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在七点不到时醒了,海洛伊丝睡得正香。汤姆轻轻地下了床,拿了挂在海洛伊丝卧室的睡袍。
安奈特太太可能起来了。汤姆悄悄地下楼,想赶在安奈特太太发现之前把伯纳德的西装从酒窖拿出来。现在看来,洒出来的葡萄酒和莫奇森的血迹形成的污渍并不严重。如果技术人员来检查血迹,肯定会发现痕迹,但是汤姆乐观地认为这不会发生。
汤姆把夹克从长裤上解下来。一张白纸飘了下来,是伯纳德留的一张字条,用他细长又棱角分明的字写着:
我用自己的衣像在你家上吊。吊死的是伯纳德·塔夫茨,不是德瓦特。对于德瓦特,我忏悔的唯一方式就是杀掉过去五年的自己。现在,我要继续努力诚实地工作,度过余生。
伯纳德·塔夫茨
汤姆有一种想揉烂那张字条再毁掉它的冲动。但是他又把它折起来,放在睡袍的口袋里。他可能需要它。谁知道呢?谁知道伯纳德在哪、在干什么?他抖了抖伯纳德皱巴巴的西装,把那些破布扔到角落里。他会把这套西装送去干洗店,这么做不会有坏处。汤姆一开始准备把那套西装拿回自己房间,随后又决定把它放在前厅的桌子上,平常要干洗的衣服都会放在那,由安奈特太太送去干洗。
“早上好,汤米先生!”安奈特太太在厨房说道,“你又起得好早!海洛伊丝太太也起来了吗?要不要给她端杯茶?”
汤姆走进厨房。“我想她今天早上想睡懒觉。她想睡多久就睡多久吧。不过我想要一杯咖啡。”
安奈特太太说她会给他端过去。汤姆上楼换衣服。他想去看看树林里的坟。伯纳德可能会做些奇怪的事——挖开一部分,天知道——说不定还把自己埋里面了。
喝完咖啡,他下了楼。光线很微弱,太阳几乎还没升起,草上还有露珠。汤姆在灌木丛里闲晃,不想直接走向那座坟,以防海洛伊丝或者安奈特太太透过窗户看到。汤姆没有回头看房子,因为他相信一个人的目光会吸引另一个人的目光。
那座坟和伯纳德离开时一样。
海洛伊丝十点多才醒,安奈特太太告诉正在画室的汤姆说海洛伊丝太太想见他。汤姆去了她的卧室。她正在床上喝茶。
她嚼着葡萄柚说:“我不喜欢你朋友开的玩笑。”
“不会再有这种玩笑了。我把衣服都挪走了——从酒窖里。不要再想那件事了。想去一个好地方吃午饭吗?就在塞纳河沿岸?晚点吃?”
