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纳德没回应,汤姆推开了门,走进屋里,随手关上了身后的门。

“伯纳德?”

“嗯?——汤姆吗?”

“是我。不好意思。我可以开灯吗?”

“当然可以。”伯纳德听起来很镇定,摸索着打开了床头灯。“怎么了?”

“啊,没什么。我就是想跟你私下里谈谈,因为我不想让克里斯听见。”汤姆把直背椅拉到伯纳德的床跟前坐下。“伯纳德——我遇到麻烦了,我想让你帮我一把,如果你愿意。”

伯纳德专心听着,皱起了眉头。他伸手去拿他的绞盘牌香烟,点了一根。“什么麻烦?”

“莫奇森死了,”汤姆轻声说,“所以你不必担心他了。”

“死了?”伯纳德皱着眉头。“你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是我杀了他。就在这房子的地下室里。”

伯纳德倒吸了一口气。“你干的?你不是在开玩笑吧,汤姆!”

“嘘——”奇怪,汤姆觉得伯纳德此时比他还理智。这样事情对汤姆来说就更棘手了,因为他原以为伯纳德会有更怪异的反应。“我不得不杀了他——在这里——他现在就埋在屋后的树林里。我的麻烦是,我必须今晚把他从这里挪出去。警察已经打电话来问了,你知道。明天他们可能就会来这里调查。”

“杀了他?”伯纳德仍然怀疑地问,“但是为什么啊?”

汤姆叹了口气,打了个冷颤。“首先,他准备揭穿德瓦特,这点还用我说吗?德瓦特公司。其次,也是最糟糕的,他在地下室里认出我了。他认出了我的手。他说:‘你在伦敦冒充德瓦特。’突然就全都露馅了。我带他来这里的时候无意要杀他。”

“死了。”伯纳德重复了一次,目瞪口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汤姆越来越不耐烦。“相信我,我尽了最大的努力劝他别管。我甚至告诉他你就是那个伪造者,你,那个在曼德维尔宾馆酒吧和他谈过的人。是的,我在那儿看到你了,”汤姆没等伯纳德开口又说,“我告诉他你不会再画德瓦特的画。我让他放过你。莫奇森拒绝了。所以——你能帮我把尸体从土里挖出来吗?”汤姆瞥了门一眼。门仍然是关着的,走廊里没有任何声音。

伯纳德慢慢从床上下来。“你想让我做什么呢?”

汤姆站起来。“大概二十分钟以后,如果你帮我的话,我会十分感激。我想开车把尸体运走。如果有两个人就会轻松得多。我一个人干不了。他太重了。”汤姆感觉好一些了,因为他说话和思维的方式终于统一起来了。“如果你不帮我,也可以,我会自己做,但是——”

“好吧,我帮你。”

伯纳德顺从地说,好像是真心实意,然而汤姆并不相信。半个小时之后,伯纳德会不会有一些出人意料的反应?伯纳德的语气好像是圣人在跟——大圣人说话似的,“我会跟你直至天涯海角。”

“你要不要穿上衣服?我今天给你的那条长裤。尽量小点声。一定不能被克里斯听到。”

“好的。”

“你能先下楼——十五分钟后在前门外的台阶上等我吗?”汤姆看着他的手表。“现在是十二点二十七分。”

“好。”

汤姆下楼打开了前门,安奈特太太通常会在晚上把前门锁上。然后他一瘸一拐地上楼来到自己的房间,脱下拖鞋,换上鞋子和夹克。他下楼,从走廊的桌子上拿起车钥匙,关上了客厅的灯,只留了一盏:他通常会留一盏灯到天明。接着他拿了一件雨衣,又去备用厕所拿了双胶靴,套在鞋外面。从客厅桌子的抽屉里拿了一个手电筒,还有一盏放在备用厕所的手提灯。这种灯可以直接立在地上。

他把雷诺旅行汽车开出来,开向通往树林的小路。他只打开了停车灯,到了他认为合适的地方,就把灯关掉了。他开着手电筒走进树林,找到埋尸处,尽量遮住手电筒的光,然后艰难地走向工具房去拿铁锹和耙,把这些拿到莫奇森泥泞的埋尸处。他淡定地沿着小路走回到房子,想要节省体力。汤姆预测伯纳德会迟到,也做好了他根本不会来的准备。

