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八点三十分,玛吉给格林里夫先生打电话,问他们何时可以过去。打电话前,她和汤姆打过招呼了。格林里夫先生一定听出来她情绪低沉。汤姆听见她把昨天戒指的事情向他说了一遍。玛吉转述时,用的是汤姆的原话,显然玛吉对他的话深信不疑,但是汤姆不知道格林里夫先生是什么反应。他担心这件事有可能会让整个事件出现转折,今天上午他们面见格林里夫先生时,他汤姆·雷普利会被警察当场抓获。本来汤姆觉得自己不在场,由玛吉间接转告格林里夫先生戒指的事是个优势,可想到这点,他又高兴不起来了。
“他说什么了?”玛吉挂了电话后,汤姆问。
玛吉疲惫地坐到房间另一头的椅子上。“他好像和我有同感。他亲口说的。看来迪基真的有自杀的打算。”
但是在他们到达饭店之前,格林里夫先生还有时间思考这个问题,汤姆思忖。“我们应该几点到?”汤姆问。
“我告诉他九点半之前应该能到。我们喝完咖啡就出发。咖啡我已经煮好了。”玛吉起身走进厨房。她已经穿戴整齐。她穿的是刚来时的那身旅行套装。
汤姆迟疑地端坐在沙发边缘上,松开领带。他昨晚和衣睡在沙发上。几分钟前玛吉下楼才叫醒他。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么冷的房间睡了一夜。玛吉早晨看他睡在这儿非常惊讶。他也颇为尴尬。他的脖子、后背和右肩都睡得生疼。他觉得很难受。他突然站起来。“我上楼去洗漱。”他对玛吉说。
他朝自己卧室瞥了一眼,发现玛吉已经将行李整理完毕。玛吉的行李箱放在卧室中央的地板上,已经合上了。汤姆希望她和格林里夫先生能按计划坐上午的火车离开。很可能会这样,因为格林里夫先生今天还要回罗马和那位美国侦探会面。
汤姆在玛吉的隔壁房间脱了衣服,走进浴室,打开淋浴。他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决定先剃须。他走回房间拿电动剃须刀。电动剃须刀本来放在浴室,玛吉来了后,他便将剃须刀拿出来了,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回浴室时,他听见电话铃响,是玛吉接的。他靠在楼梯口,听玛吉打电话。
“哦,好的,”她说,“如果我们没……那没关系。好的,我来转告他……好的,我们尽快。汤姆还在洗漱……哦,不到一个小时了。再见。”
他听见玛吉朝楼梯口走来,赶忙退回房间里,因为他还光着身子。
“汤姆?”她大声喊道,“美国来的侦探刚到这里!他给格林里夫先生打电话,说正从机场赶过来!”
“好啊!”汤姆回应道,忿忿地走回卧室。他将淋浴关掉,将电动剃须刀接头插进墙上的插座里。要是他在洗澡呢?反正玛吉总会这么叫的,为了让他听见。她要是今天走了就好了,汤姆希望她今天上午就离开。如果她不走,肯定是和格林里夫先生一起想看看那位侦探如何对付汤姆。汤姆明白,那名侦探来威尼斯就是冲他来的,否则他可以和格林里夫先生在罗马见面。汤姆不知道玛吉有没有悟到这一点,很可能她还没意识到。这需要推理,虽然只不过是一点点推理。
汤姆换上一身素色西服,系一条素色领带,下楼和玛吉喝咖啡。洗澡时,他把温度调高到能忍受的极限,觉得舒服多了。两人喝咖啡时,玛吉什么也没说,只表示戒指事件对格林里夫先生和侦探都会产生重要影响。她表示侦探也会倾向于认为迪基已经自杀。汤姆当然希望她说的能是真的。这一切都要看侦探是什么样的人,以及他给侦探的第一印象。
今天又是阴冷潮湿的一天。九点钟左右虽然没怎么下雨,但是之前下过,到中午时估计还会再下。汤姆和玛吉在教堂台阶前乘贡多拉去圣马可广场,再从圣马可广场步行前往格里提大酒店。到了酒店后,他们先给楼上格林里夫先生的房间打了个电话。格林里夫先生说,麦卡隆先生正好也在,请他们上来。
格林里夫先生开门迎接他们。“早上好。”他说。他像对待女儿那样按了按玛吉的胳膊。“汤姆——”
汤姆跟在玛吉后面进了房间。侦探站在窗前,是个身材矮胖的男人,年龄约莫三十五岁上下。他的面容友善而又警觉。是个聪明人,但算不上聪明绝顶,这是汤姆对他的第一印象。
“这位是埃尔文·麦卡隆先生,”格林里夫先生介绍道,“舍伍德小姐,雷普利先生。”
他们几乎异口同声说道,“你好!”
