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汤姆就被砰砰的敲门声叫醒。他抓起晨袍下了楼。送来一封电报。他又不得不回楼上取小费给送电报的人。他站在冰冷的客厅读电报。

改变主意。愿面见汝。

上午十一时四十五分到。

H·格林里夫

汤姆战栗着。这早在预料之中,他想,但没想到他终究还是来了。他感到恐惧。还是这个揭盖子的时候让他害怕?此时天色尚早,客厅显得晦暗阴森。那个“汝”字,给电报增添了一丝诡异的古意。意大利电报里排字错误较多,读起来往往更搞笑。如果电报里署名不是“H”,而是“R”或“D”,不知汤姆会有什么感觉?

他跑上楼,钻回温暖的床上,想睡个回笼觉,但脑子里一直在想,万一玛吉过来敲门怎么办,因为她很可能听见了刚才巨大的敲门声。不过他最后认定,她睡得很死,没有听见。他设想在门口迎接格林里夫先生,和他紧紧地握手,想象格林里夫先生会问什么问题,可是无奈脑子现在浑浑噩噩,疲惫不堪,让他感到恐惧难受。一方面,他现在太困了,理不出问题和答案;另一方面,他因为心里紧张又睡不着。他想起来煮咖啡,同时叫醒玛吉,这样可以有个人说说话。可是一想到走进玛吉的房间,看到那些内衣、吊袜腰带四处散放,他就受不了。他绝对受不了。

结果是玛吉叫他起床。她告诉汤姆,她在楼下已经煮好了咖啡。

“你怎么看?”汤姆咧着嘴笑道,“今天早晨我收到格林里夫先生的电报,他中午就到。”

“他要过来?你是什么时候收到电报的?”

“今天清晨,如果我当时不是做梦的话。”汤姆找到电报。“在这儿。”

玛吉看了电报。“愿面见汝,”她笑着说,“那好啊。我希望他这次来能有收获。你是下来喝,还是我把咖啡给你端上来?”

“我下来吧。”汤姆边说边穿上晨袍。

玛吉已经穿戴整齐,她下身穿一条宽松的黑色灯芯绒便裤,上身穿一件罩衫。这条裤子剪裁得非常合身,应该是定做的,汤姆想,和她葫芦般的体型简直是绝配。他俩这顿咖啡一直喝到十点钟,安娜和乌戈带着牛奶、面包卷和晨报来了。然后他们又煮了一些咖啡和热牛奶,一起坐在客厅。今天上午的晨报上没有关于迪基和米尔斯案的消息。有时如果晨报没有报道,晚报就会有,哪怕没有新的消息,也要提醒读者别忘了迪基还是没找到,米尔斯案也还没破。

十一点四十五分,玛吉和汤姆去火车站接格林里夫先生。天又下起雨来,伴着冷风,雨滴打在脸上像冻雨。他们站在火车站的候车厅,目视旅客从大门出来。格林里夫先生终于出来了,他神情严峻,面色发灰。玛吉冲上前去,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他对玛吉笑了笑。

“你好啊,汤姆!”他的声音很真挚,并伸出手来。“你怎么样?”

“我很好,先生。您怎么样?”

格林里夫先生只带了一个行李箱,却仍然雇了一个脚夫提着它。脚夫提着箱子,跟他们一起坐上摩托艇,虽然汤姆说他可以帮格林里夫先生提,也不费什么事。汤姆提议直接去他的住处,但格林里夫先生坚持先去酒店安顿下来。

“我办完住宿登记后,马上就过来。我打算去住格里提大酒店。那儿离你住处近吗?”格林里夫先生问。

“不太近,不过您可以步行去圣马可广场,然后乘贡多拉去我住处,”汤姆说,“如果您去酒店只是办入住手续,我们可以陪您去,然后中午一起吃饭——除非您想单独和玛吉聊一会儿。”他又变回了那个谦退隐忍的雷普利。

“我来这儿主要想和你聊聊!”格林里夫先生说。

“有新消息吗?”玛吉问。

格林里夫先生摇摇头。他向摩托艇窗外看,目光紧张,心不在焉,好像这个陌生的城市让他不得不看,但又没什么值得一看。对于汤姆共进午餐的提议,他没有接茬。汤姆交叠起胳膊,脸上摆出愉悦的表情,也不再主动说话,反正摩托艇的发动机轰鸣声很大。格林里夫先生和玛吉闲聊着他们在罗马的熟人。汤姆判断玛吉和格林里夫先生相处很融洽,虽然玛吉说在罗马之前,她并不认识格林里夫先生。

