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安奈特太太敲响了自己的房门,汤姆昏昏沉沉地醒来。她给他送来了一杯黑咖啡。
“早上好,汤米先生!今天天气很好。”
阳光确实明媚,与昨天相比截然不同,真是个奇妙的变化。汤姆小口抿着咖啡,让咖啡的黑色魔法渗入身体,然后他起床换好衣服。
汤姆敲响了克里斯的房门。还能赶上九点五十二分的火车。
克里斯还没起床,一大张地图铺在他的膝盖上。“我决定坐十一点三十二分的火车——如果可以的话。我很想再躺一会儿。”
“当然可以了,”汤姆说,“你应该让安奈特太太给你拿杯咖啡。”
“哦,那可太麻烦了。”克里斯跳下床。“我想要很快地散个步。”
“好的。那一会儿见了。”
汤姆下楼去了。他在厨房把咖啡又热了一遍,又倒了一杯咖啡,站在窗前一边向外看一边喝着。他看见克里斯从屋里走出去,打开了大门。他左转朝城镇的方向走去了。他可能想去法式酒吧咖啡馆来杯牛奶咖啡加可颂面包。
显然伯纳德还在睡觉,那就再好不过了。
九点十分的时候,电话响了。一个英国口音的人谨慎地说:“我是伦敦市警察局的韦伯斯特探长。雷普利先生在吗?”
这是他人生的主题曲吗?“是的,请讲。”
“我是从奥利机场打来的。我非常希望今天早上和你见面,如果可能的话。”
汤姆想说今天下午有空,但是平时的胆气此刻竟然荡然无存,而且他也觉得那位探长可能会怀疑他会用早上的时间隐藏什么。“今天早上完全可以的。你要坐火车过来吗?”
“我乘出租车,”对方若无其事地说,“看起来并不远。乘出租车要多长时间能到?”
“大概一个小时。”
“那咱们就大概一小时之后见了。”
到时候克里斯还没走。汤姆又倒了一杯咖啡给伯纳德送去。他本来想不告诉韦伯斯特探长伯纳德在这,但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也不知道克里斯会说出什么来,汤姆想,最好不要试图隐藏伯纳德的踪迹。
伯纳德醒了,头枕在两个枕头上,仰卧着,双手十指交叉放在胸前。他可能正在做晨起冥想吧。
“早上好,伯纳德。要喝咖啡吗?”
“好的,谢谢。”
“一个伦敦警察会在一个小时之后到这儿来。他可能想和你谈谈。当然是有关莫奇森的事情。”
“好的。”伯纳德说。
等伯纳德啜了一两口咖啡,汤姆才开口:“我没在咖啡里放糖。我不知道你是否喜欢。”
“没关系。咖啡味道很好。”
“照目前的情况来看,伯纳德,你最好说自己从没见过莫奇森,也不知道有这个人。你从未在曼德维尔酒吧和他聊过天。你明白吗?”汤姆希望他能够听进去这番话。
“明白。”
“还有,你从未听说过莫奇森,甚至从未从杰夫和艾德那儿听说过。你知道,你与杰夫和艾德也应该不熟。你们彼此认识,但是杰夫和艾德也不会特地告诉你有一个美国人怀疑《时钟》这幅画不是真迹。”
“是的,”伯纳德说,“是的,当然了。”
“还有——这是最容易记的事,因为它本来就是真的,”汤姆继续说,就好像他在教室对不认真听课的孩子们在讲话,“那就是,你是昨天下午到的这里,距离莫奇森离开前往伦敦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天。自然了,你从未见过或听说过他。没问题吧,伯纳德?”
“没问题。”伯纳德说。他支着一只胳膊肘躺着。
“想吃点什么吗?鸡蛋?我可以给你拿个牛角包。安奈特太太出去买的。”
“不用了,谢谢。”
汤姆下了楼。
安奈特太太从厨房出来。“汤米先生,看。”她给他看了当天报纸的头条。“这不是那位先生,周二来过的莫奇森先生吗?报纸上说他们正在寻找莫奇森先生!”