她喜欢这个主意。
他们在南边的一个小镇找到了一家两人都没去过的餐厅,但不在塞纳河沿岸。
“我们要不要去哪里玩一趟?去西班牙的伊比萨岛怎么样?”海洛伊丝问。
汤姆犹豫了。他想坐船旅行,带上所有他想带的行李,书、唱机、颜料和调色盘。但是如果现在出门,无论是伯纳德、杰夫、艾德,还是警察,都会觉得他是去避风头了——即使他们知道他去了哪。“我会考虑的。可能会去。”
“希腊给我留下了一种不愉快的感受。就像茴香酒。”海洛伊丝说。
午饭后,汤姆想睡一个舒服的午觉。海洛伊丝也是。他们会在她床上睡,她说,睡到自然醒,或者睡到晚饭时间。拔掉汤姆房间的电话线,这样就只有楼下的电话会响,让安奈特太太去接好了。汤姆开着车悠闲地穿过树林,朝维勒佩斯开去,心想:就是在这样的时刻,他很享受不用工作、富裕、已婚的生活。
汤姆用钥匙打开前门的时候,绝对没想到会看到眼前这一幕。伯纳德坐在一把黄色直背椅上,面朝着门。
海洛伊丝一开始没看到伯纳德,还在说:“汤米,亲爱的,能不能帮我拿点矿泉水和冰块啊?哦,我真是太困了!”海洛伊丝倒进汤姆的怀里,惊讶地发现他浑身绷紧了。
“伯纳德在这。你知道的,我提过的那个英国人。”汤姆走进客厅。“哈喽,伯纳德。你好吗?”汤姆没法跟他握手,但是努力挤出微笑。
安奈特太太从厨房走进来。“啊,汤米先生!海洛伊丝太太!我没有听见车声。我一定是快聋了。伯纳德先生回来了。”安奈特太太似乎很慌张。
汤姆尽量镇定地说:“是啊。太好了。我正等着他回来呢。”虽然他记得他告诉安奈特太太自己不确定伯纳德会不会回来。
伯纳德站起来。满脸胡茬。“请原谅我也没有事先通知一声就回来了。”
“海洛伊丝,这是伯纳德·塔夫茨——一位住在伦敦的画家。我太太,海洛伊丝。”
“你好。”伯纳德说。
海洛伊丝站在原地。“你好。”她用英语回答道。
“我太太有点累了。”汤姆走向她。“你想上楼——还是和我们呆着?”
她甩头示意了下,让汤姆和她一起上楼。
“我一会儿就回来,伯纳德。”汤姆说,然后跟着她上楼了。
“就是他搞的恶作剧吗?”两人回到卧室时海洛伊丝问。
“恐怕是。他相当古怪。”
“他来这干什么?我不喜欢他。他是谁?你以前从来没提过他。他穿的是你的衣服吗?”
汤姆耸了耸肩。“他是我在伦敦的朋友的朋友。我相信我可以劝他今天下午就离开。他可能还需要点钱,或者衣服。我会问他的。”汤姆吻了吻她的脸颊。“上床睡觉吧,亲爱的。我一会儿就回来。”
汤姆走进厨房让安奈特太太给海洛伊丝送矿泉水。
“伯纳德先生会在这里用晚餐吗?”安奈特太太问。
“我觉得不会。但是我和太太会在家吃。简单点就行,我们午饭吃得很丰盛。”汤姆回到伯纳德那里。“你去巴黎了?”
“是的,巴黎。”伯纳德仍站着。
汤姆不知道应该采取什么策略。“我在楼下发现了你的衣服。把我太太吓了一跳。你不应该搞这种恶作剧——屋里有女人。”汤姆微笑着。“顺便说一下,我的管家已经把你的西装送去干洗了,我会给你寄回伦敦——或者你去的任何地方。请坐。”汤姆坐在沙发上。“你有什么打算?”就像问一个精神错乱的人感觉如何,汤姆心想。汤姆很不自在,当他意识到自己心跳加速时,他感觉更糟了。
伯纳德坐下。“啊——”长久的停顿。
“不打算回伦敦?”绝望之余,汤姆从茶几的盒子里抽出一根雪茄。这样就可以暂时不用开口了,但是这有区别吗?
“我来是想和你谈谈。”
“好啊。谈什么?”
又是一阵沉默,汤姆害怕打破这沉默。伯纳德这些天可能一直在自己无尽的迷雾般的思绪中摸索着。汤姆感觉他就像在一大群羊里追捕一只小绵羊一样。“我有的是时间。我们都是你的朋友,伯纳德。”
“很简单。我得重新开始我的人生。干干净净地开始。”
“是的。我知道。嗯,你办得到。”
“你太太知道——我伪造的事吗?”
汤姆欢迎这样合乎逻辑的问题。“不知道,当然不知道了。没有人知道。在法国没人知道。”
“莫奇森的事呢?”
