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格林里夫先生:

今天在整理行装时,我偶然发现当初迪基在罗马给我的一个信封。这封信不知怎地被我忘了个干净,现在见到了才想起来。信封上写着“六月方可打开”,巧的是,现在正好是六月。信封里是迪基的遗嘱,他将收入和财产全留给我。我现在和您一样震惊,可是从遗嘱的措辞来看(信是用打字机写的),他当时意识清醒。

我很抱歉不记得这封信的事,因为它可以早点证明迪基打算结束生命。我把信封放在旅行箱袋子里,然后就彻底忘了。这封信是我们最后一次在罗马见面时他给我的,当时他情绪很低落。

经过再三考虑,我把这封信的影印本发给您,这样您可以亲自看一下。这是我这辈子见到的第一份遗嘱,我对执行遗嘱的程序一无所知。请问我该如何处理?

请代我向您太太致以最真挚的问候,我和你们一样深感难过,并很遗憾不得不写这封信。请您尽快给我回信。我的地址如下:

经由美国运通转交

雅典,希腊

汤姆·雷普利敬上

威尼斯

六月三日,一九——

这封信也许会招致麻烦,汤姆想。它可能会重启新一轮对签名、遗嘱和汇票的调查,就像当初保险公司和信托公司发起的那一连串无休止的调查那样,毕竟这是从他们的口袋里往外掏钱。但现在他就想这么做。他已经订了五月中旬去希腊的车票。日子一天天晴朗,他的内心也萌动不安。他从威尼斯的菲亚特车库里取了车子,一路驱车途经布雷纳、萨尔斯堡到达慕尼黑。接着又转向的里雅斯特和博尔扎诺。一路上阳光明媚,除了他在慕尼黑的英国花园漫步时,下了一阵轻柔的春雨。当时他丝毫没有躲雨的意思,而是继续在雨中散步,甚至孩子气地兴奋不已,因为这是他淋的第一场德国的雨。他自己名下只剩从迪基账户和积蓄中转来的两千美元,因为他不敢在这短短三个月内从迪基账户上再提钱。他恨不得冒天下之大不韪,将钱从迪基账户里一次性全部提完。但他也明白,那样做的风险,也是他承受不起的。他对在威尼斯的枯燥平淡的生活厌倦极了,每一天的流逝愈发证明了他平安无事,同时也凸显出生活单调。罗瓦西尼警长也不再给他写信。麦卡隆已经回了美国(他后来只从罗马给他打来过一个不痛不痒的电话)。汤姆断定,麦卡隆和格林里夫先生一定认为迪基或者死了,或者主动隐匿,再调查下去也没有意义。报纸也因为没有新的消息停止了对该事件的报道。汤姆的心里滋生出一种空虚漂泊感,把他逼得快疯了,所以才有了驱车前往慕尼黑之举。他从慕尼黑返回威尼斯,为希腊之行准备行装时,这种空虚漂泊感变得更加强烈:他即将前往希腊,对这片古老的英雄列岛而言,他汤姆·雷普利只是个性格腼腆温顺的无名小卒。他的银行账号上只剩不断缩水的两千多美元,连买一本有关希腊艺术的书都得犹豫一番。实在令人无法忍受。

他在威尼斯将希腊之行谋划为一次壮游。他要以一个有血有肉、英勇无畏者的身份把希腊列岛尽收眼底,而不是一个来自波士顿畏畏缩缩的渺小之徒。假如他一进比雷埃夫斯港,就被希腊警察当场拿下,也不枉他已游览一场,在船头迎风伫立,跨越醇酒般的深色海面,像归来的伊阿宋和尤利西斯。所以他虽然早早地写好了给格林里夫先生的信,却一直推到从威尼斯出发前三天才将信发出。这样一来,格林里夫先生收到信至少要花上四五天时间,就算他拍电报过来,也没法羁留他在威尼斯而耽误船期。而且,无论从什么角度来说,放松随意是处理这件事的较好姿态。在他抵达希腊前联系不上他,会显得他对能否得到迪基的遗产毫不在意,他绝不会为遗嘱的事暂缓早已计划好的希腊之行,虽然仅仅是去玩一趟而已。

出发前两天,他去蒂蒂家喝茶。这位女伯爵是他在威尼斯找房子时结识的。女佣引他进了客厅,蒂蒂见面就说出了他好几周没听到的事情,“哦,瞧,汤玛索!你看今天下午的报纸了吗?他们发现迪基的行李箱了!还有他的画作!就在威尼斯的美国运通办事处!”女伯爵兴奋得纯金耳坠都在颤抖。

“什么?”汤姆没有看报,他下午一直在忙着整理行装。

“读这个!在这儿!他的这些衣物二月份才存放的,是从那不勒斯寄来的。也许他现在就在威尼斯!”

