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铃声响起时,汤姆正在花园里。他让管家安奈特太太去接电话,然后继续刮长在石阶两侧的潮湿的苔藓。正值十月,天很潮湿。

“汤米先生!”传来了安奈特太太女高音一般的嗓音,“是从伦敦来的电话。”

“来了。”汤姆喊道。他扔下铲子,走上台阶。

楼下的电话在客厅里。汤姆没有坐在黄色缎面沙发上,因为他穿着李维斯牛仔裤。

“你好,汤姆,我是杰夫·康斯坦。你……”咔啦。

“你能说大声点吗?信号不好。”

“好点了吗?我听得很清楚。”

伦敦的人总能听得清楚。“好一点了。”

“你收到我的信了吗?”

“没有。”汤姆说。

“噢,我们有麻烦了。我想提醒你,有一个……”

出现了噼啪声,嗡嗡声和令人感到沉闷的嘀嗒声,信号断了。

“该死。”汤姆轻声说。提醒他?是画廊出什么事了吗?是和德瓦特有限公司有关吗?提醒他?汤姆基本上没参与。他确实想出一个编造德瓦特有限公司的主意,而且从中挣了点钱,但是——汤姆瞟了一眼电话,期待着它随时再次响起。还是应该打电话给杰夫?不,他不知道杰夫是在工作室还是在画廊。杰夫·康斯坦是一名摄影师。

汤姆走向通往后花园的落地长窗。他打算再刮一点苔藓。汤姆若无其事地打理花园,他喜欢每天花一个小时用手推割草机割草,把树枝耙到一起烧掉,除草。就权当锻炼了,还可以胡思乱想。他还没拿起铲子,电话又响了。

安奈特太太拿着掸子走进卧室。她大约六十岁,又矮又敦实,性格开朗,不会说一句英语,看起来也学不会了,甚至连一句“早上好”都不会,这正满足了汤姆的需要。

“我来吧,太太。”汤姆说,然后拿起电话。

“喂,”传来了杰夫的声音,“听着,汤姆,我琢磨着你能不能来一趟,来伦敦,我……”

“你说什么?”信号又不好了,但是没有刚才那么差。

“我说——我在信里解释过了。在电话里不方便讲。但是,这件事很重要,汤姆。”

“是有人犯错了吗?——伯纳德吗?”

“算是吧。有人会从伦敦来,可能明天吧。”

“谁?”

“我在信里解释过了。你知道德瓦特画展在周二开幕。在那之前,我会拖住他。艾德和我到时候都走不开,”杰夫听起来很焦虑,“你有空吗,汤姆?”

“嗯——有。”但是汤姆不想去伦敦。

“尽量不要告诉海洛伊丝你要来伦敦这件事。”

“海洛伊丝在希腊。”

“哦,那太好了。”杰夫的语气中头一次显露出宽慰。

杰夫的信在当天下午五点到了,特快加挂号。

寄自:西北8区查尔斯街104号

亲爱的汤姆:

德瓦特的新画展将在15号周二开幕,这是两年来的第一次。伯纳德有十九幅新油画,其他绘画作品会被借出去。下面是坏消息。

一个叫托马斯·莫奇森的美国人,他不是画商,是收藏家,已经退休了,特别有钱。三年前,他从我们这买了一幅德瓦特的画。他把它和在美国见过的一幅德瓦特早期的画作了对比,他现在说自己手上的是一幅赝品。当然,因为那是伯纳德画的。他向巴克马斯特画廊(也就是给我)写信说他认为他手上的不是真迹,因为那幅画上的技法和用色都是德瓦特作品五六年前的风格。我明显感觉莫奇森要把这件事搞大。这该怎么办?你向来都有好主意,汤姆。

你能过来一趟和我们谈谈吗?巴克马斯特画廊支付所有的费用怎么样?我们现在最需要你过来给我们信心。我认为伯纳德的画没有问题。但是现在伯纳德惴惴不安,我们甚至不想让他出现在开幕式上,尤其是开幕式。

如果可以的话,请尽快赶来。

谨此致意。

杰夫

附言:莫奇森的书信谦逊有礼,但是假如他坚持去墨西哥找德瓦特证实之类的,怎么办?