寻找莫奇森先生……汤姆看着报纸上莫奇森那足有两栏宽的略带微笑的正面照片,登在《巴黎人报》——塞纳及马恩省版的左下角。“是的,是他。”汤姆说。他读下去:
托马斯·F.莫奇森,五十二岁,美国人,于十月十七日星期四下午走失。在奥利机场出发厅门外寻获他的行李,但是他并没有登上往伦敦的飞机。莫奇森先生是纽约的一位企业管理人员,之前去默伦拜访一位朋友。他在美国的妻子哈丽特已经在法国和英国警察的帮助下开始调查。
汤姆十分庆幸他们没有提及自己的名字。
克里斯从前门进来,手上拿着几本杂志,但是没有报纸。“哈喽,汤姆!安奈特太太!今天天气真好!”
汤姆同他打了招呼,然后对安奈特太太说:“我以为这会儿他们应该已经找到他了呢。但是,实际上——今天早上,一个英国人要来问我一些问题。”
“哦,是吗?今早?”
“大概半个小时之后吧。”
“太离奇了!”她说。
“什么离奇了?”克里斯问汤姆。
“莫奇森。今天的报纸上登了一张他的照片。”
克里斯饶有兴趣地看着那张照片,慢慢地大声读着照片下面的字,并且翻译着。“老天!还没找到!”
“安奈特太太,”汤姆说,“我不确定那个英国人是否会留下来用午餐。能不能请你准备四人份的午餐?”
“可以的,汤姆先生。”她去厨房了。
“什么英国人?”克里斯问,“又有一个?”
克里斯的法语水平突飞猛进,汤姆想。“是的,他要来询问莫奇森的事情。你知道的——如果你想坐十一点半的火车——”“嗯——我能留下来吗?有一班十二点之后的火车,当然了,还有几班今天下午的火车。我对莫奇森先生很好奇,他们都查出什么了。当然——你和他谈话的时候我不会待在客厅,如果你需要和他单独谈话。”
汤姆心生反感,但是他仍然说:“为什么不可以?又没什么秘密。”
探长乘出租车在十点半左右到达了。汤姆忘记告诉他路线了,但是他说他在邮局问了到雷普利家的路线。
“你家真是太漂亮了!”探长兴奋地说。他大概四十五岁,身着便衣。头发乌黑稀少,肚子微微前凸,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一双眼睛充满警觉又亲切礼貌。事实上,他那愉快的笑容像是恒久不变的。“在这里住很长时间了吗?”
“住三年了,”汤姆说,“请坐。”汤姆打开了门,安奈特太太没看到出租车来,所以汤姆接过了探长的外套。
探长随身带着一个整洁细长的黑色手提箱,里面能装下一套西装,他拿着手提箱坐在沙发上,似乎他还不习惯和手提箱分开。“嗯——咱们闲话少说。你最后一次见到莫奇森先生是什么时候?”
汤姆坐在一把直背椅上。“上周四。下午三点半左右。我送他去奥利机场。他准备去伦敦。”
“我知道。”韦伯斯特把他的黑色手提箱打开了一点点,拿出一个笔记本,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笔。他记了几秒钟的笔记。“他情绪很好吗?”他笑着问。他伸手从夹克口袋里抽出一支香烟,迅速点着了。
“很好。”汤姆正准备说他送了莫奇森一瓶很好的法国玛歌葡萄酒,但是他又不想提到自己的地下室。
“他随身携带的那幅画。名叫《时钟》吧,我想。”
“没错。用褐色的纸包着。”
“显然是在奥利机场被偷了,没错。就是莫奇森先生认为是赝品的那幅吗?”
“他说他怀疑是赝品——起初是这样的。”
“你对莫奇森先生了解多少?认识多长时间了?”
