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抱定乐观的态度开始了新的一天。安奈特太太端来一杯黑咖啡让他清醒,他在床上喝过安奈特太太美味的咖啡后,穿上舒适的旧衣服。他下楼去看莫奇森是否已经起床。这时是八点四十五分。

“那位先生在他的房间吃的早餐。”安奈特太太说。

安奈特太太清理房间的时候,汤姆在浴室刮胡子。“我想莫奇森先生今天下午会离开。”安奈特太太问晚饭吃什么时汤姆回答说,“不过今天是星期四。你能不能从鱼贩那里买两条新鲜的比目鱼——”汤姆咽了咽口水,联想到了英语的“鞋底、冰鞋”和比目鱼发音很像,“——来做午餐?”拉鱼的货车每星期来村子两次。村子里没有鱼铺。因为维勒佩斯实在是太小了。

安奈特太太听到这个建议很振奋。“水果店的葡萄非常不错,”她说,“你不会相信……”

“买一些。”汤姆几乎没听她说话。

上午十一点,汤姆和莫奇森在他房子后面的树林里散步。汤姆的情绪或者心态很怪异。忽然之间,就好像坦诚的友谊或者诚实大爆发似的,不管是什么吧,总之汤姆带莫奇森到楼上他画画的房间向他展示自己的艺术作品。汤姆主要画风景和肖像。他一直在努力简化,以马蒂斯(1)为榜样,但是他自认为不太成功。一幅海洛伊丝的肖像,可能是汤姆的第十二幅了,还不错,莫奇森称赞了那幅肖像。我的天,汤姆心想,我愿意袒露我的灵魂,把我写给海洛伊丝的情诗拿给他看,脱掉衣服舞剑都行,只要他——听我的建议!可是没什么用。

莫奇森的航班下午四点飞往伦敦。时间足够在这好好吃顿午餐,如果顺利的话,开车大约一个小时就到奥利机场了。莫奇森换上散步穿的鞋子,汤姆用三张瓦楞纸和绳包好《椅子上的男人》,然后又用棕色的纸和绳捆好。莫奇森告诉过汤姆,他要拿着这幅画上飞机。另外莫奇森说他已经在曼德维尔预定了今晚的房间。

“不过记住,”汤姆说,“就《椅子上的男人》而言,我不会起诉任何人。”

“那不表示你否认它是一幅赝品,”莫奇森微笑着说,“你不会坚持这是幅真迹吧?”

“不会,”汤姆说,“说得对!我会尊重专家的意见。”

汤姆感觉开阔的树林并不适合谈话,因为他们的谈话得落到一个焦点话题上。又或许需要天南海北地谈才行?不管怎么说,汤姆一点也不喜欢和莫奇森在树林里谈话。

汤姆让安奈特太太早早准备午饭,因为莫奇森先生要离开,于是他们在十二点三刻开始用餐。

汤姆决定始终就谈这一个话题,他不想放弃任何希望。他谈起凡·米格伦(2),莫奇森非常熟悉他的职业生涯。凡·米格伦伪造维米尔的画作,最终实现了自己作品的价值。凡·米格伦一开始承认伪造或许是出于自卫,也或许是出于冒险。但是从美学角度来讲,毫无疑问,凡·米格伦创造出的“新”维米尔画,给予那些买家很大的乐趣。

“我搞不懂你竟然完全不顾事情的真相。”莫奇森说,“一个画家的风格就是他的真相、他的诚信。别人有权复制它,就像仿造他人的签名那样吗?而且为了同样的目的,利用他人的名誉、他人的银行账户?人家的名誉是靠才能建立起来的啊!”

他们正在叉着盘子里剩下的几块奶油比目鱼和几块土豆。比目鱼做得很棒,白酒也是。这是那种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令人满意甚至感到幸福的午餐,会使一对爱人上床,或许是在喝过咖啡后,做爱然后睡觉。今天丰盛的午餐在汤姆身上浪费了。

“我只代表我自己的观点,”汤姆说,“向来如此。我并不是要影响你。我确信我做不到。但是请转告——那是谁来着,康斯坦,没错,告诉他我对我的假画非常满意,我愿意留着。”

“我会告诉他的。但是你不想想未来吗?如果有人继续造假的话——”