汤姆认为最后一句话才是关键,因为德瓦特根本就不存在。巴克马斯特画廊和德瓦特几个忠实的朋友放出的风(汤姆编的)是德瓦特去了墨西哥的一个小村庄生活,他不见任何人,那里没有电话,也不允许画廊把他的地址给别人。如果莫奇森去了墨西哥调查,他可得一顿好找,足够他找一辈子了。

汤姆预计莫奇森极有可能带着德瓦特的画和其他画商聊,然后捅给媒体。那可能会引起怀疑,德瓦特事件或许会化为乌有。那伙人会不会把他牵扯进去?(汤姆习惯称画廊那些人和德瓦特的老朋友为“那伙人”,虽然每次想起这个词就很反感)汤姆认为伯纳德可能会说出他的名字,不是出于恶意,而是由于诚实到愚蠢的地步,简直像个圣人一样。

想想汤姆所做的事,他一直维护他清白的名誉,清白到毫无瑕疵。要是捅到法国的报纸上,那就太丢人了。塞纳马恩省维勒佩斯的托马斯·雷普利,海洛伊丝·普利松的丈夫,普利松制药公司百万富翁老板雅克·普利松的女婿,竟然凭空编出德瓦特有限公司来榨取钱财,并且多年来一直从中抽成,即使只有百分之十,也足够使他名誉扫地了。恐怕就连汤姆认为没什么道德水准的海洛伊丝也会看不下去的,她父亲必然会向她施加压力(不给她零花钱),强迫她离婚

德瓦特有限公司现在是一家大型公司,倒闭会产生连锁反应。原本有利可图的印有德瓦特商标的美术用品系列就会走下坡路,那伙人和汤姆也从中获得授权许可费用。佩鲁贾的德瓦特艺术学院主要服务于优雅的老太太和在此度假的美国女孩,但也算得上收入来源。这所艺术院校也靠教授绘画和销售德瓦特产品挣钱,但是主要经济来源是做房产中介,为腰缠万贯的学生游客寻找别墅和精装公寓,从中提成。这所院校由一对英国男同志经营,他们并不知晓德瓦特骗局。

汤姆犹豫着到底去不去伦敦。他能对他们说些什么?汤姆不明白的是:画家在一幅画里重新使用早期的绘画技法,有什么不能理解的?

“先生,今晚您想吃小羊扒还是冷盘火腿?”安奈特太太问汤姆。

“小羊扒吧。辛苦你啦。你的牙好点了吗?”有一颗牙疼得她整晚睡不着觉,所以那天早晨安奈特太太去看了村里的牙医,她对他非常有信心。

“现在不疼了。格雷尼医生,他人很好。他说是脓肿,可他还是钻开了牙,说神经会脱落的。”

汤姆点了点头,但是十分好奇神经怎么会脱落;或许是重力的缘故。以前他们把他的牙钻得很深才拔出一根牙神经来,那也是一颗上牙。

“伦敦有好消息吗?”

“没有,嗯——就是个朋友打来的电话。”

“有海洛伊丝太太的消息吗?”

“今天没有。”

“啊,想象一下阳光!希腊!”安奈特太太正在擦壁炉旁一个已经锃亮的大橡木箱子:“看!维勒佩斯没有太阳。冬天已经来了。”

“是的。”安奈特太太最近说的都是同一件事。

汤姆觉得不到圣诞节,海洛伊丝是不会回来的。不过,她也可能会突然出现——因为和她朋友发生了无伤大雅的小口角,或者就是不想长时间待在船上了。海洛伊丝一向冲动。

汤姆放了一张披头士的唱片,提提神,然后在大客厅里来来回回地踱步,双手插在口袋里。他喜欢这栋房子。这栋房子有两层,近似方形,由灰色的石头建造而成,楼上四角的圆形房间上有四座塔楼,使整栋房子看起来像座小城堡。花园非常大,就算是按美国的标准也要花一大笔钱。三年前海洛伊丝的父亲把这栋房子当做结婚礼物送给了他们。结婚前,汤姆需要一些额外的钱,格林里夫的钱根本不够过他想要的那种奢华生活。汤姆一直十分在乎德瓦特事件中的提成。现在他后悔了。他接受了百分之十的提成,百分之十也没有多少钱。他哪里想得到德瓦特竟然会一路大红大紫起来。