“我告诉她莫奇森失踪了。还有,我把他送到了奥利机场。”汤姆轻声地说,以防海洛伊丝在楼上走廊偷听。但是他知道客厅的声音传不远,不可能沿着远处弧形的楼梯传上去。
伯纳德有些暴躁地说:“屋里有其他人,我真的没法讲话。你太太,或者管家。”
“好,我们换个地方。”
“不。”
“好吧,我真的很难要求安奈特太太离开。家里是由她管理的。要不要出去走走?有一家安静的咖啡馆——”
“不了,谢谢。”
汤姆向后靠在沙发上,雪茄烟味儿闻着像是屋子着火了。平时他很喜欢这种味道。“顺便说下,你离开之后,那位英国探长就没联系过我。法国警察也没有。”
伯纳德没有反应。然后他说:“好吧,我们出去走走。”他站起来看着落地窗。“要不从后面出去吧。”
他们走出去,来到草坪上。两人都没穿大衣,很冷。汤姆让伯纳德领路,伯纳德朝树林走去,向着那条小路。伯纳德走得很慢,步伐还有些不稳。汤姆想,他是因为没有吃东西而身体虚弱吗?很快,他们就走到了之前埋莫奇森尸体的地方。汤姆感到害怕,后颈和耳后的毛发都立了起来。汤姆意识到自己害怕的并不是那个地方,而是害怕伯纳德。汤姆双手空着,往伯纳德那一侧移了移。
然后伯纳德放慢脚步转身,二人开始往回走。
“你在想什么?”汤姆问。
“哦,我——我不知道这件事要怎么收场。已经有一个人死了。”
“是啊——很遗憾,是的。我也这么觉得。但是,其实也和你无关,不是吗?因为你不再仿造德瓦特的画了,一个新的伯纳德·塔夫茨将开始新生活——干干净净地开始。”
伯纳德没有回应。
“你在巴黎的时候给杰夫或者艾德打电话了吗?”
“没有。”
汤姆懒得去买英国报纸,伯纳德或许也懒得买。伯纳德的焦虑深藏心中。“如果你想,你可以用我家的电话给辛西娅打过去,可以用我房间的电话打。”
“我在巴黎的时候给她打过电话。她不想见我。”
“哦。”这就不好办了。汤姆心想,这是压倒伯纳德的最后一根稻草。“嗯,你总还可以给她写信。这样或许更好。或者你回伦敦的时候去见她。杀到她门口去!”汤姆大笑道。
“她说不要。”
沉默。
汤姆心想,辛西娅想和这件事划清界限。她不是不相信伯纳德打算停止造假——伯纳德宣布什么都没有人会怀疑——而是她受够了。伯纳德的伤心远远超出了汤姆的想象。他们站在落地窗外的石头露台上。“我要进去了,伯纳德。太冷了,进来吧。”汤姆打开门。
伯纳德也进来了。
汤姆跑上楼看海洛伊丝。他仍然因为寒冷或是恐惧而全身僵硬。海洛伊丝在她的卧室里,坐在床上,正在整理旅游时的照片和明信片。
“他什么时候走?”
“亲爱的——是他在伦敦的女朋友。他在巴黎给她打电话。她不想见他。伯纳德很难过,我也不能在这个时候请他离开。我不知道他的打算。亲爱的,你想不想去你爸妈家里呆几天?”
“不想!”