汤姆解释道:“我记得我看见他走进画廊后面的办公室,我听说德瓦特就在里面。所以——当晚我在我住的那家宾馆的酒吧里看见莫奇森先生时,我就和他聊起来了。我想问他德瓦特长什么样。”
“明白。然后呢?”
“我们一起喝了酒,莫奇森告诉我他觉得有几幅德瓦特的画是赝品——最近的几幅。我说我在法国的家里有两幅德瓦特的画,我问他想不想过来看看。所以我们星期三下午就一起过来了,当晚他在这儿住的。”
探长一边听一边做笔记。“你去伦敦是专门为了看德瓦特画展吗?”
“哦,不是的,”汤姆微微一笑,“是为了两件事。一件是德瓦特的画展,我承认,另外我太太的生日在十一月,她喜欢英国的东西。毛衣和长裤。卡纳比街。我从伯灵顿市场街买了些东西——”汤姆瞟了一眼楼梯,寻思上楼去拿那个金猴胸针,不过随即打消了那个念头。“这次我没有买德瓦特的画,但是当时我正考虑买那幅《浴盆》。刚好就剩这幅没卖掉了。”
“你有没有——呃——邀请莫奇森先生来,是想看看你的画会不会也是赝品?”
汤姆犹豫了。“我承认我也好奇。但是我从未怀疑过我的画。在看过我的两幅画之后,莫奇森先生认为它们是真迹。”汤姆当然不想提莫奇森的那套淡紫色推理了。韦伯斯特探长对汤姆手中德瓦特的画也没太大兴趣,只是扭头看了身后的《红色椅子》几秒钟,然后又看了看面前的《椅子上的男人》。
“这恐怕不是我的专长。现代绘画。你一个人生活吗,雷普利先生?就你和太太?”
“是的,除了管家安奈特太太。我太太现在在希腊。”
“我想见见你的管家。”探长说,仍旧面带微笑。
汤姆朝厨房走去,去叫安奈特太太,就在此时,克里斯从楼上下来。“啊,克里斯。这位是韦伯斯特探长。从伦敦来。这位是我的客人,克里斯托弗·格林里夫。”
“你好吗?”克里斯边说边伸出一只手,见到一位伦敦警察令他面露敬畏的神色。
“你好吗?”韦伯斯特愉快地说,身子微微前倾与克里斯握手。“格林里夫。理查德·格林里夫。雷普利先生,他是你的朋友,是吧?”
“是的。克里斯是他的堂弟。”韦伯斯特最近一定查过档案,汤姆心想,一定仔细地查过档案,看汤姆是否有任何在案记录,因为汤姆无法想象,事情过去六年之后,还会有人记得迪基的名字。“稍候,我去叫安奈特太太。”
安奈特太太正在洗涤槽里给什么东西去皮。汤姆问她是否可以进来见见这位从伦敦来的绅士。“他十有八九会说法语。”
然后,就在汤姆回到客厅时,伯纳德从楼上下来了。他穿着汤姆的裤子,上身穿着一件毛衣,里面没穿衬衫。汤姆把他介绍给韦伯斯特。“塔夫茨先生是一位画家。从伦敦来。”
“啊,”韦伯斯特说,“你在这里见过莫奇森先生吗?”
“没见过。”伯纳德说,坐在一把有黄色软垫的直背椅子上。“我昨天才来。”
安奈特太太进来了。
韦伯斯特探长站起身来,微笑着说:“你好,夫人,”随后用一口纯正的法语说道,虽然明显带有英国口音,“我来是为了询问有关莫奇森先生失踪的问题。”
“啊,没错!我今天早上才在报纸上看到新闻,”安奈特太太说,“还没找到他吗?”
“还没有,太太,”他又露出了微笑,仿佛在谈论什么更有趣的事情,“好像你和雷普利先生是最后见到他的人。格林里夫先生,你当时在这里吗?”他用英语问克里斯。
克里斯结巴着,但无疑是实话实说的:“我从没见过莫奇森先生,没见过。”
“安奈特太太,莫奇森先生是星期四的什么时间离开这里的?你还记得吗?”
