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阳光明媚,也很凉快,不过还称不上凉爽。汤姆和爱德华多坐在客厅落地窗附近吃早餐,阳光照进窗内。伯爵穿着睡衣裤和便袍,他说如果屋里有女士,他不会这么穿,但是他希望汤姆不会介意。

刚过十点,伯爵上楼换衣服,下楼时拿着手提箱,准备乘车离开去吃午餐。“不知道能不能借管牙膏,”爱德华多说,“我想我把牙膏落在米兰宾馆了。我真是太笨了。”

汤姆正等着伯爵借呢,他很高兴他终于提出了。汤姆去厨房找安奈特太太。汤姆猜测伯爵的洗漱包在楼下的手提箱里,他最好带伯爵去那个有洗手台的备用厕所。安奈特太太给他送来了牙膏。

信件来了,汤姆起身去看了一下。海洛伊丝寄来的一张明信片,没说什么重要的事。还有一封克里斯托弗·格林里夫写来的信。汤姆把信封撕开。上面写道:

亲爱的雷普利先生:

我刚刚发现我可以乘坐包机前往巴黎,所以我会提早到。我希望你此时在家。我和我的朋友杰拉尔德·海曼一起,他和我年纪相仿,但是我保证我不会带他来找你,因为这可能会很麻烦,虽然他人很好。我会在十月十九日星期六到达巴黎,到了会给你打电话。飞机会在法国时间晚上七点抵达,所以周六我会在巴黎找个宾馆过夜。

此致

你真诚的,

克里斯·格林里夫

十月十五日,一九——

明天就是星期六。至少克里斯明天不会到。谢天谢地,汤姆心想,他现在唯一需要的就是伯纳德的出现。汤姆想让安奈特太太接下来两天不要接电话,不过那样会显得很奇怪,还会让安奈特太太很气恼,因为她每天至少要接一个朋友打来的电话,经常是村里另一个女管家伊芳太太。

“坏消息吗?”爱德华多问。

“哦,不是,完全不是。”汤姆回答道。他必须把莫奇森的尸体搬出去。最好是今晚。当然他可以让克里斯晚点来,告诉他自己至少要忙到下周二。汤姆想象着明天一位警察过来,寻找莫奇森,没过几秒钟就在最符合逻辑的地方——酒窖,发现了他。

汤姆走进厨房和安奈特太太说再见。她在擦亮一个大大的银碗和一大堆汤匙,上面都刻着海洛伊丝家族的首字母缩写P.F.P.。“我要出去一趟。伯爵先生就要离开了。需要我捎点什么东西回来吗?”

“你能不能买些新鲜的欧芹回来,汤米先生——?”

“我记住了。欧芹。我想五点前我就会回来。今晚的晚饭只有我一个人。做点简单的就行。”

“需要我帮你拿个袋子吗?”安奈特太太站起来说,“我今天真是心神不宁。”

汤姆向她保证不必了,不过她还是出来和伯爵告别。伯爵向她鞠躬致意,用法语称赞了她的厨艺。

他们开车前往内穆尔,看了镇上的集市和喷泉,然后一直往北沿着卢万河开往莫雷镇,这里的单行道汤姆很熟,顺利地开了过去。这个镇子有着壮观的灰石塔,位于河上那座桥的两端,以前是城门。伯爵着了迷。

“这里不像意大利那么脏。”他说道。

他们慢慢地吃着午餐,汤姆竭尽全力掩饰着自己的紧张,他频繁地望向窗外岸边的垂柳,希望自己的内心也能达到那些柳枝随风飘摆的从容节奏。伯爵絮絮叨叨地讲着他女儿的第二次婚姻,她再嫁给一名贵族青年,他因为娶了一个结过婚的女人,一度被他的博洛尼亚家族所遗弃。汤姆基本上没听他说话,因为他一直在想处理莫奇森尸体的事情。他应该冒险把他丢进河里吗?他能把莫奇森的尸体扔过桥栏杆吗?还要加上石头的重量?还不被看见?如果他只是简单地把尸体拖到河岸扔下去,即便是绑上石头,他又怎能确保莫奇森会沉得足够深呢?天开始下起毛毛雨。汤姆心想,这会让挖土更容易。归根结底,屋后的树林可能才是最好的选择。

到了默伦站,爱德华多只等了十分钟,去巴黎的火车就来了。他和汤姆亲切地告别后,汤姆开车去最近的香烟店,多买了几张邮票贴在信封上,寄给里夫斯手下,免得因为邮费少了五分而被某个小气的邮局员工拦下来。

