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德·班伯瑞在一栋楼后边的一扇深红色门前按响了门铃。汤姆听到钥匙转动的声音,然后门开了,杰夫站在那里,对着他们微笑。

“汤姆!太棒了!”杰夫低声说。

他们穿过一条短短的走廊,然后走进一间舒适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摆着书桌、打字机、书,铺满了奶油色的地毯。墙上靠着油画和作品集。

“我都无法形容你看起来有多像——德瓦特!”杰夫拍了拍汤姆的肩膀。“我希望没把你的胡子拍掉。”

“即使刮大风也不会掉。”艾德插话道。

杰夫·康斯坦长胖了,面色红润——也可能他一直在用日晒灯。他的衬衣袖口上装饰着方形的金袖口,蓝黑条纹西装是崭新的。汤姆注意到,一顶假发——男用假发——遮住了杰夫头上的秃顶处,汤姆知道,他那里如今一定秃得厉害。通向画廊的那扇紧闭的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说话声,各种说话声,其中一个女人的笑声骤然升高,汤姆想,真像一只海豚蹿出波涛汹涌的海面,尽管他现在没心情去吟诗。

“六点钟,”杰夫边伸出袖口看他的手表边宣布,“我现在要悄悄地通知几家媒体,德瓦特在这里。这是英格兰,不会有——”

“哈哈!不会有什么?”艾德插话。

“——不会有蜂拥的人群,”杰夫坚定地说,“我负责此事。”

“你可以在这儿放松。也可以站着,随你的便。”艾德边说边指着斜放的书桌,后面还有一把椅子。

“莫奇森那家伙在这里吗?”汤姆以德瓦特的语调问道。

杰夫脸上僵着的笑容逐渐展开,但有点不自然。“哦,是的。你当然应该去看看他。不过在媒体采访完之后吧。”杰夫很紧张,急于离开,尽管他看上去好像还有很多话要说,然后就出去了。钥匙在锁里转动。

“哪儿有水呀?”汤姆问。

艾德领他进了一间小浴室,它被书架的延伸部分遮掩住了。汤姆匆忙咽了一大口水,等他从浴室中走出来的时候,两位报界的先生和杰夫一起走过来,他们的脸上满是惊讶和好奇。一个五十多岁,另一个二十来岁,但他们的表情很相似。

“请允许我来介绍一下《每日电讯报》的加德纳先生,”杰夫说,“这位是德瓦特。这位是——”

“帕金斯,”那个年轻人说,“《周日……”

双方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又有人敲门。汤姆弯腰驼背地朝书桌走去,像患了风湿一样。房间里唯一的那盏灯靠近画廊的门,离他足有十英尺远。但是汤姆注意到帕金斯先生带了一个闪光照相机。

又有四男一女进来了。在这种情况下,汤姆最怕的是女人的眼睛。据介绍她是埃莉诺什么小姐,是曼彻斯特什么报的记者。

然后问题就此起彼伏地来了,尽管杰夫建议每个记者轮流提问。这建议也毫无用处,因为每个记者都急于先得到回答。

“你打算无限期住在墨西哥吗,德瓦特先生?”

“德瓦特先生,我们很惊讶在这里见到你。是什么使你决定来伦敦的?”

“别叫我德瓦特先生,”汤姆暴躁地说,“就叫德瓦特。”

“你满意你最新的油画吗?你认为它们是你最好的作品吗?”

“德瓦特——你一个人住在墨西哥吗?”埃莉诺什么的问。

“是的。”

“你能告诉我们你居住的村庄的名字吗?”

又有三个人进来了,汤姆听到杰夫在强烈要求其中一个人在外面等。

“有一件事我不会告诉你,那就是我所住村子的名字,”汤姆缓缓地说,“这对居民来说是不公平的。”

“德瓦特,呃——”

“德瓦特,某些批评人士说——”

有人在用拳头砸门。

杰夫砸了下门,大声喊道:“现在不让进了,拜托!”