“噢,大概——是在吃过午餐之后。我那天午餐准备得早了点。他大概是下午两点半离开的。”
汤姆一言不发。安奈特太太回答得很正确。
探长对汤姆说:“他提没提过在巴黎有什么朋友?不好意思,太太,我也可以讲法语。”
谈话继续以双语形式进行,有时候是汤姆,有时候是韦伯斯特为安奈特太太翻译,因为韦伯斯特希望如果她了解什么情况,也可以提供一些线索。
莫奇森没提过巴黎的任何人,汤姆说他认为莫奇森并没有打算在奥利机场与谁见面。
“你知道的,莫奇森先生和他的画一起消失——可能有联系。”韦伯斯特探长说。(汤姆对安奈特太太解释说莫奇森先生随身携带的那幅画已经在奥利机场被偷了,安奈特太太很高兴地说她记得在莫奇森先生离开之前,看到那幅画倚在他的行李箱上,放在走廊里。她一定是匆忙瞟了一眼,汤姆心想,幸好她看了一眼。韦伯斯特或许已经怀疑汤姆把那幅画毁了。)“德瓦特有限公司,我认为完全称得上是一家大公司。公司可不止德瓦特画家一个人。德瓦特的朋友康斯坦和班伯瑞分别是记者和摄影师,二人共同经营巴克马斯特画廊,作为副业。有德瓦特美术用品公司。在意大利佩鲁贾还有一家德瓦特美术学校。如果有假画流入市场,那我们可就有大事儿了!”他转向伯纳德。“塔夫茨先生,你认识康斯坦先生和班伯瑞先生,对吧?”
汤姆再次感到惊慌,因为韦伯斯特明显是做过这方面的调查:多年来,艾德·班伯瑞从未在他的文章中提过伯纳德是德瓦特老友这一事。
“对,我认识他们。”伯纳德有点茫然地说,但还算临危不乱。
“你在伦敦和德瓦特谈过话吗?”汤姆问探长。
“谁也找不到他!”韦伯斯特探长笑容满面地说,“我倒没有特别找过他,但是我的一个同事找过——在莫奇森先生失踪后。更离奇的是——”此时,他改说法语,好让安奈特太太也听得明白——“根本没有德瓦特近期从墨西哥或什么地方进入英国的记录。不仅是他可能进入英国的这几天没有记录,而是这几年都没有。事实上,移民局的最后一次记录显示菲利普·德瓦特是六年前离开英国前往希腊。再也没有他回国的记录。你们可能知道,据说德瓦特是在希腊溺水或自杀身亡了。”
伯纳德身子前倾,前臂拄在膝盖上。他是准备迎战,还是要和盘托出?
“是的。我听说过,”汤姆对安奈特太太说,“我们在谈画家德瓦特——推测他可能是自杀。”
“好的,太太,”韦伯斯特客气地说,“请您稍候。重要内容我会用法语讲的。”然后对汤姆说:“所以就是说,德瓦特来过英国,甚至可能已经离开了英国,就像红花侠(1)或鬼魂,来无影,去无踪。”他轻声地笑了。“但是你,塔夫茨先生,我知道你以前就认识德瓦特。你在伦敦见过他吗?”
“没有,没见过。”
“但是我猜你去过他的画展吧?”韦伯斯特的一脸笑容和伯纳德的忧郁形成了鲜明对比。
“还没去过。我可能过几天会去,”伯纳德一脸严肃地说,“我变得——和德瓦特有关的所有事都让我感到心烦意乱。”
韦伯斯特似乎以一种全新的眼光看待伯纳德。“为什么?”