那天晚上,汤姆和往常一样,独自一人,安安静静的,但脑子里却乱成一团。他吃饭时放着轻柔的音乐,读着法语版的赛尔旺·斯赖贝尔(1)的著作。汤姆有两个单词不认识。等晚上上床时查查床头的《哈拉普词典》(2)。他对要查的词记得非常清楚。

晚饭后没下雨,但他还是穿上了雨衣,步行了四分之一英里来到一家小酒吧咖啡厅。有时候他晚上会来这里喝咖啡,就站在吧台前喝。咖啡厅老板乔治斯和往常一样询问海洛伊丝太太的情况,对汤姆长时间孤身一人表示遗憾。今晚汤姆兴高采烈地说:

“哦,我也不确定她是不是还要在那艘游艇上再呆两个月。她会厌倦的。”

“真奢侈。”乔治斯神思恍惚地低语。他大腹便便,长着一张圆脸。

汤姆并不相信他一贯和善的好脾气。他的妻子玛丽身材高大,精力充沛,一头褐发,涂着亮红色口红,展现出毫不掩饰的强势,但是她大笑时无拘无束的快乐样子弥补了这方面的不足。这是一家工人酒吧,对此汤姆并不介意,但这不是他最喜欢的酒吧。只不过恰巧离得最近罢了。至少乔治斯和玛丽从来没有提过迪基·格林里夫。汤姆和海洛伊丝在巴黎的几个朋友,还有维勒佩斯唯一一家宾馆圣皮埃尔宾馆的老板提过。他曾问他:“你是不是美国人格林里夫的朋友,雷普利先生?”汤姆承认他是。但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这样的问题——如果不再继续深入下去——不会令汤姆感到紧张,不过他更倾向于避开这个话题。报纸报道他曾收到过一大笔钱,有的还说那是固定收入,按照迪基的遗嘱,也确实如此。至少从未有报纸暗示是汤姆自己写下的那份遗嘱,但那确实是他写的。法国人总是对财务细节念念不忘。

汤姆喝过咖啡,走回家,在路上向遇到的一两位村民说“晚安”,时不时地踩进路边堆满的湿落叶上,脚底打滑。这里没有人行道。他带了一个手电筒,因为路灯太少了。透过窗户,他看到一个个温馨的家庭聚在厨房里,看着电视,围坐在铺着油布的餐桌旁。几家院子里拴着的狗汪汪叫。然后他打开了自家的大铁门——有十英尺高——他的鞋踩在碎石路上嘎吱作响。安奈特太太偏房里的灯还亮着,汤姆看到了微光。她自己有电视机。汤姆经常在晚上作画,仅仅为了消遣。他知道自己是个糟糕的画家,比迪基还要差。但是今晚他没有心情画画,他提笔给汉堡一位叫里夫斯·迈诺特的美国朋友写了封信,问他什么时候需要自己。里夫斯计划在一位叫博特洛兹的意大利伯爵身上放置微缩胶卷之类的东西。这位伯爵不久会来维勒佩斯拜访汤姆,大约一两天的时间,汤姆会把胶卷取走,具体是在手提箱里还是什么地方,里夫斯会告诉他的,然后把东西邮寄给巴黎一个汤姆根本不认识的男人。汤姆经常做这些转移赃物的勾当,有时还为钻石窃贼服务。由汤姆来从客人那里取走东西,要比在客人不在的情况下进入巴黎宾馆房间里取货容易得多。在最近一次去米兰的旅途中,汤姆刚刚认识博特洛兹伯爵,当时住在汉堡的里夫斯也在米兰。汤姆和伯爵谈起了油画。汤姆很容易就能说服有点闲暇的人来维勒佩斯和他一起呆上一天,看看他的画——除了德瓦特的画作外,还有一幅苏丁的作品,汤姆尤其喜欢他的作品,此外还有一幅凡·高的作品,两幅马格里特的作品,还有科克托和毕加索的画作,还有一些不太出名的画家的作品,他认为同样不错甚至更棒。维勒佩斯靠近巴黎,在去巴黎前来享受点乡村气息对客人来说很不错。实际上,汤姆经常开车去奥利机场接他的客人,维勒佩斯就在奥利机场南部大约四十英里。只有一次汤姆失手了,一位美国客人一到汤姆家就立马病倒了,一定是来之前吃了些什么。汤姆没法接触到他的箱子,因为那位客人在床上一直清醒着。那回的目标——又是个微缩胶卷之类的——后来里夫斯派人去巴黎费了好大劲才取回来的。这东西能有什么价值,汤姆理解不了,读侦探小说时也搞不懂,里夫斯也只是个转移赃物的角色,捞提成而已。汤姆总是开车前往另一个城市邮寄这些东西,而且填写的寄件人姓名和地址都是假的。

