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慵懒地度过了周六上午,给海洛伊丝写了一封信,由雅典的美国运通公司转送,下午两点半,像往常一样,他在收音机上收听一个喜剧节目。安奈特太太有时会在周六下午看到汤姆在黄沙发上笑到前仰后合,海洛伊丝偶尔会让他翻译,但多数内容都没办法翻译,更不用说双关语了。中午安东尼和艾格尼丝·格雷斯夫妇打来电话邀请汤姆去喝下午茶,下午四点,汤姆应邀前往。他们住在维勒佩斯的另一侧,走路就能到。安东尼是位建筑师,在巴黎上班,工作日就住在市区的工作室。艾格尼丝是位安静的金发女郎,大约二十八岁,住在维勒佩斯,照顾他们的两个年幼的孩子。格雷斯家还有四位客人,都是巴黎人。

“最近你在忙什么,汤米?”格雷斯问道,喝完茶后,她拿出丈夫的待客宝贝,一瓶浓烈的陈年荷兰琴酒,格雷斯建议喝的时候不加冰。

“画点油画。也可能在花园里闲逛,整理园子吧。”法国人说整理就意味着除草。

“不寂寞吗?海洛伊丝什么时候回来?”

“也许再过一个月吧。”

在格雷斯家的一个半小时,对汤姆起到了放松精神的效果。格雷斯夫妇没有问起他的两位客人——莫奇森和博特洛兹伯爵,或许他们没留心,或者安奈特太太讲的话还没传到他们耳朵里,安奈特太太经常在食品店闲聊。格雷斯夫妇也没注意到汤姆红肿到几乎要流血的手掌,用绳子拉莫奇森弄的手现在还疼着呢。

那天晚上,汤姆脱掉鞋躺在黄沙发上,翻看《哈拉普词典》。词典太重了,他不得不搁在大腿或者桌子上。他知道会有人来电话,但是不确定会是谁,到了十点一刻,有电话打来。是巴黎的克里斯·格林里夫。

“请问是——汤姆·雷普利吗?”

“没错。你好,克里斯。你好吗?”

“很好,谢谢。我和朋友刚刚到这儿。真高兴你在家。如果你写了信,我时间不够可能接不到。嗯——我想——”

“你现在住哪?”

“在路易斯安那宾馆。是家乡的朋友强烈推荐的。这是我到巴黎的第一个晚上。我还没来得及打开手提箱。不过我想我要先给你打电话。”

“你有什么计划?你想要什么时候过来?”

“哦,随时都可以。当然我还想在巴黎游览一下。首先应该是看看卢浮宫吧。”

“星期二怎么样?”

“嗯——可以,不过我在想可不可以明天去,因为我朋友明天一整天都很忙。他有个表亲住在这,年纪比较大,美国人。所以我希望……”

不知怎地,汤姆无法拒绝他,也想不出好借口。“明天。没问题。下午吗?上午我有点忙。”汤姆告诉他必须到里昂火车站坐火车前往莫雷萨布隆城堡,还有当他确定搭哪趟火车后,再给自己打电话,这样汤姆就知道什么时候去接他。