中午他们去位于格里提大酒店和里阿尔托桥之间一家朴素的餐馆用餐。餐馆的特色菜是海鲜。他们把活的海鲜直接摆放在店内的长条柜台上。其中一个盘子盛的是各种各样的紫色小章鱼,迪基当年最爱吃这个,他们走过时,汤姆对着盘子向玛吉示意道,“真遗憾迪基现在没法享用这些美食。”

玛吉笑得很灿烂。每次要吃饭时,她都很兴奋。

用餐时,格林里夫先生的话多一些了,但还是沉着脸,而且说话时还是环顾四周,好像在盼着迪基随时走进来。没有,警方到现在也没找到能称为线索的东西,他说道,他已经请了一名美国私家侦探过来帮忙廓清迷雾。

听了这话,汤姆倒吸一口凉气——一直以来他心里都隐隐有个疑虑,或者说是幻觉,觉得美国侦探比意大利人更能干——但随即他又觉得即使来了,也无济于事,而玛吉显然也被这个问题戳中,因为她笑容顿失,面无表情。

“这或许是个不错的主意。”汤姆说。

“你觉得意大利警察厉害吗?”格林里夫先生问汤姆。

“呃,我觉得还可以,”汤姆答道,“他们有他们的优势,会说意大利语,可以到处去调查他们觉得有嫌疑的人。您请的侦探会说意大利语吗?”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格林里夫先生惶恐地说,好像这是个他本该考虑却疏忽的问题。“这名侦探名叫麦卡隆,据说口碑很好。”

他很可能不会说意大利语,汤姆想。“那他什么时候来?”

“不是明天就是后天。如果他明天能到,我就去罗马和他见面。”格林里夫先生吃完了帕尔马干酪小牛肉。他吃得不多。

“汤姆住的房子很漂亮!”玛吉边说边开始吃她的七层朗姆酒蛋糕。

汤姆朝她望了一眼,淡然一笑。

真正的交锋很可能要等回他住处之后,汤姆想,只剩他和格林里夫先生两人时。他知道格林里夫先生想和他单独谈,所以他建议就在这儿喝咖啡,免得玛吉说回去喝。玛吉喜欢他的咖啡滤壶煮出来的咖啡。不过即便这样,回来后玛吉还是在客厅陪着汤姆和格林里夫先生待了半个钟头。玛吉这个人有些不识趣,汤姆想。最后还是汤姆朝她挤眉弄眼,并朝楼梯望去,她才领会汤姆的意思,用手捂着嘴,说困了,要上楼打个盹。她这个人还是和以往一样,是个没心没肺的乐天派。吃午餐时,她和格林里夫先生说话的神态,就好像迪基肯定没有死,格林里夫先生根本无需为此事担心,担心反而对消化不好。她估计还在做梦有朝一日能成为格林里夫先生的儿媳呢,汤姆想。

格林里夫先生站起身,两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在地板上走来走去,像是一名主管正要向速记员口述一封信。汤姆注意到,他对这栋豪宅根本就没有评价,估计看都没看。

“唉,汤姆,”他叹了口气,“现在这个结局真奇特,对不对?”

“结局?”

“嗯,你在欧洲住下来了,而理查德——”

“说不定他已经回美国了。”汤姆故作轻松地说道。

“不,那是不可能的。美国的移民部门现在查得很严。”格林里夫先生继续在屋内踱步,并没有看汤姆。“讲真话,你觉得他现在会在哪里?”

“呃,格林里夫先生,我觉得他可能会藏在意大利——如果他不找需要身份登记的旅馆,那将会是很容易的事。”

“意大利有不需要登记的旅馆吗?”

“正式的旅馆一般都要登记身份,但像迪基这样对意大利非常熟悉的人总能想到办法。其实在意大利南方,只要私下给小客栈老板一点钱,哪怕老板知道他就是理查德·格林里夫也没事。”

“你真觉得他会这么做吗?”格林里夫先生突然盯着他,汤姆在他脸上又看到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种愁苦的表情。

“不,我只是说有这种可能。我现在也只能这么说了。”他停顿片刻,“对不起,格林里夫先生,还有一种可能性是迪基已经死了。”

格林里夫先生表情没有变化。“因为你在罗马所说的抑郁症吗?他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迪基总是很抑郁。”汤姆皱眉道,“米尔斯的事情对他打击很大。他是那种极其讨厌被曝光的人,尤其和暴力案件沾边的曝光。”汤姆舔了舔嘴唇。他真的在费尽心机地说这些话。“他确实说过,如果再发生一件倒霉事,他就真要疯了。他确实也束手无策。而且我第一次发现他对绘画失去兴趣,或许只是暂时的,但此前我一直以为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动摇不了迪基对绘画的热情。”

“他真的这么看重绘画吗?”

