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德维尔宾馆看起来相当豪华,不过绝对没有多尔切斯特那么昂贵。汤姆在八点十五分抵达登记,登记地址为塞纳的维勒佩斯。他想过借用假名和某个英格兰乡下地址,因为和莫奇森先生一起,他或许会遇到大麻烦,得赶紧消失,但是也有可能要邀请莫奇森前往法国,那么他或许需要用他的真名。汤姆请一位男服务员把他的行李拿到房间,然后他去酒吧间看了看,希望莫奇森先生或许在那里。莫奇森先生不在,于是汤姆决定喝杯淡啤酒,在那等会儿。

汤姆等了十分钟,喝完了啤酒,看了份《伦敦晚报》,还是没等到莫奇森先生。汤姆知道附近有很多家餐馆,不过他很难走到莫奇森的桌旁,自称他曾在那天德瓦特展览上见过莫奇森,然后就跟他混熟了。或许可以说他也见到莫奇森进入后门会见德瓦特了呢?没错。汤姆正打算外出探寻当地的餐馆时,就看见莫奇森先生进入酒吧,挥手示意某人跟上他。

令汤姆惊讶甚至惊恐的是,他看见另一个人是伯纳德·塔夫茨。汤姆迅速从酒吧另一侧通往人行道的门溜出来。汤姆相当肯定伯纳德没有看见他。他东张西望地想要找个电话亭或者找家宾馆打电话,结果什么也没找到,于是他从正门又走进曼德维尔,拿出房间的钥匙,房号411。

汤姆在他的房间给杰夫的工作室打电话。三声、四声、五声,然后杰夫接了电话,汤姆松了口气。

“你好,汤姆!我正准备和艾德下楼,就听见电话铃声。出什么事了?”

“你知不知道伯纳德现在在哪?”

“哦,今天晚上我们没有打扰他。他心情不好。”

“他正在曼德维尔的酒吧间和莫奇森喝酒。”

“什么?”

“我从宾馆房间打的电话。现在不管你做什么,杰夫——你在听吗?”

“在听,在听。”

“别告诉伯纳德我见过他。别告诉伯纳德我在曼德维尔。不要表现出惶恐不安。假设伯纳德现在还没有走漏消息,我也不知道。”

“哦,苍天,”杰夫咕哝着说,“不—不。伯纳德不会走漏消息的。我认为他不会。”

“晚些时候你会在家吗?”

“在,大概——啊,总之十二点前会回家。”

“到时候我会给你打电话。但是如果我没打,也不用担心。不要打电话给我,因为我房间里或许有人。”汤姆说着突然笑了起来。

杰夫笑了,但是听起来有点不舒服,“好的,汤姆。”

汤姆挂了电话。

他肯定想在今晚见到莫奇森。莫奇森会和伯纳德一起吃晚餐吗?干等太无聊了。他挂上西装,把几件衬衫塞进抽屉。他往脸上拍了点水,照着镜子确保脸上没有一点胶水痕迹。

因为坐立不安,他干脆离开了房间,外套搭在胳膊上。他想出去散散步,或许去苏荷区(1),然后找个地方吃晚饭。他在大厅透过玻璃门望向曼德维尔酒吧间。

他很幸运。莫奇森独自一人坐着签账单。酒吧临街的那扇门正在关闭,或许伯纳德就是刚从那离开。汤姆还是扫视了一遍大厅,以防伯纳德从洗手间出来,然后回来。汤姆没有看见伯纳德,他一直等到莫奇森准备起身离开时,才走进酒吧间。汤姆的表情显得沮丧郁闷,落落寡欢,事实上,他的心情也正是这样。他看了莫奇森两次,有一次还和他对视了,好像他在回想在哪里见过莫奇森。

然后汤姆朝他走过去。“打扰一下。我想我今天在德瓦特画展上见过你。”汤姆操着美国中西部口音,德瓦特名字中的r音发得很重。

“哇,没错,我在那。”莫奇森说。

“我看你好像是美国人。我也是美国人。你喜欢德瓦特吗?”汤姆尽可能表现得天真直率,但也不显傻。

“是的,我非常喜欢。”

“我有两幅他的油画,”汤姆骄傲地说,“我或许会买一幅今天画展上的画——如果还没卖掉的话。我还没有决定。《浴盆》。”

“哦?我也有一幅。”莫奇森同样坦率地说。

“你也有?它叫什么?”

