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大概十点,汤姆敲响了伯纳德的房门。“是我。汤姆。”

“哦,请进,汤姆。”伯纳德的声音很镇定。他坐在写字台前,手里握着笔。“请不要被我今晚在雨中的行为吓到。在雨中我找回了自我。这已经很难得了。”

汤姆明白,再明白不过了。

“请坐,汤姆!关上门。别客气。”

汤姆坐在了伯纳德的床上。事实上,晚饭的时候他当着克里斯的面保证他会去看伯纳德。伯纳德在晚饭时情绪比现在愉悦。此时伯纳德穿着马德拉斯棉布(1)睡袍。桌子上有几张纸,上面还有伯纳德黑色的字迹,但是汤姆感觉伯纳德并不是在写信。“我觉得,很多时候你都觉得自己就是德瓦特。”汤姆说。

“偶尔吧。但是谁又能真正成为他呢?当我走在伦敦的街头,我就不是他。只有在作画时,有时会有那么几秒钟,我会觉得自己是他。你看,我现在可以很轻松地谈论这件事,感觉很愉悦,因为我打算放弃了。我已经放弃了。”

写字台上放的或许就是忏悔书,汤姆想。是给谁的忏悔书呢?

伯纳德的一只胳膊搭在椅子后面。“你知道的,我作假、伪造的技术在这四五年里不断进步,就好像德瓦特的画技在不断精进一样。这很滑稽,不是吗?”

汤姆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合时宜,才不失礼。“也许不是滑稽。你了解德瓦特。评论家也这么说,说这些画不断进步。”

“你想象不出那感觉多奇怪——画伯纳德·塔夫茨的画。他的画没多少进步。现在感觉我是在仿造塔夫茨似的,因为我现在画塔夫茨的画的水平和五年前一样!”伯纳德大笑出声。“也可以这么说,做我自己比做德瓦特需要付出更大的努力。真的。都快把我逼疯了,你看。你应该看得出来。我想要给自己一个机会,趁我还没完全丧失自我。”

他的意思是给伯纳德·塔夫茨一个机会,汤姆知道。“我相信你可以做到。这事你说了算。”汤姆从口袋里掏出高卢烟,递给伯纳德一支。

“我想洗心革面,重新开始。我打算坦白我所做的一切,以此开始——或者试试看吧。”

“哦,伯纳德!你必须摆脱那个想法。你不是唯一一个参与者。想想那么做会给杰夫和艾德带来什么后果。你画的所有画将——真的,伯纳德,你要想忏悔就找个牧师吧,但千万别找媒体。也别找英国警察。”

“你认为我疯了,我知道。嗯,有时候我确实是疯了。但是我只能过一种生活。我几乎毁了它。我不想再毁掉我的余生了。而且这是我的事,不是吗?”

伯纳德的声音颤抖了。他现在内心是坚强还是软弱,汤姆琢磨着。“我十分理解。”汤姆温和地说。

“我不想说得那么夸张,但是我必须弄清楚大家会不会接受我——或者说,看看大家会不会原谅我。”

他们不会的,汤姆认为。世人绝对不会原谅你。要是把这话告诉他,会不会彻底击垮伯纳德?极有可能。伯纳德可能会选择自杀而不是忏悔。汤姆清了清喉咙,绞尽脑汁,但是什么都没想到。

“还有一件事,我觉得辛西娅会很高兴我把事情和盘托出。她爱我。我爱她。我知道她现在不想见我。在伦敦。艾德告诉我的。我不怪她。杰夫和艾德把我描述得像个残疾人:‘快来看看伯纳德,他需要你!’”伯纳德拿腔作调地说,“哪个女人会想来看我?”伯纳德看着汤姆,微笑着张开双臂。“你看到淋雨对我有什么好处了吧,汤姆?它无所不能,唯独不能冲刷掉我的罪恶。”

他又笑了起来,汤姆羡慕他笑声中的无忧无虑。

“辛西娅是我唯一爱过的女人。我不是说——嗯,她和我分手之后,又交了一两个男朋友,我确定。当初是我葬送了这段感情。我开始模仿德瓦特时,变得非常——紧张,甚至可以说是害怕,”伯纳德哽住了,“但是我知道她仍然爱着我——原来的那个我。你明白吗?”