很明显明天克里斯会来这过夜。汤姆明白明天早上他必须挖好莫奇森的坟墓并且把他埋进去。事实上,可能就为这他才允许克里斯明天过来的。对他而言,那是一种额外的催促。

克里斯听起来很天真,但是或许他继承了某些格林里夫家族的优良品德,不会住得太久惹人生厌。这个想法让汤姆痛苦得脸都扭曲了,当年他年少无知,在蒙吉贝洛的迪基家里就一直赖着不走,当时他已经二十五岁了,还不是二十岁。汤姆从美国去的意大利,确切地说,是迪基的父亲赫伯特·格林里夫派他去的,希望他能带迪基回家。当时是个很典型的场景。迪基不想回到美国。汤姆当时的幼稚现在想起来都令他不堪回首。他得学多少东西啊!然后——啊,汤姆·雷普利从此留在了欧洲。他已经学会了很多事情。毕竟他有钱了——迪基的钱——女孩们都非常仰慕他,事实上,汤姆有种被追捧的感觉。海洛伊丝·普利松就是其中一个追求者。在汤姆看来,她既不呆头呆脑,也不一脸正经,更不放肆激进,不是那种无聊乏味之辈。汤姆没有求婚,海洛伊丝也没有。那是他生命里黑暗的一章,非常短暂。他们在戛纳租了个小房子住,海洛伊丝就说:“既然我们住在一起,为什么不干脆结婚呢?……正好,我也不确定爸爸是否支持(她怎么用法语说的‘反对’?得查一下)我们长期同居下去,而如果我们真的结婚的话——那就生米煮成熟饭了。”汤姆在婚礼上看起来脸色苍白,尽管那是在某个法院举行的公证婚礼,而且没有人观礼。海洛伊丝后来笑着说:“你的脸都白了。”这是事实。不过汤姆至少撑过去了。他希望能够得到海洛伊丝的一句称赞,尽管他知道男人有这愿望有点可笑。一般应该是新郎说“亲爱的,你真是太美啦!”或者“你的脸上洋溢着美好和幸福!”诸如此类的。好吧,汤姆的确脸色苍白发青。至少走红毯时他没有倒下——那是在法国南部的一个地方法院,那条红毯昏暗肮脏,两边是几排空荡荡的椅子。结婚应该秘密进行,汤姆心想,就和新婚之夜一样隐私——这无需多言。坦率地讲,婚礼上每个人想的都是新婚之夜,既然如此,为什么又要把婚礼弄得如此大张旗鼓?这样也未免太过低俗了。为什么不能给朋友们个惊喜,就说:“哦,我们已经结婚三个月啦!”过去举行公开的婚礼,原因简单明了——她不是我们的责任了,你别想逃避,老兄,不然新娘的五十多个亲戚非把你下油锅炸了——但是到这年代还有必要吗?

汤姆上床睡觉。

星期天早上,又是五点左右,汤姆穿上李维斯牛仔裤,悄悄地下了楼。

这次,汤姆开前门出去时,正好撞见安奈特太太打开厨房门往客厅走。她的脸颊上捂着一块白布——毫无疑问白布里包着炒热的粗盐在热敷——她一脸痛苦的表情。

“安奈特太太——你牙又痛了。”汤姆同情地说。

“我一宿没睡,”安奈特太太说,“你起得很早,汤米先生。”

“那个该死的牙医。”汤姆用英语说。他又用法语说:“还有神经脱落这一说!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听我说,安奈特太太,我楼上有一些黄色药片,我刚刚想起来。从巴黎买的。专治牙疼。等我一下。”汤姆跑回楼上。

她吃了一粒胶囊。安奈特太太吞下时眨了眨眼。她有一双淡蓝色的眼睛。她上眼皮细长,眼角向下垂,看起来像北欧人。她父亲是位布列塔尼人(1)。

“如果你愿意的话,今天我可以带你去枫丹白露。”汤姆说。汤姆和海洛伊丝的牙医在枫丹白露,汤姆想星期天他可能愿意给安奈特太太看看牙。

“你为什么起那么早?”安奈特太太的好奇心好像比牙疼严重。

“我想在花园里干点活,然后再回去睡一个小时左右。我也睡不着觉。”

汤姆轻声说服她回到房间,把那瓶胶囊也给了她。他告诉她,二十四小时吃四粒就行。“不用麻烦给我做早餐和午餐了,亲爱的太太。今天好好休息。”

