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订了周二中午飞往伦敦的机票。这样他只有几个小时的时间化妆和了解基本情况。根本没有紧张的时间。汤姆开车前往默伦,从他的银行账户里取了些现金——法郎。

现在是十一点四十分,银行在十二点关门。汤姆排在取现金窗口长队的第三个,不巧的是,一位女士在窗口提取工资现金之类的,捧着几大包硬币,同时用脚顶着地上的钱袋子。格栅后面,一位员工在用沾湿的大拇指尽快地数着一沓沓纸币,分别在两张纸上记下总数。这到底需要多长时间啊,汤姆想,时钟指针在慢慢地滑向十二点。队伍散开的时候,汤姆饶有兴趣地看着。现在三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紧紧地围着格栅,就像中了咒语的蛇,目光呆滞地盯着所有的钱,好像那是他们的一位亲戚奋斗一生后留给他们的遗产。汤姆放弃了,然后离开了银行。他想他没有现金也可以应付,事实上他一直想的是把钱送给或卖给那些可能要来法国的英国朋友。

星期二早上,汤姆正在打包他的行李,安奈特太太敲响了他卧室的门。“我要去慕尼黑,”汤姆兴高采烈地说,“那儿有一场音乐会。”

“啊,慕尼黑!巴伐利亚!你一定要带些保暖衣物。”安奈特太太早习惯了他说走就走的旅行。“要去多久,汤米先生?”

“两天,或许三天。别担心我。我会打电话给你看看有没有人来访。”

然后汤姆想起了一个可能有用的东西,他有一枚墨西哥戒指——他想——在他的饰品盒里。是的,它在那,在一堆袖扣和纽扣之间,一个很重的银戒指,上面有两条盘绕的蛇。汤姆不喜欢它,都忘记了是怎么得来的,但是至少它是墨西哥戒指。汤姆吹了吹,又用裤腿擦了擦,然后放进了口袋里。

上午十点半的邮件寄来了三样东西:一份电话账单,信封鼓鼓的,因为每一个非维勒佩斯本地的电话都会有一张单独的账单;来自海洛伊丝的一封信;一封美国的航空信件,汤姆不认识信上的笔迹。他把信封翻过来,惊讶地在信封后面看见克里斯托弗·格林里夫的名字,寄信地址是旧金山。谁是克里斯托弗?他先打开了海洛伊丝的信。

亲爱的:

我现在非常开心,非常平静。饭菜很可口。我们上船捕鱼。泽波致以爱意。(泽波是招待她的希腊男主人,皮肤黝黑,汤姆真想告诉他收好自己的爱意。)

我学会了骑自行车。我们还去内陆旅游了好几回。泽波拍了很多照片。丽影那边怎么样?我想你。你高兴吗?有很多邀请吗?(是邀请客人还是被邀请?)你还画画吗?我没有收到爸爸的任何消息。

亲吻安奈特太太。拥抱你。

十一月十日,一九——

剩下的都是法语。她想让他寄一件红色的泳衣,在她浴室的小柜里能找到。他应该用航空邮件给她寄过去。游艇上有一个可以加热的游泳池。汤姆立刻上楼,安奈特太太还在楼上清理他的房间,他把这个任务委托给她,给了她一百法郎,因为他感觉她或许会被航空邮寄的价格吓到,然后选择发平邮。

然后他下楼,匆忙地打开格林里夫的信,因为几分钟后他就不得不前往奥利机场了。

尊敬的雷普利先生:

我是迪基的表弟,下周要去欧洲,很可能先去伦敦,虽然我还没决定是否先去巴黎。无论如何,我想如果我们能见一面,就再好不过了。我的叔父赫伯特把您的地址给我了,他说您离巴黎不远。我还没有您的电话号码,但是我可以查一查。

简单地介绍下我自己,我二十岁,在斯坦福大学读书。我服了一年兵役,耽误了一年学业。我会回到斯坦福攻读工程学学位,但是现在我要休假一年去欧洲放松放松。现在很多人都这样做。无处不在的压力太大了。我是说在美国,您可能在欧洲待的时间太长,不懂我什么意思。

叔叔跟我谈过很多关于您的事。他说您是迪基的好朋友,我在十一岁的时候见过迪基,他当时二十一岁,我记得他是个高个子、金发碧眼的家伙,他曾到加利福尼亚拜访过我家。

请告知我十月末、十一月初您是否会在维勒佩斯,期待与您相见。

真挚的,

克里斯·格林里夫

十月十二日,一九——

他肯定会礼貌地推脱掉的,汤姆想,没必要和格林里夫一家走得更近。赫伯特·格林里夫难得给他写信,汤姆向来也回信,写得非常礼貌。

“安奈特太太,让家里的炉火一直燃着哦。”汤姆离开时说。

“你说什么?”