“某些批评家说过——”

这时,门发出了崩裂的声音,杰夫用肩膀顶在门上。汤姆看见门没有倒,然后他平静地转回去注视提问者。

“——说你的作品很像毕加索立体派时期的风格,那时他开始画分裂的面孔和形态。”

“我不分时期,”汤姆说,“毕加索分时期。这就是为什么你不能确切地理解毕加索——如果有人想了解的话。说‘我喜欢毕加索’,也是不可能的,因为没有哪个具体的时期令人难忘。毕加索在游戏人生。那也没什么。但这样做,他毁掉了一个可能是真正的——真正的、完整的品格。毕加索的品格是什么?”

记者们奋笔疾书。

“这次画展中你最喜欢哪一幅作品?你最喜欢哪一个?”

“我没有——不,我说不出最喜欢画展中的哪幅画,谢谢!”德瓦特抽烟吗?管他的。汤姆伸手拿了根杰夫的黑猫香烟,用桌子上的打火机点着,有两个记者这才想起给他递火。汤姆向后退,以保护他的胡子免于火燎。“我最喜欢的也许还是旧作——或许是《红色椅子》和《堕落女人》。卖了,唉。”莫名其妙地,汤姆就想起了最后一个画名。它确实存在。

“它在哪啊?我没见过它,但我知道这名字。”有人说。

汤姆害羞地、像个不常见人的隐士一样,将目光定在杰夫桌上那个皮面的记事本上。“我已经忘了。《堕落女人》。卖给了一名美国人,我想是的。”

记者再次插话:“德瓦特,你对自己作品的销量满意吗?”

(有谁会不满意呢?)

“墨西哥给你灵感了吗?我注意到这次画展没有以墨西哥为背景创作的绘画。”

(这是个小小的障碍,但汤姆克服了它。他总是用想象作画。)

“德瓦特,你能至少描述一下你在墨西哥住的房子吗?”埃莉诺问道。

(这个问题汤姆能回答。一个有四个房间的平房,房前有一棵香蕉树。每天早上十点,有个女孩来打扫卫生,中午为他买些东西,带回来新鲜出炉的玉米饼,配上红色的菜豆就是他的午餐。是的,肉很稀少,但有一只山羊。女孩的名字?胡安娜。)

“村里的人都叫你德瓦特吗?”

“以前他们这么叫,而且他们发音方式很不同,告诉你吧。现在他们叫我菲利波,不需要其他名字,就叫菲利波。”

“他们不知道你是德瓦特吗?”

汤姆又笑了笑。“我认为他们对《泰晤士报》或《艺术评论》之类的东西不感兴趣。”

“你想念伦敦了吗?你觉得伦敦怎么样?”

“你现在回来只是一时的突发奇想吗?”年轻的帕金斯问道。

“是的,就是突发奇想。”汤姆露出疲惫又带有哲思的笑容,像一个多年来独自凝视着墨西哥山脉的人一样。

“你去过欧洲——隐姓埋名吗?我们知道你喜欢隐居——”

“德瓦特,如果你明天能腾出十分钟的空,我将不胜感激。”

“我能问你你在哪——”

“抱歉,我还没决定要住在哪。”汤姆说。

杰夫温和地催促记者们离开,照相机开始闪烁。汤姆向下看着,然后应要求抬头拍了一两张照片。杰夫让一个穿着一件白夹克的侍者端了一盘饮料进来。托盘瞬间就空了。

汤姆举起一只手,摆出害羞、礼貌的告别手势。“谢谢大家。”

“别再问了,拜托。”杰夫在门口说道。

“但是我——”

“啊,莫奇森先生。快请进。”杰夫说。他转向汤姆。“德瓦特,这是莫奇森先生。来自美国。”

莫奇森先生身材魁梧,笑容可掬。“您好,德瓦特先生,”他微笑着说,“在伦敦见到你真是意外的美事啊!”

两人握手。

“你好。”汤姆说。

“还有这位是艾德·班伯瑞,”杰夫说,“这位是莫奇森先生。”

艾德和莫奇森先生互致问候。

“我收藏了您的一幅画——《时钟》,事实上,我把它带来了。”此时,莫奇森先生笑得正开心,盯着汤姆的眼神充满了迷恋和尊敬,汤姆希望亲眼见到自己的惊喜能让他目眩神迷。

“噢,是嘛。”汤姆说。

杰夫又悄悄地锁上门。“你不坐吗,莫奇森先生?”