“他想和我谈谈。我只希望他赶快好起来。”
“你为什么不能把他赶走?他也不是你的朋友,而且他疯了。”
伯纳德留下了。
他们还没吃完晚饭,前门的门铃响了。安奈特太太去应门,回来告诉汤姆:
“是两位警探,汤米先生。他们想找你谈谈。”
海洛伊丝不耐烦地叹了口气,扔下餐巾。她已经厌倦了坐在餐桌旁,当即站起来。“又有人来打扰!”她用法语说。
汤姆也站起来。
只有伯纳德似乎没被干扰。
汤姆走进客厅。还是星期一来过的那两名法国警探。
“我们很抱歉打扰你,先生,”较年长的警探说,“但是你的电话打不通。我们已经报修了。”
“真的吗?”事实上,电话大概每六周就会无缘无故地发生故障,但是此时,汤姆却怀疑是不是伯纳德做了什么手脚,类似于剪断电话线之类的。“我都不知道。谢谢。”
“我们一直同英国警察保持联系。或者说是他一直在和我们保持联系。”
海洛伊丝走进来,汤姆猜想,是出于好奇和愤怒。汤姆向警察介绍了她,两位警察也介绍了自己,那位局长姓德洛内,另一位的名字汤姆也没记住。
德洛内说:“现在不仅莫奇森先生失踪了,画家德瓦特也失踪了。英国探长韦伯斯特今天下午曾试图与你取得联系,想知道你是否有这两位的消息。”
汤姆微笑起来,其实是有点被逗乐了。“我从未见过德瓦特,当然了,他也不认识我,”汤姆说,此时伯纳德走进屋来,“我也不知道关于莫奇森先生的消息,很遗憾。请允许我介绍一下伯纳德·塔夫茨,我的一位英国朋友,伯纳德,这两位是法国警察。”
伯纳德含糊地打了一声招呼。
伯纳德的名字对这两位法国警察都没有引起任何反应,汤姆注意到。
“即便是现在帮德瓦特举行画展的两位画廊老板也不知道德瓦特在哪,”德洛内说,“这真是令人震惊。”
确实很奇怪,但是汤姆帮不上他们什么忙。
“你会不会碰巧认识这位美国人莫奇森先生?”德洛内问伯纳德。
“不认识。”伯纳德说。
“你呢,太太?”
“不认识。”海洛伊丝说。
汤姆解释说他太太刚刚从希腊回来,但是,他已经告诉她莫奇森来家里拜访过,并且已经失踪了。
两位警探看起来似乎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了。德洛内说:“因为情况特殊,雷普利先生,我们应韦伯斯特探长要求搜查您的房子。这是例行程序,您要理解,但也是必须的。我们可能会发现什么线索,当然了,我是指关于莫奇森先生的线索。我们必须尽力协助英国同行。”
“没问题!你们想现在就开始吗?”
外面天色已经很暗了,但是警察说他们现在就开始,明天早上继续。两位警察站在石头露台上,汤姆感觉到他们一脸渴望地望着漆黑的花园和外面的树林。
他们在汤姆的指引下搜查屋子。他们首先对莫奇森住过的卧室产生了兴趣,就是之前克里斯住过的那间。安奈特太太清空了垃圾桶。两位警察检查了抽屉,除了一个衣橱最底部的两层抽屉放着床单和两条毯子,其他的都是空的。没有关于莫奇森和克里斯的任何蛛丝马迹。他们开始搜查海洛伊丝的房间(汤姆知道海洛伊丝在楼下压抑着怒火)。他们看了看汤姆的画室,甚至拿起了他的锯子。有一个阁楼,里面的灯泡已经坏了,汤姆还去楼下拿了一个灯泡和一把手电筒,阁楼布满灰尘,用布盖着椅子,沙发是前任屋主留下的,汤姆和海洛伊丝还没扔掉。警察也拿着自己的手电筒检查桌椅背后。汤姆猜想他们在寻找更大的线索,他们要是以为尸体会被藏在沙发后面,那也太荒谬了。
然后是酒窖。汤姆同样从容地带他们去看,两脚就站在那摊血渍上面,用手电筒照向各个角落,虽然酒窖的灯光很好。汤姆有点担心莫奇森的血会流到葡萄酒桶后面的水泥地上,汤姆没仔细看过那个地方。但是,就算有血迹,警察也没看到,他们只是匆匆瞥了一眼地面。汤姆心想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明天早上不会进行更全面的搜查。
他们说明天早上八点再来,如果这对于汤姆来说不是太早的话。汤姆说八点完全可以。
“对不起。”汤姆关上前门后对海洛伊丝和伯纳德说。汤姆有种感觉,海洛伊丝和伯纳德从头到尾都在默默地喝咖啡。
“他们为什么要来检查屋子?”海洛伊丝质问道。
“因为一直没找到这个失踪的美国人,”汤姆说,“莫奇森先生。”
海洛伊丝站起来。“我能和你到楼上说几句话吗,汤米?”
