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下午,汤姆一时兴起,在雅典买了一件绿色的雨衣,是他自己永远不会选择的那种样式——这就是说,作为汤姆·雷普利,他永远不会碰这件衣服。这件雨衣有很多飘带和带子,一些带子用两个圆环系紧,一些带子有一些带扣,好像雨衣要随时系上军用水壶、弹夹、饭盒、刺刀和一两根警棍一样。这件雨衣品位糟糕,汤姆认为这件衣服会在他进入伦敦的时候帮到自己——以防安检员中有人记得汤姆·雷普利的样子。汤姆还将头发分缝从左改到了右边,尽管大头照上看不出来分缝。幸运的是,他的手提箱上没有任何首字母缩写。钱现在是个问题,因为汤姆只有雷普利的旅行支票,他不能像给希腊船长一样在伦敦使用这些支票,但汤姆有足够的希腊银币(用法郎和海洛伊丝换的),够买一张到伦敦的单程票,到了伦敦,杰夫和艾德会给他钱花。汤姆将钱夹中所有的卡和能证明身份的东西都拿了出来,放在裤子有纽扣的后袋中。实际上,他认为不会有人搜身。

汤姆顺利通过了希思罗机场的入境检查。“你在这里要呆多久?”“我想不超过四天。”“商务旅行?”“是的。”“你住在哪里?”“伦敦人酒店——维尔贝克街。”

汤姆又一次乘公交到达了伦敦公交总站。他找了一个电话亭,给杰夫的工作室打了一个电话。现在是晚上十点十五分。

一个女人接了电话。

“康斯坦先生在吗?”汤姆问道,“或者是班伯瑞先生?”

“他们刚才出门了。请问你是?”

“罗伯特——罗伯特·麦凯伊。”没有反应,因为汤姆还没有把自己的新名字告诉杰夫。汤姆知道,杰夫和艾德一定留下了某个人看管工作室等着汤姆,这个人一定是自己人。“是辛西娅吗?”

“是,是的。”那个嗓音很高的声音回答道。

汤姆决定冒一次险。“我是汤姆,”他说,“杰夫什么时候回来?”

“哦,汤姆啊!我不确定是不是你。他们大约半小时之后回来。你能过来吗?”

汤姆叫了一辆出租车去圣约翰伍德工作室。

辛西娅打开了工作室的门。“汤姆——你好。”

汤姆几乎忘了辛西娅长什么样了:她中等身高,棕色头发垂直披在肩头,大大的灰色眼睛。眼前的她比汤姆记忆中的要瘦。她快三十岁了,看起来有点焦躁。

“你见到伯纳德了?”

“是的,但是我不知道他去哪了。”汤姆微笑着。他猜测杰夫(和艾德)遵照他的指示,没有将伯纳德企图谋杀他的事告诉别人。“他也许在巴黎。”

“随便坐,汤姆!我给你倒杯酒?”

汤姆面带微笑,拿出了在雅典机场买的东西。白马威士忌。辛西娅十分友好——至少表面如此。汤姆很开心。

“展览期间伯纳德总是有些心烦意乱,”辛西娅说,她倒好了酒,“我也听说了。你可能也知道,我最近没怎么见他。”

汤姆决定不提伯纳德说辛西娅拒绝了他这件事——不想见到他。也许辛西娅的本意并非如此。汤姆猜不出来。“啊,”汤姆愉快地说,“他说,他不准备再画——德瓦特的画了。我相信,这对他来说是好事。他说过,他讨厌画那些画。”

辛西娅把酒递给汤姆。“真是门可怕的生意!可怕极了!”

汤姆知道,确实可怕。看到辛西娅的战栗,汤姆深刻认识到了这一点。谋杀、谎言、诈骗——是的,确实是可怕的生意。“哎——很不幸事情竟然发展到了如此地步,”汤姆说,“但不会再继续了,你可以说这是德瓦特最后一次现身。除非杰夫和艾德决定他们——他们不用我再继续冒充德瓦特了。我是说,连这次都不必了。”

辛西娅似乎对此不感兴趣。这很奇怪。汤姆坐下了,但辛西娅却慢慢地在地板上来回踱步,似乎在听楼梯上有没有杰夫和艾德的脚步声。“那个叫莫奇森的人怎么样了?我想他太太明天就到。杰夫和艾德说的。”

“不知道,我也不清楚。”汤姆十分冷静地说。他现在不能让辛西娅的问题干扰自己。他还有事要做。天啊,莫奇森的太太明天就到了。

“莫奇森知道有人在伪造画。他到底有什么依据呢?”