汤姆给安奈特太太买了欧芹。法语是persil。德语是petersilie。意大利语是prezzemolo。然后汤姆开车回家。太阳正在落下。汤姆想着如果夜里安奈特太太从她面对后花园的浴室窗户往外看,树林里手电筒的光或者别的光会不会吸引她的注意?如果她上楼到他的房间告诉他她在树林看到一束光,结果却发现他不见了?据汤姆了解,没有人会去那片树林,即便是郊游的人和采蘑菇的人都不会去。但是,汤姆打算往树林里走远一些,或许安奈特太太就看不到光了。

汤姆回到家,他忍不住立刻穿上李维斯牛仔裤,把手推车推出工具室。他把手推车推到通往后面阳台的石阶下。然后,趁着光线够亮,他又穿过草坪小跑到工具室。如果安奈特太太注意到他,他就说他想在树林做些堆肥。

安奈特太太浴室的灯还亮着,窗子是毛玻璃的,他推测她正在洗澡,因为平常这个时间如果厨房没什么事,她就会去洗澡。汤姆从工具室拿了把四齿钢叉去了树林。他在寻找合适的地方,他希望能够先开始挖个洞,那样能让他稍微振奋点,他必须要在明天完成这件事,明天一大早。他在几棵小树之间找了个地方,希望不会挖到太多的大树根。在黯淡的光线下,汤姆相信这是最好的地方,尽管它离树林的边缘、他家的草坪只有八十码的距离。汤姆奋力地挖着,释放着一整天都在折磨他的紧张情绪。

接下来是垃圾,他想。他停了下来,喘着气,仰天大口呼气笑出声来。现在把垃圾箱里的土豆皮、苹果核都收集起来,把它们和莫奇森的尸体埋在一起?再撒一大把肥料使之分解腐烂?厨房里有一袋肥料。

现在天非常暗了。

汤姆拿着钢叉回到工具室,放回原位,看见安奈特太太浴室的灯还亮着——现在才七点——于是汤姆下楼去酒窖。现在他更有勇气碰莫奇森了,或者叫这个名字的那一摊东西。他把手伸进莫奇森夹克的里兜。汤姆很好奇他的机票和护照在哪里。他只找到一个钱包,钱包里有两张名片落在地上。汤姆犹豫了一下,然后把名片放回钱包,塞回了口袋里。夹克的一侧口袋装着一个钥匙环,上面有一把钥匙,汤姆没拿。另外一侧的口袋压在莫奇森身体下面,比较难掏,因为莫奇森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雕塑,重量好像也差不多一样重。左口袋里什么也没有。裤子口袋只装了几枚英国和法国的硬币,汤姆没动那些硬币。汤姆也没动莫奇森手上的两只戒指。如果有人在汤姆的地盘上找到莫奇森,他的身份就会一清二楚:安奈特太太曾经见过他。汤姆离开酒窖,在楼梯顶上关掉灯。

然后汤姆洗了个澡,刚洗完电话铃就响了。汤姆冲过去接,希望、期待是杰夫打来的电话,或许会有好消息传来——不过什么才算是好消息呢?

“你好,汤米!我是杰奎琳。你好吗?”

杰奎琳·伯瑟林是他的一位邻居,她和丈夫文森特住在几公里外的一个城镇。她想邀请汤姆周四去吃晚餐。她还邀请了克雷格夫妇,汤姆认识这对英国的中年夫妻,他们住在默伦附近。

“你知道,亲爱的,真是太不巧了。我有一位客人要来,是一位美国年轻人。”

“带他一起过来。我们欢迎他。”

汤姆想要挂断,可是完全做不到。他说过两天他再给她回话通知她,因为他不确定这位美国朋友要逗留多久。

汤姆正准备离开房间,电话又响了。

这次是杰夫,他说他是从斯特兰德宫酒店打的电话。“你那边事情进展怎么样?”杰夫问。

“哦,很好,谢了。”汤姆微笑着说,用手指梳过头发,就好像为了保护德瓦特有限公司杀了个人,尸体就躺在他的酒窖里,他也浑不在意似的。“你那边怎么样?”

“莫奇森在哪?他还和你在一起吗?”

“他昨天下午回伦敦了。不过——我认为他不会和——你知道的,泰特美术馆的那个人谈话了。这一点我确定。”

“你说服他了?”