“为什么不坐下聊呢?”莫奇森站着,指着他对面的那把椅子。“你想来杯喝的吗?”

“谢谢,来一杯也好。”

莫奇森坐下。“我的那幅画叫做《时钟》。遇到一位拥有一幅德瓦特作品的人真是太巧啦——你还有两幅!”

一位服务员过来了。

“请给我一杯苏格兰威士忌。你呢?”他问汤姆。

“一杯金汤力鸡尾酒。”汤姆说。他补充说:“我就住在这个曼德维尔宾馆,所以这两杯我请客。”

“一会儿咱们再争着付账。告诉我你的那两幅画是什么。”

“《红色椅子》,”汤姆说,“和——”

“真的吗?《红色椅子》!那是一幅极品啊!你住在伦敦吗?”

“不是,我住在法国。”

“噢,”莫奇森有些失望,“另外一幅画呢?”

“《椅子上的男人》。”

“我不知道那幅画。”莫奇森说。

他们聊了几分钟德瓦特怪异的性格,然后汤姆说他看见莫奇森走进画廊的后屋,他听说德瓦特就在那里。

“只有记者才能进去,但是我闯了进去,”莫奇森告诉汤姆,“你知道吗,我来这儿有一个相当特殊的理由,所以我听说德瓦特今天下午在画廊,我当然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是吗?什么理由?”汤姆问。

莫奇森解释了一番。他分析了自己认为或许有人伪造德瓦特的作品的理由,汤姆全神贯注地听着。问题在于,过去五年左右,德瓦特一直在使用镉红和群青的混合色(汤姆意识到,德瓦特在去世之前已经开始使用混合色,而不是伯纳德发明的),而《时钟》和《浴盆》则又重新使用了他早期简单的钴紫色。他告诉汤姆他自己也画画,不过只是爱好而已。

“我不是专家,相信我,但是我几乎读过所有有关画家和绘画的书。不需要专家或者显微镜也能区分纯色和混合色,不过我的意思是,根本没有哪个画家会重新使用他有意或无意放弃的颜色。我说无意,是因为一位画家选择一种或多种颜色时,经常是一种无意识的决定。并不是说德瓦特在每一幅画中都用淡紫色,绝对不是。不过我的结论是我的《时钟》,或许还有一些别的画,对了,包括你感兴趣的《浴盆》,都不是德瓦特的作品。”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因为碰巧我那幅《椅子上的男人》某种程度上印证了你所说的。《椅子上的男人》差不多是四年前的作品。我想让你看看它。嗯,你打算怎么处理你的《时钟》?”

莫奇森点了一支切斯特菲尔德香烟。“我的故事还没讲完。我刚刚和一位英国人喝了一杯,他叫伯纳德·塔夫茨,也是位画家。他似乎对德瓦特也一样存疑。”

汤姆紧皱眉头。“真的吗?如果有人在伪造德瓦特的作品,那可太严重了。那个人说了什么?”

“我有一种感觉,他知道的很多,没全告诉我。我不觉得他参与了此事。他不是骗子型的人,而且他看起来也不像是有钱人。不过他似乎很了解伦敦艺术圈。他只是提醒我:‘不要再买德瓦特的作品,莫奇森先生。’你怎么看待这件事?”

“嗯——嗯。那他的目的是什么?”

“我不是说了嘛,我也不知道。从他身上,我什么也没打听出来。不过他不辞辛苦地来这找我,他说他给八家伦敦的宾馆打过电话,最后才找到我。我问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他说:‘哦,闲话传得快。’非常奇怪,因为我只跟巴克马斯特画廊的人说过话。你不觉得吗?明天我约了泰特美术馆(2)的一个人见面,我没告诉他我要找他谈一幅德瓦特的画。”莫奇森喝了一点苏格兰威士忌,然后说,“那些画开始从墨西哥运来时——你知道明天我除了到泰特美术馆向里默尔先生展示《时钟》之外,还打算做什么吗?我还会问,我或者他是否有权利让巴克马斯特画廊的人出示有关德瓦特作品来自墨西哥的收据或者账单。我对那些画名并不感兴趣。德瓦特告诉我画不总是由他命名的,我要查的只不过是画的数量罢了。这些画运来英国,一定会经过海关之类的。如果一些画没有记录在案,就能说明问题了。如果德瓦特本人被蒙蔽了呢,一些德瓦特的画——嗯,比如说四五年前的画作——就是在伦敦画的,那不太令人惊讶吗?”