“他自己的看法,”汤姆说道,耸了耸肩,“哦,他谈到画的灵魂和个性——我怀疑他说服不了伦敦的鉴定专家。坦白讲,现在谁还分得清德瓦特和伯纳德之间的区别?无聊的杂种,这些自以为是的艺术批评家。听他们的评论就和读艺术鉴赏一样逗人——空间概念、造型价值等等这些废话。”汤姆大笑着,拉下袖口,这回拉下来了。“莫奇森在我家里看到了我的那些画,一幅是德瓦特的,一幅是伯纳德的。当然,我是要阻止他的,要我说的话,我是成功地阻止了他。我认为他不会再去见——泰特美术馆的那个人。”

“但是他消失了,去了哪里呢?”

汤姆犹豫了一下。“这是个谜。伯纳德消失去了哪?我不知道。莫奇森也许有自己的想法,可能是由于个人原因,要么就是在奥利机场被神秘绑架了!”汤姆有些紧张,他讨厌这个话题。

“事情并不简单。看来好像是莫奇森因为知道了伪造画作的事,被人灭口了。”

“这正是我要纠正的,然后我就退出。伪造的事并没有被证实。呃,是的,辛西娅,这是个肮脏的交易。可是我们都走到这一步了,就只能挺到最后——在某种意义上讲。”

“伯纳德说他想坦白一切——跟警察。也许他现在正在坦白呢。”

这个可能性太可怕了,想到这一点,汤姆战栗了一下,就像辛西娅刚才一样。他一口喝完了杯中的酒。是的,如果明天英国警察一脸愉快地冲了进来,而他正在第二次扮演德瓦特,那就真的是一场大灾难了。“我认为伯纳德不会这么做。”汤姆说,但他自己也没有把握。

辛西娅看着他。“你也试图说服伯纳德吗?”

汤姆突然被她的敌意刺痛了,汤姆知道,这种敌意持续了数年。是他谋划了这一切。“是的,”汤姆回答,“有两个原因,一是——这将终结伯纳德自己的事业,二是——”

“我认为伯纳德的事业已经结束了,如果你是说伯纳德·塔夫茨的绘画生涯的话。”

“二是,”汤姆尽可能温和地说道,“不幸的是,伯纳德并不是唯一牵涉进来的人。这也会毁掉杰夫和艾德——那些美术用品供应商们,除非他们否认知道伪造的事,我怀疑他们能否否认得了。意大利的艺术学校——”

辛西娅紧张地叹了口气。她好像说不出话来。也许是她不想再说什么了。她又一次在方形的工作室里踱步,看着杰夫斜靠在墙边放大的袋鼠照片。“我上次来这个房间,已经是两年前了。杰夫更加奢侈了。”

汤姆没出声。他听见了微弱的脚步声,隐约有男人说话的声音,他松了口气。

有人敲门。“辛西娅?是我们!”艾德喊道。辛西娅开了门。

“嗨,汤姆!”艾德喊道,冲过来紧握着他的手。

“汤姆!你好啊!”杰夫说道,他和艾德一样高兴。

杰夫带着一个小黑手提箱,汤姆知道,里面装着伪装用的道具。

“又找我们苏荷区的朋友借的道具,”杰夫说,“你怎么样了,汤姆?雅典怎么样?”

“死气沉沉的,”汤姆说,“喝点酒,兄弟们。那帮军阀,你是知道的。都没听到布祖基琴表演。嘿,我希望今晚不用我露面。”杰夫正在打开手提箱。

“不用。我只是检查一下所有的东西是不是都在箱子里。你有没有伯纳德的消息?”

“这问题让人怎么回答,”汤姆说,“没有。”他偷偷瞟了一眼辛西娅,她双臂交叉,斜靠在房间中间的柜子上。她知道他去雅典就是为了找伯纳德吗?要告诉她这件事吗?还是不了。

“有莫奇森的消息吗?”艾德回头问道。他给自己倒了杯酒。

“没有,”汤姆说,“我听说莫奇森太太明天会到?”