“我——很欣赏他。我知道他不喜欢抛头露面。我想——等所有事情都处理完了,赶在他回墨西哥之前去看看他。”
韦伯斯特笑着拍了一下大腿。“好,如果你能找到他,告诉我们他在哪。我们想跟他谈谈那件可能的伪作的事。我已经和班伯瑞先生和康斯坦先生谈过。他们见过《时钟》并说它是真迹,但是,在我看来他们当然会这么说,”他瞟了一眼汤姆,面带微笑地接着说道,“因为画是他们卖出去的。他们还说德瓦特曾亲自证实过那是他自己的画。但是,毕竟我只有——目前为止——班伯瑞先生和康斯坦先生的证词,因为我找不到德瓦特先生或者莫奇森先生。如果德瓦特否认那是他的作品,或者有所怀疑,那就有趣了,而且——啊,我不是在写悬疑小说,想都没想过!”韦伯斯特开怀大笑,嘴角开心地上扬,坐在沙发上笑得前仰后合。他的笑声很有感染力和吸引力,尽管他的牙齿过大,还不太白。
汤姆知道韦伯斯特想说的是:巴克马斯特画廊的人可能觉得是时候了,就把德瓦特灭了口,或者偷偷把他送走,还把莫奇森也灭了口。汤姆说:“但是莫奇森先生跟我提过他和德瓦特的谈话。他说德瓦特承认这画是他的。莫奇森先生担心的是,德瓦特可能已经忘记自己画过这幅画。或者我应该说,是忘记自己没画过。但是,德瓦特似乎记得这幅画。”这回换汤姆大笑起来。
韦伯斯特探长看着汤姆眨了眨眼,保持着礼貌性的沉默,至少在汤姆看来是这样。那好像在说:“现在我也知道你的说法了,或许也没有什么价值。”韦伯斯特最后说:“我十分确定某人出于某种原因觉得很有必要除掉托马斯·莫奇森。我还能怎么想呢?”他礼貌地把这段话翻译给安奈特太太。
安奈特太太说:“是嘛!”虽然没看她一眼,汤姆也感觉得到她吓得发抖。
汤姆很高兴韦伯斯特不知道自己认识杰夫和艾德,即便不太熟。韦伯斯特没有直接问他是否认识他们,汤姆觉得很有意思。或者杰夫和艾德已经告诉他,说他们认识汤姆·雷普利,但是不太熟,因为他向他们买过两幅画?“安奈特太太,或许我们大家需要些咖啡。要不要来点咖啡,探长?或者来杯酒?”
“我看你推车上有杜本内酒(2)。我想喝一杯,加点冰,再加片柠檬皮,如果不麻烦的话。”
汤姆翻译给安奈特太太听了。
没人想喝咖啡。克里斯斜靠在落地窗旁边的椅子背上,什么都不想喝。他似乎对眼前的事情很着迷。
“究竟是什么原因?”韦伯斯特说,“让莫奇森先生认为他那幅画是赝品呢?”
汤姆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这是问他的。“他提到了它的神髓。还提到了笔触的问题。”都很模糊。
“我十分确定,”伯纳德说,“德瓦特不会赞同任何人伪造他的画,绝对不可能。如果他知道《时钟》是赝品,一定会率先说出来。或者直接去找——我不知道——警察吧,我觉得。”
“或者对巴克马斯特画廊的人说。”探长说。
“没错。”伯纳德坚定地说。他突然站起来。“能容我失陪一会儿吗?”他朝楼梯走去。
安奈特太太为韦伯斯特端来酒。
伯纳德下楼来,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褐色笔记本,特别旧,边向客厅走边翻找着。“如果你想了解一些关于德瓦特的事——这里有我从他日记本里摘抄的几句话。他去希腊的时候,把日记本放在一个行李箱里,留在伦敦。我借来一阵子。他的日记主要是关于绘画的,每天遇到的困难,这里有一段——对,就这里。七年前的了。这是德瓦特的原话。我能读一下吗?”
