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本希望玛吉忘了那位古董交易商邀请她去参加达涅利大酒店的鸡尾酒会,但玛吉并未忘记。格林里夫先生四点钟左右回旅店休息去了,他一走,玛吉就提醒汤姆五点要去参加那个酒会。

“你真的想去?”汤姆问,“我连那家伙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了。”

“他叫马洛夫,马——洛——夫,”玛吉说,“我想去。我们可以待短一点。”

那只好这样了。汤姆最讨厌这种抛头露面的事,还不是他一个人抛头露面,而是格林里夫案中的两个主角,像马戏团聚光灯下的一对小丑,同时高调登场。他感觉到了——心里也明白——他俩作为嘉宾,不过是马洛夫借以吹嘘的由头,好告诉大家玛吉·舍伍德和汤姆·雷普利也来参加酒会了。汤姆觉得这次来的真不是时候。而玛吉更是让人无法原谅她的轻佻,居然连一点不担心迪基失踪这种话都能说得出口。汤姆甚至觉得玛吉大口灌着马提尼,是因为这儿的酒水不要钱,好像在他家里就无法畅饮,或是待会儿和格林里夫先生吃晚饭时,汤姆也不会多买几瓶。

汤姆小口啜吸着手中的酒,尽量待在远离玛吉的地方。遇到有人问起时,他只说他是迪基·格林里夫的朋友,和玛吉仅仅是认识而已。

“舍伍德小姐正在我家做客。”他尴尬地笑道。

“格林里夫先生去哪了?你怎么不带他过来。”马洛夫先生魁梧得像一头大象,侧着身子说话,手里拿着香槟杯子,盛着满满一杯曼哈顿鸡尾酒。他穿着一身颜色扎眼的英国格子呢西装,这种款式一定是英国人在很不心甘情愿的情况下,给鲁迪·马洛夫这样的美国人做的。

“我想格林里夫先生在休息,”汤姆说,“我们准备晚点和他一起吃饭。”

“噢,”马洛夫道,“你看今晚的报纸了吗?”他问话的表情客气又正式。

“我看了。”汤姆答道。

马洛夫先生点点头,没再说什么。汤姆心想,如果他说没看晚报,不知马洛夫会告诉他什么鸡毛蒜皮的新闻。晚报说,格林里夫先生已经抵达威尼斯,下榻在格里提大酒店。报上没有提美国私人侦探今天来到罗马,或即将要来,这令汤姆怀疑格林里夫先生关于私人侦探的事是编的。这就像人们随口一说的事情,或者是他自己凭空想象出来的恐惧,没有丝毫事实依据,再过几周,他会为自己当初对这种事信以为真感到羞愧。例如他曾以为迪基和玛吉在蒙吉贝洛发生过关系,或差一点发生关系;又比如他害怕如果自己继续扮演迪基的角色,二月份发生的假签名事件会暴露他,把他毁了,结果什么也没发生,一切安然无恙。最新传来的消息是,美国那边十位专家中有七位表示签名不是假的。如果当初不是他心中臆想出的恐惧占了上风,他就可以再签一张美国银行寄来的汇款单,并且将迪基·格林里夫这个角色一直扮演下去。汤姆用手托着下巴,心不在焉地听着马洛夫先生说话,后者竭力用故作聪明、煞有介事的腔调,描述他上午在穆拉诺岛和布拉诺岛的历险。汤姆托着下巴,皱着眉头,一边听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关于私家侦探要来的事,在被证明是假消息之前,他应该姑且相信格林里夫先生的话,但绝不能因此方寸大乱,或在瞬间流露出恐惧。

汤姆敷衍地应付马洛夫先生几句,马洛夫先生傻呵呵地笑着转身走了。汤姆用鄙视的眼神目视马洛夫魁梧的背影,意识到自己刚才一直很失礼,现在也谈不上客气,他应该打起精神,因为和这帮捣鼓瓶瓶罐罐、烟灰缸之类二流古董的交易商打交道时,做到彬彬有礼也是一名绅士的分内之事。汤姆见过他们把样品散放在置衣间床上的样子。不过他们确实令汤姆想起当年在纽约时想极力摆脱的那些人,这也正是他不愿和这些人周旋,想逃之夭夭的原因。

