子没有,现在他还可以看见肉,肉变成了黑色,没有烧焦,只是熏得黑了。汽油桶发出了类似打鼓似的“砰”的一声,但是没有爆炸。汤姆一直侧耳倾听着树林中有没有脚步声或者树枝折断的声音。很有可能有人会被浓烟吸引过来。最后,汤姆退后了几码,脱下了雨衣,把雨衣挽在胳膊上,他坐在地上,背对着火焰。他想,再等二十分钟。他知道,骨头不会燃烧,不会分解。这意味着要再挖一座坟墓。他必须在什么地方弄到一把铁锹。买一把?偷一把更加明智。
汤姆再回头看火堆时,一切已经焦黑,周围是一圈圈红色的余烬。汤姆将余烬推回。尸体还是人形。汤姆知道,就焚化来说,是失败了。他纠结是今天完成这事儿,还是明天回来继续,要是天够亮,能让他看清手头的工作,汤姆还是想今天就做完。他需要的是用来挖掘的工具。他用那根长长的树枝捅了捅尸体,发现尸体变得像果冻一样。汤姆将手提箱拿到小丛树木中间,平放在地面上。
然后汤姆几乎是跑上了斜坡,朝着马路的方向走去。浓烟的气味很难闻,事实上他已经有好几分钟没敢大口喘气。他想,他可以抽出一小时来找铁锹。他喜欢做事有计划,因为他现在感觉很迷茫,很不专业。他在公路上走着,两手空空,没有提着手提箱。几分钟后,他来到一大片稀疏的房子中间,离伯纳德喝红酒的咖啡馆不远。有几座修剪整齐的花园和几个玻璃温室,但没有铁锹恰好斜靠着砖墙。
“你好!”一个男人说,他正在用一把细长的尖锹翻着花园,正是汤姆需要的工具。
汤姆随意地也向他问好。
然后,汤姆看见一个公交车站,昨天汤姆并没有注意到,一个年轻的女孩或者是少妇朝着公交车站和自己的方向走来。公交车一定是快来了。汤姆真想跳上车,忘掉尸体,忘掉手提箱。汤姆走过那个女孩,没有看她,希望她不会对他有印象。接下来,汤姆看见路边一辆金属手推车里装满了树叶,手推车上边横放着一把铁锹。他简直不敢相信。真是天赐的小礼物——只不过那把铁锹有些钝。汤姆放慢了脚步,瞥了一眼树林,想着这把铁锹的主人可能已经走了一会儿了。
车来了。女孩上了车,车开走了。
汤姆拿起了铁锹,像来的时候一样随意地往回走,漫不经心地拿着铁锹,就好像拿着一把雨伞一样,只不过铁锹得横着拿。
汤姆回到焚尸地点,扔下了铁锹,去寻找更多的树枝。时间在流逝,趁着天亮还能看清,汤姆深入树林去寻找更多的柴火。他意识到,必须要将头骨毁坏,尤其是要毁掉牙齿,他不想明天再回来。汤姆又把火拨旺,然后拾起铁锹,开始在潮湿的树叶下面挖起来。铁锹不如耙子那么顺手。另一方面,伯纳德的尸体对那些游荡的动物来说,没什么吸引力,所以坟墓不需要挖得太深。他挖累了,就回到了火堆处,毫不迟疑就用铁锹击向头骨。他发现这并不起作用。但再打几次,下颌骨就脱落了,汤姆用铁锹将它勾了出来。在头骨旁边放了更多的柴火。
然后他走到手提箱边,将报纸铺进手提箱中。他必须要带走一部分尸体。一想到要带走一只手或者脚,他就不禁感到害怕。或许可以拿些尸体的肉。肉就是肉,汤姆想,人肉和牛肉是不可能搞混的。有好一会儿,他恶心得蹲了下来,斜倚在一棵树上。然后他拿着铁锹径直走向火堆,从伯纳德的腰处翻出一些肉。肉黑乎乎的,有一些湿润。汤姆用铁锹托着肉走到手提箱那儿,扔了进去。他没有关手提箱,然后筋疲力尽地躺在地上。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汤姆没有睡着,暮色渐渐笼罩,他想到自己没带手电。汤姆站起来,再次用铁锹砸头部,但是没什么用,汤姆知道双脚踩头骨也不会有用。必须要用石头。汤姆找到了一块石头,将石头滚向火堆。接着他用突然鼓起的也许只是短暂的力气举起石头砸向头骨。头骨在重击下碎了。汤姆用铁锹将石头滚开,迅速向后退,避开玫红色火焰的热浪。汤姆戳了戳,用铁锹挖出一堆奇怪的骨头,应该是上齿。