他尽可能地翻译成法语。

“再见,汤米先生!一路顺风!”安奈特太太在前门向他挥手。

车库里有两辆车,汤姆开走了红色的阿尔法·罗密欧(1)。在奥利机场,他把车停在室内车库,说要停两三天。他在航站楼买了一瓶威士忌给那伙人。他已经在行李箱里带了一大瓶法国绿茴香酒(因为去伦敦只允许带一瓶酒),因为汤姆发现如果他走绿色通道,把这瓶酒给人看,检查员绝对不会要求他打开行李箱。他在飞机上买了免税的高卢牌香烟,这在伦敦一向很受欢迎。

英格兰下着小雨,公共汽车沿着马路左边缓慢行驶,沿路的宅院名字总能让汤姆忍俊不禁,只是现在天黑了看不清:借路、难以置信、米尔福德港、不再徘徊。它们就挂在小门牌上。还有炉边、坐下、老天。接下来是一大片拥挤的维多利亚式的房屋,都被改造成了小旅馆,在多里克门柱之间的霓虹灯下,闪烁着堂皇的名字:曼彻斯特军队、阿尔弗雷德国王、柴郡之屋。汤姆知道,在那些狭窄的门厅的文雅、体面背后,有当今顶尖杀手在此避一夜风头,他们看起来也一样令人尊敬。英格兰就是英格兰,老天保佑!

接下来引起汤姆注意的是马路左边灯柱上的一张海报。“德瓦特”是用粗体黑字写的,倾斜向下——德瓦特的签名——那张彩色复制图片,在暗淡的光线下呈现深紫色或黑色,有点像三角钢琴掀开的盖子。毫无疑问,这是伯纳德·塔夫茨的一幅新伪作。几码外的地方还有一张这样的海报。在伦敦这样“高调宣扬”,人却如此悄然到来,真是奇怪,汤姆一边想着一边从西肯辛顿终点的公共汽车上下来,没有人注意到他。

汤姆从公共汽车终点站打电话到杰夫·康斯坦工作室。艾德·班伯瑞接了电话。

“打个车直接过来吧!”艾德说,听起来特别开心。杰夫的工作室在圣约翰伍德路,二楼——在英国称为一楼——左边。

这是一幢体面整洁的小楼,既不张扬也不寒酸,恰到好处。

艾德猛地把门打开。“天啊,汤姆,见到你真高兴!”

他们紧紧地握手。艾德比汤姆高,他金色的直发都快要盖过耳朵了,所以他就不停地把它撩到一边。他大约三十五岁。

“杰夫在哪儿?”汤姆从红色的网袋里掏出高卢牌香烟和威士忌,还从他的手提箱里拿出走私过来的法国绿茴香酒。“送给你们。”

“哦,太棒了!杰夫在画廊呢。听着,汤姆,你会干吧?——因为我东西都准备好了,而且也没多少时间了。”

“我会试试。”汤姆说。

“伯纳德会来的。他会帮助咱们的。做简报。”艾德兴奋地看了眼手表。

汤姆脱掉了他的大衣和外套。“德瓦特不能晚一点吗?开幕式不是在五点吗?”

“哦,当然。反正六点钟到就行,但我确实想试下妆。杰夫要我提醒你,你不比德瓦特矮多少——而且就算我在哪儿写过他的身高,谁又会记得那些数字啊?还有,德瓦特是蓝灰色的眼睛,你的眼睛差不多,”艾德大笑,“要喝点茶吗?”

“不喝了,谢谢。”汤姆看着杰夫的沙发上那套深蓝色西装。它看起来太宽了,而且没有熨烫。一双糟糕的黑色鞋子摆在沙发旁的地板上。“你去喝点酒吧?”汤姆建议艾德,因为艾德看起来像猫一样紧张不安。和往常一样,别人的紧张情绪使汤姆感到平静。

门铃响了。

艾德让伯纳德·塔夫茨进来。

汤姆伸出一只手。“伯纳德,你好吗?”

“还好,谢谢。”伯纳德说,听起来很痛苦。他很瘦,有着橄榄色的皮肤、一头乌黑的直发和一双温柔的黑眼睛。

汤姆认为现在最好不要和伯纳德交谈,而是立即抓紧时间行动。

艾德在杰夫现代风格的狭小浴室里放了一盆水,汤姆让他给自己染上染发剂,使他的头发颜色更深。伯纳德开始说话,但只是想一会儿才说一句,还要艾德不停地催促。

“他走路时有点驼背,”伯纳德说,“他的声音——他在公共场合有点害羞。是那种单调的声音,我觉得。就像这样,我来示范一下。”伯纳德换上一种单调的口吻说,“他时不时地会笑。”