“可以,请读。”韦伯斯特说。
伯纳德读道:“‘回归自我是艺术家意志消沉的唯一原因,’他的‘自我’用了大写开头,‘自我就是那个害羞、极其虚荣、以自我为中心的意识的放大镜,绝不该看的。如果恰逢在作画半途中瞄一眼放大镜,那才叫真正的恐怖,有时是在一幅画完,另一幅尚未开始之时,有时是在度假时——那就根本不该去度假。’”伯纳德笑了笑。“‘这种意志消沉,除了表现在痛苦中,还体现在各种无聊的问题上,比如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还表现在哀叹上,比如我有多差劲啊!更糟糕的表现——我早就该注意到了,那就是在我有所需要的时候,我甚至不能依靠那些理当爱我的人。顺风顺水的时候是不需要朋友的。我一定不能在软弱的时候暴露自己。否则日后说不定就会因此受到攻击,就像一把早就应该被烧掉的拐杖——今晚就烧。让那些黑暗的记忆只留给我吧。’下一段,”伯纳德充满崇敬地说,“‘能够互讲真话,而不担心恶果的人婚姻会美满吗?世上的仁慈、宽恕都到哪儿去了?我在孩子们的脸上找到了更多的仁慈和宽恕,他们为我做模特,凝视着我,睁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看着我,毫无批判之意。而朋友呢?在与死神殊死搏斗的瞬间,想要自杀的人去拜访朋友。一个接一个,他们都不在家,电话没人接,即便接了,也说今晚很忙——有些重要的事情,走不开——而这个如此骄傲的人无法痛哭流涕着说:“我今晚一定要见到你,不然就完了!”这是尝试与外界联系所做的最后一次努力。多么可怜,多么软弱,多么高贵——还有什么比沟通更神圣?这个自杀者知道沟通的神奇力量。’”伯纳德合上了笔记本。“当然了,他写这些的时候还很年轻,还不到三十岁。”
“很感人,”探长说,“你刚刚说他是什么时候写的这个?”
“七年前。十一月,”伯纳德回答道,“他十月在伦敦自杀未遂。康复后写下了这些。当时情况——不算太糟。安眠药。”
“或许你会觉得夸张,”伯纳德对韦伯斯特说,“他的日记并不打算给别人看。巴克马斯特画廊还有一些日记,除非德瓦特要回去了。”伯纳德开始结巴,看起来也很不安,大概是因为他在小心地撒谎。
“那么他是那种有自杀倾向的人了?”韦伯斯特问。
“哦,不是的!他情绪有波动。很正常。我是说,这对于画家来说很正常。他写下这些的时候已经身无分文。壁画任务泡汤了,德瓦特都已经完成了壁画。评审们拒收,因为其中有两处裸体。是替某个地方的邮局画的。”伯纳德笑着,仿佛这事现在一点都不重要。
奇怪的是,韦伯斯特一脸严肃,若有所思。
“我读这个是为了告诉你德瓦特很诚实,”伯纳德继续勇敢地说,“不诚实的人写不出这个来——或者日记里其他有关绘画的内容——或书写人生。”伯纳德用手指背敲打着本子。“在他需要我帮助的时候,我就是其中一个忙得没时间去看他的朋友。我全然不知他正处于这种糟糕的状况,你知道。我们都不知道。即便他穷苦潦倒,还那么骄傲,不肯向我们开口。这样的人是不会偷窃,不会犯罪的——我的意思是,不会允许造假画。”
汤姆以为韦伯斯特探长会同样郑重地说:“我明白了。”但他只是坐在那里,双膝张开,仍旧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一只手掌心朝内地放在大腿上。
“我认为很好——你读的东西。”克里斯打破了这长久的沉默。所有人都一言不发的时候,克里斯低下了头,又抬起头,好像准备要为自己的观点辩护。
“后面还有吗?”韦伯斯特问,“我对你读的内容很感兴趣,但是——”
“还有一两则吧,”伯纳德翻着那本笔记本说,“不过也是六年前的了。比如:‘唯有永远的愚钝才能消除创作过程中的恐惧。’德瓦特向来——尊重自己的才华。这一点我很难形容。”
“我想我明白。”韦伯斯特说。
汤姆立刻感受到伯纳德极度的、几乎是对自己的失望。伯纳德瞥了一眼站在拱门和沙发中间谨慎沉默的安奈特太太。
“你究竟有没有和德瓦特在伦敦面谈过?或者打过电话?”韦伯斯特问伯纳德。
“没有。”伯纳德说。
“或者跟班伯瑞或者康斯坦谈过吗——德瓦特在伦敦的时候?”