这让汤姆松了一口气,现在他开始收拾火堆。他乐观地想,这具长长的形体一点都不像人。他继续挖坑,挖出了一个狭长的沟,很快就接近三尺深。汤姆用铁锹将那具冒着烟的尸体滚到刚挖的坟墓中去。他不时地用铁锹拍灭地上的小火苗。在埋骨头之前,检查自己是否拿到了上齿,他确实拿到了。汤姆将尸体埋了,用土盖住。最后在上边又撒上了树叶,树叶上升起了一些烟圈。汤姆将手提箱中的报纸扯下来一些,包住了有上齿的那些骨头,捡起下颌骨,也包了进去。
汤姆将火堆集中起来,确保火星不会弹出,在树木中引起火灾。他将火里的树叶拉出来,以防火灾发生。但是,他不能再在这里耽搁了,因为天渐渐黑了。汤姆将手提箱里的报纸叠起来,包住那个小包裹,手中拿着手提箱和铁锹,走上斜坡。
当他回到公交车站,那辆手推车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上。但汤姆还是将铁锹留在了路边。
汤姆走了好远,去下一个公交车站候车。一个女人和他一起等着。汤姆没有看她。
公交车进了站,慢慢悠悠的,又有些颠簸,门呼的一声打开,让乘客上下车。汤姆努力思考着,他的思维一如往常地胡乱跳跃。怎么能让所有的人——伯纳德、德瓦特以及他自己——都在萨尔茨堡会面,几次进行谈话呢?德瓦特提到过自杀。他说过他想要火化,不是在火葬场,而是露天。他请求伯纳德和汤姆帮他实现。汤姆竭力劝他俩别太压抑,但伯纳德因为辛西娅一直很抑郁(杰夫和艾德可以证实这一点),而且德瓦特——
汤姆下了车,并不在乎他在哪里下的,因为他想边走边思考。
“需要帮您提行李吗?”是金鹿酒店的服务人员。
“哦,不用了,包很轻,”汤姆说,“谢谢你。”汤姆上楼进了房间。
汤姆洗了手和脸,然后脱下衣服,洗了澡。他在想象和伯纳德还有德瓦特在萨尔茨堡各式各样的小酒馆中谈话。自从德瓦特五年多前动身前往希腊后,这是伯纳德第一次见德瓦特,因为在德瓦特回伦敦的时候,伯纳德躲着没见他,在德瓦特第二次短暂的旅程中,伯纳德又不在伦敦。伯纳德先到了萨尔茨堡,他在丽影和汤姆提过萨尔茨堡(事实如此),当德瓦特往丽影打电话给海洛伊丝的时候,海洛伊丝告诉德瓦特,汤姆去萨尔茨堡见伯纳德了,或者想要找伯纳德,因此德瓦特也来到了萨尔茨堡。德瓦特用的什么名字来的呢?好吧,就让这成为一个谜吧。就好像谁知道德瓦特在墨西哥用的什么名字呢?还需要汤姆告诉海洛伊丝(只有在有人问她的时候她再说),德瓦特往丽影打过电话。
也许这个故事现在还不算完美和无懈可击,但却是个开始。
汤姆第二次面对伯纳德的背包,现在他开始看伯纳德近期的记录。十月五号的笔记写着:“有些时候,我感觉自己已经死了。十分奇怪的是,我越来越意识到我的身份,我自己,已经分崩离析,不知怎么就消失了。我从来不是德瓦特。但现在的我真的是伯纳德·塔夫茨吗?”