再怎么说,玛吉是他留在这里的理由,也可以说是唯一的理由。他在内心责怪她。汤姆又呷了一口马提尼,抬头看着天花板,心想过上几个月,他的神经、他的耐心都会经受磨炼,再和这种人相处,也能忍受了。至少和离开纽约时相比,他已经进步多了,今后还会更进步的。他仰望着天花板,心里盘算着去希腊玩,从威尼斯乘船出发,经过亚得里亚海和爱奥尼亚海,到克里特岛。这是他今年夏天的计划。就选在六月。六月,多么甜蜜温柔的字眼。晴朗、慵懒、阳光普照。可惜他的幻想只持续了几秒钟。这群美国人喧嚣、刺耳的嗓音不断朝他耳朵里灌,像爪子一样挠他肩膀和后背的神经。他不由自主地离开站立的地方,朝玛吉走去。酒会上除玛吉外,只有两个女人,都是可怕的美国商人的悍妻,玛吉怎么说也比她们长得强一些,但玛吉的嗓音更难听,和她们一个类型,只是更难听。

汤姆想劝玛吉一起告辞,但话到嘴边却没说出口,因为在酒会上,男士主动提议离开,实在有些不可思议。于是他闭口不言,只是面带微笑地加入到玛吉的谈话圈子。旁人又给他的杯子续了酒。玛吉正在谈论蒙吉贝洛的生活,还有她写的书。有三个老男人似乎被她迷住了,他们都已经两鬓灰白,满脸皱纹,有些秃顶。

几分钟后,当玛吉自己提出告辞时,马洛夫和他这帮狐朋狗友竭力挽留她和汤姆。他们都有点喝醉了,坚持邀请玛吉和汤姆留下来吃晚餐,并把格林里夫先生叫来。

“来威尼斯干什么——就是图个痛快!”马洛夫先生傻乎乎地说,趁着挽留玛吉之机,故意将她揽入怀里,在她身上乱摸一番。汤姆想幸亏刚才没有吃东西,否则看到这一幕会全吐出来。“格林里夫先生的电话是多少?快给他打电话!”马洛夫先生挤开人群,朝电话走去。

“我想我们还是赶紧离开这里!”汤姆厉声对玛吉耳语道。他用力紧拽着她的胳膊肘,朝门口走去,两人边走边向众人微笑着点头致意,和他们道别。

“出了什么事吗?”他们走到外面的廊厅时,玛吉问汤姆。

“没出什么事。我只是觉得酒会有点变了味。”汤姆说话时故意带着笑容,想要显得轻松些。玛吉虽说有点醉意,但还是能看出来汤姆有心事。他都出汗了。汤姆额头上汗津津的,他用手拭去汗水。“这帮人让我厌烦,”他说,“总是在谈迪基,我们和他们又不熟,我不想和他们聊这种事,他们令我恶心。”

“真是怪事,怎么没有一个人和我谈迪基,连他的名字都没提。我觉得今晚的派对比昨天在彼得家的聚会要好。”

汤姆只是抬头走路,并未答话。这些人正是他鄙夷的阶层,可干嘛要和玛吉说呢,她不也是这个阶层的一员吗?

他们去酒店看望格林里夫先生。现在离晚餐时间还早,于是他们去格里提大酒店附近一家咖啡馆先喝点开胃酒。汤姆为了弥补刚才在派对上的情绪失控,用餐时特意表现得心情愉快,谈笑风生。格林里夫先生情绪也不错。他刚和妻子通过电话,觉得妻子精神好多了。在过去的十天里,她的医生给她尝试了一种新的注射方案,格林里夫先生说,她的反应好像比以前要更好些。

这顿饭吃得很平静,其间汤姆讲了一个温和优雅的笑话,把玛吉逗得哈哈大笑。结账时格林里夫先生坚持买单,并直接返回酒店,因为他说状态还没完全恢复。进餐时格林里夫先生经过斟酌才点了一份意大利面,而且没有吃沙拉,说明他还是有点水土不服,汤姆本想向他推荐一种效果良好的药,在本地任何药房都有售,但格林里夫先生不是那种能给他提这种建议的人,哪怕只有他们两人在场,汤姆也说不出口。