甜点是柠檬蛋奶酥。汤姆挣扎着。他相信自己的观点。为什么他就不能把这观点说出来,说得恰到好处让莫奇森信服呢?莫奇森算不上艺术家。否则他就不会这样讲话了。莫奇森并不欣赏伯纳德。莫奇森到底在干什么?又要查真相,又要查签名,可能还要找来警察。再看看伯纳德的绘画,那毫无疑问是一位杰出画家的作品!凡·米格伦说得好(或者是汤姆在自己的笔记本里写的?):“一位艺术家的作品自然天成,无须费力。某种力量牵引着他的手。造假者则要奋力创作,如果他成功了,那就是真正的成就。”汤姆意识到那是他自己的杜撰。去他的,那个自命不凡的莫奇森,假仁假义的样!至少伯纳德是个有天分的人,比莫奇森有天分多了,莫奇森就会测量、管道铺设和打包运输,就连打包运输,他自己说的,也是一个加拿大年轻工程师的创意。

咖啡。两人都没去拿白兰地,尽管酒瓶就在手边。

托马斯·莫奇森肉乎乎的脸,有点红润——那张脸在汤姆看来冷酷无情。莫奇森的目光炯炯有神,相当睿智地盯着他。

现在是一点半。大约半小时之后他们将出发前往奥利机场。汤姆心想他是否应该在伯爵离开后尽快回到伦敦。但是他去伦敦又能做什么呢?汤姆心想,该死的伯爵。德瓦特有限公司比伯爵带来的那些废物和小玩意要重要多了。汤姆意识到里夫斯还没告诉他在伯爵的手提箱或公文包之类的哪个位置找。汤姆猜里夫斯今晚就会打电话。汤姆感到很难受,他现在必须从椅子上站起来了,他已经如坐针毡十分钟了。

“我想让你从我的酒窖带一瓶酒走,”汤姆说,“我们下去看看怎么样?”

莫奇森笑得更开心了。“这个主意太棒啦!谢谢你,汤姆。”

酒窖从户外就可以走进去,走下几步石阶,就会看到绿色的酒窖门,或者从楼下的备用厕所门进去,挨着客人挂外套的小走廊。汤姆和海洛伊丝在室内装上楼梯,免得坏天气还要去室外。

“我要把这瓶酒带回美国。我一个人在伦敦就打开喝掉太可惜了。”莫奇森说。

汤姆打开酒窖的灯。酒窖很大,灰白色,像冰箱一样凉爽,或者和屋里的中央暖气比更像冰箱。架子上有五六个大酒桶,不是每个都装满的,四面墙上竖着很多葡萄酒瓶架子。许多酒瓶架挨着墙壁。一个角落放着一个储存供暖燃料的油箱,一个热水器的水箱。

“这里是红葡萄酒。”汤姆说,指着一墙的酒架,超过一半都放着落满灰尘的暗色酒瓶。

莫奇森赞赏地吹了个口哨。

汤姆心想,如果必须动手,就得在这里动手。然而他还没有计划周详,他还什么都没计划呢。继续行动,他告诉自己,但他只是在缓慢地四下溜达,看看他的酒瓶,摸摸一两瓶瓶颈上的红锡纸。他抽出一瓶。“玛歌。你喜欢的。”

“太棒了,”莫奇森说,“太感谢你了,汤姆。我会告诉朋友们你的酒窖的。”莫奇森恭敬地接过那瓶酒。

汤姆说:“你不可能改变想法了吗——就为了公平、尊重的体育精神——非要去伦敦和专家谈,造假的事?”

莫奇森微微一笑。“汤姆,我不能。体育精神!我怎么都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保护他们,除非……”

莫奇森早就有了这个想法,汤姆知道这想法是什么:汤姆·雷普利知道内情,并且从中获利或者获益。“没错,我从中获利,”汤姆很快地说,“你知道吗,我认识那天在宾馆和你说话的那个年轻人。我了解他的一切。他就是那个造假者。”

“什么?那个——那个——”

“没错,那个紧张兮兮的家伙。伯纳德。他认识德瓦特。一开始是很理想化的,你明白吗——”

“你的意思是,德瓦特知道这一切?”

“德瓦特死了。他们找人假冒的他。”汤姆脱口而出,感觉他再没什么可失去的了,也许还能收获些什么。莫奇森要争取活命的机会,但是汤姆还不能说出这个想法,清楚地说出来,时候还不到。

“那德瓦特去世——有多久了?”