汤姆不能让这最后两句话留下,所以他撕掉了整页。
一些素描上有笔记。关于色彩的,关于萨尔茨堡建筑的绿色。“莫扎特喧嚣的故居——没有一幅像样的莫扎特画像。”之后还有,“我经常凝视河水。这条河水流湍急,这样很好。这也许是最好的去处,我希望能在某个晚上从桥上一跃而下,没有人在周围惊呼‘救他!’”
这正是汤姆需要的,他迅速合上素描本,扔回背包里。
有没有关于他的记录?汤姆重新浏览了素描本,寻找自己的名字或者名字缩写。然后他打开棕色的笔记本。大部分都是德瓦特的日记摘录,最后几条是伯纳德自己写的,都标注了日期,均是伯纳德在伦敦那段时间的内容。没有任何关于汤姆·雷普利的信息。
汤姆下楼到酒店的餐厅,虽然很晚了,但是还可以点餐。吃了几口食物后,汤姆感觉好些了,微凉爽口的白葡萄酒振奋人心。他想乘坐明天下午的飞机离开。要是有人盘问昨天他打给杰夫的电话,汤姆就说,打给杰夫是自己的主意,是想告诉杰夫,德瓦特在萨尔茨堡,汤姆很担心他。汤姆还会说,他让杰夫别告诉任何人他在哪——至少别“广而告之”。伯纳德呢?汤姆向杰夫提到过伯纳德也在萨尔茨堡。因为没问题啊!警察没有在寻找伯纳德·塔夫茨。伯纳德的消失肯定是自杀,也许就是在萨尔察赫河跳河的,而且一定得发生在汤姆和伯纳德火化德瓦特尸体的那个晚上。最好说,伯纳德帮助汤姆一起进行了火葬。
汤姆可以预见,自己会因为怂恿协助自杀而备受指责。他们会怎样对待这样做的人呢?汤姆会说,德瓦特坚持要服用大剂量的安眠药。他们三个人一上午都在树林中散步。汤姆和伯纳德来之前,德瓦特已经服用了几片安眠药。根本没法阻止德瓦特把剩下的都吃掉,并且——汤姆只好坦白——德瓦特死意已决,他不打算横加干涉。伯纳德也这么想。
汤姆回到房间,打开了窗户,接着打开了猪皮手提箱。他将略小些的报纸包裹拿出来,多卷了些报纸。还是比西柚大不了多少。然后,他将手提箱合上,以防有女佣进来(尽管床已经铺好了),将窗户半开着,拿着小包裹下楼了。他走上了右边的桥,带有栏杆扶手的那座桥,就是他看见伯纳德昨天倚靠着的桥。汤姆用同样的姿势靠在栏杆上。等周围没有行人路过的时候,汤姆松手让东西落入河中。包裹轻轻落下,很快就消失在了黑暗中。汤姆还带来了伯纳德的戒指,用同样的方式将戒指扔进河中。
第二天早上,汤姆预订好航班,出门买了些东西,大部分是买给海洛伊丝的。他给海洛伊丝买了一件绿色的马甲,一件天蓝色的当地传统女士外套,和高卢烟盒同样颜色,一件白色带荷叶边的女士衬衣,给自己买了一件深绿色的马甲和两把猎刀。
这次他的小飞机上印着“路德维希·范·贝多芬”。
奥利机场,晚上八点钟,汤姆出示了自己的护照。入境检查员看了一眼汤姆,看了一眼照片,没有盖章。他乘出租车回到维勒佩斯。他一直担心海洛伊丝会有客人来访,果不其然,他看见门前的斜坡上有一辆深红色的雪铁龙。是格雷斯家的车。
他们快吃完晚饭了。壁炉内生着小火,十分舒适。
“你怎么不打电话?”海洛伊丝埋怨道,但她还是很高兴见到汤姆的。
“别让我打断你们,请继续。”汤姆说。
“可我们都吃完了!”艾格尼丝·格雷斯说。
可不是。他们正要去客厅喝咖啡呢。
“你吃晚饭了吗,汤米先生?”安奈特太太问。
汤姆说吃过了,但是想来些咖啡。汤姆用一种他认为很平常的方式告诉格雷斯他去了巴黎,和一位朋友见面,这位朋友遇到了些个人困难。格雷斯没有追问下去。汤姆问为什么大忙人建筑师安东尼·格雷斯在周四晚上竟然在维勒佩斯。
“自我放纵,”安东尼说,“天气很好,我说服我自己为新建筑做些笔记,而且最重要的是,我在为我们的客房设计壁炉。”他大笑着。
汤姆想,只有海洛伊丝注意到他和平常不一样。“诺艾尔周四的派对怎么样?”汤姆问。
“可有趣了!”艾格尼丝说,“我们都想你了。”
“那个神秘的莫奇森怎么样了?”安东尼问,“发生了什么事?”