“也许吧,”杰夫回答道,“韦伯斯特今天给我们打电话是这么说的。你知道,韦伯斯特警探。”

辛西娅在房间里,汤姆就说不出话。他没出声。他想聊些轻松的话题,比如,谁买了《浴盆》?但他连这也说不出来。辛西娅带着敌意。她也许不会背叛他们,但是她很反感这一切。

“另外,汤姆,”艾德说着,递给杰夫一杯酒(辛西娅的酒还没有喝完),“你今晚可以呆在这里,我们希望你在这里过夜。”

“我很乐意。”汤姆说。

“明天——早上,我和杰夫想在十点半左右给韦伯斯特打电话,要是联系不上他,我们就给他留言,说你今早乘火车到达伦敦——明早,然后打给我们。你一直和朋友呆在圣艾德兹伯里之类的地方,并且你没有——嗯——”

“你没有想到调查会这么认真,需要你告知警察自己的全部行程,”杰夫插话进来,好像在背诵一首《鹅妈妈》童谣似的,“事实上,他们也没有挖地三尺地找你。他们就问了我们一两次德瓦特在哪里,我们说你可能是和朋友呆在乡下。”

“同意。”汤姆说道。

“我想我还是走吧。”辛西娅说。

“哦,辛西娅——不把酒喝完吗?”杰夫问道。

“不了。”艾德帮她穿上了外套。“你知道,我真的只想知道伯纳德的消息。”

“谢谢你,辛西娅,帮我们守住城堡。”杰夫说。汤姆觉得这不是个合适的比喻。汤姆站了起来。“辛西娅,要是我得到任何消息,我一定让你知道。我很快就会回巴黎了——也许就在明天。”

门口传来杰夫和艾德与辛西娅告别的声音。杰夫和艾德回到屋内。

“她真的还爱着他吗?”汤姆问道,“我觉得不是。伯纳德说——”

杰夫和艾德脸上都露出淡淡的悲痛。

“伯纳德说什么了?”杰夫问道。

“伯纳德说上周他从巴黎打电话给辛西娅,她说她不想见他。或许伯纳德是在夸张,我也不清楚。”

“我们也不知道。”艾德说着,将他细长柔软的金色头发向后捋。他又去倒了一杯酒。

“我想辛西娅有男朋友。”汤姆说。

“是,还是那一个。”艾德在厨房里说道,声音听起来很无聊。

“叫史蒂芬什么的,”杰夫说,“他没法让她产生激情。”

“他本来就不是热情似火的那种人!”艾德大笑着说。

“她还是做着和以前一样的工作,”杰夫继续说,“薪水很高,是某个大亨手下的重要人物。”

“她稳定下来了,”艾德插话说道,对她下了定论,“现在伯纳德在哪,你说他应该认为你死了是什么意思?”

汤姆简短地解释了一下。还讲了被活埋的事,他故意把故事讲得生动有趣,杰夫和艾德都被吸引了,也许还有点病态的着迷,同时还笑了出来。“就在头上轻轻一拍而已。”汤姆说。他拿走了海洛伊丝的剪刀,在去雅典飞机的厕所里剪断了胶带。

“快让我碰碰你!”艾德说着,抓住汤姆的肩膀。“杰夫,这可是从坟墓中爬出来的人!”

“比我们做的多多了。比我做的多多了。”杰夫说。

汤姆脱掉了夹克,在杰夫赭色的沙发里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我想你们猜到莫奇森已经死了吧?”

“我们的确想到了,”杰夫郑重其事地说道,“发生了什么?”

“我把他杀了。在我的酒窖里——用一个葡萄酒瓶。”在这个奇怪的时刻,汤姆突然想到他也应该给辛西娅送些花。她会把这些花扔进垃圾桶或壁炉里,随她的便吧。汤姆怨自己对辛西娅太没有风度了。

杰夫和艾德一时哑口无言,还没从汤姆的话中回过神来。“尸体在哪?”杰夫问。

“沉到河底了。离我家不远。我想是卢万河。”汤姆说。要不要说出伯纳德帮过他的事呢?算了,说那干吗!汤姆揉了揉自己的额头。他很疲倦,颓然倒下,用一只手肘支撑着。

“天啊,”艾德说,“然后你把他的东西拿到了奥利?”

“是的,他的东西。”

“你不是有一个管家吗?”杰夫问。

“没错。我都是偷偷完成的。瞒着她,”汤姆说,“在凌晨之类的时间段。”

“但你说到树林里的坟墓——伯纳德挖的。”这话是艾德说的。

“是的。我——先把莫奇森埋在树林里,之后警察过来调查,所以我想在他们进入树林之前,我应该把他——带出树林,所以我——”汤姆做了一个模糊的倾倒手势,挥了挥手。不,最好是别提伯纳德帮助过自己。如果伯纳德想要——他想要什么呢,救赎自己?——伯纳德参与犯罪越少越好。

“天啊,”艾德说,“我的天啊。你能面对他太太吗?”

