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汤姆买了机票,下午两点二十分到了奥利机场。如果伯纳德不在萨尔茨堡,他会在哪里?罗马?汤姆希望不是。在罗马找人很困难。在奥利,汤姆低着头,没有四处张望,因为韦伯斯特有可能已经派人从伦敦来找他了。这取决于现在事情有多棘手,对此汤姆也不清楚。为什么韦伯斯特又来找他呢?韦伯斯特怀疑是他冒充了德瓦特?如果是这样的话,他第二次冒充的时候,出入英国用了不同的护照可能是有利的:至少,汤姆·雷普利在第二次冒充行为发生时没有在伦敦。

汤姆在法兰克福航站楼等候了一个小时,然后登上了一架四引擎的奥地利航空公司的飞机,机身上写着可爱的名字“约翰·施特劳斯”。在萨尔茨堡航站楼,他开始感觉安全了。汤姆乘公交到了米拉贝尔广场,因为他想住金鹿酒店,他想最好是提前打个电话,因为那是最好的酒店,经常客满。他们有一间带浴室的客房。汤姆报出了汤姆·雷普利这个名字。汤姆决定走着去酒店,因为路程很短。他来过萨尔茨堡两次,一次是和海洛伊丝。在人行道上,有几个男人穿着皮短裤,戴着提洛尔式的帽子(1),齐膝的长筒袜中插着猎刀,全套的民俗服装。汤姆模糊地记得前两次来看到的那些个宏大而古老的酒店,在前门都撑起大布告板,展示着各自的菜单:维也纳炸肉排特色全餐,二十五点三奥地利先令(2)。

之后是萨尔察赫河和主桥——邦桥,是这个名字吧?——还能看到一两座小桥。汤姆走上了主桥。他四处张望,寻找着伯纳德那枯瘦、略微驼背的身影。灰色的河水快速地流着,在河两岸的绿堤上,散布着大块的石头,河流冲刷石头,泛起白色泡沫。现在是黄昏,刚过下午六点。他向旧城走去,那里的街灯陆续亮起,在防御城堡的大山丘和蒙西斯山上的灯光好像比天上的星座跳得还高。汤姆进入一条通往粮食胡同的又短又窄的小街。

汤姆的房间可以看到酒店后边的西格蒙德广场:右边是“马浴”喷泉,耸立在一个小型岩石悬崖上,前部是雕花的水井。汤姆记得,早上人们推着手推车在这里卖蔬菜和水果。汤姆花了几分钟喘了口气,打开了手提箱,穿着袜子走在房间里干净无瑕的抛光松木地板上。家具几乎全是奥地利绿,墙壁是白色的,深深的漏斗状斜面墙上安的是双层玻璃窗。哈,奥地利!现在下楼去只有几步远的托马塞利咖啡馆,来一杯双份浓缩意式咖啡。这该是个不错的主意,因为这家咖啡馆很大,伯纳德或许会在这里。

但汤姆到托马塞利咖啡馆后改要了一杯梅子白兰地,因为现在不是喝咖啡的时间。伯纳德不在这里。几种语言的报纸挂在旋转架上,汤姆浏览了《泰晤士报》和巴黎的《先驱论坛报》,没有发现任何有关伯纳德(尽管他并不想在《先驱论坛报》上看到)或者托马斯·莫奇森或他太太来伦敦或巴黎的消息。很好。

汤姆四处闲逛,又一次穿过邦桥,走上主街林茨街。现在已经过了晚上九点。如果伯纳德在这里,他应该会住进一家价格中等的酒店,汤姆想,而且住在萨尔察赫河的哪一边都有可能。他很可能在这已经住了两三天。谁知道呢?汤姆盯着橱窗中展示的猎刀、蒜夹、电动剃须刀和很多的提洛尔式服装——带荷叶边的白色女衬衫、山区少女裙子。所有的商店都关门了。汤姆去了几条后街。一些都算不上是街道,而是没有路灯的狭窄小巷,两边的门都是关着的。将近十点的时候,汤姆饿了,去了一家在林茨街右前方的饭店。吃过饭后,他经由不同的路回到了托马塞利咖啡馆,他想在那儿消磨一个小时。在他的酒店所在的粮食胡同里,还有莫扎特的故居。要是伯纳德在萨尔茨堡,他一定会经常来这里的。汤姆告诉自己先花二十四小时在这里找找看他。