“哦——他们还是没能找到他。莫奇森太太来这儿找我了——海洛伊丝可能告诉你们了。”
“不,她没有。”艾格尼丝说。
“我没帮上什么忙,”汤姆说,“她丈夫的那一幅德瓦特的画也在奥利被人偷了。”说出这些无妨,汤姆想,因为这是真的,而且已经见报了。
喝完咖啡,汤姆告辞,说他想收拾下行李,过一会儿回来。让他气恼的是,安奈特太太已经将手提箱拿上楼了,他通常要求将手提箱放在楼下,这次竟然被忽略了。上楼后,汤姆看到安奈特太太两个皮箱都没有打开,松了一口气,或许是因为她在楼下的事已经够她忙的了。汤姆将新的猪皮手提箱放进衣橱里,打开另一个手提箱盖子,里面装满了他新买的东西。然后他下楼去了。
格雷斯夫妇通常很早起床,所以不到十一点就离开了。
“韦伯斯特又打电话来了吗?”汤姆问海洛伊丝。
“没有,”她柔声用英语说,“让安奈特太太知道你在萨尔茨堡行吗?”
汤姆笑了,欣慰的笑,因为海洛伊丝很有效率。“行。实际上,你现在必须说我在那里了。”汤姆想要解释,但是他今晚不能告诉海洛伊丝伯纳德尸体的事,什么时候都不能说。德瓦特—伯纳德的骨灰。“我以后再解释。现在我必须打电话去伦敦。”汤姆拿起电话,打给杰夫的工作室。
“萨尔茨堡那边发生什么事了?你看到那个傻瓜了吗?”海洛伊丝问道,口气中明显对汤姆的关心多一些,远胜于对伯纳德的厌烦。
汤姆看了一眼厨房,但安奈特太太已经说了晚安,关上房门了。“那个傻瓜死了。自杀。”
“真的吗!你没在开玩笑吗,汤米?”
但海洛伊丝知道他没在开玩笑。“重要的是——要告诉别人——我去了萨尔茨堡。”汤姆跪在她椅子旁边的地板上,将头枕在她的大腿上,呆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亲吻了她的双颊。“亲爱的,我必须要说德瓦特也死了,也在萨尔茨堡。而且——要是有人问你,就说德瓦特从伦敦打电话到丽影,问他能不能见我。于是你和他说:‘汤姆去了萨尔茨堡。’可以吗?很容易就能记住,因为这是事实。”
海洛伊丝怀疑地看着他,带着点小俏皮。“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她的语气听起来带着古怪的哲思。这应该是哲学家回答的问题,他和海洛伊丝干吗要去伤那个脑筋呢?“上楼来,我会证明我去了萨尔茨堡。”他将海洛伊丝从椅子上拉起。
他们来到汤姆的房间,看到手提箱里的东西。海洛伊丝试穿了绿色的马甲。她欣然接受那件蓝色的夹克,试了试,很适合她。
“你还买了个新手提箱!”海洛伊丝看见他衣橱中的棕色猪皮箱子说。
“只是个普通的手提箱。”汤姆用法语说,说着,电话铃响了。他挥手示意她别碰手提箱。接线员告诉汤姆,杰夫没有接通,汤姆让接线员继续联系。现在已经接近午夜了。
汤姆边洗澡,海洛伊丝边和他聊着天。“伯纳德死了?”海洛伊丝问。
汤姆将肥皂冲掉,很高兴回家,自己脚下的浴缸带着熟悉的气息。他穿上丝质睡衣。汤姆不知道从何开始讲起。电话铃响了。“如果你一起听,”汤姆说,“你就会明白。”
“你好?”是杰夫的声音。
汤姆站直了,有些紧张,他的语气很严肃。“你好,是汤姆。我打电话是要说德瓦特死了……他死在萨尔茨堡……”杰夫结巴着,好像他的电话被轻轻敲击一样,汤姆继续讲着,像个普通的诚实公民:
“我还没有告诉警察。他的死——当时的情形,我不想在电话中描述。”
“你要——来——来伦敦吗?”