“好的,谢谢。”莫奇森坐到一张直背椅子上。

杰夫开始静静地从书架和书桌旁收拾空杯子。

“哦,我就直入主题了,德瓦特先生,我——我对您在《时钟》中技法的改变很感兴趣。当然,您知道我说的是哪一幅画吧?”莫奇森问道。

这是一个随意的问题还是一个有针对性的问题?汤姆不知道。“当然。”汤姆说。

“您能描述一下它吗?”

汤姆仍然站着。一阵寒意袭上他的心头。汤姆微笑着说:“我从不描述自己的作品。就是画里没有时钟,我也不会感到惊讶。你知道吗,莫奇森先生,画的名称不总是我起的?那幅画怎么取名为《周日中午》的,我都搞不懂。(汤姆之前看过画廊展出的二十八幅“德瓦特画作”的目录,可能是杰夫或什么人细心地将目录打开放到了书桌记事本上边。)这是你的功劳吗,杰夫?”

杰夫笑了。“不,我想是艾德做的。你想喝点什么吗,莫奇森先生?我去吧台给你拿一杯。”

“不用了,谢谢,我很好。”然后莫奇森先生对汤姆说:“这是一个蓝黑色的钟,拿在——您还记得吗?”他微笑着,仿佛在问一个单纯的谜语。

“我想是一个小女孩手上——她面对着观众,是吧?”

“嗯——。是的,”莫奇森说,“但是您不画小男孩,是吗?”

汤姆轻声笑了,松了一口气,他猜对了。“我想我更喜欢小女孩。”

莫奇森点了根切斯特菲尔德牌香烟。他有一双棕色的眼睛,浅棕色的鬈发,强壮的下巴上肉有点多,浑身上下肉都多了点。“我想让您看看我的画。我有原因的。等我一分钟。我把它和外套放在一起了。”

杰夫让他出了门,然后又锁上了门。

杰夫和汤姆互相看了看。艾德站在一堵书墙前,沉默不语。汤姆低声说:

“真的,伙计们,如果这该死的画一直在衣帽间里,你们谁就不能把它弄出来烧掉吗?”

“哈哈!”艾德紧张地大笑。

杰夫胖脸上的笑容只能算作抽搐,只是他还保持着镇静,仿佛莫奇森还在房间里。

“好吧,让我们听他把话讲完吧。”汤姆用德瓦特缓慢而自信的语调说道。他试着把袖口放下,但就是放不下。

莫奇森回到房内,胳膊下夹着一幅褐色纸包裹的画。一幅中等大小的德瓦特作品,或许有两英尺乘三英尺那么大。“我花一万美元买下了这幅画,”他微笑着说,“您或许认为我把它放在衣帽间太不谨慎,不过我倾向于相信别人。”他用一把折叠刀打开包装。“您认得这幅画吗?”他问汤姆。

汤姆微笑地看着那幅画。“我当然认得。”

“您记得画过吗?”

“这是我的画。”汤姆说。

“画里的紫色最吸引我。这种紫色。这是纯钴紫——您大概比我更懂。”一时之间,莫奇森的笑几乎带着歉意。“这幅画至少有三年了,因为我是三年前买的。但是如果我没搞错的话,五六年前您就放弃钴紫改用镉红和群青的混合色了。我不确定具体的时间。”

汤姆沉默不言。莫奇森的那幅画里,钟表是黑色和紫色的。笔触、颜色类似于汤姆家的那幅《椅子上的男人》(伯纳德画的)。都是紫色系,汤姆不确定莫奇森究竟在质疑什么。一个穿着粉红和苹果绿裙子的小女孩拿着那个钟,确切说是把手放在钟上面,因为钟很大,是立在桌上的。“说实话,我已经忘了,”汤姆说,“或许我确实在这幅画上用了纯钴紫。”