在托马塞利咖啡馆没有伯纳德的踪迹。这里的客人看起来像是常客,萨尔茨堡人,一家一家的,吃着大块大块的蛋糕,配奶油意式浓缩咖啡,或者是一杯粉红色的树莓汁。汤姆很不耐烦,看报纸看得无聊,因为没看见伯纳德而心灰意懒,因为疲惫不堪而怒气冲冲。他回到了自己的酒店。

汤姆上午九点半又上街了,走在萨尔茨堡“右岸”,也就是新城区,他曲折地漫步,留意着寻找伯纳德,偶尔停下来看看商店里的橱窗。汤姆开始回头往河边走,想去他酒店街上的莫扎特博物馆看看。汤姆穿过三一街进入林茨街,往邦桥走的时候,他看见了伯纳德,在街的另一边刚下桥。

伯纳德的头低着,几乎要被车撞到了。汤姆想要跟着他,却被一个红灯拦了好久,但这没关系,因为伯纳德现在的位置一目了然。伯纳德的雨衣破烂不堪,腰带从腰带环里掉出来,几乎要垂到地面。他看起来跟个流浪汉差不多。汤姆过了街,跟在他后面,保持大约三十尺的距离,随时准备着,一旦伯纳德转弯就向前快跑,因为他不想让伯纳德消失在小街上的某个小旅店里,小街上可能有好几家旅店。

“你今天早上忙吗?”一个女人用英语问道。

汤姆吓了一跳,看见一个站在门口的金发碧眼的妓女。汤姆快速走过。天啊,他看起来那么饥渴吗,还是穿着绿色雨衣就显得那么怪异?现在可是上午十点钟啊!

伯纳德继续沿着林茨街走着。然后伯纳德穿过了街道,走了半个街区拐进一扇门,门牌上写着:供食宿。一个浅褐色的门廊。汤姆在对面的人行道上停了下来。这个地方叫蓝色什么的。标志都剥落了。至少汤姆知道伯纳德落脚的地方了。而且他是对的!伯纳德就在萨尔茨堡!汤姆对自己的直觉感到满意。或者伯纳德现在才想要入住?

不,他显然是住在这个蓝色什么的地方,因为他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都没有出现,也没有随身带着他的背包。汤姆等着他出来,多么枯燥的等待啊,因为附近没有咖啡馆让汤姆可以进去看着门口。同时,汤姆需要隐藏自己,以防伯纳德从建筑的前窗向外望时看到汤姆。不过像伯纳德这样的人不太会得到一个有风景的房间的。但汤姆还是藏了起来,他一直等到了将近十一点。

之后伯纳德出来了,刮了胡子,他出门向右转,好像要去什么地方。

汤姆悄悄跟着,点了一支高卢牌香烟。他们又再次穿过主桥。穿过昨晚汤姆走过的那条街,伯纳德向右转进了粮食胡同。汤姆看了一眼他清晰鲜明、相当英俊的轮廓,他紧闭着嘴唇——塌陷的腮在他橄榄色的双颊上投下了阴影。他的沙漠靴已经破烂不堪了。伯纳德要去莫扎特博物馆。门票是十二先令。汤姆将雨衣的领子立起来跟了进去。

售票处设在二楼楼梯口的一个房间。有一些玻璃展柜,里面都是手稿和歌剧节目单。汤姆进入前厅寻找伯纳德,但没有看见他,汤姆猜想他也许又上了一层楼,汤姆记得那一层是莫扎特家族的生活区。汤姆上了二楼。

伯纳德斜靠在莫扎特古钢琴的键盘边,键盘被玻璃罩住,以防有人想要摁一下琴键。汤姆想,伯纳德看了多少次这架钢琴啊?