汤姆向伯纳德道歉,然后跟她上楼了。
海洛伊丝走进自己卧室。“如果你不把这个疯子赶出去,我今晚就离开这个家!”
汤姆进退两难。他想要海洛伊丝留下,然而,如果她留下,汤姆知道他和伯纳德就会毫无进展。就像伯纳德一样,在海洛伊丝愤怒的眼神逼视下他都不会思考了。“我再试一次让他离开这里。”汤姆说,他吻了海洛伊丝的脖子。至少她还让他亲。
汤姆下了楼。“伯纳德,海洛伊丝现在很难受。你今晚回巴黎好不好?我可以开车送你到——枫丹白露怎么样?那有几家好的旅店。如果你想和我聊,我可以明天去枫丹白露——”
“不行。”
汤姆叹了口气。“那样的话今晚她就要离开,我过去和她讲。”汤姆回到楼上告诉海洛伊丝。
“这算什么,又一个迪基·格林里夫吗?你还不能把他赶出你的家吗?”
“我从没——迪基那时候不在我家。”汤姆停了下来,哑口无言。海洛伊丝看起来十分愤怒,像是要亲自把伯纳德撵走,但是她不会成功的,汤姆觉得,因为伯纳德固执得已经不顾什么习俗或礼仪了。
她从衣柜顶层拖出一个小皮箱,开始打包。汤姆想,跟她说伯纳德的状况自己也要负责任肯定没用。海洛伊丝会问他原因。
“海洛伊丝,亲爱的,我很抱歉。你是自己开车还是我送你去车站?”
“我自己开阿尔法去尚蒂伊。顺便说一句,电话没出问题,我刚在你房间试过了。”
“也许警方发话才给修理的。”
“我觉得他们也许是在说谎,想给我们来个出其不意。”她正把一件衬衫放进箱子,停了下来。“你做了什么,汤米?你是不是对这个莫奇森做了什么?”
“没有!”汤姆说,吓了一跳。
“你知道,我父亲不能再忍受任何的流言蜚语和丑闻了。”
她说的是格林里夫那件事。汤姆的确澄清了名声,但是仍有人怀疑。拉丁人胡乱开玩笑,很奇怪,这些玩笑也成了拉丁人口中的事实。汤姆也许杀了迪基。虽然汤姆想隐瞒,但每个人都知道汤姆从迪基的死中捞到了一笔钱财。海洛伊丝知道他的一项收入来自迪基,海洛伊丝的父亲也知道。她父亲在做生意时双手也不干净,但是汤姆的手上说不定沾了血。钱没有气味,但是血……
“不会再有任何丑闻了,”汤姆说,“你只要知道我正在尽力避免丑闻就好。这是我的目标。”
她把行李箱拉上了。“我永远不知道你在干些什么。”
汤姆拿起行李箱,然后又放下,两人拥抱在一起。“今晚我想和你在一起。”
海洛伊丝也想和他在一起,但不必说出来。表面上她装出“滚开”的面孔,其实心里是另一番想法。现在她要走了。法国女人必须要离开房间或离家,或者让男人离开房间或走开,别人越是不便,她们越是高兴,但不便总比听她们尖叫好。汤姆称之为“法式替代准则。”
“你给家里打电话了吗?”汤姆问。
“就算他们不在家,用人们还会在。”
开车要花上近两个小时。“你到了给我打个电话好吗?”
“再见,伯纳德!”海洛伊丝在前门喊。之后对出门送自己的汤姆说:“不要!”
