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二天,周二,汤姆做了另一个决定:用尽一切手段,连蒙带骗也要和伯纳德聊聊,哪怕是要用上武力。他要设法让伯纳德回伦敦。伯纳德在那儿一定有些朋友,杰夫和艾德不算,他会躲开他俩的。伯纳德母亲是不是还住在那儿呢?汤姆不太确定。但是他感觉他必须要做点什么,因为伯纳德痛苦的样子太可怜了。每次看向伯纳德,都会有一种奇怪的痛苦传遍汤姆全身:就好像他正看着某个人已经在死亡的痛苦中挣扎,自己却还在闲庭信步。

于是上午十一点,汤姆去了那个蓝色什么的地方,在楼下登记处和一个五十来岁的黑发女人搭话。“不好意思,请问有一个名叫伯纳德·塔夫茨的男人——一个英国人——住在这儿吗?”汤姆用德语问道。

那个女人睁大了眼睛。“是的,但是他刚退房了。大约一个小时以前。”

“他说他要去哪了吗?”

伯纳德没有说。汤姆向她道谢,他感觉她的视线一直追随着自己,直至走出了旅店,她这样盯着汤姆,好像他和伯纳德一样是个怪人似的,就因为他认识伯纳德。

汤姆乘出租车去火车站。萨尔茨堡机场很小,没多少航班从这里起飞,而且火车比飞机便宜。在火车站汤姆没找到伯纳德。他又去站台和快餐厅找。然后他往回朝河边和市中心走去,寻找伯纳德,那个穿着破旧的米黄色雨衣、背着大背包的男人。下午两点左右,汤姆打车去机场,以防伯纳德乘飞机去法兰克福。同样,也没遇到好运气。

下午三点刚过,汤姆看见了他。伯纳德在河上面的一座桥上,那是一座小桥,桥上有扶栏,只能单向通车。伯纳德倚在前臂上,盯着下面。他的背包在他脚边。汤姆还没开始过桥,远远地看见了伯纳德。他是想跳下去吗?伯纳德的头发被风吹着,一会儿飞起,一会儿垂下,落在前额。汤姆意识到,伯纳德想要自杀。也许不是此刻。也许他会四处走走,一小时或两小时之后又回到这里。也许是晚上。两个女人从伯纳德身边经过,带着明显的好奇瞥了他一眼。女人走过后,汤姆朝伯纳德走去,既不快,也不慢。下面,河流快速冲击着两岸的石头,泛起泡沫。汤姆印象中从没有在河上见过一艘船。萨尔察赫河也许很浅。汤姆距离伯纳德四码远的时候,正要叫他的名字,伯纳德却向左转了头,看见了他。

伯纳德突然站直了,汤姆觉得伯纳德看见自己的时候,盯视的表情并没有改变,但是伯纳德拿起了他的背包。

“伯纳德!”汤姆喊道,一辆喧闹的摩托拖着拖车从他们身边经过,汤姆恐怕伯纳德没有听见他。“伯纳德!”

伯纳德跑了。

“伯纳德!”汤姆和一位女士撞了个满怀,差点把她撞倒,她撞到了栏杆上。“哦!——我非常抱歉!”汤姆说。他用德语重复了一遍,拾起了那位女士掉落的包裹。

她回答了他一些话,什么“足球运动员”之类的话。

汤姆快步走过去。还能看到伯纳德的身影。汤姆皱着眉头,又尴尬又生气。他突然对伯纳德感到一阵恨意。这恨意令他紧张了一会儿,然后这种情绪消失了。伯纳德大步流星地走着,没有回头看。伯纳德走路的方式很疯狂,是那种神经质但又有规律的迈大步,汤姆觉得他可以这样子走几个小时不停歇,直至骤然倒下。又或者伯纳德会倒下吗?奇怪的是,汤姆想,他认为伯纳德就像个鬼魂,而伯纳德显然认为他才是鬼魂。

伯纳德开始在街上毫无意义地绕弯,但他始终离河很近。他们走了大约半小时,现在他们离镇子很远了。街道变得很窄,路边偶尔会出现花店、树林、花园,一处住宅,一个小型蛋糕店,阳台上什么也没有,从那里可以看见河流。伯纳德最后进了一家店。

汤姆放慢了脚步。走了这么快、这么久之后,他既不累,也没有气喘吁吁。他感到奇怪。只有凉爽的微风,吹拂着他的前额,提醒他,他还活着。

这家方形的小咖啡馆有玻璃墙,汤姆可以看到,伯纳德坐在桌边,面前放着一杯红酒。这个地方没有什么人,只有一个骨瘦如柴的上了年纪的女服务员穿着黑色制服,系着白色围裙。汤姆微笑着,松了一口气,想也没想就开门走了进去。现在,伯纳德看着他,好像有一丝惊讶和困惑(伯纳德皱着眉头),但没有上次那么恐惧。

汤姆笑了一下,点了点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点头。是打招呼?还是确认?如果是确认的话,确认什么呢?汤姆想象着自己拉过一张椅子,和伯纳德一起坐着说:“伯纳德,我不是鬼魂。我身上没有多少土,所以我就一路挖开逃了出来。很有趣,是不是?我刚从伦敦来,我看见了辛西娅,她说……”他想象着自己也倒了一杯酒,他会拍拍伯纳德雨衣的袖子,那样伯纳德就会知道汤姆是真实存在的了。但这些都没有发生。汤姆感到伯纳德的表情变为厌倦和敌意。汤姆再次感到一丝愤怒。汤姆站直了,打开了身后的门,轻盈又优雅地走了出去,尽管他是倒着走的。