然后汤姆出去完成他的任务。他不紧不慢地干着,或者至少他认为这速度合适。那个坑应该得有五英尺深,不折不扣的。他从工具房拿了一把锈迹斑斑的木锯,但是还能用,然后与盘根错节的树根展开鏖战,根本不顾粘在锯齿里潮湿的泥土。进展顺利。当他挖好坑,从里面爬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基本放亮了,尽管太阳还没有升起,他的毛衣前面全是泥巴,可惜了这件米色羊绒衫。他四下张望,不过穿过树林的那条小路上没有一个人。真是件好事,汤姆想,法国乡间的居民都会把狗拴好,不然昨晚保不齐就会有狗嗅到了树枝下的莫奇森的尸体,叫声能传到一公里以外。汤姆再次使劲拉着绑住莫奇森的绳子。尸体砰的一声掉了下去,在汤姆听来是如此悦耳。用锹填土同样令他高兴。还有一些多余的土,汤姆用脚把坟踩平后,把剩余的土撒向各个方向。然后他慢慢地走过草坪,带着一种成就感,一路绕到前门。

他用海洛伊丝的浴室里某种柔和的洗衣液把毛衣洗净,然后美美地睡到十点。

汤姆在厨房煮了些咖啡,然后出去到报摊买他爱看的英国报纸《观察者》和《星期日泰晤士报》。他通常会找个地方边看这两份报纸边喝咖啡——他非常喜欢这样做——但是今天他想一个人看有关德瓦特的报道。汤姆差点忘记买安奈特太太喜欢的日报,是《巴黎人报》的地方版,上面的大标题总是红色的。今天的头版头条是一个十二岁孩子被勒死的事情。报摊外各家报纸的广告牌都清一色的怪异,但是方式不一样:

珍妮和皮埃尔再次亲吻!

他们是谁?

玛丽被克劳德气炸了!

法国人从来都不是不悦而已,他们动不动就气炸。

奥纳西斯害怕他们抢走杰姬!

法国人失眠就为担心这种事情?

尼科尔怀孕了!

老天啊,尼科尔是谁?汤姆向来不知道这些人是谁——或许是电影明星、流行歌手——但是很明显他们使报纸热卖。英国皇室的活动真教人难以置信,伊丽莎白和菲利普一年三次要闹离婚,玛格丽特和托尼老是彼此口出恶言。

汤姆把安奈特太太的报纸放在厨房餐桌上,然后上楼回到房间。《观察者》和《星期日泰晤士报》的艺术评论版上都有一张他冒充菲利普·德瓦特的照片。其中一张,他正要回答问题,贴着那些讨厌的胡子,张着嘴。汤姆很快地看了下那篇报道,不打算逐字细看。

《观察者》写道:“……长时间的隐退后,菲利普·德瓦特周三下午神奇地现身在巴克马斯特画廊,他更喜欢大家直接称他德瓦特,他对自己在墨西哥的住址缄口不言,被问起他的作品和同代艺术家的创作时又滔滔不绝。关于毕加索,他说:‘毕加索的作品分时期。我不分什么时期。’”《星期日泰晤士报》的那张照片里,他站在杰夫的桌子后面,左手握拳举起,汤姆不记得他做过那个动作,不过有照片为证。“……穿着的衣服明显在衣柜放置多年……从容应对十二位记者的追问,六年的隐居生活后,那些提问就像是一次审问,我们猜测。”“我们猜测”是讽刺吗?汤姆认为不是,因为余下的都是溢美之词。“德瓦特现在的油画保持着很高的水准——怪异、奇特,甚至病态,或许可以这么说?……德瓦特的画没有一幅是草草了事或者没有把握的。它们是充满爱的心血之作,尽管他的技法对他而言似乎快速、新鲜、轻松。但请不要把这与外观上的机巧混为一谈。德瓦特说他创作一幅画至少要两周时间……”他说过吗?“……他每天都创作,经常一天超过七个小时……男人、小女孩、椅子、桌子、燃烧的奇怪事物,这些都是画中的主题元素……这次画展的作品定会再次全部卖出。”完全没提德瓦特在采访结束后突然消失。

真遗憾,汤姆心想,这些称赞不能雕刻在伯纳德·塔夫茨的墓碑上,无论他的墓碑最终在哪。汤姆想起“此地长眠者,声名水上书”(2),他三次参观罗马的英国新教公墓,每一次这句话都使他热泪盈眶,有时只要想起这句话,他的眼睛就开始湿润。或许伯纳德,这个辛勤工作的人,这位艺术家,死之前会为自己写下墓志铭。或者,他会不会一举成名,因为画了一幅“德瓦特”的画,一幅现在还没画出来的惊世之作,却终将无法署上自己的名呢?