“还有外面《浴盆》那幅画也用了纯钴紫,”莫奇森说,并且朝画廊点了点头,“但是其他的画都没有。我感觉挺奇怪。画家通常不会再起用他已经放弃的一种颜色。在我看来,镉红和群青的混合更加有趣。您的新选择。”

汤姆并不担心。他应该担心吗?他轻微地耸耸肩。

杰夫刚刚进入那间小浴室,正忙着整理玻璃杯和烟灰缸。

“您是几年前画的《时钟》?”莫奇森问。

“这我恐怕没法告诉你。”汤姆坦率地说。他明白莫奇森的意思了,至少是在时间问题上明白了,他补充说:“有可能是四五年前。这是一幅旧画了。”

“它不是当成旧画卖给我的。《浴盆》也一样。才去年的事,它用的也是纯钴紫。”

有人或许会说,用钴紫只是为了画阴影,并不是《时钟》的主色。莫奇森目光犀利。汤姆想到《红色椅子》——早期德瓦特的真迹——用了同样的纯钴紫,他不知道有没有确切的作画时间。如果他说《红色椅子》作于三年前,而且能设法证明,那么莫奇森就只能乖乖地滚蛋。过后和杰夫、艾德商量一下,汤姆想。

“您确定记得画过《时钟》这幅画?”莫奇森问。

“我知道那是我的画,”汤姆说,“我不记得日期了,或许是在希腊甚至是在爱尔兰画的这幅画,而画廊标示的那些日期不见得是我绘画的时间。”

“我不认为《时钟》是您的作品。”莫奇森说,带着美国人那种和蔼的坚定。

“天哪!为什么不是?”汤姆的和蔼与莫奇森旗鼓相当。

“我知道我有点胆大包天。但是我曾经在费城的一家博物馆见过您早期的一些作品。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德瓦特先生,您——”

“叫我德瓦特就行。我更喜欢这个称呼。”

“德瓦特,您是一位多产的画家,我想您可能忘记——我应该说不记得一幅画。就算《时钟》是您的风格,主题也是您典型的——”

杰夫和艾德一样,正专心地听着,趁这次空当,杰夫说:“可毕竟这幅画是和德瓦特其他几幅画一起从墨西哥运来的。他总是一次寄两幅或三幅画。”

“没错。《时钟》后面有个日期。这幅画有三年了,和德瓦特的签名一样是用黑颜料写的日期,”莫奇森说着,把他的画翻过来让大家看,“我在美国找人对签名和日期做了分析。我非常谨慎地调查过这件事情。”莫奇森微笑着说。

“我确实不知道有什么问题,”汤姆说,“如果我的笔迹标注的是三年前,那我就是在墨西哥画的这幅画。”

莫奇森望着杰夫。“康斯坦先生,你说你一同收到《时钟》和另外两幅画,或许,是同一批运来的?”

“是的。现在我想起来了——我想另外两幅画也在这儿,伦敦的买家借给了我们——《橙色的谷仓》和——你记起另一幅了吗,艾德?”

“我想大概是《鸟幽灵》吧。对不?”

杰夫点了点头,汤姆看得出事实就是如此,否则就是杰夫装得太像了。

“没错。”杰夫说。

“它们没有使用这种技法。它们也有紫色,不过是混合调成的。你说的那两幅画都是真迹——至少是后期的真迹。”

莫奇森说的不全对,它们同样也是赝品。汤姆搔了搔胡子,但动作很轻。他保持安静又有点愉快的神态。

莫奇森的目光从杰夫回到汤姆身上。“您或许觉得我自以为是,但是请原谅我,德瓦特,我认为您的画被人仿造了。我再胆大妄为一回,我敢以我的性命打赌,《时钟》不是您的作品。”

“但是莫奇森先生,”杰夫说,“我们只需要——”

“给我看某年收到哪些画作的收据吗?那些来自墨西哥的作品说不定都没有名字呢!如果德瓦特没有给作品命名怎么办?”