是啊,汤姆心想,一定会令人惊讶。“但是你说你和德瓦特说过话。你和他谈过你的藏画吗?”

“我让他看过啦!他说那是他的作品,不过在我看来,他也不是绝对肯定。他没说:‘我对天发誓,那是我的作品!’他看了两分钟才说:‘当然,那是我的作品。’我或许有些冒昧,不过我跟他说他忘记自己画过的一两幅油画,尤其是几年前一幅未命名的油画,也是有可能的。”

汤姆皱着眉头,似乎不相信这话,事实也的确如此。汤姆心想,即便画家没给他的作品命名,也会记得自己画过,或许除了素描之外。但是他没打断莫奇森。

“还有另外一件事,我非常不喜欢巴克马斯特画廊的那些人,杰夫·康斯坦,还有那个记者艾德·班伯瑞,很明显他是康斯坦的好朋友。我了解到他们是德瓦特的老朋友。我在纽约长岛的家里,订了《倾听者》和《艺术评论》,还有《星期日泰晤士报》。我经常看到班伯瑞的文章,他的文章即便不是专讲德瓦特的,也通常都会顺便宣传他。你知道我想到什么吗?”

“什么?”汤姆问。

“想到——或许康斯坦和班伯瑞为了卖掉更多德瓦特的作品,就容忍了一些赝品。我不敢说德瓦特也参与其中。但是如果德瓦特如此健忘,甚至记不清他画了多少画,那不是很好笑吗?”莫奇森笑了。

是很好笑,汤姆想,但还没达到让人捧腹的地步。真相才更好笑呢,莫奇森先生。汤姆微笑着。“所以你打算明天给专家看你的画?”

“现在就上楼看看吧!”

汤姆争着买单,但是莫奇森坚持记在他账上。

汤姆和他一起乘上电梯。莫奇森把画放在衣柜的角落,还是那天下午艾德包裹的那样。汤姆饶有兴趣地看着那幅画。

“真是一幅好画。”汤姆说。

“嗯,不可否认!”

“你知道吗——”汤姆把画撑在写字台上,打开屋里所有的灯,走到房间另一侧去看。“这幅画确实和我的《椅子上的男人》有相似之处。你何不来我家一趟,看看我的画呢?我家离巴黎很近。如果你认为我的画也是赝品,我就让你一并带回伦敦鉴定。”

“嗯,”莫奇森说,思考着,“好啊。”

“如果你受骗了,那我想我也一样。”汤姆心想,如果他主动提出为莫奇森出机票钱,对他而言是种侮辱,所以汤姆没这样做。“我家房子相当大,现在除了我的管家,只有我一个人住。”

“好吧,我去。”莫奇森说,他一直没有坐下。

“我打算明天下午离开。”

“那好,我就把泰特美术馆的预约推迟一下。”

“我还有很多其他的画作,但我并不是收藏家。”汤姆坐到最大的那张椅子上。“我想让你看看。一幅苏丁的,两幅马格里特的。”

“真的吗?”莫奇森的眼睛都开始放光了,“你家离巴黎有多远?”

十分钟后,汤姆下了一层楼,回到自己房间。莫奇森刚才提议两人一起吃晚餐,但是汤姆想,最好说自己晚上十点在贝尔格莱维亚区约了人,所以时间不够。莫奇森托汤姆预订明天下午飞往巴黎的机票,莫奇森要的是往返机票。汤姆拿起电话,预订了两个座位,星期三下午两点飞往奥利机场。汤姆自己有返程机票。他把航班信息留给一楼前台,请他们转告莫奇森。然后汤姆点了一个三明治,半瓶多梅克葡萄酒。吃过之后,他小睡到十一点,又给汉堡的里夫斯·迈诺特打了个电话,花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才接通。

里夫斯不在,一个德国口音的男人说。

汤姆决定冒次险,因为他受够了里夫斯,他说:“我是汤姆·雷普利。里夫斯有没有留话给我?”

“有。他留话说星期三。伯爵明天就到米兰。明天你能去米兰吗?”