或者,伯纳德还会再画一幅德瓦特吗?天啊,汤姆意识到他根本就没有定论。伯纳德有没有再画他自己的作品,塔夫茨的作品?

快到中午时,安奈特太太感觉好多了。正如汤姆所预料的,因为止痛药起效了,她就不想去枫丹白露看那位更好的牙医了。

“太太——看起来,我现在收到了铺天盖地的邀请。真遗憾海洛伊丝太太不在家。不过今晚有客人来吃晚餐,一位叫做克里斯托弗的年轻人,是个美国人。我可以在村子里买好所有需要的东西……不——不,你好好休息吧。”

汤姆立刻出去买东西,两点前回到家。安奈特太太说有位美国人打来电话,但是他们语言不通,这位美国人会再次打来。

克里斯确实打来了,汤姆打算在六点半去莫雷接他。

汤姆穿上法兰绒裤,一件高领毛衣和一双沙漠靴,开着阿尔法·罗密欧离开。今晚的菜单是绞肉——法式汉堡,鲜嫩美味,简直能生吃。汤姆曾经见过美国人吃着巴黎杂货铺卖的加了洋葱和番茄酱的汉堡,那一脸的陶醉,哪曾想他们才刚离开美国二十四小时而已。

正如他之前预测的一样,汤姆一眼就认出了克里斯·格林里夫。尽管汤姆的视线被几个人挡住了,但是克里斯托弗顶着金发的脑袋还是高出别人一头来。他的眉眼和迪基一样微蹙着。汤姆举起一只手打招呼,不过克里斯托弗犹豫着,直到他们眼神对视,汤姆露出微笑。这个男孩的微笑和迪基的很像,如果非要说有区别的话,那就是嘴唇,汤姆心想。克里斯托弗的嘴唇更饱满,和迪基一点都不像,毫无疑问遗传了妈妈那一边。

他们握了握手。

“这里真的就像乡下一样。”

“你觉得巴黎怎么样?”

“哦,我很喜欢。比我想的要大。”

克里斯托弗什么都不放过,伸着脖子看着沿途最普通的酒吧咖啡店、法国梧桐、民宅。他的朋友吉拉尔德可能会去斯特拉斯堡两三天,克里斯托弗告诉汤姆。“这是我见过的第一个法国村庄。这是真的,不是吗?”他问,仿佛这是舞台场景一般。

克里斯的热情让汤姆觉得很有趣,同时又莫名地感到紧张。汤姆记得自己当年的狂喜——可他一直无人可以倾诉——第一次从行驶的火车上看到比萨斜塔,第一次看到戛纳海岸的弧形光线。

天黑了,看不太清丽影的全貌,不过安奈特太太打开了前门的灯,从房子左前方的厨房透出的灯光,可以大概估计出房子的大小。听着克里斯欣喜若狂的赞美,汤姆暗笑起来,不过那些话确实令汤姆很开心。有时汤姆真想把丽影和普利松家族踢烂,好像它们是个砾岩沙堡,他一脚就能摧毁。他常常会被法国人的狠心、贪婪、谎言激怒,准确的说那不是谎言,是刻意掩盖事实真相,这时他就想把他们踢烂。可当别人称赞丽影的时候,汤姆又很喜欢这栋房子。汤姆开进车库,帮克里斯提着两个手提箱中的一个。克里斯说他东西带得可全了。

安奈特太太打开前门。

“我的管家,忠实的仆人,离开她我没办法生活,”汤姆说,“安奈特太太。克里斯托弗先生。”

“你好?晚上好。”克里斯说。

“晚上好,先生。你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

汤姆带克里斯上楼。

“太了不起了,”克里斯说,“简直就像一个博物馆!”