汤姆难过地望着那辆阿尔法·罗密欧的红灯,出门左转,消失了。
伯纳德坐在那抽着烟,厨房里传来了垃圾桶盖子发出的微微的哗啦声。汤姆从客厅桌子上拿了手电,进了备用厕所,下酒窖检查莫奇森躺过的酒桶后面,幸好没有任何血迹,汤姆又回到楼上。
“你知道的,伯纳德,今晚欢迎你住下,但是明天早上警察会来更仔细地检查房子。”他忽然想到警察也会检查树林。“他们可能会问你问题,只会让你心烦。你想不想在他们明天八点到这之前离开?”
“可能吧,可能会离开。”
现在快晚上十点了,安奈特夫人过来问他们要不要再来些咖啡,汤姆和伯纳德都说不用了。
“海洛伊丝夫人出去了?”安奈特夫人问。
“她打算去看父母。”汤姆说。
“这个点儿啊!啊,海洛伊丝夫人!”她把盛咖啡的用具端走了。
汤姆意识到海洛伊丝和安奈特夫人都不喜欢伯纳德,因为她们真的不了解他,也不知道他对德瓦特的热爱——可能她们会认为那是在“利用德瓦特”吧。最重要的是,海洛伊丝和安奈特夫人与他出身截然不同,她们根本无法理解伯纳德·塔夫茨的发展历程,他出身工人阶级(杰夫和艾德说过),凭借他的才华走到了伟大的边缘——虽然他在作品上签的是别人的名字。伯纳德甚至根本不在意钱的事情——这对安奈特夫人和海洛伊丝而言同样难以理解。安奈特夫人很快离开了房间,汤姆觉得这是她敢于表现出来的最明显的不满了。
“我想告诉你一些事,”伯纳德说,“德瓦特死的那天晚上——二十四小时后我们在希腊听说了这个消息——我——我看到德瓦特站在我的卧室里。月光透过窗子照进来。我记得和辛西娅取消了约会,因为我想自己呆一会儿。我能看到德瓦特在那儿,感觉到他的存在。他甚至笑了,说:‘别害怕,伯纳德,我不凄惨,我没感到痛苦。’你能想象德瓦特说这样的预言吗?但我听到他说了。”
伯纳德只是听到了自己内耳的声音。汤姆恭敬地听着。
“我在床上坐起来,盯着他大概一分钟。德瓦特仿佛在我的房间里到处飘移,我有时在这个房间里画画——睡觉。”
伯纳德指的是画塔夫茨的画,不是德瓦特的画。
伯纳德继续说:“他说,‘继续,伯纳德,我不难过。’他说的‘难过’,我觉得是说他对自杀不感到难过。他是说继续活下去。也就是——”伯纳德从开始说话起第一次看向他,“——能活多久就活多久。这是谁也掌控不了的,是吧?命运使然。”
汤姆犹豫了。“德瓦特有幽默感。杰夫说他也许很欣赏你伪造他的作品这么成功呢。”谢天谢地,谈话进行得还不错。
“在某种程度上。是的,伪造可能是个职业的玩笑。德瓦特不会喜欢生意的这一面。破产会让他自杀,金钱也可能一样。”
汤姆感到伯纳德的想法又开始转变,变得混乱且充满敌意,对自己的敌意。他应该采取行动,终止谈话吗?伯纳德会将其视为一种侮辱吗?“那些该死的警察明天要来得很早,我想我要睡了。”
伯纳德身子向前倾。“你不明白前几天我说我失败了的意思。是指伦敦那个探长的事,我试着给他解释德瓦特是个什么样的人。”
“因为你没有失败,你看,克里斯明白你的意思。我记得韦伯斯特说很感人。”
“韦伯斯特仍然认为有伪造的可能性,而且是德瓦特默许的。我甚至没能说清楚德瓦特的性格。我也尽了力,但失败了。”
汤姆拼命想把伯纳德拉回正轨。“韦伯斯特正在找莫奇森。这是他的任务。根本不是德瓦特。我要上楼了。”