“没有,我不常跟他们见面。”
汤姆心想,没人会怀疑伯纳德在撒谎。他看起来就是诚实的象征。
“但你和他关系很好吧?”韦伯斯特问,仰起头,好像对这个问题表示了一丝歉意。“我知道几年前德瓦特在伦敦的时候,你就认识他们几个了。”
“啊,是的。当然认识。但是我在伦敦不常与人交际。”
“你知道德瓦特有什么朋友,”韦伯斯特继续以一种相当温和的语气问道,“有直升飞机或者一艘船,或者几艘船,可以带他进入英国,然后再出境吗——就像偷渡一只暹罗猫或一个巴基斯坦人?”
“不知道。根本没听过。”
“下一个问题,你听说德瓦特在墨西哥还活着的时候,一定给他写过信,对吧?”
“没有,没写过。”伯纳德咽了咽口水,硕大的喉结似乎让他很痛苦。“我已经说过了,我们几乎不联系——巴克马斯特画廊的杰夫和艾德。据我所知,他们也不知道德瓦特在哪个村子,因为那些画是用船从维拉克鲁斯运过去的。我以为德瓦特要想联系我的话,会给我写信的。既然他没写信,我也没给他写信。我觉得——”
“什么?你觉得什么?”
“我觉得德瓦特遭的罪已经够多了。精神上的。或许在希腊,或许在去希腊之前。我想那段经历可能已经改变了他,甚至令他对老朋友感到失望,所以,如果他不想和我联系——那是他做事和理解事情的方式。”
汤姆真想为伯纳德流泪。他在痛苦地拼尽全力。伯纳德就像不是演员却要努力表演的人一样痛苦,痛恨在舞台上的每分每秒。
韦伯斯特探长瞥了汤姆一眼,然后看着伯纳德。“奇怪——你是说德瓦特是这样——”
“我认为德瓦特是真的受够了,”伯纳德打断他,“他去墨西哥的时候,就已经厌倦了人世。如果他想隐居,我也不想去打扰他。不然我可以去墨西哥一直找他——直到找到为止,我想。”
汤姆差点就相信了刚刚听到的这番话。他告诉自己一定要相信,于是他开始相信了。汤姆走到吧台,为韦伯斯特的杯子再倒满杜本内。
“我明白。现在——德瓦特又要回墨西哥去了,或许他已经离开了,你也不知道他的邮寄地址吗?”韦伯斯特问。
“当然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在画画,而且——很开心,我猜。”
“那巴克马斯特画廊呢?他们也不知道去哪找他吗?”
伯纳德又摇了摇头。“据我所知,他们也不知道。”
“那他们把德瓦特挣的钱都寄到哪啊?”
“我想——是寄到墨西哥的一个银行,请他们转给德瓦特吧。”
就为这流畅的回答,都要好好谢谢他,汤姆弯腰倒着杜本内时心想。他在杯子里留下加冰块的空间,然后从餐车上拿了冰桶。“探长,你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吃午饭好吗?我已经告诉管家我希望你能留下来。”
安奈特太太已经回到了厨房。
“不了,不了,非常感谢,”韦伯斯特探长笑着说,“我已经和默伦的警察约好了。这是仅剩的和他们聊天的时间了,我想。这很有法国特色,是不是?我已经和他们约好了十二点四十五分在默伦见,所以接下来我要做的就是打电话叫辆出租车。”
汤姆给默伦的出租车行打电话叫了辆车。
“我想参观参观你的院子,”探长说,“看起来太漂亮了!”