“不行,明天我去不了米兰。抱歉。”汤姆不想告诉这个男人,无论他是谁,伯爵已经接受了他的邀请,下次来法国时来拜会他。里夫斯不能老指望他随时丢下一切——汤姆已经干过两回了——飞往汉堡或者罗马(尽管汤姆很喜欢短途旅程),假装偶然出现在那些城市,然后邀请“宿主”(汤姆总是这样称呼那些携带货物的人)到他维勒佩斯的家里。“我想没什么复杂的,”汤姆说,“你能告诉我伯爵在米兰的地址吗?”

“格兰德宾馆。”那个男人匆匆地说。

“麻烦你告诉里夫斯,我很可能明天和他联系。我怎么联系他?”

“明天上午在米兰的格兰德宾馆。今晚他会乘火车去米兰。他不喜欢坐飞机,你知道。”

汤姆从来都不知道这件事。真奇怪,里夫斯这样的人竟然不喜欢坐飞机。“我会打电话给他。另外,我现在不在慕尼黑。我在巴黎。”

“巴黎?”那人有些吃惊,“我知道里夫斯打电话到慕尼黑的四季宾馆找过你。”

那太糟糕了。汤姆礼貌地挂了电话。

手表上的指针快到十二点了。汤姆思索着今晚应该和杰夫·康斯坦说什么,以及应该怎么处理伯纳德的事情。汤姆在脑子里迅速编好一套安慰的话语,明天下午离开之前他有时间见伯纳德一面,但是汤姆担心如果过于明显地安慰伯纳德,他或许会更加沮丧、消极。如果伯纳德曾对莫奇森说“不要再买德瓦特的画”,他的意思似乎是不打算再仿造德瓦特的作品了,自然,对于生意而言那非常糟糕。还有一种更糟糕的可能:伯纳德可能随时会向警方或者德瓦特赝品的购买者(们)坦白。

伯纳德现在到底是什么状态,他打算做什么?

汤姆决定和伯纳德什么也不说。伯纳德知道是汤姆建议他伪造的。汤姆洗着澡,唱着歌:

爸爸不赞成

妈妈不乐意

我们怎么办

才能拥有爱…

曼德维尔的墙给人一种能够隔音的感觉,又或许是一种幻觉。汤姆很久没有唱过这首歌了。汤姆很高兴突然想起它来,因为那是一首欢乐的歌,汤姆觉得它会带来好运。

他穿上睡衣,给杰夫的工作室打电话。

杰夫立刻接了起来。“你好。怎么样了?”

“今晚我和莫先生谈过了,我们相处得不错。明天他要和我去法国。所以那会拖延一些时间,你懂的。”

“而——你的意思是你会尽量说服他之类的。”

“没错。差不多这个意思。”

“需要我去宾馆找你吗,汤姆?你很可能太累了,来不了这边。或者你过来?”

“不了,没有必要。而且如果你来,说不定会遇上莫先生,我们都不想那样。”

“没错。”

“你有伯纳德的消息吗?”汤姆问。

“没有。”

“请告诉他——”汤姆努力寻找合适的词语,“告诉他你——而不是我——恰巧知道莫先生还要等几天才会去着手处理他那幅画的事。我主要是担心伯纳德会崩溃。你能处理一下吗?”

“你为什么不和伯纳德说呢?”

“因为不能那么干。”汤姆有点生气地说。有些人对心理学完全没有概念。

“汤姆,今天你真是太棒了,”杰夫说,“谢谢你。”

汤姆笑了,杰夫狂喜的口吻令他很开心。“看好伯纳德。出发前我会给你打电话。”

“我有可能明天上午都在工作室。”

他们互道晚安。

汤姆心想,如果他告诉杰夫莫奇森想要查看画廊收据以及墨西哥寄来的画作记录,杰夫会非常惊慌。明天早上他必须提醒杰夫这事,从路边的电话亭或者邮局打电话给他。汤姆提防着宾馆的接线员偷听。当然,他希望能劝莫奇森放弃他的推论,但是如果他不同意的话,让巴克马斯特画廊伪造一些可靠的记录倒也未尝不可。

* * *

(1) 苏荷区,伦敦的商业娱乐中心,具有数量繁多的酒吧、歌舞厅和俱乐部。

(2) 泰特美术馆(Tate Gallery),位于英国伦敦,是伦敦最受欢迎的美术馆,以收藏15世纪迄今的英国绘画和各国现代艺术著称,由亨利·泰特爵士创立于189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