伯纳德就在那里,像一尊雕像一样站在黑暗的走廊里,穿着自己的那身套装,几个小时之前还是湿透的,但是汤姆注意到,伯纳德把衣服搭在房间里的暖气片上。

汤姆做了个手势,伯纳德跟了上来。

走在小路上,汤姆看到克里斯房间的窗户仍然一片漆黑。只有伯纳德房间的灯是亮着的。“不远。所以麻烦!”汤姆说,突然觉得特别好笑。他递给伯纳德耙,自己留下铁锹,因为他觉得用锹更累。“很抱歉,他埋得挺深的。”

伯纳德顺从得古怪,干起活来,但是他用耙挖得既深又快。伯纳德把土向外耙,但是不一会儿他就开始只是把土耙松,汤姆则站在土坑里尽快把那些土向外铲。

“我得歇一会。”汤姆最后终于说了,但是他休息的时候还搬了两块大石头,每块石头都有三十多磅重。他把石头都搬到车的后面。他提前把车的后备厢打开了,把石头推了进去。

伯纳德挖到了尸体。汤姆跳下去,尝试用铁锹把尸体撬起来,但是土坑太窄了。两人分别站在尸体两侧用绳子往上拽。汤姆的绳子断了或者是松了,他咒骂着又把绳子系紧,而伯纳德拿着手电筒。莫奇森的尸体好像被吸进了土里:好像有股力量在和他们抗衡。汤姆的手又脏又痛,可能还出血了。

“太重了。”伯纳德说。

“是啊。我们最好一起喊‘一、二、三’,然后一起用力抬。”

“好。”

“——一二——”二人准备好用力。“——三!噢!”

莫奇森的尸体被抬到了地面上。伯纳德抬的是比较重的肩膀那端。

“剩下的应该就容易了。”汤姆说,只是没话找话。

他们把尸体抬上车。油布一直在淌泥水,汤姆的雨衣前面都是泥。

“得把挖的坑填回去。”汤姆的声音嘶哑,透露着疲惫。

和上次一样,这是最轻松的活儿,汤姆另外还把风吹掉的几根树枝拽过来。伯纳德随手把耙丢在地上,汤姆说:“我们把工具放回车里吧。”

于是他们把工具拿回了车上。然后汤姆和伯纳德上了车,汤姆倒车,发动机发出了令人难以忍受的呜呜声,朝大路开去。小路里没有地方可转弯。然后,就在他将车倒到主路上准备前进的时候,汤姆惊恐地看到克里斯屋里的灯亮了起来。汤姆向漆黑的窗户瞥了一眼——克里斯的屋里也有一扇侧窗,就在此时灯闪了下亮了,好像在和他们打招呼。汤姆什么都没对伯纳德说。这里没有路灯,汤姆希望克里斯辨别不出车的颜色(深绿色),可是此时汤姆的停车指示灯是亮着的,因为有必要。

“我们现在去哪?”伯纳德问。

“我知道一个离这八公里的地方。一座桥——”

此时路上一辆车都没有,这在凌晨一点五十分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汤姆几次参加聚会晚了回家时都是这样。

“谢谢,伯纳德。一切很顺利。”汤姆说。伯纳德沉默着。

他们来到了汤姆计划的地方。是在一个名叫瓦济的村子旁边,汤姆直到今晚才注意到它的名字,他不得不经过村界,穿过村子才到达他记得的那座桥。桥下是卢万河,汤姆想,会流入塞纳河。莫奇森的尸体带着两块石头,所以不会漂太远。桥的这一头有节能灯的微弱灯光,但是另一头是漆黑一片。汤姆把车开到另一头,在过桥之后几米处停下。在黑暗中,汤姆借助着手电筒的亮光,他们把石头塞进油布里,系上绳子。