汤姆注意到床上放着一个崭新的公文包,边上散放着几份文件和照片。麦卡隆先生上下打量着他。
“你是理查德的朋友?”他问道。
“我俩都是。”汤姆道。
这时格林里夫先生打断他们,让他们坐下来谈。这是一间宽敞豪华的房间,窗户对着运河。汤姆坐在一张套着红色椅套、没有扶手的椅子上。麦卡隆坐在床上,翻看一沓文件。汤姆瞧见里面有几张纸上有直接影印的照片,好像是迪基支票的影印件,还有几张迪基的生活照。
“你们把戒指带来了吗?”麦卡隆的目光从汤姆逡巡到玛吉。
“带来了。”玛吉郑重其事地起身,将戒指从手提包里拿出来,递给麦卡隆。
麦卡隆将戒指放在掌心,送到格林里夫先生跟前。“这些是他的戒指吗?”他问道。格林里夫先生只看了一眼,就点点头。玛吉脸上露出微微不快的表情,意思好像是,“这些戒指我最了解,可能比格林里夫先生还了解”。麦卡隆转向汤姆。“他是什么时候把戒指给你的?”他问。
“在罗马的时候。我记得大约是二月三号左右,就是米尔斯遇害后没几天。”汤姆答道。
侦探那双棕色的眼睛好奇而温和地审视着他。他扬起眉毛时,宽厚的额头现出几道皱纹。他留着一头棕色鬈发,两鬓剪得很短,额头上一绺卷发堆得老高,看上去像个机灵的大学生。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东西,汤姆想:这是一张经过训练的脸庞。“他给你戒指时,说了什么?”
“他说万一发生什么事,这些戒指就给我了。我问他会发生什么事,他说他也说不好,但有可能会出事。”说到这里,汤姆故意停顿片刻。“在当时的节骨眼上,他并不显得比平时更阴郁,所以我没想过他会自杀。我只是认为他不过是打算离开罢了。”
“去哪儿?”侦探追问道。
“去帕勒莫。”他说。汤姆看着玛吉。“他应该是你和我在罗马谈话那天给我的——在英吉尔特拉酒店。就在那天或之前的一天。你还记得日期吗?”
“二月二日。”玛吉声音低沉地说。
麦卡隆在一旁记笔记。“还有什么?”他问汤姆,“那天的什么时候?当时他喝酒了吗?”
“没有。他平时很少喝酒。当时是下午一两点钟。他说戒指这件事最好不要告诉其他人,我当然同意了。我把戒指收好,后来就彻底忘了这件事,我对舍伍德小姐也是这么说的——我之所以会忘了这事,可能跟迪基让我别和其他人说有关。”汤姆毫不避讳地说着,偶尔有点口吃,但也像是在这种情形下的无心之举。
“你怎么处理这些戒指的?”
“我把它们放在一个旧盒子里——一个我专门放零散衣扣的盒子。”
麦卡隆一声不吭地看了他一会儿,汤姆打起精神迎接他的目光。这个爱尔兰人的面容平静而警觉,可能随时会问一个刁钻的问题,或直接指出汤姆在撒谎。汤姆打定主意,死守刚才这套说辞,绝不做任何变动。在这片死寂中,汤姆能听见玛吉的呼吸声,格林里夫先生一声咳嗽也会令他一惊。格林里夫先生看上去很镇定,甚至显得有些麻木了。汤姆不知道他和麦卡隆是否合谋,想出了什么对付他的计策。
“迪基会不会只是暂时将戒指借给你以求转运?他以前有没有做过类似的事?”麦卡隆问道。
“没有。”玛吉抢在汤姆之前答道。
汤姆感觉放松了一些。他发现麦卡隆现在也是毫无头绪。麦卡隆正等着他的回答。“他以前也借给我一些东西,”汤姆说,“他经常说他的外套和领带,我可以想用就用。当然,那些东西和戒指是不能相提并论的。”他觉得必须抢在玛吉之前把穿衣服这件事说出来,因为玛吉肯定知道他试穿迪基衣服的事。
“我无法想象迪基会不要这些戒指,”玛吉对麦卡隆说,“他游泳时会把那枚绿色戒指摘下来,但之后总是又重新戴上。戒指是他服饰的一部分。所以我认为他不要戒指,要么是打算自杀,要么是想改名换姓。”
麦卡隆点点头。“他有没有什么仇家?”