“五六年了。他实际上死在了希腊。”

“那么所有的画——”

“伯纳德·塔夫茨——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如果他伪造已故朋友绘画的消息曝光出来,他可能会自杀。他告诉你不要再买画。那还不够吗?画廊让伯纳德按照德瓦特的风格画两幅画,你明白——”汤姆意识到是自己提出来的,不过那不重要了。汤姆还意识到他的辩解是徒劳的,不只是因为莫奇森固执己见,还因为汤姆自己的理由产生了分歧,他非常了解那个分歧。他看到了自己的是非两面。但是两面都很真诚:都是要拯救伯纳德,拯救那些假画,甚至拯救德瓦特,这些是汤姆一直在辩解的。莫奇森永远不会理解。“伯纳德想要脱身,我知道。我认为你不会为了证实一个观点,就愿意冒险逼一个人出于羞愧而自杀,对吗?”

“或许他开始之时,便应想到羞愧!”莫奇森看着汤姆的手,再看他的脸,又看向他的手。“是你假冒的德瓦特?没错。我注意过德瓦特的手,”莫奇森苦笑,“大家都以为我不注意小细节!”

“你很善于观察。”汤姆很快地说。他突然感到愤怒。

“我的天,我昨天就可以说的。我昨天就想到了。你的手。你的手总不能用胡子掩盖吧,不是吗?”

汤姆说:“别管这些了,行不行?他们伤害到很多人吗?伯纳德的画很好,你不否认吧。”

“要我对此闭口不谈,想都不要想!不可能!即便是你或者任何人给我一大笔钱也甭想让我闭嘴!”莫奇森的脸更红了,他的下巴颤抖着。他重重地把酒瓶放到地上,但是没有碎。

拒绝他的酒是种小小的侮辱,或许汤姆现在是这么觉得,但小归小,却带来进一步的侮辱和愤怒。汤姆几乎立刻捡起瓶子,朝莫奇森挥去,砸在了他头的一侧。这次酒瓶碎了,酒水四溅,瓶底落到地上。莫奇森踉跄着撞在酒架上,把架子撞得震颤起来,没有酒瓶掉下来,倒下的只有莫奇森,他重重地坐下,撞到几瓶酒的顶端,但是没撞掉什么。汤姆抄起手边的东西——碰巧是一个空煤桶——朝莫奇森的头抡去。汤姆又砸了一下。煤桶的底座很重。莫奇森流血了,他侧身躺在石头地面上,他的身体有些扭曲。他不动了。

该怎么处理这些血呢?汤姆转了几圈,到处寻找一块破抹布,报纸也行。他走到油箱那里。油箱下有一块大破布,又脏又旧又硬。他拿回来擦地,但是一会儿就放弃了这一无用的举动,又一次看向四周。把他放在酒桶下,他心想。他抓住莫奇森的脚踝,然后又立即放下,摸了摸莫奇森的脖子,似乎没有了脉搏。汤姆深吸了一口气,把手伸到莫奇森的胳膊下面。他又拖又拽,把莫奇森沉重的尸体拖向木桶。木桶后面的角落很暗。莫奇森的脚露出来一点。为了不让莫奇森的脚伸出来,汤姆把他的膝盖蜷起来。但是因为木桶立在离地面大约有十六英寸的架子上,如果有人站在酒窖中间,看向那个角落,或多或少能看见莫奇森。如果弯腰,能够看到莫奇森整个身体。这么关键的时刻,汤姆心想,这里竟然找不到一张破被单、一条防水帆布或者报纸之类的东西盖着!都因为安奈特太太太整洁了!

汤姆扔掉那块沾满血污的破布,正好落在莫奇森的脚上。他踢了踢地面上的几块酒瓶碎片——现在血和酒混在一起——他迅速捡起酒瓶的瓶颈,砸向天花板上垂下来的一根电线上的灯泡。灯泡碎了,叮叮当当地落在地面。

然后,汤姆稍稍喘了口气,尽量让呼吸平复,边喘气边在黑暗中朝楼梯走去,然后爬了上去。他关上酒窖的门。备用厕所有个洗手台,他很快地洗了个手。血被流水一冲变成了粉色,汤姆以为那是莫奇森的血,后来发现血流个不停,原来是他的大拇指根部被割破了。不过不严重,原本有可能更严重的,所以他认为自己很幸运。他从墙上拽了一点厕所卷纸,缠在他的拇指上。