“没错。”汤姆说。

杰夫叹了口气,也许舒了口气,隔着海峡都能听见。“太棒啦,汤姆。你真是个天才。”

“告诉他们冷静点。尤其是伯纳德。”

“嗯——我们的问题就出在这儿。我当然很乐意告诉他。他——他很沮丧。我们想带他出去走走,马耳他啊,什么地方都可以,等画展结束再回来。每次有展览他就会这样,但是这回更糟,因为——你懂的。”

“他在做什么?”

“坦率地说,就是意志消沉。我们甚至打电话给辛西娅——她还依然对他有点感情,我觉得。不过我们没有告诉她——现在的问题,”杰夫赶紧补充道,“我们只是问她能不能花点时间陪陪伯纳德。”

“我猜她说不行。”

“没错。”

“伯纳德知道你找她谈过吗?”

“艾德告诉他了。我知道,汤姆,我们好像做错事了。”

汤姆不耐烦了。“你们就不能让伯纳德安静几天吗?”

“我们给他吃了镇静药,温和的那种。今天下午我在他的茶里放了一片。”

“你能不能告诉他莫奇森——已经稳住了?”

杰夫笑了。“好,汤姆。他回伦敦做什么?”

“他说他在那有一些事情要办。之后他就回美国。听着,杰夫,这几天不要再打电话了,嗯?我可能不会在家。”

汤姆想如果警察不辞辛苦查看电话记录,他能够这么解释他给杰夫打的那几个电话,或者接到杰夫打的电话:他考虑要买《浴盆》,和巴克马斯特画廊在谈论这件事。

当天晚上汤姆去了工具室,拿回来一块油布和一捆绳子。趁着安奈特太太打扫厨房,汤姆把莫奇森的尸体裹了起来,系上绳子,方便抓住。尸体很笨重,就像个大树干一样,只是比那更重,汤姆心想。汤姆把它拖到酒窖台阶前。尸体被包裹着让他感到舒服一点,但是临近门口、台阶和前门时,汤姆浑身上下的神经又紧张起来。如果安奈特太太看见他,或是那些老来按门铃的人——卖篮子的吉卜赛人、镇上干杂活的米歇尔问有没有活干,或者卖天主教宣传册的小男孩——见了问起,他该怎么说?他又该怎么解释要装上手推车的那个庞然大物?他们也许不会问,但是他们会盯着看,然后来一句典型的法国酸话:“可不太轻啊,是不是?”而且他们会记着这件事。

汤姆没睡好觉,而且奇怪的是,他能够听到自己的呼噜声。他始终没有完全睡着,所以他早上五点很容易就醒了。

下楼后,他把前门的门垫推到一边,然后下到酒窖。莫奇森被顺利拽到台阶的一半时,汤姆已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必须停下来歇歇。绳子有点勒手,但是汤姆懒得再跑到工具室去拿园艺手套了。汤姆又拉紧绳子,一口气拽到了顶端。在大理石地面拖就容易多了。他改变方法,把手推车推到前门,让它斜靠在一侧。他原来想通过落地窗把莫奇森弄出去,可是在地毯上他根本没法拽着他穿过客厅。现在他拖着那个瘦长的大包裹下了门外的四五级台阶。他竭力把尸体整个放进手推车里,这样他抬高手推车倾斜的那一侧时,尸体就能摆正了。他这样做了,可是手推车却整个翻了过去,又把莫奇森摔到了另一边地上。这场景几乎算得上滑稽了。

一想到要把尸体再拖回酒窖,汤姆就觉得痛苦,简直无法想象。汤姆花了大约三十秒,积攒体力,盯着地上那个该死的东西。然后猛地朝它扑了过去,好像它是个活的、尖叫的巨龙,或者是某种鬼怪,他不杀它,就会被杀掉一样,然后把尸体举起来,扛上了摆正的手推车。

手推车的前轮陷入了碎石子地。汤姆马上就知道,想要把它推过草坪是不可能的了,昨天的阵雨让泥土有些松软。汤姆跑过去打开他家的大门。前门台阶和大门之间是条不规则的石板路,一切进行得很顺利,手推车被推上了坚硬的砂石路面。汤姆右边的一条小路通往汤姆屋后的树林,那是一条狭窄的小路,更像是一条步行或者手推车通行的小道,而不是车道,尽管它足够一辆车通行。汤姆控制着手推车避开小路上的一些坑坑洼洼,最终到达了他的树林——当然不属于他,不过他感觉树林现在就是他的,他很高兴能得到树林提供的庇佑。

