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七点左右从彼得·史密斯-金斯利家给格林里夫先生打了个电话。格林里夫先生的语气比汤姆预料得要更友善一些。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可怜,巴不得汤姆能给他多提供点有关迪基的零碎消息。彼得、玛吉还有弗朗切提斯兄弟——他们是汤姆新认识的、来自的里雅斯特一对讨人喜欢的兄弟——都躲在隔壁房间一字一句地听着,因此汤姆觉得自己表现得肯定比独处时要更好。

“我已经把知道的全告诉玛吉了,”他在电话里说,“所以我现在如果有说漏的,她可以补充。我感到遗憾的是,无法提供一些真正有价值的、对警方破案有帮助的信息。”

“这帮警察!”格林里夫先生粗声粗气地嚷道,“我现在都觉得理查德会不会已经死了。意大利警方可能因为某种缘故,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他们的表现很业余,像一群假扮侦探的老太太。”

格林里夫先生直率地推测迪基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令汤姆颇为震惊。“您觉得迪基可能会自杀吗,格林里夫先生?”汤姆平静地问道。

格林里夫先生叹了口气。“我也说不好,我只是觉得有这种可能性。我一直觉得我儿子这个人没定性,汤姆。”

“我的看法恐怕和您一致,”汤姆说,“您想和玛吉说话吗?她就在隔壁房间。”

“不,不说了,谢谢。她什么时候回罗马?”

“我记得她说准备明天回去。如果您想来威尼斯,哪怕只是散散心,欢迎您来我这里住。”

但是格林里夫先生婉拒了汤姆的邀请。汤姆意识到,再劝也没有用。这有点像主动给自己找麻烦,可他又忍不住。格林里夫先生谢谢他打电话来,并礼貌地道了一声晚安。

汤姆回到另一个房间。“罗马那边没有什么新消息。”他沮丧地对屋子里的人说。

“噢。”彼得一脸失望。

“这是电话费,彼得。”汤姆将一千二百里拉放在钢琴盖上。“十分感谢!”

“我有个想法,”佩特罗·弗朗切提斯用他的英式口音英语说道,“会不会是,迪基·格林里夫和一个那不勒斯渔夫或罗马的香烟贩子互换护照,这样他就能过上孜孜以求的宁静生活。后来持迪基护照的那个家伙发现自己在签名造假方面没有想象的那么在行,于是不得不突然消失匿迹,避避风头。所以警方应该找拿不出正确身份证明的人,进而查清此人的真实姓名,最后顺藤摸瓜找到迪基·格林里夫。”

众人听到这番奇谈怪论都大笑起来,汤姆尤其笑得最响。

“这个推论的问题在于,”汤姆说,“许多认识迪基的人,在一月份和二月份都见过他——”

“谁见过他?”佩特罗用他那意大利式挑衅的口吻打断汤姆,由于他是用英语说的,挑衅意味更是加倍。

“我就见过他,我算一个。况且,根据银行的说法,伪造签名早在十二月份就发生了。”

“这也不失为一种推断。”玛吉咂着嘴道,她喝着第三杯,在酒劲作用下乐陶陶的,懒洋洋地靠在彼得的躺椅上。“很符合迪基的行事风格。他很可能在离开帕勒莫后着手干的,就在银行假签名事件之后。我一点也不相信那些是假签名。我觉得迪基变了很多,笔迹变了也很正常。”

“我也是这么想,”汤姆说,“对于伪造签名,银行意见也不一致。美国那边发现疑点,那不勒斯这边就顺水推舟。美国人要是不说的话,那不勒斯的银行永远发现不了。”

“不知道今晚的报纸会有什么新的消息?”彼得颇有兴致地问道,边说边套上他刚才可能因为穿着不舒服而半脱的鞋子,这鞋子外形也像拖鞋。“我现在就出去买报纸吧。”

弗朗切提斯两兄弟中的一个自告奋勇,主动冲出去买报纸。洛伦佐·弗朗切提斯穿了一件粉红色带刺绣的西装马甲,正宗英伦范儿,外面是英国产的西装,脚穿英式厚底皮鞋。他的兄弟装束和他差不多。而彼得正好相反,从头到脚全是意大利式打扮。汤姆早就发现,无论在派对还是在剧院,穿英国式服装的肯定是意大利人,而穿意大利服装的肯定是英国人。

洛伦佐买报纸回来时,又陆续来了几位客人——两个意大利人,两个美国人。大家传阅报纸,针对今天的新闻,又交换意见,讨论一番,谈兴更浓,推断也更愚蠢。今天的新闻是,迪基在蒙吉贝洛的房子卖给了一个美国人,价格是他当初购买时的两倍。房款暂时由那不勒斯一家银行掌管,直到迪基本人来认领。

这家报纸还配了一幅漫画,一个男的跪在地上,朝写字台下面看。他的妻子问,“是领扣掉了吗?”而他回答道,“不,我是在找迪基·格林里夫!”