安奈特太太正在厨房里忙着,那是另一种幸运。汤姆心想如果她出来,他就说莫奇森先生已经上车了——万一安奈特太太问他去哪了。出发的时间到了。

汤姆跑向莫奇森的房间。莫奇森唯一还没打包的东西只剩外套和厕所的洗漱用品。汤姆把洗漱用品放在莫奇森手提箱的一个口袋里,扣上手提箱。然后他带着手提箱和外套下楼,走出前门。他把这些东西放进那辆阿尔法·罗密欧,然后跑上楼去拿莫奇森的《时钟》,那幅画还包得好好的。莫奇森对自己非常自信,他都不屑于打开《时钟》和《椅子上的男人》比一比。汤姆心想,骄兵必败。他把自己那幅包好的《椅子上的男人》从莫奇森的房间拿进自己的房间,塞进衣柜后的一个角落,然后拿着《时钟》下楼。他从备用厕所外的衣钩上取下雨衣,出门上了车。他驱车前往奥利机场。

汤姆想,莫奇森的护照和机票或许在他的夹克口袋里。他稍后再处理那些东西,最好是趁安奈特太太每天上午出去买东西的时候烧掉。汤姆突然还想到,他还没告诉安奈特太太伯爵要来的事情。汤姆决定找个地方给她打电话,但是不能从奥利机场打,因为他不想在那里逗留。

时间正好,好像莫奇森真的要去赶飞机一样。

汤姆出发开往大厅。这里有一些出租车和私家车,只要停靠时间不久,都可以停车接送人和行李。汤姆停下车,拿出莫奇森的行李箱,把它放在人行道上,然后把《时钟》靠着行李箱,最后把莫奇森的外套放在上面。汤姆开车走了。他注意到人行道上还有其他几小堆行李箱。他朝枫丹白露方向开去,停在路边的一家酒吧咖啡店。在奥利机场和南方高速公路的起点之间,沿途有很多这种中等大小的酒吧咖啡店。

他点了一杯啤酒,然后问有没有硬币,好去打电话。结果店里打电话不需要投币,于是汤姆拿起吧台收银机旁的电话,拨打家里的电话。

“喂,是我,”汤姆说,“莫奇森先生最后走得很急,所以他让我跟你说再见和感谢你。”

“哦,我明白。”

“另外——今晚还有另一位客人要来,博特洛兹伯爵,意大利人。我会在奥利机场接他,我们会在六点前到家。现在你能不能去买些——小牛肝?”

“肉铺现在有鲜嫩的羊腿!”

不知怎么地,汤姆现在不想吃任何带有骨头的东西。“如果方便的话,我想我更喜欢小牛肝。”

“配玛歌酒,还是默尔索酒?”

“酒我自己来定。”

汤姆付了账——他说他打电话到桑斯,那里比他住的村子还要远——出去上了车。他以悠闲的速度把车开回奥利机场,经过到站大厅和出发大厅时,注意到莫奇森的东西还在原来的位置。外套会是最先不见的,汤姆心想,会被某个大胆的年轻人顺走。如果莫奇森的护照还在外套里,那个小偷可能会加以利用。汤姆微微一笑,把车开进P-4停车区,一个一小时停车场。

汤姆缓缓走进一道自动开关的玻璃门,在报摊买了一份《苏黎世报》,然后查看爱德华多航班的抵达时间。这次航班很准时,他还有一些时间。汤姆走向拥挤的酒吧——那里一向很拥挤——最终他挤了进去,点了一杯咖啡。喝过咖啡后,他买了一张票,前往接机处。

伯爵戴着一顶灰色的洪堡毡帽。他留着细长的黑胡子,挺着大肚子,即便他的外套没系扣子依然明显。伯爵咧嘴露出笑容,那是真正自然的意大利人的笑容,然后他挥手致意。伯爵正出示他的护照接受检查。

然后他们握了握手,匆匆拥抱了一下对方,汤姆帮他拿着包裹和行李。伯爵还拿着一个公文包。伯爵带来的是什么,放在了哪里?他的行李箱甚至没打开,法国官员就示意放行了。

“请在这等一会儿,我去取下车,”他们走到人行道上时汤姆说,“只有几码远。”汤姆小跑着过去,五分钟后就回来了。

他必须开车经过到站大厅门,他注意到莫奇森的手提箱和那幅画还在那里,但是外套不见了。一个消失,还有两个待领。

开车回家的路上,他们聊了聊意大利和法国当时的政治局势,没有深谈,伯爵询问了海洛伊丝的情况。汤姆基本上不了解伯爵,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不过他们在米兰聊过画,伯爵对这方面很感兴趣。

“现在伦敦有一场德瓦特的展览。我希望下周去看。你怎么看德瓦特回伦敦这件事?我是很震惊!这么多年来还是头一次有他的照片呢!”