可以是为了换换心情,汤姆想,就像有人想看看玫瑰花以逃避无聊的闲谈,但是汤姆觉得并不是这么回事。
克里斯想跟着他们,他深深地被英国警察吸引了,但是汤姆给了他一个眼神示意他别跟,然后独自和探长出去了。走下石头台阶,汤姆昨天就是在这里差点摔倒,为了出去追淋雨的伯纳德。太阳只露出一半,地上的草快干了。探长把手插进他肥大裤子的口袋里。韦伯斯特可能不一定怀疑他涉案,汤姆想,但是他感觉自己也没有完全洗白。我为我的国家做了很多坏事,他们知道的(3)。莎士比亚的句子竟然出现在他脑中,这真是一个奇怪的上午。
“苹果树、桃树。你在这儿一定过得很愉快。雷普利先生,你有职业吗?”
这问题和移民检察官问得一样尖锐,但是汤姆已经习惯了。“我种种花,画画画儿,学些我喜欢的东西。我没有那种每天或每周都得去巴黎的固定职业。我几乎不去巴黎。”汤姆捡起草坪上一块难看的石头,瞄准一棵树的树干丢过去。石头“哒”的一声击中树干,汤姆扭伤的脚踝也感到一阵刺痛。
“还有树林。也是你的吗?”
“不是。据我所知,是公共的。或者说是国有的。我有时候会从树上取点树枝,烧火用,从那些已经倒下的树上。你想散散步吗?”汤姆指着那条小路问。
韦伯斯特探长朝着小路走了五六步,走到了小路上,但他往前看了一眼,转身了。“现在不去了,谢谢。我想最好还是去看看出租车来了没。”
他们回来的时候出租车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汤姆与探长告别,克里斯也是。汤姆祝他“午餐愉快”。
“太棒了!”克里斯说,“真的!你带他看了树林里的那座坟了吗?我刚才没有往窗外看,因为我觉得那样太无礼了。”
汤姆微笑着说:“没有。”
“我想提来着,但是我觉得如果提起就太白痴了。提供错误的线索。”克里斯笑起来。连他的牙都跟迪基的很像,几颗上虎牙,其余的都密密麻麻排列着。“想象一下探长把坟挖开,寻找莫奇森?”克里斯又大笑起来。
汤姆也笑了。“是啊,如果我把他送到奥利机场,他怎么回到这的?”
“是谁杀了他?”克里斯问。
“我觉得他没死。”汤姆说。
“被绑架了?”
“不知道。可能吧。画也跟着不见了。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想。伯纳德呢?”
“他上楼了。”
汤姆上楼去看他。伯纳德的房门关着。汤姆敲门,听到里面有模糊的回应。
伯纳德正坐在床边,双手紧扣。他看起来狼狈不堪,筋疲力尽。
汤姆尽量表现出兴奋的样子,尽可能试探着说:“进展得很顺利,伯纳德。皆大欢喜。”
“我失败了。”伯纳德说,满眼悲伤。
“你在说什么?你刚才表现得很好。”
“我失败了。所以他才问我那些有关德瓦特的问题。关于怎样在墨西哥找到他。德瓦特失败了,我也一样。”
* * *
(1) 《红花侠》是艾玛·奥希兹(Emma Orczy,1865—1947)创作的惊险小说和同名话剧,讲述的是在法国大革命之后的恐怖时期,主人公珀西·布莱克尼平日里表现得像个英国花花公子,实则剑术超群、机智勇敢,是个逃跑天才,帮助被诬陷的贵族逃亡。这个人物是后来的《佐罗》《蝙蝠侠》的原型。该剧在英国伦敦上演2000场经久不衰。
(2) 杜本内酒,产于法国,是法国最著名的开胃酒之一。
(3) 这句话出自莎士比亚名剧《奥赛罗》第5幕第2场。原文是:I have done the state some service and they know't(我为我的国家做了很多贡献,他们知道的)。这里是雷普利的篡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