格林里夫先生说他明天就回罗马,汤姆允诺明天九点左右给他打电话,看他坐哪一班火车。玛吉明天和格林里夫先生一起回罗马,她说坐哪趟车都可以。汤姆和玛吉陪格林里夫先生步行回格里提大酒店。格林里夫先生绷着他那张企业家的脸,戴着一顶灰色霍姆堡毡帽,走在路上,浑身一股麦迪逊大街味儿,走在威尼斯狭窄曲折的街道上。到了地方后,他们互道晚安。

“真抱歉没有更多时间陪陪您。”汤姆说。

“我也一样,孩子。后会有期!”格林里夫先生拍拍他的肩膀。

汤姆容光焕发地和玛吉步行回家。一切居然出奇地顺利,他想。一路上玛吉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还咯咯笑着说胸罩的一条肩带断了,必须用一只手托着。汤姆在思考今天下午收到的鲍勃·迪兰西的来信。鲍勃很久以前曾给他寄过一张明信片,后来两人就失去联系。这是他第一次给汤姆写信。他告诉汤姆,几个月前警察就一起个人所得税欺诈案问讯了住在他屋内的所有人。好像是有个造假者利用鲍勃房子的地址来接收支票,而且轻而易举地从邮箱边沿抽走邮差塞进去的信件来获取支票。警察也问了邮差,邮差回忆起信封上收信人的名字叫乔治·麦克艾尔宾。鲍勃觉得这一切太搞笑了。他向汤姆描述了房客们受警方问讯时的反应。现在的谜团是,到底谁拿走了寄给乔治·麦克艾尔宾的信?汤姆收到鲍勃的信后,心总算放了下来。个人所得税欺诈事件在他脑海中一直隐隐不散,因为他知道终究会有一场针对此事的调查。他很高兴现在事情只发展到这一步,并基本到头了。他想警方无论如何也没法将汤姆·雷普利和乔治·麦克艾尔宾联系在一起。何况鲍勃也说了,造假者也没试图兑现这些支票。

到家后,他坐在客厅又读了一遍鲍勃的来信。玛吉上楼整理行装,睡觉了。汤姆也很疲倦,但一想到明天玛吉和格林里夫先生都走了,那种自由感带来的欣喜之情令他简直夜不能寐。他把鞋子脱了,脚搭在沙发上,靠着一个枕头,继续读鲍勃的来信。“警察说有可能是某个外人,时不时过来取信件,因为住他屋子的人,看上去都不像是犯罪分子……”在信里读到这些当年在纽约的熟人,爱德、洛兰,就是那个他出发那天,非要躲在船舱里和他一起走的缺心眼女孩,汤姆心里涌起一种陌生感,一种对他毫无吸引力的陌生感。他们过的是多么乏味暗淡的生活啊,在纽约游荡,进出地铁站,在第三大道的肮脏酒吧里找乐子,看着电视,偶尔腰包鼓一点时,去麦迪逊大道的酒吧或好一点的馆子吃喝一番,这还比不上威尼斯最廉价的路边小餐馆里提供的新鲜蔬菜沙拉,美味的干酪,友善的侍者送来的葡萄美酒。“我真羡慕你现在居然端坐在威尼斯的古老宫殿之上!”鲍勃写道,“你是不是坐过很多次贡多拉?威尼斯的姑娘怎么样?你现在是不是被熏陶得都不想回来跟我们打交道了?你还打算待多久?”