汤姆读着报纸。报纸上说,系在油画外面的绳子松了,一名办事员在重新包裹这些油画时发现画作上理查德·格林里夫的签名。汤姆的手直发抖,必须紧握报纸的边沿才能抓稳。报上说警方正在认真检查画作上的指纹。

“或许他还活着!”蒂蒂在一旁嚷道。

“我不这么看——我不觉得这件事能证明他还活着。他也许在寄出箱子后被谋杀或自杀的。而且这些画作寄存在‘范肖’名下。”女伯爵直挺挺地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看着他,汤姆觉得可能是自己表现出的紧张吓着她了,连忙收摄心神,振作勇气说道,“您瞧,警方正在全力以赴寻找指纹。如果他们确定是迪基本人将行李箱送过来的,就没必要这么做了。如果他想日后取回行李,干嘛用范肖这个名字存放呢?连他的护照也在,他把护照也放进去了。”

“或许他现在正是用的范肖这个化名!噢,天哪,你还没喝茶呢!”蒂蒂站起来。“吉斯蒂娜!请端茶来,快点!”

汤姆无力地坐到沙发上,报纸还拿在身前。绑在迪基尸体上的绳结不知道会不会出问题?万一现在绳结松了,他就大难临头了。

“啊,冷静点,你过于悲观了,”蒂蒂拍拍他的膝盖说道,“总之这是个好消息。万一上面的指纹全是他的呢?难道你不高兴吗?假如明天你走在威尼斯某条小路上,迎面看见迪基·格林里夫,也就是那位范肖先生。”说着她爆发出尖利、愉快的笑声,这笑声对她来说像呼吸那样自然。

“报上说这些行李箱里东西一应俱全——剃须包,牙刷,鞋子,大衣,装备齐全,”汤姆道,阴郁的表情中隐藏着恐惧,“他不可能人还活着,却留下这么多东西。杀害他的凶手一定是在剥光他的衣服后,将衣服寄存在这里。因为这是销毁赃物最容易的方法。”

汤姆这番话把蒂蒂说愣住了。她停了一会说道,“不要这么垂头丧气好吗?等指纹搞清楚后再说吧。别忘了,你明天可是要开启愉快的旅程。茶来了。”

是后天,汤姆想。这段时间足以让罗瓦西尼警长获取他的指纹,和画布以及行李箱上的指纹进行比对。他竭力回忆画布和行李箱内的物品上有哪些平整的表面,可以采集指纹。这样的地方并不多,或许剃须包里有一些,不过对警察来说足够了。如果他们肯卖力的话,能凑够十枚指纹。他现在唯一还能保持乐观的理由,就是警察还没来采集他的指纹。或许他们根本没想到来采集他的指纹,因为他还不是怀疑对象。但万一他们搞到迪基的指纹呢?说不定格林里夫先生从美国将迪基的指纹直接寄过来供比对?能找到迪基指纹的地方太多了,他美国的家里,蒙吉贝洛的房子里——

“汤玛索,喝茶呀。”蒂蒂又用手摁了摁他的膝盖。

“谢谢。”

“看看吧。现在至少朝真相又近了一步。如果这件事让你不快,我们聊点别的吧。除了雅典,你还准备去哪里?”

汤姆也试着将思绪转向雅典。对他来说,雅典是镀金的,金色的勇士盔甲,金色的阳光。石雕上的面容沉静、坚强,像埃雷赫修神庙廊柱里的妇女。他不想带着心理负担去希腊,边游玩边担心指纹可能造成的威胁。那样会贬低他。他会觉得自己卑微得如同雅典下水道里奔蹿的老鼠,比萨洛尼卡街头搭讪的乞丐还卑微。想到这里,汤姆不禁掩面而泣。希腊算是彻底泡汤了,像一个金色的气球爆炸了。

蒂蒂用她那坚实的、肉乎乎的胳膊搂住汤姆,“汤玛索,振作起来!现在还没到沮丧的时候呀!”

“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把这件事视为噩兆!”汤姆绝望地说,“我真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