那晚汤姆睡不着,起身穿上紫色的羊毛便袍——崭新而厚重,浑身上下满是军用挂扣和流苏,那是海洛伊丝给他的生日礼物——下楼去厨房。他原本打算喝一瓶超星啤酒,后来又决定煮点茶。他几乎从不喝茶,但是他感觉今晚有点怪异,所以从某种角度来说,喝点茶挺合适的。为了不惊醒安奈特太太,他轻手轻脚地在厨房里走来走去。汤姆沏的茶是暗红色的。他往茶壶里放了太多的茶叶。他端着托盘走到客厅,倒了一杯茶,穿着毡毛拖鞋悄无声息地来来回回走着。他想,为什么不冒充德瓦特呢?天啊,对呀!这就是解决办法,完美的解决办法,唯一的解决办法。

德瓦特和他年纪相仿,极为接近——汤姆三十一岁,德瓦特差不多三十五岁。汤姆记得辛西娅(伯纳德的女朋友),也可能是伯纳德,曾经热情地在描述永远耀眼的德瓦特时,说他的眼睛是灰黑色的。德瓦特下颌上还有短胡须,这点对汤姆而言很有利。

杰夫·康斯坦对这个主意一定会很满意。来场新闻专访。汤姆必须准备一下那些必须回答的问题和不得不讲述的故事。德瓦特和他一样高吗?好吧,媒体的那些人中谁又知道呢?德瓦特的发色一定更暗一点,汤姆心想。但是那都是可以解决的。汤姆又喝了点茶。他不停地在房间踱步。他的出现一定要出人意料,甚至令杰夫和艾德都感到意外——当然还有伯纳德。至少他们会这样告诉媒体。

汤姆设想着面对托马斯·莫奇森先生时的情景。冷静、自信至关重要。如果德瓦特说一幅画是他的,他创作的,莫奇森有什么资格说不对?

汤姆激动万分地走向了电话。通常在这个时间——凌晨两点多钟——接线员都睡着了,所以要等十分钟才能接通电话。汤姆耐心地坐在黄沙发边上。汤姆在想杰夫或者谁必须准备一些好的化装用品。汤姆真希望能够指望一个女孩,比如辛西娅,来监督这件事,但是辛西娅和伯纳德两三年前已经分手了。辛西娅知道有关德瓦特和伯纳德伪造画的实情,她根本不想有任何瓜葛,汤姆记得她没有从中拿一分钱。

“喂,我听见了。”一位女接线员带着气恼的口吻说,好像汤姆把她从床上拎起来给他帮忙似的。汤姆说了记在通讯录上的杰夫工作室的电话号码。汤姆非常幸运,电话五分钟就接通了。他把第三杯难喝的茶拉到电话旁边。

“你好,杰夫。我是汤姆。事情怎么样了?”

“没有任何改观。艾德在这。我们刚刚正想打电话给你。你要过来吗?”

“对,我有一个好主意。我来冒充咱们那个失踪的朋友几个小时怎么样?”

杰夫花了几分钟理解他的意思。“啊,汤姆,太好了!星期二你能到吗?”

“能,一定。”

“你能星期一赶到吗?后天?”