汤姆听说,在罗马,有的音乐厅也把寻找格林里夫作为桥段,编进小短剧里。

一位刚进门的美国人,叫鲁迪什么的,邀请汤姆和玛吉明天去他住的酒店参加一场鸡尾酒会。汤姆本想婉拒,玛吉却说乐意前往。汤姆没料到她明天还会在这里,因为午餐时,她曾说准备离开。参加那个酒会对他有致命的威胁,汤姆想。鲁迪是个大嗓门的莽汉,衣着花哨,自称是古董交易商。汤姆设法带玛吉离开了彼得的房子,免得她接受更多的邀请。否则她会在这里没完没了地一直待下去。

汤姆请玛吉吃的晚餐共五道菜,吃了很长时间。其间玛吉处于微醺状态,让汤姆很是恼火。不过他还是强忍着,对玛吉善意地回应着。他觉得自己像一只无助的青蛙,被电针每刺一下,就抽搐一下。玛吉扔个球,他就跑去捡起来,玩弄一会儿。他尽说的都是些无用的废话,比如“或许迪基突然在绘画中找到了自我,他像高更那样去了南太平洋某个小岛”。这类话让他自己都觉得作呕。玛吉则会对迪基和南太平洋岛屿浮想联翩一番,伴着懒洋洋的手势。最要命的时刻就要来了,汤姆想:贡多拉之旅。坐贡多拉时,她如果把手放在水里荡来荡去,真恨不得来一条鲨鱼把它们都咬掉。他还点了一份甜点,但已经没肚子装了,可玛吉把甜点全吃光了。

玛吉当然想坐私人贡多拉,而不是像轮渡那样的大贡多拉,能一次将十多个人从圣马可广场载到圣马利亚教堂前的台阶上。于是他们租了一辆私人贡多拉。现在是凌晨一点半。汤姆因为喝多了咖啡,嘴里有点泛苦味,心脏像鸟的翅膀一样扑腾直跳。他觉得自己得到天亮才能睡着。他现在精疲力竭,像玛吉那样慵懒地靠在贡多拉座位上,同时小心翼翼地不让大腿碰到玛吉的腿。玛吉还处在亢奋状态,正自顾自地大谈威尼斯的日出,显然她以前看过威尼斯日出。小船轻轻地摇晃,加上船夫有节奏地划桨,让汤姆微微有些恶心。从圣马可船泊处到圣马利亚教堂前的台阶,这一大片水域在汤姆看起来似乎茫茫无际。

石阶现在被水没得只剩最上面两级,河水刚好冲刷到第三级台阶表面,把苔藓冲得四散开来,看着叫人恶心。汤姆机械地付完船费,站在大门前,突然发觉自己没带钥匙。他环顾四周,想看看能不能从什么地方翻进去,可是站在台阶上,他连窗台都够不着。还没等他开口,玛吉放声大笑起来。

“原来你没带钥匙!站在台阶上,四周是汹涌的河水,你居然没带钥匙!”

汤姆勉强挤出笑容。该死的,他怎么没想起来将那两把一尺多长,像两把左轮手枪一样重的钥匙带在身上?他转过身,对着贡多拉船夫大喊,叫他回来。

“啊!”船夫在水上咯咯笑着,“抱歉,先生,我要回圣马可!我有个约会!”他继续划着船。

“我们没带钥匙!”汤姆用意大利语朝他喊道。

“对不起,先生!”贡多拉船夫回应道,“你们再雇一艘吧!”

玛吉又笑了。“噢,又一艘贡多拉来接我们!难道不是一件美事吗?”她踮着脚站着。

这个夜晚一点也不美妙。天气阴冷,还下起了毛毛细雨。汤姆盼望能来一辆大贡多拉轮渡,却没看到。他只看见一艘摩托艇驶向圣马可码头。摩托艇不大可能特地来接他们,但汤姆还是朝摩托艇大喊。灯火通明、满载游客的摩托艇闷头前行,停靠在横跨运河的木码头旁。玛吉双臂抱膝,坐在最上级台阶,无所事事。最后一艘像渔船的低船身摩托艇减速驶来,船上的人用意大利语喊道:“锁在门外啦?”

“我们忘带钥匙了!”玛吉乐呵呵地说。

不过她不想坐船。她说她要在石阶上坐着,等汤姆转个弯去开临后街的门。汤姆说,那样至少得等十五分钟,她很可能会冻感冒。她听了这才上了摩托艇。意大利船主把他们送到最近的圣马利亚教堂的石阶上。他不收任何费用,但接受了汤姆没抽完的一包美国烟。不知道为什么,这天晚上和玛吉一起走过圣斯皮里迪奥内小径,汤姆比独自一人时更加感到恐惧。当然玛吉一点也没有受到影响,一路上说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