汤姆根本没想去买伦敦的报纸。“太令人惊喜了。据说,他变化不大。”汤姆不打算说他最近刚去过伦敦并且看过那场展览的事情。

“我迫不及待要看看你家的画呢。那幅画叫什么来着?就是那幅有几个小女孩的?”

“《红色椅子》。”汤姆说,很惊讶伯爵居然还记得。他微笑着,方向盘握得更紧了。尽管酒窖放着一具尸体,尽管这一天恐怖阴森,这一下午伤透脑筋,汤姆还是很高兴回家——回到所谓的犯罪现场。汤姆并不觉得那是犯罪。或许是他反应迟钝,得到明天才会有感觉,甚至今晚就会有?他希望不会。

“意大利生产的浓缩咖啡越来越差劲。在咖啡厅里,”伯爵用严肃的男中音说,“太糟糕了。很可能是黑手党在背后操控。”他愤愤不平地望着窗外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说,“还有意大利的理发师,我的天!我开始怀疑我是否还认识我的国家!我以前最喜欢威尼托大街的那家理发店,现在他们店里新来的年轻人问我想用哪种洗发水。我说:‘直接洗头就行——有什么就用什么呗!’‘可是你的头发是油性的还是干性的,先生?我们有三种洗发水。你有头皮屑吗?’‘没有!’我说,‘现在难道不能有正常的头发了?还是普通的洗发水不存在了?’”

和莫奇森一样,伯爵称赞了丽影对对称整齐的执着。花园里虽然几乎没有一朵夏天剩下的玫瑰,却有着美丽的长方形草坪,周围环绕着粗壮庞大的松树。这是他的家,却一点都不寒酸。安奈特太太又在门口的台阶上欢迎他们,和昨天托马斯·莫奇森到的时候一样热情好客。汤姆又带着他的客人到客房,安奈特太太已经整理好了。现在喝下午茶太晚,于是汤姆说他就在楼下,伯爵可以随时来找他。晚饭定在八点。

然后汤姆回到自己房间解开《椅子上的男人》,拿下楼挂在原来的位置。安奈特太太或许已经注意到画有好几个小时不在那里了,不过如果她问起的话,汤姆会说莫奇森把它拿到自己的房间去了,想在不同的光线下欣赏。

汤姆拉开落地窗前厚重的红窗帘,望着后花园。随着夜幕降临,暗绿色的阴影变成了黑色。汤姆忽然想到他正站在酒窖里莫奇森尸体的正上方,于是缓缓地挪到了一边。他必须下楼,哪怕是今天半夜,清理干净酒渍和血迹。安奈特太太可能有理由去酒窖:她很注意家里有没有足够的燃料供应。然后呢,怎么把尸体搬到屋外?工具室里有一辆手推车。可以用工具室里的防水帆布盖着莫奇森,然后推到屋后的树林里埋掉吗?这方法太原始、太靠近房子让人不舒服,不过这或许是最好的办法。

伯爵下楼时精神焕发,蹦蹦跳跳的,虽然他是个大块头。他个子很高。

“啊哈!啊哈!”和莫奇森一样,他也被挂在客厅另一头的《红色椅子》给迷住了。不过伯爵立即转身,看向壁炉,似乎对《椅子上的男人》更着迷。“太漂亮啦!太美妙啦!”他盯着这两幅画。“你没有令我失望。这两幅画真令人赏心悦目。整栋房子都是。我指的是我屋里的那些素描。”

安奈特太太推着餐车过来,上面放着冰桶和几个玻璃杯。

伯爵看见一瓶意大利的潘脱蜜苦艾酒,说他要喝那瓶。

“伦敦的那家画廊为这次画展向你借画了吗?”