“巴克马斯特画廊是德瓦特作品唯一授权的经销商。你是从我们这买的那幅画。”

“这我知道,”莫奇森说,“我不是在指控你或者德瓦特。我只是想说,我不认为这是德瓦特的作品。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莫奇森依次看向他们每一个人,对于自己突然的爆发感到有些尴尬,但是仍然坚持自己的看法。“我的推论是一位画家一旦改用另外一种颜色,比如德瓦特画里既微妙又重要的淡紫色,他就绝不会再用他以前用过的某种颜色或者混合色。您同意吗,德瓦特?”

汤姆叹了口气,又用食指摸摸胡子。“我说不准。看起来我不像你那么擅长理论。”

沉默。

“好吧,莫奇森先生,你想让我们拿《时钟》怎么办?还你的钱?”杰夫问,“我们乐意这样做,因为——德瓦特刚刚证实了这幅画,坦白地说,这幅画现在可不止一万美元。”

汤姆希望莫奇森能够接受,但是他不是那种人。

莫奇森从容不迫地把手放进裤子口袋,看着杰夫。“谢谢,不过我更感兴趣的是我的推论——我的观点,而不是钱。既然我来了伦敦,这里和世界上其他地方一样有好的绘画鉴定师,或许还是最好的,我就打算找位专家鉴定《时钟》,把它和那些毫无争议的德瓦特作品做做比对。”

“很好。”汤姆和气地说。

“非常感谢您能见我,德瓦特。很高兴见到您。”莫奇森伸出手。

汤姆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我的荣幸,莫奇森先生。”

艾德帮着莫奇森把他的画包起来,给他一些绳子,因为莫奇森原来的绳子不能用了。

“我能通过画廊联系到您吗?”莫奇森对汤姆说,“明天行吗?”

“哦,可以,”汤姆说,“他们会知道我在哪。”

等莫奇森离开房间,杰夫和艾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好吧——事情严重吗?”汤姆问。

杰夫对画了解更多。他率先艰难地开口。“我想如果他把专家牵扯进来,事情就严重了。他肯定会的。他对于紫色有自己的见解。有人就可能把它当作一条线索,到时事情会更加糟糕。”

汤姆说:“我们先回你的工作室吧,杰夫?你能不能再手杖一挥把我从后门送走——就像灰姑娘一样?”

“当然可以,不过我想和伦纳德谈谈,”杰夫咧嘴一笑,“我会带他来见你。”说完他就出去了。

现在画廊里的嘈杂声小多了。汤姆看着脸色有些苍白的艾德,心想,我能消失,但是你们不能。汤姆松了松肩膀,手指摆出V形。“振作点,班伯瑞。我们能挺过去的。”

“不然他们就会这样对我们。”艾德回答道,做出一个更粗俗的手势。

杰夫带着伦纳德一起回来。伦纳德是一位干净整洁的小个子年轻人,身穿爱德华七世时期的套装,上面有很多纽扣和天鹅绒的装饰带。伦纳德一见到德瓦特就大笑起来,杰夫嘘了一声,让他安静。

“太不可思议啦,不可思议!”伦纳德说,带着由衷的崇拜打量着汤姆。“我看过很多照片,你知道!自从我去年把双脚绑在后面模仿图卢兹·罗特列克以来,我还没见过谁能模仿得这么好。”伦纳德盯着汤姆。“你是谁?”

“这位,”杰夫说,“你不需要知道。简单地说——”

“简单地说,”艾德说,“德瓦特刚刚接受了一次精彩的记者采访。”

“明天德瓦特就走了。他会回到墨西哥,”杰夫低声说,“现在忙你的去吧,伦纳德。”

“再见。”汤姆举起一只手说。

“向您致敬。”伦纳德鞠躬说。他朝门退去,然后补充说:“人差不多都走了。酒也快喝光了。”他迅速走出去。

汤姆可没那么高兴。他非常想要脱下伪装。但是现在事情还没解决,仍然是个问题。

当他们回到杰夫的工作室,发现伯纳德·塔夫茨已经离开了。艾德和杰夫看起来很吃惊。汤姆有点心神不宁,因为伯纳德应当知道事情的进展。

“你们肯定能联络到伯纳德吧。”汤姆说。

“哦,当然。”艾德说。他正在杰夫的厨房给自己沏茶。“伯纳德总是在家。他家有电话。”