“绝对没有,”汤姆说,“这个问题我以前想过。”
“那你们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要隐藏起来,或者改名换姓?”
汤姆扭动疼痛的脖子,小心翼翼地说:“可能……不过在欧洲这种可能性几乎没有。他得再有一本护照。不管去哪个国家,他都得有护照。就是住旅店,他都需要有护照。”
“你以前对我说过,他可以不用护照。”格林里夫先生道。
“是的,我的意思是住意大利的小旅店不需要护照。当然,这种可能性不大。现在他的失踪已经闹得满城风雨,我觉得他不大可能躲在旅馆里,”汤姆道,“现在一定会有人告发他。”
“嗯,他显然是带着护照走的,”麦卡隆说,“因为他去西西里时用护照在一家大酒店登记住宿。”
“是的。”汤姆说。
麦卡隆记了一会儿笔记,又抬头看着汤姆。“你怎么看,雷普利先生?”
看来麦卡隆还不肯善罢甘休,汤姆想。麦卡隆准备过一会儿单独和他谈。“我想我的看法和舍伍德小姐差不多,迪基很有可能自杀了。而且他好像一直都有这个念头。我对格林里夫先生说过这话。”
麦卡隆看着格林里夫先生,但格林里夫先生什么也没说,只是满怀期待地看着麦卡隆。汤姆觉得麦卡隆现在也倾向于认为迪基死了,而且觉得大老远跑到这里是浪费时间和金钱。
“下面我想把这些事实再梳理一遍。”麦卡隆拖着沉重的步履,走回那堆文件旁。“理查德最后一次被人看见是二月十五日,他当时刚从帕勒莫回来,在那不勒斯下船。”
“是的,”格林里夫先生说,“一个轮船服务员记得当时见过他。”
“但从那以后,任何旅馆酒店都没有他的记录,任何人都没有收到他的消息。”麦卡隆的目光从格林里夫先生转向汤姆。
“是的。”汤姆说。
麦卡隆又看着玛吉。
“是的。”玛吉说。
“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舍伍德小姐?”
“十一月二十三日,他当时要启程前往圣雷莫。”玛吉毫不迟疑地答道。
“你当时是在蒙哥里沃?”麦卡隆问道,他发音时把蒙吉贝洛发成了蒙哥里沃,看上去他不懂意大利语。
“是的,”玛吉说,“我二月份在罗马和他没见着面。最后一次见面是在蒙吉贝洛。”
玛吉真够意思!汤姆觉得自己快喜欢上她了——喜欢她的一切。今天上午到现在为止,简直一切都那么美好,即使她刚才让他有些不快。“他在罗马避见任何人,”汤姆插了一句,“所以他给我戒指时,我以为他要去另一座城市,消失一阵子,不想和任何熟人接触。”
“你觉得这是为什么呢?”
汤姆事无巨细地侃侃而谈,讲述了米尔斯谋杀案以及该案对迪基的冲击。
“你觉得理查德知道米尔斯案的真凶吗?”
“不,我想他肯定不知道。”
麦卡隆等着玛吉发表观点。
“我也觉得他不知道。”玛吉摇着头道。
“请想一想,”麦卡隆对汤姆说,“会不会是迪基知道真凶,所以才这么做?他只有躲起来,才能逃脱警方的问讯?”
汤姆思索片刻。“他没有给我任何这方面的暗示。”
“你认为迪基是不是害怕什么?”
“我实在想不出来。”汤姆道。
麦卡隆问汤姆,米尔斯和迪基的关系到底有多铁,他知不知道有谁是米尔斯和迪基的共同朋友,两人之间有没有什么债务纠纷,或者为女孩子争风吃醋——“我只知道玛吉认识他们俩。”汤姆答道,玛吉连忙强烈否认她是米尔斯的女朋友,所以绝不会因为她有什么争风吃醋之事。麦卡隆又问汤姆是不是迪基在欧洲最好的朋友?