“估计不能。但是星期二一定可以到。听着,杰夫,化装用品一定要很好。”

“别担心!等一下!”他离开去和艾德说话,然后又回来了。“艾德说他有渠道——供货。”

“别向公众宣布这个消息,”汤姆用冷静的语气继续说道,因为听起来杰夫都要乐得跳起来了,“还有一件事,如果没有成功,如果我失败了的话——我们一定要说这是你的一位朋友突发奇想开的一个玩笑——也就是我。一切无关于——你知道的。”汤姆说的是莫奇森的造假指控,但是杰夫立刻就心领神会了。

“艾德想和你说句话。”

“你好,汤姆,”艾德声音低沉地说,“我们很高兴你能过来。这个主意真是棒极了。你知道——伯纳德找来了一些他的衣服和东西。”

“这件事你来解决就行,”汤姆突然担心起来,“衣服不重要。关键是脸。赶紧行动,行吗?”

“好的。祝你好运。”

他们挂了电话。然后汤姆重重地躺在沙发上,舒了口气,几乎是平躺着。不行,他不能太早去伦敦。要在最后一刻上台,跑上去,充满气势。太多的演练反而可能是件坏事。

汤姆端起了那杯冷茶站起身来。他盯着壁炉上方德瓦特的画,心想,如果他能成功地完成这件事,一定会十分有趣刺激。这是一幅略带桃红色的画,一个男人坐在椅子上,有好几个轮廓线,看起来好像在用别人的变形眼镜看这幅画。有人说德瓦特的画对眼睛有害。但是站在三四码外就不会这样。这幅不是德瓦特的真迹,只是一幅伯纳德·塔夫茨早期画的赝品。屋子对面墙上挂了一幅德瓦特的真迹《红色椅子》。两个小女孩并肩而坐,看起来很惊恐,好像她们第一天上学,或是正在听教堂里什么可怕的声音。《红色椅子》有八九年了。不知小女孩是坐在哪里,她们身后是一片火海。黄色和红色的火焰在周围窜动,被白色的笔触所模糊,因而火焰并不会立即引起观赏者的注意。可一旦引起注意,那种情感上的作用是震撼人心的。汤姆喜欢这两幅画。现在他看它们的时候,几乎都忘了一幅是赝品,另一幅是真迹。

汤姆回想起当初“德瓦特有限公司”还未成形的日子。汤姆在伦敦结识杰夫·康斯坦和伯纳德·塔夫茨的时候,正是德瓦特在希腊淹死之后——大概是自杀。汤姆自己刚从希腊回来;当时迪基·格林里夫刚刚去世不久。德瓦特的尸体一直没找到,不过村里的几个渔民说看到他有天早上去游泳,却没见他回来。德瓦特的朋友们——那次旅行汤姆还结识了辛西娅·葛瑞诺——非常悲痛,汤姆从没见过一个人的死能引起那么大的悲痛,就连至亲也没有过。杰夫、艾德、辛西娅和伯纳德都很茫然。他们像在做梦般热情地谈着德瓦特,称他不仅是一名艺术家,而且是他们的朋友,是一个人。他住在伊斯灵顿,生活简朴,有时饮食很糟糕,但是对别人却很慷慨。他家附近的小朋友很喜欢他,常常免费当他作画的模特儿,但德瓦特总是会掏出仅有的几分钱给那些小孩。就在德瓦特到希腊之前,他又遭遇了一次令人失望的经历。他接了一个政府的任务,为英格兰北部一个城镇的邮局画一幅壁画。草稿审查通过了,但完工后却被拒收:因为画中有人裸体,或者太过裸露,而德瓦特拒绝修改。(“他自然是对的!”德瓦特忠诚的朋友们向汤姆保证说。)但这让德瓦特原先期待的一千英镑收入化为泡影。这似乎是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德瓦特的朋友们当时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因此非常自责。汤姆模糊记得还有个女人,也是令德瓦特失望的原因,但这个女人给他的打击,似乎不如工作上的打击来得大。德瓦特的朋友都是专业人士,大部分都是自由画家,平常也很忙,德瓦特生前最后一段时间找过他们——不是为了借钱,而是请他们陪伴自己几晚——他们都说没空见他。朋友们都不知道,德瓦特卖掉他工作室里的家具,去了希腊,在那里他给伯纳德写了一封长信,内容很沮丧。(汤姆从来没见过这封信。)随后就传来了他失踪或死亡的消息。