只有五六个人在博物馆里闲逛,或者至少在这一层是这样的,所以汤姆必须小心别暴露行迹。事实上,有一回他缩在了门柱后边,这样伯纳德往他这边瞧的时候才不会看到他。实际上,汤姆意识到,他想要看着伯纳德,看看他现在处于什么状态。或者——汤姆尽量对自己说实话——他只是觉得好奇和有趣,因为短时间内,他可以去观察一个他不太熟悉的人处于危机中的样子,而对方却不知情?伯纳德慢慢逛进同一楼层的前厅。

最后,汤姆跟着伯纳德又上了一层楼,也是最高的一层。这里有更多的玻璃展柜。(在古钢琴室里有一个角落,标牌上写着这里曾安放的是莫扎特的摇篮,却没有摇篮。很可惜,他们甚至没有放一个复制品。)楼梯有细长的铁扶手。一些角落里的窗户带有角度,汤姆一向对莫扎特充满敬畏,很想知道莫扎特的家人从窗子里能看到怎样的景色。肯定不是四尺外另一栋建筑的飞檐。屋里陈设着微型舞台模型——永远的《依多美尼欧》《女人皆如此》(3)——很单调,甚至可以说是粗制滥造,但伯纳德在其中游荡时一直盯着看。

不期然地,伯纳德转过头看向汤姆——而汤姆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他们四目相对。然后汤姆退后一步,向右走去,进入了另一间房间,隐在了门后,进到一个前厅之中。汤姆这才开始呼吸。刚才是个有趣的瞬间,因为伯纳德的脸——

汤姆没敢停下来继续思考,立即走楼梯下了楼。他感到不舒服,尽管当时并不严重,直到他来到了露天熙熙攘攘的粮食胡同,他才感觉好些。汤姆走上那条通向河流的又窄又短的街道。伯纳德在跟着他吗?汤姆缩了下脖子,加快了脚步。

伯纳德一脸怀疑的表情,然后一瞬间又满是恐惧,就好像看到了鬼一样。

汤姆意识到那正是伯纳德以为自己看见的:汤姆·雷普利的鬼魂,那个被他杀掉的男人。

汤姆突然转身朝莫扎特故居走去,因为他突然想到,也许伯纳德想要离开这个城市,汤姆可不想在不知道伯纳德去处的情况下就让他离开了。要是他在人行道上遇见了伯纳德,要和他打招呼吗?汤姆在莫扎特博物馆对面的街上等了几分钟,伯纳德还是没有出现,汤姆开始朝伯纳德的住处走去。汤姆路上没有看见伯纳德,然后在快到伯纳德住处的地方,他看见伯纳德在路的另一边走得飞快,在林茨路他住处的那侧。伯纳德走进了他住宿的旅店。汤姆等了将近半个小时,最后决定,伯纳德短时间内不会出来了。又或者汤姆愿意冒着伯纳德离开的风险,汤姆自己也不知道。汤姆很想来杯咖啡。他走进了一家有咖啡馆的酒店。他还做了个决定,当他离开咖啡馆以后,他要直接走进伯纳德的旅店,告诉前台找塔夫茨先生,说汤姆·雷普利在楼下,想和他谈谈。

然而汤姆却无法走进那个普通的褐色旅店入口。他一只脚踏上了门口的台阶,然后又慢慢地退回到人行道上,他感到一阵眩晕。他告诉自己这是优柔寡断。没有其他原因。但汤姆还是回到了河对岸自己的酒店。他走进金鹿酒店舒适的大厅,那里穿着灰绿色制服的服务员马上将钥匙递给他。汤姆乘坐自助式电梯到达三楼,进了自己的房间。他把那件难看的雨衣脱掉,掏空了口袋——香烟、火柴、法国硬币、奥地利硬币混在一起。他将硬币分开,法国硬币装进手提箱的上层口袋。然后他脱下衣服,躺倒在床上。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多累。

汤姆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下午两点,艳阳高照。汤姆出去散步。他没有去找伯纳德,而是像一般游客那样在城里闲逛,或者又不像游客,因为他没有目标。伯纳德在这里做什么?他要在这里待多久?汤姆现在很清醒,但却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去找伯纳德说辛西娅想要见他?他应该和伯纳德谈谈并试着说服他吗——说服他什么呢?