汤姆猜测他这么说是因为有太多的绸缎和镀金的东西。“这是我妻子——装饰的。她现在不在。”

“我看见一张她和你的合照。前几天赫伯特叔叔在纽约给我看了。她是一位金发美女。她的名字叫海洛伊丝。”

汤姆离开房间,好让克里斯托弗洗漱,说他就在楼下。

汤姆的思绪再次飘向莫奇森:莫奇森会从他航班的乘客名单上缺席。警察会查看巴黎的宾馆,然后发现他没有入住任何宾馆。出入境记录会显示莫奇森曾在十月十四日和十五日住在曼德维尔宾馆,他曾说他会在十七日回来。汤姆的姓名和住址在十月十五日晚上的曼德维尔宾馆登记册上。当然他不会是那晚唯一一位住在曼德维尔宾馆的法国居民。警察会不会找他问话?

克里斯托弗下楼来。他梳理了卷曲的金发,仍然穿着灯芯绒的裤子和军靴。“希望你没邀请其他客人来吃晚餐。如果有的话,我就去换身衣服。”

“就咱俩。这里是乡下,你想穿什么就穿什么。”

克里斯托弗看着汤姆的藏画,注意力不在油画上,而是在一幅帕斯金(3)的粉红色裸女像上,那是一幅素描。“你全年都住在这儿吗?一定很开心。”

他要了一杯苏格兰威士忌。汤姆不得不再次解释他是如何打发时间的,提到了打理花园和非正式地学习语言,而实际上,他的日常学习远比他说的要严格得多。但是,汤姆热爱他的闲适生活,只有美国人能做到,他想——只要他们掌握了窍门就行,但是很少人能掌握得到。他不喜欢把这样的事情告诉别人。当他遇到迪基·格林里夫的时候,他就渴望悠闲和一点奢侈,现在他已经得到了,这种生活的魅力并没有减退。

在饭桌上,克里斯托弗开始谈论起迪基。他说他有迪基的一些照片,那是别人在蒙吉贝洛给他拍的,汤姆也在其中的一张照片里。克里斯托弗略有些艰难地谈起迪基的离世——大家都觉得他是自杀。克里斯身上有比礼貌更可贵的东西,汤姆看得出来,那就是敏感。汤姆痴迷地看着烛火照进他的蓝眼珠内,因为当年在那不勒斯的烛光餐厅或者蒙吉贝洛的许多深夜,迪基的双眼看起来就是这样。

克里斯托弗身材修长,站在那里,看着落地窗,又抬头看向奶油色的方格天花板,开口道:“住在这样的房子里真是太棒啦。而且你还有音乐相伴——还有画!”

这让汤姆痛苦地回忆起自己二十岁的时候。克里斯的家境肯定不坏,但他们的房子肯定也不会像这里一样。他们喝咖啡时,汤姆放起了《仲夏夜之梦》的音乐。

然后电话铃声响起。大约晚上十点了。

法国的接线员确认了他的电话号码,并且告诉他不要挂断,伦敦来电。

“你好。我是伯纳德·塔夫茨。”那个紧张的声音说,然后传来噼噼啪啪的声响。

“你好?是的。我是汤姆。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你能大点声吗?我打电话是想说……”伯纳德的声音消失了,就好像沉入了深海。