汤姆突然想到即便有电话,讲太长时间也不安全。

“莫奇森很有可能想要再次见你,”杰夫说,“和专家一起。所以你得消失。明天你将前往墨西哥——正式宣布。甚至今晚就走。”杰夫抿了一口绿茴香酒。他看起来更加自信了,汤姆心想,或许是媒体采访,甚至和莫奇森的会面进行得相当顺利的缘故。

“墨西哥,得了吧,”艾德说,端着一杯茶过来,“德瓦特会和他的朋友待在英格兰的某个地方,即便是我们也不知道在哪。等过些日子,他再回墨西哥。怎么走的?谁晓得呢?”

汤姆脱下那件宽松的夹克。“《红色椅子》上有日期吗?”

“有,”杰夫说,“六年前的。”

“我猜复制品到处都是吧?”汤姆问,“我在想把日期拉近——来解决紫色这个问题。”

艾德和杰夫看着彼此,艾德迅速说:“不行,很多的展览目录里都有它。”

“还有一个办法,让伯纳德再画几幅画——至少两幅——用纯钴紫。算是证明他在使用这两种紫色。”但是汤姆边说边感到沮丧,他知道原因所在。汤姆感到他们或许不能继续指望伯纳德了。汤姆没看杰夫和艾德。他们也犹豫不决。他努力站得笔直,对自己的德瓦特伪装很有自信。“我有没有跟你们提过我的蜜月?”汤姆以德瓦特单调的口吻问道。

“没有,说说你的蜜月吧。”杰夫说,已经呲着牙准备好笑了。

汤姆又装出德瓦特驼背的样子。“太压抑了——那种气氛。当时在西班牙。我们开了一间酒店套房,我和海洛伊丝住在那,楼下院子里有只鹦鹉在唱《卡门》——难听死了。每次我们——嗯,它就开始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人们探出窗户,用西班牙语大喊:‘闭上你的脏嘴!谁教那只丢人的东西唱《卡门》的?宰了它!拿去炖汤!’笑得我们都没法做爱了。你们试过吗?嗯,有人说,笑声是人类与动物区别所在。做爱当然没有什么区别。艾德,你能帮我把这些胡子拿下来吗?”

艾德大笑,杰夫则放松地倒在沙发上——汤姆知道这都是暂时的——远离刚刚的紧张。

“来洗手间。”艾德打开洗手池热水的水龙头。

汤姆换回自己的裤子和衬衫。如果他能够在莫奇森告诉专家他的想法之前,设法诱骗莫奇森去他家,或许他就能改变局势了,虽然汤姆也不知道要做些什么。“莫奇森在伦敦住哪?”

“某家宾馆,”杰夫说,“他没说是哪一家。”

“你能不能打一圈电话,看能不能找到他?”

杰夫还没拿起电话,电话就响了。汤姆听见杰夫说德瓦特已经搭乘火车北行,杰夫也不知道他去哪了。“他这人非常孤僻。”杰夫说。“一个新闻记者,”杰夫挂断电话后说,“想要做个专访。”他打开电话本。“我先给多尔切斯特宾馆打个电话。他看起来像住多尔切斯特那种豪华宾馆的人。”

“或者韦斯特伯里宾馆。”艾德说。

为了摘掉胡子上的那层薄纱,他小心翼翼地敷了不少水。然后又用洗发水洗掉他头上的染色剂。最后汤姆听见杰夫高兴地说:“不,谢谢你,稍后我再打过来。”

然后杰夫说:“他在曼德维尔宾馆,在威格摩尔街旁边。”

汤姆穿上他从威尼斯买的粉红色的衬衫。然后他打电话到曼德维尔宾馆,以托马斯·雷普利的名字预定了一个房间。他说他会在晚上八点左右到达。

“你要去做什么?”艾德问。

汤姆微微一笑,“我现在也不知道。”他说,那是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