“我们大家不都这样嘛!”汤姆说,紧张地笑着。现在汤姆坐在直背椅子上,艾德给他梳着头。汤姆右边有一个盘子似的东西,看起来就像理发店地板上要清理的东西,艾德把它抖了出来,原来是一把胡子,粘在精细的肉色纱布上。“老天,我希望灯光暗淡些。”汤姆喃喃地说。

“我们会注意的。”艾德说。

当艾德给汤姆粘胡子的时候,汤姆摘下了他的两个戒指,一个是结婚戒指,一个是迪基·格林里夫的戒指,把它们放进口袋。他让伯纳德把那枚戒指从他左边的裤子口袋里拿出来,伯纳德照做了。伯纳德的手指又冷又抖。汤姆想问问他,辛西娅怎么样了,然后想起来伯纳德和她已经不再见面了。汤姆还记得,他们一直都想结婚的。艾德用剪刀剪着汤姆的头发,在前面剪出乱蓬蓬的一团。

“还有德瓦特——”伯纳德停下了,因为他的嗓子哑了。

“哦,别说了,伯纳德!”艾德说,歇斯底里地笑着。

伯纳德也笑了。“对不起。真的,抱歉。”他听起来很懊悔,好像真是那个意思。

胡须贴上了,用胶水。

艾德说:“汤姆,我想让你在这儿转一转。适应一下。在画廊里——你不用走进人群去,我们决定不那样做。那有后门,杰夫会让我们从那进去。我们会邀请一些媒体到办公室来,我们在整个房间里只留一盏落地灯。我们已经收走了一盏小灯和天花板上的灯泡,这样就不会亮了。”

胶粘的胡须在汤姆脸上,感觉凉凉的。在杰夫洗手间的镜子里,他看起来有点像D.H.劳伦斯(2),他自认为如此。他的嘴唇被胡须包围。汤姆不喜欢这种感觉。在镜子下面的小架子上,立着三张德瓦特的照片——德瓦特穿着男士衬衫,在一张帆布躺椅上读书,德瓦特和一个汤姆不认识的人站着,面对着相机。三张照片中德瓦特都戴了眼镜。

“眼镜。”艾德说,仿佛他读懂了汤姆的心思。

汤姆拿起艾德递给他的圆框眼镜,然后戴上。这回好多了。汤姆笑了,动作很轻,以免破坏逐渐变干的胡须。显然,眼镜就是普通玻璃。汤姆驼着背走回画室,努力装出德瓦特的声音说:“现在跟我说说这个叫莫奇森的。”

“低沉点!”伯纳德说,他瘦削的手疯狂地挥动着。

“这个叫莫奇森的人。”汤姆重复道。

伯纳德说:“莫—莫奇森认为,杰夫说——德瓦特重拾了以前的绘画技法。就在他《时钟》这幅画中,你知道的。说实话,我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具体指什么。”伯纳德很快地摇了摇头,不知从哪儿拽出一块手帕,擤了擤鼻子。“我刚刚在看杰夫拍的《时钟》的照片。我已经三年没看过了,你知道的。没看过油画本身。”伯纳德轻声地说,好像墙外有人在偷听似的。

“莫奇森是专家吗?”汤姆问,心想,什么算是专家?

“不,他只是一个美国商人,”艾德说,“他收藏画。非常执着。”

汤姆想,远不止这些,不然他们就不会那么心烦意乱了。“要我准备什么具体的东西吗?”

“不用,”艾德说,“需要吗,伯纳德?”

伯纳德倒吸一口凉气,然后又试图笑一笑,一瞬间看起来就好像年轻了好多岁,年轻、天真。汤姆意识到伯纳德比上次见他的时候瘦了,有三四年了。

“但愿我知道,”伯纳德说,“你只需——坚称《时钟》就是德瓦特画的。”

“相信我。”汤姆说。他走来走去,练习驼背姿势,用一种略微缓慢的节奏,希望是正确的。

“但是,”伯纳德继续说,“如果莫奇森想继续他的话题,不管是哪一幅——《椅子上的男人》这幅画,你已经有了,汤姆——”

一幅赝品。“他不需要看到,”汤姆说,“我自己喜欢那幅。”

“《浴盆》,”伯纳德补充道,“这次展览中有。”

“你担心那幅画?”汤姆问。

“它采用的是同种技法,”伯纳德说,“也许吧。”

“那么你知道莫奇森谈论的是什么技法吗?如果你担心,为什么不把《浴盆》从展览品里拿掉?”

艾德说:“这是在画展项目上宣布的。我们担心如果把它拿掉,莫奇森可能会想看,想要知道是谁买走的,等等等等。”

这谈话毫无进展,因为汤姆根本无法搞清楚莫奇森等人说的这些油画中的技法究竟是什么。

“你绝不会碰到莫奇森,所以别再担心了。”艾德对伯纳德说。

“你见过他吗?”汤姆问艾德。

“没有,就杰夫见过。今天早上。”

“他是什么样的人呢?”