“我不,不去。但你可以告诉韦伯斯特说我打电话给你了,说我去了萨尔茨堡找伯纳德……好了,现在别管伯纳德,就做一件重要的事。你可以去他画室将所有德瓦特的痕迹清除吗?”
杰夫明白了。他和艾德认识公寓管理员。他们能拿到钥匙。他们可以说伯纳德需要某样东西。汤姆希望所有的草图或者是没完成的油画都能拿出来。
“做得彻底一点,”汤姆说,“还有,德瓦特应该在几天前给我太太打电话了。我太太告诉他我去萨尔茨堡了。”
“好的,但是为什么——”
汤姆想杰夫是想要问为什么德瓦特去了萨尔茨堡。“我想重要的是,我准备好在这里见韦伯斯特了。事实上,我想见他。我有新消息。”
汤姆挂断了电话,转向海洛伊丝。他微笑着,几乎不敢笑。然而,他不是快要成功了吗?
“你是什么意思?”海洛伊丝用英语问,“德瓦特在萨尔茨堡死了?你不是告诉我,他几年前就在希腊死了吗?”
“他必须被证实死亡才算。你知道,亲爱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留——菲利普·德瓦特的尊严。”
“怎么能杀死一个已经死了的人?”
“让我处理这件事好吗?我有——”汤姆看了看床头柜上的腕表。“我有半个小时的工作要做,做完这些我很乐意和你一起——”
“工作?”
“一些小事。”天啊,要是女人都不能理解什么是一些要做的小事,谁还能明白?“一些小任务。”
“不能等到早上再做吗?”
“韦伯斯特探长也许明天就到了。甚至一早就会来。等你换完衣服,可能还没换好,我就回来了。”他将她拉起来。她欣然起身,由此他知道海洛伊丝心情不错。“爸爸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海洛伊丝蹦出来一连串的法语,大概是:“哦,在这样一个晚上,说什么爸爸的事情!……两个人死在了萨尔茨堡。亲爱的,你一定是说一个人。或者真有人死了吗?”
汤姆大笑着,被海洛伊丝无礼的态度逗乐了,因为她这点太像自己了。她的礼貌只是表面的,汤姆知道,要不然她肯定不会嫁给自己。
等海洛伊丝离开房间,汤姆掏出手提箱,拿出伯纳德棕色的笔记本和素描本,整整齐齐地放在自己的写字台上,伯纳德的斜纹布裤子和上衣早就扔进萨尔茨堡大街上的垃圾桶里,背包扔进了另一个垃圾桶里。汤姆会说伯纳德请求他,在其寻找另一家旅馆的时候帮忙保管背包。伯纳德再也没有回来,汤姆只保留了有价值的东西。汤姆从首饰盒中拿出了自己的墨西哥戒指,就是第一次在伦敦扮演德瓦特时戴的那枚。他带着戒指下了楼,光着脚,悄无声息。汤姆把戒指放进壁炉的余烬中。他想,戒指或许会熔化成一摊,因为墨西哥银子很纯很软。剩下的东西,他会放进德瓦特——就是伯纳德——的骨灰中。他明天早上一定要早点起,在安奈特太太清理壁炉灰烬之前起来。
海洛伊丝躺在床上,抽着香烟。汤姆不喜欢她抽的女士烟,但他喜欢她抽烟时的烟味。他们把灯关了,汤姆抱着海洛伊丝更紧了。可惜他今天晚上没有将罗伯特·麦凯伊的护照扔进壁炉里。还能不能有一刻消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