“现在我们把他扔下去。”汤姆轻声说。

伯纳德的动作镇定而有力,似乎完全知道该做什么。即使是有石头,他们两个抬着尸体也毫不费力。桥的木栅栏有四英尺高。汤姆倒退着走,边走边打量四周,身后,村子漆黑一片,只有两盏路灯还亮着,前面的桥消失在黑暗中。

“我觉得我们可以冒险试试桥中间。”汤姆说。

于是,他们来到了桥中间,把尸体放在地上一会儿,攒足力气。他们弯下腰,抬起尸体,一起用力把尸体举得高高的,扔了下去。

水花四溅,震耳欲聋——一声巨响打破了寂静,好像一声炮响,响彻整个村子——然后是一阵水花飞溅。他们往回向车走去。

“不要跑。”汤姆说,或许这话是多余的。他们还有力气吗?

他们回到车上,径直向前开去,汤姆不知道也不在乎要开向哪里。

“结束了!”汤姆说,“终于摆脱那该死的玩意儿了!”他感到非常幸福、轻松、自由。“我没告诉你,我想,伯纳德,”汤姆开心地说,此刻他的喉咙也不干了,“我之前告诉警察星期四我把莫奇森送到了奥利机场。我确实是把他的行李放在那儿了。所以,如果莫奇森没有上飞机,也不是我的错,不是吗?哈哈!”汤姆笑起来,每次恐怖时刻过后都是同样的如释重负,他也常一个人这样笑着。“顺便说一下,《时钟》在奥利机场被偷了。莫奇森把它装在了行李箱里。我能想象任何人看到德瓦特的签名都会把画据为己有,而且守口如瓶!”

但是伯纳德在听他说话吗?伯纳德一直没出声。

又开始下雨了!汤姆禁不住要欢呼了。这场雨可能会冲刷掉他房子附近小路上的轮胎印,而且也有利于遮掩如今已空无一物的墓穴。

“我要下车。”伯纳德说,伸手去够车门。

“什么?”

“我想吐。”

汤姆赶紧把车开到路边停下。伯纳德下车了。

“需要我陪你吗?”汤姆赶紧问。

“不了,谢谢。”伯纳德走到右边几米处,有一处陡然耸起的斜坡,有几英尺高。他弯下腰。

汤姆替他难过。他自己高兴又健康,而伯纳德却胃不舒服。伯纳德在那里呆了两分钟、三分钟、四分钟,汤姆心想。

一辆车从后面驶来,车速适中。汤姆有一种要关掉车灯的冲动,但是没关,正常开着前车灯,但是没打远光。由于路上有一条弯道,那辆车的车灯在伯纳德身上停留了一秒钟。是一辆警车,老天啊!车顶上有蓝色的警灯。警车从汤姆的车旁绕过,以同样缓慢的速度开走了。汤姆放松下来。谢天谢地。他们无疑认为伯纳德是下车去小便,在法国,别说是在乡间小路边,就是在大白天,在众目睽睽之下小便,也不违反法律。伯纳德回到车上后,关于那辆车他什么也没说,汤姆也没说。

回到家里,汤姆悄悄地把车开进车库。他把锹和耙拿出来倚在墙上,然后用抹布把汽车的后部擦干净。他虚掩上车的后备厢,不想因为用力而发出响声。伯纳德等待着。汤姆对他做了一个手势,他们一起出了车库。汤姆关上了门,轻轻地把挂锁喀嗒一声扣上了。

到了前门,他们脱下鞋,用手拿着。汤姆注意到车慢慢接近房子的时候,克里斯屋里的灯是关着的。此刻汤姆用手电筒照着上了楼。汤姆示意伯纳德回到自己的房间,打手势说他一会儿就过去。

汤姆掏空雨衣口袋,把雨衣扔在浴缸里。他用浴缸里的水龙头冲了冲靴子,然后把靴子塞进柜子里。他可以过一会儿再洗雨衣,同样也挂进柜子里。这样明天早上安奈特太太就不会看到了。

然后他换上睡衣和拖鞋,悄悄地去看伯纳德。

伯纳德正光脚站着,抽着烟。他的脏夹克搭在一把直背椅上。

“那身衣服也没什么用了,”汤姆说,“交给我处理吧。”