“杰夫说他五十岁左右,大块头的美国人。很礼貌,却也固执。这裤子上不是有条腰带吗?”

汤姆紧了紧腰带。他闻了闻夹克衫的袖子。有一股轻微的樟脑丸味,很可能在弥漫的香烟味中,不会引起注意。不管怎么说,在过去的几年里,德瓦特可能一直穿墨西哥服装,他的欧式衣服可能都收起来了。在艾德打开的杰夫工作室的一盏明亮的聚光灯下,汤姆看着穿衣镜里的自己,艾德忽然间笑弯了腰。汤姆转过身来说:“对不起,我刚才在想,考虑到德瓦特丰厚的收入,他当然要穿着他的老行头了!”

“没关系,他是隐士。”艾德说。

电话铃响了。艾德接了电话,汤姆听到他向一个人保证,肯定是杰夫,说汤姆已经到了,随时可以出发。

汤姆觉得还没准备好,他感觉自己紧张得冒了汗。他对伯纳德说,尽量显得轻松些:“辛西娅还好吗?你还见过她吗?”

“我们不再见面了。反正不常见面。”伯纳德瞥了汤姆一眼,然后回头看向地板。

“要是她发现德瓦特回到伦敦呆几天,她会说些什么呢?”汤姆问。

“我想她不会说什么,”伯纳德没精打采地回答,“她不会——搅局的,我敢肯定。”

艾德挂了电话。“辛西娅什么都不会说的,汤姆。她是这样的人。你还记得她吧,汤姆?”

“是的,有点印象。”汤姆说。

“如果到现在她都什么也没说,她就不会再说了。”艾德说。他说话的方式听起来像是这么回事。“她不会那么不仗义,也不是一个长舌妇。”

“她真是妙不可言。”伯纳德梦呓般地说着,自言自语。他突然站起来,冲向浴室,也许是因为他想上厕所,不过也有可能是要吐。

“别担心辛西娅,汤姆,”艾德轻声说,“你知道,我们和她住一起。我是说,都住在伦敦。她已经沉默三年了。啊,你知道的——自从她甩了伯纳德,或者是伯纳德甩了她以后。”

“她现在过得开心吗?又找男朋友了吗?”

“哦,她有新男朋友了,我猜。”

伯纳德回来了。

汤姆喝了杯苏格兰威士忌,伯纳德喝了绿茴香酒,艾德什么也没喝。他说他不敢喝,因为他服用了镇静剂。到五点钟时,汤姆已经简单了解了几件事:大约六年前,德瓦特最后一次公开出现在那个希腊小镇。万一遭到质疑,汤姆就说他用假名搭乘一艘开往维拉克鲁斯的希腊油轮离开了希腊,他在船上担任加油工和油漆工。

他们借用了伯纳德的大衣,这件大衣比汤姆或是杰夫衣橱里任何一件都要老旧。然后汤姆和艾德出发了,留下伯纳德在杰夫的工作室里,事后他们都要在那里汇合。

“天哪,他情绪好低落。”到了人行道上,汤姆说。他弯腰垂头地走着。“他这样还能撑多久?”

“不要按今天的情况下结论。他会挺过去的。每当有画展的时候,他总是这样。”

汤姆觉得一直以来伯纳德才是主力。艾德和杰夫享受着财富、美食和生活的美好。而伯纳德却只是作画,这些画让一切成为可能。

汤姆猛地向后退去,躲过一辆出租车,他没料到车会从马路左边驶过来。

艾德笑了。“太好了。保持这股劲。”

他们来到出租车候车站,钻进了一辆出租车。

“这个——画廊的管理员还是经理,”汤姆说,“他叫什么名字?”

“伦纳德·海沃德,”艾德说,“他二十六岁左右,怪物一个,属于国王路精品店那种人,不过人还行。杰夫和我带他进了圈子,没办法,这样真的更安全,因为如果他和我们签了一份书面协议来管理这个地方的话,他就不能敲诈勒索了。我们付给他丰厚的薪水,他很开心。他还给我们找来了一些好买家。”艾德看着汤姆,微笑着。“别忘了带点工人阶级的口音。我记得你挺擅长的。”

* * *

(1) 阿尔法·罗密欧(Alfa Romeo)是意大利著名的轿车和跑车制造商,创建于1910年,总部设在米兰。

(2) D.H.劳伦斯(D.H.Lawrence,1885—1930),20世纪英国小说家、批评家、诗人、画家。生于英国中部诺丁汉郡的采煤区伊舍伍德镇。代表作有《儿子与情人》《虹》《恋爱中的女人》和《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