二十四小时之前,莫奇森也问过同样的问题,不过只问起《椅子上的男人》,他问是因为他好奇画廊对那些他们明明知道是赝品的油画是什么态度。汤姆感到头有点晕,好像就要昏倒了。他一直俯身对着餐车,现在他挺直身子。“借了。不过那很麻烦,你知道的,又要邮寄又要保险的。两年前我把《红色椅子》借出去展览过。”

“我或许会买一幅德瓦特的画,”伯爵沉思着说,“前提是我能买得起。以他的价格,我只能买幅小的。”

汤姆给自己倒了一杯纯苏格兰威士忌加上冰块。

电话铃响了。

“失陪一下。”汤姆说,然后接起电话。

爱德华多正在来回走动,看着墙上的其他东西。

电话那边是里夫斯·迈诺特。他问伯爵到了没,又问汤姆是不是一个人。

“是的,没错。”

“东西放在……”

“我听不清楚。”

“牙膏里。”里夫斯说。

“哦。”汤姆几乎是一声叹息,有疲倦、有轻蔑,甚至还有厌倦。这是小孩子的游戏吗?还是三流电影里的情节?“很好。地址呢?和上次一样吗?”汤姆有个巴黎的地址,实际上有三四个,他前几次给里夫斯寄东西的地址。

“那个就行。上次那个。一切顺利吗?”

“是的,我想是,谢谢。”汤姆愉快地说。他本来想提议里夫斯和伯爵说句话,以示友善,不过伯爵还是不知道里夫斯打过电话为好。汤姆感觉自己状态不佳,出师不利。“谢谢你打来电话。”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就不必给我打电话。”里夫斯说,然后挂断电话。

“失陪一下,爱德华多。”汤姆说,然后跑上楼。

他走进伯爵的房间。他的一个手提箱放在一个旧木箱上,客人和安奈特太太经常把手提箱放在那里,但是汤姆首先看向浴室。伯爵没有拿出他的洗漱用品。汤姆走向手提箱,发现一个不透明的塑料袋,还带着拉链。他打开来,里面装的是烟草。另一个塑料包装的是刮胡刀、牙刷、牙膏,他拿起牙膏。牙膏管的尾部有点硬,而且是密封的。里夫斯的人很可能是用某种夹子把金属软管再次密封。汤姆小心地挤着牙膏管,在尾部感觉到一个硬块。他厌恶地摇摇头,把牙膏放进口袋,重新放好塑料包。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把牙膏放在左上方抽屉的里面,抽屉里有一个钮饰盒和一堆浆好的衣领。

汤姆下楼去见伯爵。

晚饭期间,他们聊起了德瓦特的神奇归来,还有伯爵在报纸上读到的他的采访。

“他住在墨西哥,不是吗?”汤姆问。

“是的。他不肯说他住在哪。就像B.特拉文(3)一样。哈!哈!”

伯爵称赞了这顿晚餐,吃得很满意。他有欧洲人的那种本事,满嘴食物还能讲话,如果换成美国人,一定会搞得狼狈不堪。

晚饭后,伯爵看到汤姆的留声机,想要听些音乐,他选择了歌剧《佩利亚斯和梅丽桑德》。伯爵想听第三幕——是女高音和深沉男音的二重唱,有点狂热。听音乐的时候,伯爵一边哼唱一边说话。

汤姆努力去听伯爵讲话,排除音乐的干扰,但是汤姆发现他很难不受影响。他没有心情听《佩利亚斯和梅丽桑德》。他需要的是《仲夏夜之梦》中的那首美妙至极的音乐,耳边响起另外一出内容沉重的歌剧时,他的脑海中回荡的却是门德尔松的序曲——紧张不安、滑稽搞笑、富有创意。他迫切需要的就是富有创意。

他们正在小酌白兰地。汤姆建议他们明天早上开车出去,在莫雷镇吃午饭。爱德华多说过他想要乘下午的火车前往巴黎。不过他首先要确定他已经看到汤姆所有的艺术珍宝,所以汤姆带他在整个房子转了一遍。甚至去了海洛伊丝的房间,那里有一幅玛丽·罗兰桑的画。

然后他们互道晚安,伯爵拿着汤姆的两三本艺术书回房间了。

汤姆回到自己房间,从抽屉里拿出韦德米卡姆牙膏,试着用指甲打开尾部,但是失败了。他走进作画的房间,从他的工作台拿了几把钳子。他回到房间,把牙膏管切开,一个黑色的圆柱体出来了。当然了,微缩胶卷。汤姆不知道清洗后它还能不能用,于是决定不洗了,只用纸巾擦了擦。闻起来一股薄荷味。他在信封上写下地址:

让-马克·卡尼耶先生收

巴黎第9区提松路16号

然后他用两张信纸包着那个胶卷,整个塞进信封。汤姆暗自发誓不再做这愚蠢的事情,因为贬低身价。他可以在不得罪里夫斯的情况下,告诉他。里夫斯有一个奇怪的想法,认为东西倒手的次数越多越安全。里夫斯防卫心理很强。不过他要付钱给每个经手的人,哪怕每个人只给一点点,他也损失很多钱。或许有些人愿意让里夫斯欠他们个人情?