汤姆回到自己的房间,穿上睡衣。他把窗子顶端开了条缝,上了床——今晚安奈特夫人没有把暖气调低——但他还是感到发抖,很想锁上门。这样到底是愚蠢还是明智呢?那样似乎太胆小了。他没有锁门,他一直在读特里威廉的《英国社会史》,已经读了一半,打算拿起来看,最后还是看起了《哈拉普词典》。伪造(forge),古法语中forge是作坊的意思,faber是工人。现代法语里的forge仅指金属作坊。法语里的伪造是falsification或contrefaire。汤姆早就知道这些,他把书合上了。
他在床上躺了一个小时,无法入睡。每隔一会儿,耳朵里的血液就开始放声歌唱,声音越来越大,然后把他吓醒,而且总是感觉自己从高处坠落。
汤姆看了看手表上的夜光指针,现在已经凌晨十二点半了。他该给海洛伊丝打电话吗?他想打,但不想因为这么晚打电话而引起她父亲的进一步反感。让其他人都见鬼去吧。
接着汤姆意识到自己的肩膀被猛地抓住,被翻了过来,一双手掐住他的咽喉。汤姆双脚拼命地踢开被单。他徒劳地拽着伯纳德的胳膊,试图把他的手从喉咙拽开。最后汤姆双脚踩住伯纳德的身体用力一蹬。那双手离开了汤姆的咽喉。伯纳德砰的一声摔在了地上,喘着气。汤姆打开灯,差点把灯撞翻,反倒打翻了一杯水,溅在浅蓝色的东方地毯上。
伯纳德正痛苦地调匀呼吸。
汤姆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如此。
“我的天,伯纳德。”汤姆说。
伯纳德没有回应,或许是没法回应。他坐在地板上,一个胳膊肘撑着地,姿势很像“垂死的高卢人”。汤姆想,一旦他恢复体力会不会再攻击自己?汤姆从床上站起来,点了一根高卢牌香烟。
“伯纳德,你这么做太愚蠢了!”汤姆笑着,被烟呛咳嗽了。“你就算逃也没有机会!安奈特夫人知道你在这,警察也知道。”汤姆看着伯纳德站起来。这种事很少见,差点死掉的受害人会吸着烟,赤着脚走来走去,对那个刚刚差点杀死自己的人微笑。“你不应该再那么做了。”汤姆知道这么说很荒唐。伯纳德不在乎自己会怎么样。“你不说些什么吗?”
“是的,”伯纳德说,“我恨你——因为这一切全都是你的错。我一开始就不应该答应——没错。但你才是罪魁祸首。”
汤姆知道。他是个神秘的起源,是罪恶的源头。“我们大家都在努力结束这件事,不想继续了。”
“我完蛋了。辛西娅——”
汤姆吸着烟。“你说你在画画的时候觉得自己像德瓦特。想想你为他的声名做了些什么!因为他死的时候根本就默默无闻。”
“他的名声已经被败坏。”伯纳德的声音就像来自末日或终极审判,抑或是地狱本身。他走出房门,不是寻常的样子,而是一脸决然。
他要去哪?汤姆想。虽然现在是凌晨三点多,伯纳德仍穿着衣服。他会深更半夜出去游荡吗?还是下楼放火烧了房子?
汤姆用钥匙把门锁上。如果伯纳德回来了,他只有砸门才能进来,汤姆当然会让他进来,但是有点预警才显得公平啊。
明天早上警察来了,伯纳德就会是个麻烦。
* * *
(1) 《垂死的高卢人》(Dying Gaul),为青铜像,约创作于公元前二世纪。作品表现的是高卢人失败的场面:一个受伤的高卢战士坐在地上,垂着头,神情中有伤痛带来的痛苦和不屈的坚毅。他身体向右前方倾斜,右手支撑着地面,左膝弯曲,似乎仍想挣扎地站起来。虽然雕像的原意是炫耀帕加马王国的战功,但作品中的高卢战士形象却被表达成了一个不甘屈服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