伯纳德动作缓慢,但确实在动。他脱下裤子,递给汤姆。汤姆把裤子和夹克拿回自己的房间。稍后他可以把泥擦掉,然后送到速洗店去。这套衣服不是什么好货色,是伯纳德一贯的穿衣风格。杰夫和艾德告诉过汤姆,他们想要把德瓦特有限公司赚的钱分给伯纳德,但是伯纳德只接受了一部分。汤姆又回到了伯纳德的房间。这是汤姆第一次欣赏起家里坚固的镶木地板:走在上面不会发出咯吱声。

“要喝杯酒吗,伯纳德?我想你可能需要喝一杯。”现在他不怕下楼被安奈特太太或者克里斯看到了,汤姆心想。他甚至可以说他和伯纳德心血来潮开车出去转悠了一圈,刚刚才回来。

“不了,谢谢。”伯纳德说。

他不知道伯纳德到底能不能入睡,但是他没敢再提议给他其他东西,比如镇定剂,甚至热巧克力,因为他觉得伯纳德还会说:“不了,谢谢。”汤姆轻声说:“我很抱歉把你牵扯进来。如果你愿意的话,明天就睡一早上吧?克里斯早上就走了。”

“好。”伯纳德的脸色泛青。他没有看汤姆。他双唇紧闭成一条线,仿佛很少微笑或讲话的样子——现在他的嘴看起来很沮丧。

他看起来一副被出卖的样子,汤姆心想。“我也会处理你的鞋子。”汤姆拿起鞋子。

在他自己房里的浴室——他的房门和浴室门现在都是关着的,可能是为了防着克里斯——汤姆洗了他自己的雨衣,用海绵擦洗了伯纳德的套装。他用水冲了冲伯纳德的沙漠靴,然后把靴子垫着报纸放在卫生间的暖气旁。虽然安奈特太太帮他端咖啡,整理床铺,但是不会进入他的浴室,可能一周进去收拾一次。真正的清洁女工,是一位叫克罗索的,她一周会来打扫一次,正好是今天下午。

最后,汤姆护理了一下自己的双手,看起来并不像感觉的那么糟糕。他擦了妮维雅护手霜。奇怪的是,他觉得过去的一个多小时是他做了一个梦——在某个地方做过什么动作,让他的双手感到疼痛——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

电话铃响了。汤姆跳起来去接电话,响到一半汤姆就接起了电话,电话铃声听起来大得吓人。

已经快凌晨三点了。

哔——哔……波——波——波……嘟——嘟——嘟……哔?

潜水艇的声音。是从哪打来的电话?

“您是……别挂断……雅典……打电话……”

海洛伊丝。

“喂,汤米!……汤米!”

在那令人抓狂的几秒钟里,汤姆只能听懂这些。“你能大点声吗?”他用法语说。

他半听半猜,海洛伊丝对他说她不开心,很无聊,无聊得要死。其他一些事和人也极其烦人。

“……这个女人是叫诺丽达……”还是叫诺莉达?

“回家吧,亲爱的!我想你!”汤姆用英语大喊,“让那些臭家伙见鬼去吧!”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这句话听得很清晰,“两个小时之前,我就在试图联系你。在这里连电话都打不通。”

“电话往哪儿都打不通。它就是个骗钱的工具。”汤姆听到她笑了一下,感到很高兴——就像海妖在海底的笑声。

“你爱我吗?”

“我当然爱你了!”

就在声音越来越清晰的时候,信号断了。汤姆确定海洛伊丝没有挂断。

电话没有再次响起。汤姆猜想此刻希腊是凌晨五点。海洛伊丝是从雅典的一家宾馆打来的电话吗?从那艘疯狂的游艇上?他十分渴望见到她。他已经习惯了有她陪在身边,他想她。这是代表爱上了一个人吗?还是婚姻就这样?但是他想首先收拾好眼前的残局。虽然海洛伊丝的道德水准并不高,但是她也无法接受这一切。当然了,她对仿造德瓦特画作的事情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