汤姆看了克里斯一眼,他正在读一个唱片的封套。“这样好点没?”汤姆对着电话大喊,而那电话好像故意要激怒他似的,稍微出了点声,然后出现一声巨响,就好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山峰。汤姆的左耳被震得嗡嗡作响,他换到右耳。他可以听见伯纳德缓慢而大声地努力着,可是还是听不清在说什么。汤姆只听到“莫奇森”。“他在伦敦!”汤姆大喊,很高兴传递了一些具体内容。现在似乎说到了曼德维尔宾馆的事情。汤姆想知道泰特美术馆的那个人是不是打电话到曼德维尔找过莫奇森,然后和巴克马斯特画廊沟通了。“伯纳德,这样不行的!”汤姆绝望地大喊。“你能写信给我吗?”汤姆不知道伯纳德是否挂了电话,不过传来了一阵嗡嗡的沉默,汤姆猜测伯纳德已经放弃了,所以他放下了电话。“想想在这个国家装个电话要花一百二十美元,”汤姆说,“抱歉刚才大喊大叫的。”

“哦,我常听人说法国的电话质量很差,”克里斯说,“很重要的电话吗?海洛伊丝吗?”

“不,不是。”

克里斯站了起来。“我想让你看下我的旅游指南。可以吗?”他跑上楼。

只是时间问题,汤姆想,法国警方或者英国警方——甚至可能是美国警方——早晚会来询问他有关莫奇森的事情。汤姆希望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克里斯不在这里。

克里斯拿着三本书下来。一本法国的《蓝色导游手册》,一本有关法国城堡的画册,还有一本关于德国莱茵省的大书,他打算等吉拉尔德·海曼从斯特拉斯堡回来,就和他一起去莱茵。

克里斯托弗愉快地抿着酒劲不大的白兰地,慢慢品味着。“我严重怀疑民主的价值。美国人说出这样的话来太不像话了,不是吗?民主的产生需要民众至少受过最低限度的教育,美国也在推行这种普及教育——不过我们真的没得到。而且不一定每个人都想要受教育……”

汤姆心不在焉地听着。不过他不时地搭腔两句,似乎就让克里斯很满意,至少今天晚上是这样。

电话又响了。汤姆注意到电话桌上银色的小钟显示,再有五分钟就十一点了。

一个男人用法语说他是警探,很抱歉这么晚了还打来电话,他想知道雷普利先生是否在家。“晚上好,先生。你是否认识一位叫托马斯·莫奇森的美国人?”

“是的。”汤姆说。

“他最近是否拜访过你?星期三?或者星期四?”

“是的,他来过。”

“啊,太好啦!他现在和你在一起吗?”

“没有,他星期四就回伦敦了。”

“不,他没回去。不过他的手提箱在奥利机场找到了。他没有坐原本下午四点的航班。”

“啊?”

“你是莫奇森先生的朋友吗,雷普利先生?”

“不是,算不上是朋友。我刚认识他不久。”

“他是怎么离开你家前往奥利机场的?”

“我开车送他去的奥利机场——星期四下午三点半左右。”

“你知道他在巴黎有什么朋友吗——他可能会在哪儿呢?因为在巴黎所有的旅馆都找不到他。”

汤姆停顿了一下,想了想。“没有。他没提起过任何人。”

警探明显对这个回答很失望。“雷普利先生,这几天你会在家吧?……我们可能会找你了解一些情况……”

这会儿克里斯托弗的好奇心起来了。“有什么事吗?”

汤姆笑了笑。“啊——有人问我一个朋友在哪儿。我不知道。”

汤姆不知道是谁为了找莫奇森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泰特美术馆的那个男人?巴黎奥利机场的法国警察?他们开始行动了吗?甚至有可能是莫奇森在美国的妻子?

“海洛伊丝是个什么样的人?”克里斯托弗问道。

* * *

(1) 法国西部地区。

(2) 这是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济慈(John Keats,1785—1821)生前为自己撰写的墓志铭。济慈不愿把名字刻在墓碑上,而是写在水上,让这一生随流水逝去。但是他遗留下来的诗篇却一直誉满人间。

(3) 帕斯金(Jules Pascin,1885—1930),19世纪末20世纪前半期巴黎画派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