德瓦特的朋友们,包括辛西娅,做的第一件事是收集他的油画和素描作品,然后拍卖。他们想让他流芳百世,让世界了解和欣赏他所做的一切。德瓦特没有亲人,据汤姆回忆,他是一个弃儿,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他悲惨离世的传奇故事不仅没有成为障碍,反而成就了他;通常画廊对那些已经逝去而又年轻无名的艺术家不感兴趣——但艾德·班伯瑞,一位自由撰稿人,利用他的渠道,充分发挥他的天分,在报纸、彩色增刊和艺术杂志上刊登有关德瓦特的文章,杰夫·康斯坦将德瓦特的画拍成照片为之做插图。德瓦特死后几个月,他们就找到了一家画廊,巴克马斯特画廊,愿意负责管理德瓦特的作品,而且它还位于繁华的邦德大街上,于是不久,德瓦特的油画就卖到了六百到八百英镑。

之后,不可避免的事情出现了。画差不多都卖光了,当时汤姆正住在伦敦(他住在伊顿广场附近西南一区的一间公寓里已经两年了)。一天晚上,汤姆在萨尔茨堡酒吧偶然遇到了杰夫、艾德和伯纳德。他们又一次十分伤感,因为德瓦特的画就要卖完了,汤姆说:“你们做得很好,可是就这样结束太可惜了。伯纳德,你就不能模仿德瓦特的风格画些画?”汤姆原本是想开个笑话,或者半开玩笑。他基本不了解这个三人组,只知道伯纳德是位画家。但是杰夫和艾德·班伯瑞都是特别实际的一类人(和伯纳德完全不一样),杰夫转向伯纳德说:“我也这样想过。你认为怎么样,伯纳德?”汤姆忘记伯纳德确切的回答,但是他记得伯纳德低下头,好像对假冒他偶像德瓦特的主意感到羞愧或者满是恐惧。几个月后,汤姆在伦敦街头遇到了艾德·班伯瑞,艾德高兴地说伯纳德创作了两幅漂亮的“德瓦特作品”,他们在巴克马斯特已经当做真迹卖掉了一幅。

再后来,汤姆和海洛伊丝结婚不久,就搬离伦敦了。汤姆、海洛伊丝和杰夫出现在同一个聚会上,一个大型的鸡尾酒会,那种你根本看不见主人的酒会,杰夫示意汤姆来到一个角落。

杰夫说:“我们之后能找个地方见一面吗?这是我的地址。”他递给汤姆一张卡片。“你能在今晚十一点左右过来吗?”

所以汤姆独自去了杰夫的住处,这也简单,因为海洛伊丝——她当时不怎么会说英语——在鸡尾酒会后受够了,想要回宾馆。海洛伊丝喜欢伦敦——英国毛衣和卡纳比街(3),和那些售卖带有英国国旗的垃圾桶和“滚开”之类话语标牌的商店,汤姆经常需要给她翻译那些话,但是她说自己在说了一个小时的英语后,头就会疼。

“我们的问题是,”杰夫那晚说,“我们不能老是假装在某处又找到一幅德瓦特的画。伯纳德做得很好,但是——你认为我们能不能就说在某处发现了德瓦特大量的作品,比如爱尔兰,他在那画过一些画,卖掉后,就此罢手?伯纳德不想继续下去了。他感觉自己背叛了德瓦特——在某种程度上。”

汤姆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说:“德瓦特仍然在某地活着,怎么样?他隐居某地,把画寄到伦敦不行吗?前提是,伯纳德能够继续画下去。”

“呃。嗯——对。希腊,或许。这个主意太棒啦,汤姆!这样就能够永远继续下去了!”