“应该算不上,”汤姆答道,“我想舍伍德小姐应该是。迪基在欧洲的朋友,我不认识几个。”
麦卡隆再次端详汤姆的脸庞。“你对伪造支票签名的事怎么看?”
“它们是伪造的吗?我觉得没人敢打包票吧。”
“我也觉得不像是伪造的。”玛吉说。
“现在看法有分歧,”麦卡隆说,“专家认为他写给那不勒斯银行的信函不是伪造的,这只能说明假如以前支票签名有假,那他一定在替某人掩饰。如果以前的签名真的有假,你觉得他会替谁掩饰呢?”
汤姆踌躇不语,玛吉道,“以我对他的了解,实在想不出来他会替谁掩饰。他干嘛要这么做?”
麦卡隆盯着汤姆,但汤姆猜不透他到底是在琢磨他的话的真假,还是在思索他所讲的内容。在汤姆看来,麦卡隆像个典型的美国汽车推销员,或者是推销其他商品的,外向,健谈,智力中等,跟男人在一起能侃侃棒球,和女人在一起讲几句恭维话。汤姆并不觉得他会对自己构成多大威胁,但同时也不能轻易低估这个敌手。汤姆看见麦卡隆张开软乎乎的小嘴,说道,“雷普利先生,你介意和我下楼待几分钟吗?”
“没问题。”汤姆说着站起身来。
“我们很快就回来。”麦卡隆对格林里夫先生和玛吉说。
汤姆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一下,他看见格林里夫先生站起来,好像在对玛吉说什么,不过他什么也听不见。汤姆猛然意识到,外面正在下雨,灰蒙蒙的雨丝敲打在窗玻璃上。这就像是临别前的最后一瞥,朦胧而匆忙——玛吉的身形在大房间的那头缩成一团,格林里夫先生像个佝偻身子正在抗议的老头。而这间舒适的房间,和运河对岸他住的房子——由于下雨现在看不见了——他有可能再也无缘复睹。
格林里夫先生问,“你们——你们很快就回来吧?”
“哦,当然。”麦卡隆答道,声音坚毅得像个不动感情的刽子手。
他们走向电梯。这是他和格林里夫先生串通好的吗?汤姆在心里思忖。在大堂里打个暗语,他就会被交给早已埋伏好的意大利警察,然后麦卡隆完成任务,回到格林里夫先生的房间。麦卡隆从随身带的公文包里拿出几页文件。汤姆盯着电梯内楼层指示板旁边装饰性的竖直雕塑:鸡蛋形状图案,四周是点状浮雕和蛋形图案交替向下。不妨在格林里夫先生身上下手,讲点合情合理又平淡无奇的话,汤姆在心里盘算着。他咬紧牙齿。他现在千万不能淌汗。他还没有出汗,不过等一会儿到了大堂,他说不定就会大汗淋漓。麦卡隆个头还不到他的肩膀。等电梯停下来,汤姆转身面向他,咧嘴一笑,郑重其事地问道,“你是第一次来威尼斯吗?”
“是的。”麦卡隆道。他穿过大堂。“我们进去喝一杯?”他指着咖啡厅,嗓音彬彬有礼。
“好啊。”汤姆愉快地答应着。咖啡厅里人不多,却没有一张桌子远离他人,可以让谈话不被听到。麦卡隆会在这个地方对他进行指控,平静地将事实一件一件摆出来吗?他坐到麦卡隆拖出来的一把椅子上。麦卡隆背靠墙坐着。
服务员过来了。“先生您好?”
“我喝咖啡。”麦卡隆道。
“我要一杯卡布奇诺,”汤姆说,“你要卡布奇诺还是意式浓缩咖啡?”
“哪一种加了牛奶?卡布奇诺?”
“是的。”
“那我就要卡布奇诺。”
汤姆点了两杯卡布奇诺。
麦卡隆看着汤姆,小嘴朝一边歪笑着。汤姆刚才想象出了三四种开场白:“是你杀的理查德,对不对?戒指就是明证,对吧?”或者“说说圣雷莫沉船事件,雷普利先生,越详细越好”。抑或直接单刀直入,“二月十五日理查德到达那不勒斯那天,你在哪里?是的,可是你当时住在哪里?比如说,你一月份住在哪里?……你能证明吗?”