永远,汤姆想。或许他今生都不再回美国了。倒不仅仅是欧洲令他流连忘返,而是像这样的夜晚,无论在这儿还是在罗马,他可以独自一人,这令他很受用。他可以躺在沙发上,翻着地图或旅行指南;或欣赏那些衣服——他自己的和迪基的——用手掌把玩迪基的那些戒指,用手指划过他从古驰专卖店购买的羚羊皮旅行箱。他用一种专门的英国产的皮革敷料,把旅行箱擦得锃亮,不是因为旅行箱旧了,失去光泽,而是为了保养它。他很珍爱这个箱子。他不是一个敝帚自珍的人,只是对少数和他形影不离的物品十分珍惜。这些物品令他获得自尊。它们并不奢华,却质量上乘,上乘的质量代表着热爱。这些物品是他生活的一种提示,告诉他享受这种生活。道理就这么简单。这样不是挺值得吗?至少证明了他的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有很多人知道怎样证明自己的存在,即使他们是有钱人。证明自己存在,不需要很多钱,而需要某种程度的安全感。当初和马克·普里明格住一起时,他就想证明自己存在。他欣赏马克的那些藏品,这也是吸引他住到马克家的原因。只可惜那些东西不属于他,而他四十美元的周薪也无法买什么东西,证明自己的存在。即使他省吃俭用到吝啬的程度,也要把人生最美好的岁月搭进去,才能买到心仪的物品。从迪基那里得到的钱财,可以让他重新拾起当年的人生追求。这笔钱可以让他有闲暇游览希腊,如果他有兴趣的话,也可以收藏一些伊特鲁里亚(1)的陶器(他最近刚读了一本关于这个题材的书,作者是个生活在罗马的美国人),参加并资助一些艺术团体。比如今晚他就可以随心所欲地熬夜读安德烈·马尔罗(2)的作品,因为明天一早不用去上班。他刚买了两卷本马尔罗的《艺术心理学》,正借助一本法语字典,津津有味地读着。他想他还可以小睡片刻,再继续读个痛快,不用顾忌时间有多晚。尽管喝了意式浓缩咖啡,他依然觉得浑身软绵绵的,昏昏欲睡。沙发造型的弧度恰好像一只胳膊,将他的肩膀揽入怀里,比真人胳膊还自然。他决定今晚就睡这里。这个沙发比楼上的沙发舒服多了。过一会儿他上楼取一条毛毯就可以了。

“汤姆?”

他睁开眼睛。玛吉正光着脚下楼来。汤姆坐了起来。玛吉手里拿着他的棕色皮盒。

“我在这里面发现了迪基的戒指。”她气喘吁吁地说。

“哦,是迪基送给我的,要我保管。”汤姆站起身来。

“什么时候给你的?”

“我想是在罗马吧。”他后退一步,踩到自己一只鞋子,顺手将鞋子捡起来,这么做主要是为了故作镇静。

“迪基想干什么?他干嘛要把戒指送给你?”

她一定是想缝胸罩带子,在找针线时发现戒指的,汤姆想。真该死,他当初怎么不把戒指放在其他地方,比如行李箱的衬里?“我也不知道,”汤姆说,“可能是一时心血来潮。你也知道他的为人。他说他如果发生什么意外,这些戒指就给我了。”

玛吉一脸的莫名其妙。“那他当时要去哪儿?”

“去西西里的帕勒莫。”他边说边用双手握着鞋,像是将鞋子的木质后跟作为武器。他脑海里迅速闪出一个念头:用鞋子猛击玛吉,然后从前门把她扔进门口的运河里。他可以说是她踩到滑溜的苔藓上,失足落水。不过汤姆想起来,玛吉水性很好,是不会淹死的。

玛吉低头盯着盒子。“他是要去自杀啊。”

“如果照这么想,确实是这样。这些戒指——他看上去像去寻短见。”

“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这件事?”

“我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他给我戒指后,我怕弄丢了,就把它们收起来,从未想过再看看。”

“他要么自杀了,要么就改名换姓——对吧?”

“是这样的。”汤姆神情悲伤但语气坚定地说道。

“你最好把这件事告诉格林里夫先生。”

“好的。我会告诉格林里夫先生和警方的。”

“这么看来,谜题已经解开了。”玛吉道。

汤姆将手中的鞋子像手套那样扭绞,但仍保持刚才的姿势,因为玛吉还在盯着他,虽然眼神很怪异。她还在琢磨这件事。她是故意在骗他吗?她会从这件事中推测出真相吗?

玛吉诚挚地说,“实在难以想象迪基连这些戒指都不要了。”汤姆明白过来她还没参透真相,她的思路在另外一条道上跑。

他松了口气,软绵绵地跌坐在沙发上,假装穿鞋子。“是啊。”他机械地附和道。

“如果不是太晚了,我恨不得现在就给格林里夫先生打电话。他很可能已经睡了,如果我跟他说这件事,他会失眠的。”

由于手指绵软无力,汤姆不得不费力地将另一只鞋穿上。他绞尽脑汁想找点话来说,“对不起,这件事我没早点说,”他深吸一口气,“我以为这不过是——”