“我当然明白。当然了。你现在是在给辛西娅写信吗?”

伯纳德一只胳膊朝那几张纸挥了一下,微笑着。“不是,我是写给——所有人。只是一项声明。是给媒体或者所有人的。”

这事必须叫停。汤姆镇定地说:“我希望你这几天把这事想明白了,伯纳德。”

“难道这么长时间还不够我想明白吗?”

汤姆试图找一些更有说服力、思路更清晰的话来阻止伯纳德,但是他有一半的心思都在想莫奇森的事,想着警察有可能再回来。他们会不会在这儿拼命找线索?他们会搜林子吗?汤姆·雷普利的名声因为迪基·格林里夫的那件事可能已经有点——受损了。虽然他已经被排除了嫌疑,但他也一度受到怀疑,尽管最后的结局皆大欢喜,但毕竟传言四起过。为什么不把莫奇森塞进旅行车里,开到几英里外再把他埋了,埋在枫丹白露镇的森林或者什么地方,如果必要的话,去森林里露营然后把这件事搞定呢?“我们可以明天再谈吗?”汤姆说,“明天你的想法可能就变了,伯纳德。”

“当然可以了,我们随时可以再谈。但是明天我并不会改变想法。我想先跟你谈,因为这个主意都是你想出来的——让德瓦特复活。我想从事情的源头入手,你懂的。我是很有逻辑的。”他的固执中带有几分疯狂,汤姆再次感到深深的不安。

电话又响了。是汤姆房间的电话响了,铃声穿过走廊传过来,十分清晰。

汤姆惊跳起来。“你千万别忘了牵扯的不止你一个——”

“我不会把你供出来的,汤姆。”

“我去接电话了。晚安,伯纳德。”汤姆很快地说,迅速穿过走廊回到房间。他不想让克里斯在楼下先接起电话。

又是警察。他们很抱歉这么晚打电话,但是——

汤姆说:“不好意思,先生,可不可以请你五分钟之后再打来?我在忙——”

对方礼貌地说可以,会等一会儿再打。

汤姆挂断电话,双手掩面。他坐在床边,又起身去关上房门。事态发展得有点超乎他的预料。他匆匆忙忙地埋掉莫奇森,都是因为那个该死的伯爵。真是大错特错!塞纳河和卢万河在这个区里蜿蜒流淌,很多桥上人车稀少,凌晨一点之后尤其安静。警察打的电话只能意味着坏消息。莫奇森太太——哈丽特,莫奇森说过她叫这个名字吗?——可能已经雇了一个美国侦探或者英国侦探来寻找她丈夫的下落。她知道莫奇森此行的任务是要查出一位重要画家的画到底是不是赝品。她不会怀疑自己的丈夫被下了毒手吧?如果有人询问安奈特太太,她会不会说她根本就没见到莫奇森先生在星期四下午离开这座房子?

如果警察今天晚上就想要见他,克里斯可能会主动告诉警察,树林里有一个坟堆样的土堆。汤姆设想克里斯会用英文说:“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有关……”汤姆就只能把克里斯说的话翻译成法语告诉警察,因为克里斯可能想要看他们把这座坟挖开。

电话再次响起,汤姆镇定自若地接起了电话。

“你好,雷普利先生。这里是默伦警察局。我们接到了一个从伦敦打来的电话。有关莫奇森先生的事,莫奇森太太已经联系了伦敦警察局,他们希望我们今晚能够尽可能提供所有信息。英国警察将会于明早到达。现在,请问,莫奇森先生有没有用过你家的电话?我们要追查电话号码。”