但是麦卡隆什么也没说,只是低头看他那双肥嘟嘟的双手,脸上若有似无地微笑着,汤姆觉得这件事对他来说好像简单到他都不屑于揭穿,他连口都懒得张。
他们相邻那桌坐着四个意大利人,像一群疯子一样滔滔不绝地说着,时不时还发出尖利的狂笑声。汤姆恨不得离他们远一点,但身子却一动不动地坐着。
为了迎战麦卡隆,他强打起精神,最后身体僵硬得像铁一样,过度的紧张感反而让他产生一种挑衅心理。他听见自己用一种难以置信的平静口吻说道,“你从罗马经过时,有没有和罗瓦西尼警长沟通过?”他问这个问题时,意识到他的目的是想看看麦卡隆知不知道圣雷莫沉船的事。
“不,我没有,”麦卡隆说,“我得到的信息是格林里夫先生今天在罗马等我,但我的飞机到得较早,所以决定还是飞到这里来见他——顺便可以和你聊聊。”麦卡隆低头看文件。“理查德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你能描述一下他的性格吗?”
麦卡隆每次进攻都是用这个套路吗?从他描述迪基的话语中找到蛛丝马迹?或者他想听听有别于迪基父母口中真实的迪基是什么样子?“他想画画,”汤姆开口道,“但他自己也清楚永远成不了画家。他故意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故意显得乐呵呵的,好像现在的生活正是他梦寐以求的。”汤姆舔了舔嘴唇。“我感觉他的生活遇到了麻烦。你可能也知道,他父亲不赞成他学画画。而且迪基和玛吉的关系也比较尴尬。”
“你的意思是?”
“玛吉爱迪基,但迪基却不爱玛吉,可是在蒙吉贝洛,迪基又总是去找玛吉,让玛吉心存希望——”汤姆现在心里有一点底了,但他故意装作说话不利索。“他从未和我正面说起他和玛吉的事,他对玛吉评价很高,也很喜欢她,但是人尽皆知的是——玛吉自己也知道——他们是不会结婚的。可是玛吉还是不死心。我觉得这是迪基离开蒙吉贝洛的主要原因。”
汤姆觉得麦卡隆听得很耐心,并且很认可他的分析。“你说的不死心是什么意思?她做过什么事?”
汤姆等侍者把两杯泡沫丰满的卡布奇诺放在桌上,并把账单塞进两人中间的糖碗下面后,又说道,“她不停地给迪基写信,想见他,我猜同时又小心翼翼,在他独处时刻意不去打扰他。这些都是我和迪基在罗马见面时,他告诉我的。他说米尔斯案发生后,他没心情和玛吉见面,他害怕玛吉知道内情后,从蒙吉贝洛来罗马看他。”
“为什么米尔斯案发生后,迪基很紧张?”麦卡隆呷了一口咖啡,皱了皱眉头,不知道是因为咖啡太烫还是太苦。他拿起勺子搅了搅咖啡。
汤姆解释了一番。迪基和米尔斯是好友,米尔斯离开迪基住处几分钟后就遭谋杀。
“你觉得会是迪基杀死米尔斯的吗?”麦卡隆平静地问道。
“不,不会吧。”
“为什么?”
“因为迪基没有理由杀死米尔斯——至少没有我知道的理由。”
“人们总是说某某人不是那种杀人的人,”麦卡隆说,“你觉得理查德会杀人吗?”
汤姆迟疑片刻,像在搜肠刮肚找真相。“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哪种人会杀人。我倒是见过迪基发怒——”
“什么时候?”
汤姆说在罗马那两天,由于警方的问讯,迪基既生气又沮丧,他甚至搬出公寓,躲避熟人和生人的电话。而且这件事更加重了他内心的挫折感,因为此前他在绘画的道路上也踟蹰不前。汤姆把迪基描绘成一个固执、骄傲的年轻人,行事乖戾,对朋友甚至陌生人能一掷千金,但脾气喜怒无常——有时热衷社交,有时又阴郁退避。这样的性格决定了他对父亲既敬畏,又执意违背他的心愿。最后他总结说,迪基说白了是一个自视甚高的普通人而已。“如果他真的是自杀,”汤姆道,“那也是因为他意识到自身的缺陷——深感能力不足。与其说他是谋杀者,我更倾向于觉得他是自杀者。”
“可是他到底杀没杀弗雷迪·米尔斯?”