汤姆意识到,他是故意这么做的。

穿黑色制服的服务员没有看汤姆,估计是因为她没看见汤姆。她在汤姆右侧的柜台忙着什么。

汤姆穿过街道,离开了伯纳德所在的咖啡馆,离萨尔茨堡也更远了。咖啡馆在路的另一侧,不是河流所在的一侧,所以汤姆现在离河和路堤很近。路边有一个镶满玻璃的电话亭,汤姆躲在电话亭后面,点燃了一支法国香烟。

伯纳德从咖啡馆里出来了,汤姆围着电话亭慢慢走着,让电话亭挡在他和伯纳德中间。伯纳德在找他,但他的目光中仅仅透露着紧张,就好像他根本没想过会找到汤姆一样。总之伯纳德没有看见他,在街道的另一边继续快速朝着远离萨尔茨堡的方向走着。最后,汤姆跟了上去。

前面山峦耸起,被越来越窄的萨尔察赫河分成两部分,山上长满墨绿的树木,主要是松树。他们仍然走在人行道上,但汤姆可以看见路的尽头就在前面,小路变成了两车道的乡村小路。伯纳德是要拼着这股疯劲一直爬上山吗?伯纳德向后看了一两次,所以汤姆一直躲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至少一瞥的时候看不见——汤姆从伯纳德的举止中判断他没有看见自己。

汤姆想,他们离萨尔茨堡肯定有八公里了,然后停下来,擦了擦前额,松开他围巾下的领带。伯纳德在一个转弯的地方不见了,汤姆赶紧继续走。实际上,汤姆跑了起来,想到自己在萨尔茨堡的时候就想过,伯纳德也许会往左或往右走,然后消失在某个地方,汤姆就找不到他了。

汤姆看见他了。就在这一瞬间,伯纳德向后看了一眼,汤姆于是停下来,双臂向两边伸开——让伯纳德看得更清楚些。但是伯纳德迅速转过身去,就像前几次一样,让汤姆怀疑伯纳德到底看没看见他。这还重要吗?汤姆继续走着,伯纳德又一次在弯道上消失了,汤姆又一次小跑着跟上去。汤姆走上一段直路,伯纳德却没影了,于是汤姆停下来听了听,以防伯纳德走进树林里去。汤姆只听见几只鸟的叫声,还有远处教堂的钟声。

然后汤姆听见了左侧一声微弱的树枝折断的声音,但很快就停止了。汤姆走了几步,进入树林中,听着。

“伯纳德!”汤姆喊道,他的声音嘶哑。伯纳德肯定听得到。

周围似乎一片死寂。伯纳德在犹豫吗?

接着远处传来砰的一声。难道是汤姆想象出来的?

汤姆往树林深处走去。大约走了二十码,看到一个往下朝向小河的斜坡,再往后是一个浅灰色岩石的悬崖,向下似乎有三四十英尺高,可能更高。在悬崖顶上放着伯纳德的背包,汤姆立刻就明白发生了什么。汤姆走近了听着,但现在似乎连鸟儿都沉默了起来。汤姆从悬崖边缘往下看。悬崖并不是直上直下的,伯纳德得走下或者滚下一个岩石斜坡,才能跳下或者滚落悬崖。

“伯纳德?”

汤姆向左侧挪了挪,那边向下看更安全。汤姆紧紧抓着一棵小树,眼睛看着另一棵树,万一他不慎滑倒时总得抓住点什么,汤姆向下看去,看到了下面乱石上有个拉长的灰色身影,一只手臂悬空着。这和从四层楼上掉下去差不多,落在了石头上。伯纳德一动不动。汤姆小心翼翼地爬回到安全的地方。

他拿起背包,背包轻得可怜。

有那么一会儿汤姆脑中一片空白。他还拿着背包。

会有人找到伯纳德吗?有人能从河那边看见伯纳德吗?但谁又会到河边去呢?也不太可能会有徒步者看见他,或者撞见他的尸体,至少短期内不会。现在汤姆真的没有勇气走近伯纳德,看着他。汤姆知道他已经死了。

这是一场奇怪的谋杀。

汤姆沿着向下的斜坡路朝萨尔茨堡走回去,路上没有遇见任何人。在接近城镇的某个地方,汤姆看见一辆公交车,就挥手示意停车。他不太清楚自己在哪,不过公交车似乎是往萨尔茨堡方向去的。

司机问汤姆是否要去一个地方,一个汤姆没听说过的地方。

“到萨尔茨堡附近。”汤姆说。

司机收了他几个先令。

一认出附近的景色,汤姆就立即下了车,然后步行。最后,他步履蹒跚地穿过主教宫广场,然后进入粮食胡同,一直拿着伯纳德的背包。

他走进金鹿酒店,忽然闻到家具蜡那迷人的味道,这是令人安定平和的香味。

“晚上好,先生。”门童说,将钥匙递给了汤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