“我不记得,”汤姆说,“他有打过电话。况且我也不是一直都在屋里的。”他们可以查他的通话记录,汤姆心想,让他们自己琢磨去吧。

过了一会儿,电话挂断了。

伦敦警察不直接给他打电话询问信息,真不友好,有点让人讨厌,汤姆想。他感觉到伦敦警察已经将他锁定为嫌疑人了,所以才更愿意通过官方渠道获取信息。不知为什么,比起法国警察,汤姆更惧怕英国警察,尽管从整体来看,法国警察更注重细节、更执着,他对法国警察评价也更高。

他必须要做两件事,把尸体从林子里弄出来,让克里斯离开。那伯纳德呢?汤姆的脑袋几乎不愿意去想这个问题。

他下楼了。

克里斯还在看书,但是他打了个哈欠,站了起来。“我正准备去睡觉。伯纳德怎么样了?我觉得他晚餐的时候好多了。”

“是的,我也这么认为。”汤姆不想直接请克里斯离开,或者暗示他离开,暗示会更糟糕。

“我在电话边找到一张列车时刻表。明天早上九点五十二分和十一点三十二分各有一班火车。我可以叫个出租车去车站。”

汤姆如释重负。还有更早的火车,但他怎么能提出那样的建议。“不管你想坐哪班火车,我都能开车送你去车站。我不知道要拿伯纳德怎么办,但是我觉得他想要和我独处几天。”

“我只希望一切安全,”克里斯真诚地说,“你知道,我想过要多呆一两天给你搭把手照顾他,万一你需要帮助的话。”克里斯轻声说。“有一个家伙在阿拉斯加——我在那里服役的时候——崩溃了,他的行为和伯纳德很相似。突然狂暴起来,见人就打。”

“嗯,我觉得伯纳德不会的。或许伯纳德走之后,你可以和你的朋友杰拉尔德过来玩。或者等你从莱茵回来之后。”

克里斯听了高兴起来。

克里斯上楼之后(他打算坐明天早上九点五十二分的火车),汤姆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差五分钟就十二点了。汤姆决定今晚一定要处理掉莫奇森的尸体。一个人在黑夜里挖出一具尸体,装上旅行车,再找个地方扔掉,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扔到哪里呢?或许是从某座小桥上扔下去吧。汤姆认真考虑要不要请伯纳德帮忙。面对真相时伯纳德会大发雷霆还是会帮忙?照目前情况来看,汤姆意识到他无法劝阻伯纳德不去坦白。那具尸体会不会令他震动,从而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这真是个折磨人的问题。

伯纳德会不会像克尔恺郭尔描述的那样,突然来个“信仰的跳跃”呢?(2)这个词掠过他的脑海时,汤姆微微一笑。他冲到伦敦去冒充德瓦特。这一次跳跃成功了。他又下手杀了莫奇森。那又是一次跳跃。都见鬼去吧。富贵险中求。

汤姆走上楼梯,但由于脚踝疼痛,他不得不放慢步伐。事实上,由于脚伤,在迈第一级台阶的时候,他就停顿了一下,用手扶着镀金天使的楼梯中柱。汤姆心中已经萌生了一个念头,如果伯纳德今晚退缩了,那么伯纳德也得处理掉。杀了。这个想法令人毛骨悚然。汤姆不想杀伯纳德。或许他也杀不了他。所以如果伯纳德拒绝帮他,还要把莫奇森的事加入忏悔的话——

汤姆上楼了。

走廊里一片漆黑,只有从汤姆房间透出来的微弱的灯光。伯纳德房间的灯关了,克里斯房间的灯好像也关了,但是那并不意味着克里斯已经睡了。对于汤姆来说,举起手,敲响伯纳德的房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轻轻地敲了敲门,因为克里斯的房间就在八英尺以外,他不想让克里斯为了要保护他免受伯纳德的攻击而来偷听。

* * *

(1) 马德拉斯棉布,各服装品牌都常用的一种材质。

(2) 克尔恺郭尔(Soren Kierkegaard,1813—1855),丹麦哲学家、神学家,存在主义先驱。他提出个体只有通过“信仰的跳跃”,以基督为中介与上帝交往,才能真正达到自我的本真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