“是的,他很热爱绘画。”汤姆语气肯定地说。

格林里夫先生将目光再次转向天花板,手背在身后。“遗憾的是,我们现在找不到那个迪马西奥先生。他或许知道一些事。我觉得理查德和他一起去西西里了。”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汤姆说。他心里明白,这件事格林里夫先生肯定是听玛吉说的。

“如果真有迪马西奥这个人的话,那他现在也失踪了。我倾向于认为,迪马西奥这个人是迪基杜撰的,目的是想让我相信他正在学画画。而且警方在各种身份目录里,也没找到叫迪马西奥的画家。”

“我从未见过迪马西奥,”汤姆说,“迪基提到过他几次。我从未怀疑过他的身份,我的意思是,怀疑过真有这个人。”说到这里,他笑了。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再发生一件倒霉事’,他还遇到什么事情了?”

“呃,当时在罗马我不知道。但现在回想起来,我明白他的意思了。警察肯定问过他关于圣雷莫沉船的事。他们没告诉您吗?”

“没有。”

“警察在圣雷莫发现一艘船,被人凿沉了。据说船失踪的那天,迪基和我也在圣雷莫,而且我们也划过同类型的船,就是那种供租赁用的小摩托艇。船被凿沉了,上面有些污迹,警方觉得像是血迹。他们发现沉船事件正好在米尔斯案之后不久,当时他们没和我联系上,我正在外面旅游。他们找到迪基,问我在哪里。我现在反应过来了,迪基当时一定以为,警察怀疑他杀了我!”汤姆大笑着说道。

“我的天呐!”

“我只知道这些,因为一个警长数周前来威尼斯就这件事问过我。他说他之前已经问过迪基了。奇怪的是,我当时并不知道警察在找我——虽说不是很投入,但却一直在找——直到来威尼斯看报纸才知道这件事。于是我去当地警察局表明了身份。”汤姆还带着微笑。他几天前刚下定决心,如果见到格林里夫先生,不管他听没听说过圣雷莫沉船事件,他都要说出这件事,这总比格林里夫先生从警方那里知道要好一些,况且警方还会告诉格林里夫先生自己曾和迪基在罗马待过一段时间,而在这段时间他理应知道警方正在找他。再说,这和他声称的迪基心情抑郁刚好能对上号。

“我不是太明白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格林里夫先生说。他坐在沙发上聚精会神地听汤姆说。

“现在这一切都已经烟消云散了,因为我和迪基都还活着。我跟您说这事的意思是,迪基知道警察找我这件事,因为他们向他打听过我的行踪。警察第一次问他时,他不一定确切知道我在哪里,但他肯定知道我还在意大利。可后来我去罗马看他,他却没有告诉警察和我见过面。他不想表现得那么积极配合,他对这种事毫无兴趣。玛吉在罗马的酒店里告诉我,迪基要去和警察见面,我才知道这事。他的态度就是,让警察自己找,他不想主动去告诉警察我的下落。”

格林里夫先生不住地摇头,是那种慈父式、稍显不耐烦的摇头,仿佛他早就明白这就是典型的迪基式作风。

“我想这就是那个晚上他说‘再发生一件倒霉事’的意思。后来我去威尼斯警察局时,有点尴尬。警察可能觉得我是个糊涂蛋,居然不知道他们在找我。可事实是,我的确不知道。”

“嗯,嗯。”格林里夫先生敷衍地听着。

汤姆起身去拿白兰地。

“我恐怕不能同意你关于迪基会自杀的分析。”格林里夫先生说。

“玛吉也不同意这种看法。我只是说,这也是一种可能性。我也不觉得这是最大一种可能。”

“你不觉得?那你觉得最大可能会是什么?”

“他躲起来了,”汤姆说,“给您来点白兰地怎么样?我想这房子肯定比美国的冷。”

“确实冷。”格林里夫先生接过杯子。

“您知道,他有可能在意大利周围的好几个国家,”汤姆说,“他回那不勒斯后,可能会去希腊、法国或其他地方,因为人们只是最近才开始追查他的下落。”

“我知道,我知道。”格林里夫先生疲惫地说。

* * *

(1) H和D是迪基的首字母缩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