下午四点到五点之间,汤姆一直心情低落。他喝了咖啡,又到其他地方喝了琴酒。他往河的上游(他沿着河流,向上游走去)走了很远,走过了霍亨萨尔茨堡,但还是在旧城区的码头区域。他思索着自从伪造德瓦特的画作开始,杰夫和艾德的变化,现在又轮到了伯纳德。辛西娅因此一直郁郁寡欢,她的生活轨迹因为德瓦特公司而被改变了——这对汤姆来说,比其他牵涉进来的三个男人都要重要。若非如此,辛西娅现在也许已经嫁给了伯纳德,生了几个孩子。尽管伯纳德也一样参与了进来,但对汤姆来说,很难解释清楚为什么他觉得辛西娅生活中发生的改变要比伯纳德的更重要。只有杰夫和艾德面色红润,富得流油,他们的生活从表面来看变得更加好了。伯纳德才三十三或者三十四岁,看起来却筋疲力尽了。

汤姆打算在酒店的餐厅里吃晚饭,据说这家餐厅是全萨尔茨堡最好的,但他发现自己完全没心情享受这么精致的食物和良好的环境,所以他在粮食胡同闲逛,穿过养老院广场(汤姆看见了路牌标识),穿过格式塔腾拖城门——一个古老的城门,狭窄得仅有一排车道,是城市的古城门之一,位于巍峨耸立在一侧的蒙西斯山脚下。后边的街道同样狭窄,相当幽暗。汤姆想,这条路的某处应该有一家餐馆。他看见两个餐馆外面的菜单几乎相同——二十六先令的套餐,包括日间例汤、维也纳炸小牛排配土豆、沙拉和甜品。汤姆进了第二家餐厅,这家餐厅前面有灯笼形状的标志,叫“艾格勒咖啡”之类的名字。

两位穿着红色制服的黑人女服务员和男客人坐在一张桌子上。自动唱片机播放着音乐,灯光昏暗。这是一家妓院吗,一个可以约炮的地方,或者就只是一家廉价的餐馆?汤姆刚迈进这个地方,就看见伯纳德独自坐在卡座上,低头喝着碗里的汤。汤姆犹豫了一下。

伯纳德抬眼看见了他。

汤姆现在穿的是自己的行头,格呢夹克,围巾绕在脖子上御寒——就是海洛伊丝在巴黎旅店里将上面的血渍洗去的那条。汤姆正想走上前去,微笑着伸出手,伯纳德突然站了起来,一脸恐惧的表情。

那两个丰满的黑人女服务员看看伯纳德,又看看汤姆。汤姆看见一个服务员起身,带着一种非洲人特有的迟缓,很明显是要询问伯纳德是否发生了什么事,因为伯纳德看起来好像是吞下了足以致命的什么东西一样。

伯纳德快速地挥了挥手,表示没事——汤姆不知道他是在对女服务员挥手,还是对他。

汤姆转身走过内门(这个地方有一扇挡风门),然后出了门走上人行道。他把手伸进口袋里,缩了缩头,就像伯纳德一样,他穿过粮食胡同走回去,走向城镇中更明亮的那部分。汤姆问自己,他做错了吗?他是不是应该直接——走上前去?但汤姆感觉伯纳德会大声尖叫。

汤姆走过自己的酒店,继续走到下一个街角,然后向右转。托马塞利咖啡馆只有几码远。如果伯纳德跟着他——汤姆很肯定伯纳德会离开那个餐馆——如果伯纳德想在这里和他会面,那很好。但汤姆知道不是那么回事。伯纳德以为自己看见了一个幻象,真的。所以汤姆坐在很显眼的中间的桌子上,要了一个三明治,一瓶白葡萄酒,读了几份报纸。

伯纳德没有进来。

巨大的实木镶框的大门上有一根拱形的黄铜窗帘杆,杆上挂着绿色的帘子,每次帘子动的时候,汤姆都会向那里看去,但进来的人都不是伯纳德。

要是伯纳德真的走进来,走近他,那是因为伯纳德想要确定他是否是真实存在的。这符合逻辑。(问题是,伯纳德极有可能不做任何符合逻辑的事。)汤姆会说:“坐下,和我一起喝点酒。你看到了,我不是鬼魂。我和辛西娅聊了,她想要再见见你。”拉伯纳德一把,让他走出来。

但汤姆怀疑自己做不到。

* * *

(1) 萨尔茨堡的一种传统服饰,类似于礼帽,后部帽檐向上卷起。

(2) 奥地利旧货币单位,1995年1月停止使用。

(3) 两部莫扎特所作的意大利语歌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