“都这个时候了,格林里夫先生还请私人侦探过来,是不是有点可笑?”玛吉的声音有些颤抖。

汤姆看着她。她快要哭了。汤姆明白,这是她第一次正视迪基可能死了,这回大概是真的了。汤姆缓缓地朝她走过去。“对不起,玛吉。很抱歉戒指的事没早告诉你。”他搂住她。由于玛吉靠着他,他只能做出这个动作。他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估计就是那个斯特拉迪瓦里斯牌香水。“其实这也是我认定他自杀的一个原因——至少有这种可能性。”

“是啊。”她的声音近似哀鸣。

其实她没有哭泣,只是靠在他身上,僵硬地低着头。这样子就像刚得知某人的死讯似的,汤姆想。她确实听到了噩耗。

“来一杯白兰地怎么样?”他温柔地说道。

“不了。”

“来,坐沙发上吧。”他领着她朝沙发走去。

玛吉坐到沙发上,汤姆到房间另一边去取白兰地,倒进两个小酒杯里。待他转过身来,却发现玛吉不见了,只看见她罩衣的下摆和一双光脚消失在楼梯口。

她想一个人待着,汤姆想。他本想拿一杯白兰地给她送上去,继而又打消了这个主意。白兰地对她估计也不起作用。他能理解玛吉现在的心情。他面色凝重地将白兰地端回酒柜,原打算只倒一杯回酒瓶,结果却将两杯都倒进去了,再将酒瓶放回柜子里。

他又坐回沙发上,伸直一条腿,脚悬空着,虚弱得连脱鞋子的力气都没有。他突然想起来,这种虚弱感就和杀死米尔斯以及在圣雷莫除掉迪基后的感觉很像。他刚才差点又开杀戒!他想起刚才脑海里那个冷酷的念头:用鞋跟将玛吉打得失去知觉,不必打得皮开肉绽,熄灭灯后将她从前门拖出房子,这样不会有人看见。他再临时编一套说辞,就说她滑了一跤,他以为她能游回来,就没有跳下去救她或喊人来帮助,他甚至连事后和格林里夫先生见面时的具体说辞都想好了,格林里夫先生一定惊得目瞪口呆,而他也会表现得很震惊,但仅仅是表面上的罢了。他的内心会和杀死米尔斯后一样镇定冷静,因为他的解释无懈可击;圣雷莫那件事也是如此。他的故事编得非常好,因为是精心杜撰出来的,就连他自己都快要相信了。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我站在台阶上朝她喊,心想她能随时上来,或许是和我恶作剧……不过我也不知道她是否受伤了,片刻之前她还开心地站在那里……”想着想着,他紧张起来。这声音像留声机一样在他脑海回响,画面情节活像正在他家客厅上演的一幕短剧,他无法喊停。他仿佛看见自己和意大利警察、格林里夫先生站在通往前厅的大门旁,能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的动作,听见自己的话。别人也被他说服了。

其实真正令他恐惧的不是和警方的对话,或臆想自己杀了玛吉(他知道自己没有杀她),而是想到自己拿着鞋子站在玛吉面前,居然还敢冷静清楚地设想如何杀死她。这种事他已经做过两次。那两次都成了事实,不是想象。他可以说做这些事并非出于他的本意,但他最后确实做了。他不想成为杀人犯,有时他甚至都忘了自己杀过人,但也有些时候,比如像现在,他是注定无法忘记的。今晚他在想身外之物的意义和为什么喜欢住在欧洲时,确实曾一度忘记了杀人的事。

他侧身蜷缩着,脚收回来搭在沙发上,浑身还在出冷汗,瑟瑟发抖。他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明天见到格林里夫先生时,他会不会脱口而出玛吉掉进运河,他边拼命叫喊边跳进河里救她,却怎么也找不到她?如果玛吉当时就站在他们身边,他会不会还这样胡言乱语,像个疯子一样暴露自己?

明天无论如何他要面见格林里夫先生,把戒指的事情和他讲清楚。他要把今晚和玛吉讲的这番话向格林里夫先生重复一遍。不但如此,他还要添油加醋,让事情听起来更逼真。他开始构思。他的思绪冷静下来。他设想在罗马某个酒店的房间里,迪基和他站在那里说话,迪基说着说着就把戒指摘下来递给他。迪基说:“你最好别跟任何人说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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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现在存在于意大利中部的古代城邦国家。

(2) 法国小说家,艺术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