汤姆推着手推车走了一段路,然后停下来,寻找他之前挖开的地方。他很快就找到了。从这条小路到树林有个斜坡,汤姆之前没考虑到这个问题,所以他只好把尸体倒在小路上,拖它上去。然后汤姆把手推车拉进树林,这样万一有人经过小路时,不会看见手推车。这时天亮了一点。汤姆小跑进工具室去取钢叉。他还拿了一把生锈的铁锹,是他和海洛伊丝买房子之前谁留下的。这把铁锹上有个洞,不过还是有用的。汤姆回去继续挖土。他挖到了一堆树根。过了十五分钟,他看出来那天早上他不可能挖完那个洞了。首先,八点半时,安奈特太太就会端着咖啡上楼去他的房间。

一个穿着褪色蓝衣服的男人推着一个装满柴火的自制木质推车,正要走过那条小路,汤姆赶紧躲了起来。那个人没有看向汤姆的方向。他正朝汤姆家门口的那条路走去。他从哪里冒出来的?或许他在偷政府林地里的木头,因而巴不得避开汤姆,汤姆也巴不得避开他。汤姆把那个坑挖到将近四英尺深,但是坑里树根交错,需要用锯子切断。然后他爬出来,看向四周想找个斜坡,或者洼地,能够暂时藏匿莫奇森的尸体。汤姆发现十五英尺外有一个,于是又用绳子把尸体拉了过去。他用落下的树枝和树叶盖住了那块灰色的油布。至少小路上的行人不会注意到,他心想。

然后他把变得轻如羽毛的手推车推到小路上,又特意把手推车推回工具室,免得万一安奈特太太发现后会来问他。

他必须从前门进入,因为落地窗锁上了。他的额头满是汗水。

上了楼,他用热毛巾擦了遍身,重新穿上睡衣上床睡觉。现在还差二十分钟到八点。他为德瓦特有限公司做的够多了,他心想。他们值得自己这么做吗?奇怪的是,伯纳德值得他这么做。要是他们能帮助伯纳德度过这次危机就好了。

但是不应该这样看问题。他不会只为了拯救德瓦特有限公司或者伯纳德而杀人的,汤姆心想。汤姆杀害莫奇森,因为他在酒窖发现是汤姆冒充的德瓦特。汤姆杀害莫奇森是为了救自己。然而,汤姆扪心自问,当他们一起下酒窖的时候,他不是已经打算好要杀掉莫奇森吗?他没打算杀他吗?汤姆根本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何况这件事真那么重要吗?

伯纳德是那三个人里,汤姆唯一不甚了解的人,然而汤姆最喜欢伯纳德。艾德和杰夫的动机很简单,就是赚钱。汤姆怀疑不是辛西娅提出和伯纳德分手的。如果是伯纳德(他当然曾经深爱过辛西娅)因为伪造而羞愧地提出分手,汤姆也不会感到意外。如果哪天能听到伯纳德讲这件事的详情,一定会很有趣。没错,伯纳德身上有神秘感,神秘感就是魅力所在,汤姆心想,那也会使人陷入爱河。尽管他屋后的树林里埋着丑陋的油布盖着的庞然大物,汤姆还是感到自己的思绪飘到好远,就好像身处云端一样。这种感觉很奇怪,却也令人非常愉快,幻想着伯纳德的欲望、恐惧、羞耻或许还有爱情。伯纳德就像真正的德瓦特,有点像个圣人。

两只苍蝇疯狂地绕着汤姆打转,让他很心烦。他从头发上抓到一只。它们在他的床头柜旁飞来飞去。天凉了怎么还有苍蝇,今年夏天他已经受够它们了。法国乡村的苍蝇种类之多是出了名的,汤姆曾在哪里读到过,说比奶酪的种类还多。一只苍蝇跳到另一只的背上。光天化日之下!汤姆点着一根火柴,凑近那对杂种。翅膀发出咝咝声。嗡嗡——嗡嗡。双腿在空中抽动着,死前最后的抽动。啊,爱之死,生死相依!

既然它能发生在庞贝,在丽影发生又有何不可呢,汤姆心想。

* * *

(1) 《爱之死》,理查德·瓦格纳1859年的歌剧《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中最后的戏剧音乐。作为文学术语,爱之死指的是在性爱中死去,通过死亡达到爱情的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