麦卡隆问得诚心诚意。这点汤姆确信。麦卡隆甚至希望汤姆能替迪基辩护,因为他们过去是朋友。汤姆觉得身上的恐惧减少了一些,但也只是少了一些,像某种坚硬的东西在体内慢慢融化。“我也不确定,”汤姆道,“只是我不相信他会做这种事。”
“我也不敢确定,但是如果他真的杀了米尔斯,很多事情就能讲得通了,对吧?”
“是的,”汤姆道,“一切都可以得到解释。”
“好吧,今天只是我开始工作的第一天,”麦卡隆带着乐观的微笑说道,“罗马那边的报告,我还没来得及看呢。我去罗马后,很可能还会跟你谈谈。”
汤姆看着他。看来今天到此为止了。“你会说意大利语吗?”
“不,说得不好,但我能看懂。我法语更好点,意大利语只是能应付。”麦卡隆道,好像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其实这很关键,汤姆心想。他不相信麦卡隆光凭翻译,就能从罗瓦西尼警长那里获取关于格林里夫案的全部信息。而且在罗马时,麦卡隆也没法四处打探,和迪基的房东太太这样的知情人随意攀谈。这一点至关重要。“几周前,我在威尼斯和罗瓦西尼警官谈过一次,”汤姆道,“请代我向他问好。”
“我会的。”麦卡隆已经喝完他的那杯咖啡。“根据你对迪基的了解,他如果要躲起来,会躲到哪里?”
汤姆把身子微微往后倾斜。问话快要结束了,他想。“我觉得他最喜欢的还是意大利,我打赌他不会去法国。他也喜欢希腊。他还说过想去马洛卡玩玩。所以去西班牙是有可能的。”
“我明白了。”麦卡隆叹口气道。
“你今天就回罗马吗?”
麦卡隆扬了扬眉。“如果在这儿能补几个小时的觉,我想赶回去。我已经两天没着床了。”
他真的很卖力,汤姆想。“我想格林里夫先生也关心火车班次的事。这儿去罗马上午有两班,下午很可能还有一班。格林里夫先生打算今天回去。”
“我们今天可以赶回去。”麦卡隆伸手取账单。“十分感谢你的帮助,雷普利先生。我有你的电话和地址,如有需要,我会和你再见面。”
两人站了起来。
“我可以去和格林里夫先生和玛吉道个别吗?”
麦卡隆没有异议。两人乘电梯又回到楼上。汤姆兴奋得恨不得吹口哨庆祝,脑子里又回荡起“爸爸不愿意”的曲调。
一进门,汤姆就紧紧盯着玛吉,看看她有没有敌意的迹象。他觉得玛吉的表情只是有些悲伤,好像她刚成了寡妇。
“我有几个问题想单独问你,舍伍德小姐,”麦卡隆道,“如果您不介意。”他转向格林里夫先生。
“当然没问题。我正要去大堂买报纸。”格林里夫先生说道。
麦卡隆继续他的公务。汤姆向玛吉和格林里夫提前道别,怕他们万一今天就回罗马,以后再也没有见面机会。他又对麦卡隆说,“如果需要我的话,我很乐意随时去罗马。无论怎样,我在威尼斯会待到五月底。”
“到时肯定会有结果。”麦卡隆露出他那爱尔兰式自信的微笑,说道。
汤姆和格林里夫先生下楼去大堂。
“他又问了我一遍同样的问题,”汤姆告诉格林里夫先生,“还有我对迪基的性格怎么看。”
“那你觉得呢?”格林里夫先生语气里透着绝望。汤姆知道,在格林里夫先生眼里,自杀也好,藏匿也好,都是丑事,没什么区别。“我对他讲的全是真话,”汤姆道,“我说迪基可能会自杀,也可能会藏起来。”
格林里夫先生未加置评,只是拍了拍汤姆的胳膊。“再见,汤姆。”
“再见,”汤姆说,“给我写信。”
他和格林里夫先生之间一切正常,汤姆想。和玛吉之间也会一切顺利。她基本接受了迪基自杀的这个解释,今后她会一直这么看待这件事的。
下午汤姆待在家里,他在等电话,就算什么事都没有,至少麦卡隆应该会来个电话。可是没人打电话过来。只有住在此地的一位女伯爵蒂蒂打来电话,邀请他下午去参加鸡尾酒会,他接受了邀请。
他干嘛总觉得玛吉会给他带来麻烦?汤姆在心里想。她从未给他造成过任何麻烦。自杀一说现在已经尘埃落定,她现在只会用她那呆板的思维去曲解各种细节来往上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