“嘘……”杰夫随即说道,面带紧张的笑容。

“当然,”汤姆说,“我别无选择,因为莫奇森认出我来了——事实上,就在楼下酒窖里。他意识到是我在伦敦冒充德瓦特。要是我不干掉他就彻底完了。你明白吗?”汤姆来回踱步,努力要摆脱一些困意。

他们确实明白,而且十分钦佩。同时,汤姆能感觉到他们的大脑正在飞速运转:汤姆·雷普利以前杀过人。迪基·格林里夫,不是吗?也可能是名叫弗雷迪什么的另一个人。那个案子他只是有嫌疑,但也许是真的呢?汤姆将杀人看得很严重吗?到底他希望得到德瓦特有限公司怎样的回报?感激、忠诚还是金钱?这些归根结底不都是一回事吗?汤姆是理想主义者,知道不要去想,不要去指望。汤姆对杰夫·康斯坦和艾德·班伯瑞有更高的期望。毕竟他们都是德瓦特的朋友,甚至是最好的朋友。德瓦特有多伟大呢?汤姆不想思考这个问题。伯纳德有多伟大呢?好吧,如果说实话,作为画家来说他是很伟大。因为伯纳德,汤姆的腰挺直了(伯纳德多年来为了友谊一直远离杰夫和艾德),他说:“好吧,朋友们——要不简短地跟我讲一下明天的事?还会有别人出现吗?我觉得好累啊,要是能早点上床睡觉就太好了。”

艾德在汤姆对面站着。“关于莫奇森的事,有对你不利的消息吗,汤姆?”

“据我所知没有,”汤姆面带微笑地说,“除了事实之外,没什么对我是不利的。”

“《时钟》这幅画真的被偷了吗?”

“画在奥利机场莫奇森的手提箱里——分开打包的。很显然是有人偷了那幅画,”汤姆说,“我在想那幅画现在会挂在何处。得到画的人知道这是什么画吗?要是知道,画可能根本不会挂出来。咱们接着说说明天的事,好吗?我们听点音乐?”

汤姆就着调得很大声的卢森堡电台,来了一次不带全妆的彩排。络腮胡子,粘在薄纱上,还是整片的,他们试了一下,不过没粘到脸上。伯纳德没拿走德瓦特的那套深蓝色旧西装,汤姆穿上了外套。

“你们知道有关莫奇森太太的什么事吗?”汤姆问道。

他们确实不知道,尽管他们提供了一些七零八碎的信息,表明她既不强势,也不怯懦,既不聪明,也不愚蠢,正如汤姆所预料的一样。各种信息都很矛盾。她在巴克马斯特画廊和杰夫通过电话,她提前打电报安排了这次通话。

“她没打给我真是奇迹。”汤姆说。

“哦,我们说我们不知道你的电话号码,”艾德说,“并且我猜她考虑到你在法国,有些犹豫。”

“介意我今晚打电话回家吗?”汤姆换上了德瓦特的声音问道,“另外,我在这身无分文。”

杰夫和艾德非常乐于慷慨解囊。他们手头有很多现金。杰夫立马给丽影拨了电话。根据汤姆的要求,艾德给他煮了一小杯浓咖啡。汤姆洗了澡,穿上了睡衣,还有杰夫的一双拖鞋。汤姆感觉好多了。汤姆将会在工作室的沙发上睡下。

“我希望我已经说明白了,”汤姆说,“伯纳德想要退出。德瓦特将永远退休而且——也许在墨西哥喂蚂蚁或者被火烤,他的所有画作也将随他而去。”

杰夫点点头,开始啃手指甲,然后把手拿了出来。“你和你太太说什么了?”

“什么都没说,”汤姆说道,“真的,任何有用的都没说。”

电话铃响了。

杰夫示意艾德跟他一起去卧室。

“你好,亲爱的,是我!”汤姆说,“不,我在伦敦……好吧,我改主意了……”

他什么时候回家?安奈特太太的牙又开始疼了。

“把枫丹白露牙医的电话给她!”汤姆说。

不可思议的是,在他现在的处境下,这通电话给了他莫大的安慰。汤姆几乎爱上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