汤姆穿上睡衣裤和便袍,探头看看走廊,很高兴看到爱德华多门底下没有光亮。他悄悄地下楼走进厨房。厨房和安奈特太太的卧室之间隔着两道门,中间要经过仆人进出的小走道,才能进入厨房,所以她不可能听到他的声音或者看到厨房的光亮。汤姆拿了一条耐用的灰色抹布,还有一罐漂白清洁剂,从柜橱拿了一个灯泡放进口袋。他走下酒窖。微微颤抖。这时他意识到他必须拿个手电筒和一把可以站上去的椅子,于是他回到厨房,拿了餐桌旁的一把木椅,从走廊的桌子抽屉里取出一个手电筒。

他把手电筒夹在胳膊下,卸下打碎的灯泡,装上一个新的。酒窖亮了起来。莫奇森的鞋子还露在外边。汤姆意识到莫奇森的两条腿因为身体僵硬伸直了,他吓得毛骨悚然。或者,他不可能还活着吧?汤姆强迫自己去确认,否则他知道他今晚别想睡着了。汤姆用手指背面碰了碰莫奇森的手。那就足够了。莫奇森的手冰冷而且僵硬。汤姆拿起那块盖着莫奇森脚的灰色抹布。

角落里有一个装着冷水的水池。汤姆弄湿了抹布,开始干活。抹布上原来的血色被他洗掉了,他看不出地面上的污渍有什么改善,看起来颜色很深,不过那或许是因为还湿着的缘故吧。好吧,要是安奈特太太问起来,他可以说他打碎了一瓶酒。汤姆捡起灯泡和酒瓶的最后几块碎片,仔细地在水池清理抹布,又捡起水池出水口的玻璃碎片,放进他睡衣的口袋里。他又用那块抹布擦地。然后他回到楼上,借着厨房充足的光线确定抹布上的红色痕迹都洗掉了,或者几乎看不出来。他把那块抹布搭在水池底下的排水管道上。

但是还有具该死的尸体。汤姆叹了口气,想到先锁上酒窖,等明天他送爱德华多离开后再回来,但是如果安奈特太太想要进来,这不会显得很奇怪吗?而且她自己也有钥匙,也有酒窖户外那道门的钥匙,那道门的锁和这个不一样。谨慎起见,他拿了一瓶玫瑰红葡萄酒和两瓶玛歌酒,放在了厨房餐桌上。有时家里有用人还真是件烦人的事情。

汤姆上床睡觉时,感觉比前天晚上还要累,他想过把莫奇森放进酒桶。但是他估计还得找个桶匠把那该死的木桶箍环重新装好。得把莫奇森泡在某种液体里,否则他会在空木桶里撞来撞去。再说他自己怎么能把莫奇森那么重的身体塞进木桶呢?这不可能。

汤姆想到放在奥利机场的莫奇森的手提箱和《时钟》。现在一定有人把东西拿走了。莫奇森的手提箱里或许有通讯簿、旧信封。明天,莫奇森或许会被宣布“失踪”。或者是后天。泰特美术馆的人还等着明天早上跟莫奇森碰面。汤姆想知道莫奇森是否告诉过别人他要去汤姆·雷普利家。汤姆希望他没有。

* * *

(1) 亨利·马蒂斯(Henri Matisse,1869—1954),法国著名画家、雕塑家、版画家,野兽派创始人和主要代表人物,代表作有《豪华、宁静、欢乐》《生活的欢乐》《开着的窗户》《戴帽的妇人》等。他以使用鲜明、大胆的色彩而著名。

(2) 凡·米格伦(Van Meegeren,1889—1947),世界著名的伪画制造者。出生于荷兰,以仿制17世纪荷兰油画大师维米尔闻名于世。

(3) B.特拉文(1890—1969),德国著名的隐士作家,晚年隐居墨西哥,代表作有《碧血黄沙》,被好莱坞搬上银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