“墨西哥怎么样?我想比希腊更安全些。我们就说德瓦特住在某个小村庄。他不告诉任何人这个村庄的名字——或许除了你、艾德和辛西娅——”

“辛西娅不行。她——嗯,伯纳德不怎么和她见面了。所以我们也不和她来往了。幸好她知道的不多。”

汤姆记得,杰夫当晚就打电话给艾德,告诉他这个想法。

“这只是个想法,”汤姆说,“我不知道能不能行。”

但是它确实成功了。据说,德瓦特的画开始从墨西哥寄来,艾德·班伯瑞和杰夫·康斯坦充分利用德瓦特戏剧性“复活”的故事,在更多的杂志上发表文章,还附有德瓦特和他的(伯纳德的)最新画作的照片,尽管不是德瓦特本人在墨西哥的照片,因为德瓦特不允许任何的采访和摄影。画作从维拉克鲁斯(4)寄来,甚至杰夫和艾德都不知道村子的名字。德瓦特或许是精神出了状况,才成为这样一位隐士。一些批评家说他的画病态且压抑,但是现在他已经位居英国、欧洲大陆和美国健在画家中售价最高的画家之列。艾德·班伯瑞写信给法国的汤姆,给他百分之十的利润,这个忠诚的小团体(现在只有三人,伯纳德、杰夫和艾德)成为德瓦特画作销售的唯一的受益方。汤姆接受了,主要因为他考虑到他接受的话,相当于是对这一欺骗行为保持沉默的一种保证。但是伯纳德·塔夫茨画艺超群。

杰夫和艾德买下了巴克马斯特画廊。汤姆不确定伯纳德是否拥有股份。德瓦特的几幅画是画廊的永久藏品,当然画廊也展出其他画家的绘画。负责此事的是杰夫,而不是艾德,杰夫雇了一名助手,可以说是画廊的经理。但是在购买巴克马斯特画廊之前,有一个叫乔治·贾纳波利斯什么的美术用品制造商来找杰夫和艾德,他想要推出一条以“德瓦特”命名的产品线,从橡皮到油画画具套装,无所不包,他给德瓦特百分之一的专利税。艾德和杰夫决定替德瓦特接受(估计是获得了德瓦特的同意)。然后一家公司成立了,名为德瓦特有限公司。

汤姆在凌晨四点想起这一切,尽管穿着华贵的便袍还是不禁发抖。安奈特太太为了节省,总是在夜间调低中央供暖的温度。他双手端起一杯已经凉了的甜茶,在黑暗中盯着海洛伊丝的一张照片——面颊瘦削,脸庞两侧垂着长长的金发,对此时的汤姆而言,这是一个令人愉悦却又毫无意义的设计,而不只是一张脸——他想到伯纳德正在他工作室的房子里一个封闭甚至上锁的房间里秘密地伪造德瓦特的作品。伯纳德的住所相当寒酸,一向如此。汤姆从未见过他创作的圣地,他在那里创作出的德瓦特的画,能卖到几千英镑。如果一个人画的假画比他自己的画还要多,这些假画不会比他自己的画看起来更加自然、逼真,更像真迹吗?难道最终这种刻意模仿不会慢慢消失,而使之慢慢成为自己的风格吗?

最后汤姆蜷缩在黄沙发上,脱掉拖鞋,双脚缩在便袍下面,睡着了。他没睡多久,安奈特太太走过来,惊讶地发出一声尖叫,又像是剧烈的喘息声,吵醒了他。

“我一定是读书的时候睡着了。”汤姆坐起来,笑着说。

安奈特太太赶紧去给他煮咖啡。

* * *

(1) 赛尔旺·斯赖贝尔(Servan Schreiber,1924—2006),全名让·雅克·赛尔旺·斯赖贝尔,法国记者、政治家。出生于巴黎,1953年和弗朗索瓦丝·吉鲁共同创办法国新闻周刊《快报》。代表作有《世界面临挑战》。

(2) 《哈拉普词典》,乔治·G.哈拉普有限公司出版的英法—法英词典,是英法两国最著名的双语词典。

(3) 卡纳比街,位于伦敦西敏寺的苏荷区,临近牛津街和摄政街。卡纳比街是伦敦著名的购物街,在时尚和服装领域有着重要的地位。

(4) 维拉克鲁斯,墨西哥东部一州,临近墨西哥湾。首府哈拉帕恩里克斯。墨西哥主要海港和商业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