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八点不到,汤姆就出门买了一份报纸。什么相关新闻也没有。人们可能好多天也不会发现他,汤姆想。不大可能有人会去他弃尸的那个无名残墓附近转悠。汤姆心理上对自身安全不太担心,生理上却非常难受。他宿醉,是那种可怕的、阵阵袭来的宿醉。这种感觉令他做任何事情都半途停下来,甚至连刷牙的时候都要停下来看看他的火车票,到底是十点半还是十点四十五发车。是十点半发车。

九点时他已经一切就绪,穿戴整齐,大衣和雨衣也摆在床上。他甚至还告诉布菲太太,他要出门至少三周,甚至更长时间。汤姆觉得,布菲太太举止正常,也没有提到昨天来访的那位美国客人。汤姆试图想找点和昨天弗雷迪问话有关的话题来探探布菲太太的底,但又实在想不出什么可谈的,于是决定作罢,让一切顺其自然。反正现在一切都好。汤姆想从宿醉中摆脱出来,恢复神志,因为他最多只喝了三杯马提尼和三杯佩诺茴香酒。现在的宿醉主要是心理作用,因为他想装作昨天和弗雷迪喝得酩酊大醉,所以才有宿醉的感觉。虽然现在不需要他继续假装下去,但他还是不自觉地继续在装。

电话铃响了。汤姆拿起话筒,阴沉地说道,“喂。”

“格林里夫先生吗?”一个意大利人的声音传过来。

“是我。”

“这里是第八十三警局。您是不是有个美国朋友叫弗莱德-德里克·米-莱斯?”

“弗雷德里克·米尔斯?是的。”汤姆说。

电话那边用急促、紧张的声音告诉他,弗莱德-德里克·米-莱斯的尸体今天上午在亚壁古道被发现。米-莱斯先生昨天曾拜访过他,有没有这回事?

“是的,确有此事。”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中午时分过来的——大约五六点钟走的,我不是很确定。”

“您能拨冗回答一些问题吗?……不,不用您来警局。我们派人去您家。今天上午十一点钟方便吗?”

“如果可以的话,我很乐意配合,”汤姆用应对这种场合恰如其分的兴奋语调回答道,“不过问话的人能不能现在过来?因为我十点钟必须出门。”

对方咕哝一声,表示不一定能赶过去,但会尽力早点过去。如果他们十点前没到的话,请他务必先不要出门。

“好吧。”汤姆勉强表示同意,挂上电话。

真该死!这样一来,他就会错过火车和轮船了。他现在只想出去,离开罗马,离开他的住处。他把要和警察说的话又过了一遍。其实非常简单,他都练烦了。就是把实际情况胡扯一通。他们在一起喝酒,弗雷迪告诉他在科蒂纳怎么玩的。他们聊了许多事,然后弗雷迪就走了。走的时候,弗雷迪有点喝多了,但是兴致很好。他不知道弗雷迪离开后去了哪里。他猜弗雷迪晚上还有一个约会。

汤姆走进卧室,往画架上放上一张他几天前开始画的画布。调色板上的颜料还是湿的,因为他把调色板放在厨房一个装了水的平底锅里保湿。他又加了点白色和蓝色颜料,开始继续画灰蓝色的天空。整幅画作还是延续迪基褐红和洁白的风格——景致就是窗外罗马的屋顶和墙壁;只有天空例外,因为冬季罗马的天空阴沉沉的,就连迪基也只好把天空画成灰蓝色,而不是蓝色。汤姆对着画作做蹙眉状,这也是迪基绘画时常见的神态。

电话铃声又响了。“真该死!”汤姆咕哝着,走过去接。“喂!”

“喂!是法斯多!”电话那头说,“怎么样了?”接着传来一阵熟悉的、爽朗的年轻人笑声。

“哦,法斯多!我很好,谢谢!抱歉,”汤姆继续用迪基那心不在焉的声音笑着说,“我正在用功画画——真用功。”汤姆现在用的声调是精心设计过的,既像刚失去挚友后迪基的声音,又像某个普通上午正沉湎于绘画中的迪基的声音。

“你能不能出来吃午餐?”法斯多问,“我坐下午四点十五分的火车去米兰。”

汤姆装作像迪基那样叹口气,说道,“我正要出发去那不勒斯。是的,马上出发,二十分钟后吧!”他想,如果他现在可以摆脱法斯多,他就不必让法斯多知道警察打过电话。关于弗雷迪的消息至少要到中午或晚一点才会出现在报纸上。

“可是我人就在这里!在罗马!你家在哪里?我在火车站!”法斯多开心地笑着说。

“你从哪儿知道我的电话号码?”

“啊,是这样的。我打电话到查号台,他们说你没有把号码公开,但我对查号台的小姑娘编了一个长长的故事,说你在蒙吉贝洛中了彩票。我也不知道她信不信,反正我讲得煞有介事。一幢房子、一头奶牛、一口井,还有一台冰箱。她挂了我三次电话,但最后还是把号码给我了。就这样,迪基,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哪儿并不重要。如果不赶火车的话,我想和你吃午饭,但是——”

“这样也行,我可以帮你提行李!告诉我你在哪儿,我坐出租车去找你!”

“时间太紧了。要不我们半小时后在火车站见面怎么样?我坐十点半的火车去那不勒斯。”

“没问题!”

“玛吉怎么样?”

“啊——她爱死你了,”法斯多大笑道,“你到了那不勒斯,和她见面吗?”

“恐怕不会。我们几分钟后见,法斯多。动作快一点,再见!”

“再见,迪基,再见。”他挂了电话。

等到法斯多今天下午看到报纸,就会知道他为什么爽约了。要不然,法斯多还以为他俩走岔了。不过法斯多很可能中午就会看到报上的消息,汤姆想,因为意大利报纸会把这件事大大渲染一番——一个美国人在亚壁古道被谋杀。和警方会面后,他将乘坐另一趟火车去那不勒斯——四点之后的火车,到时法斯多就不在火车站了——他到那不勒斯后,再等下一班轮船去马洛卡。

他只企盼法斯多别故技重施,从查号台把他的地址套出来,然后四点之前就过来了。他不希望法斯多在这里撞见警察。

汤姆将两只行李箱塞进床底下,将另一个行李箱放进壁橱,合上壁橱门。他不想让警察以为他即将离城。但他何必如此紧张呢?警察现在手上很可能什么证据都没掌握。或许弗雷迪的某个朋友知道他昨天去见迪基了,不过也就仅此而已。汤姆拿起画笔,在盛放松节油的杯子里蘸蘸。为了麻痹警察,他在等待时故意画了几笔画,使自己看起来并没有因为弗雷迪的死讯感到太难过;虽然他穿着出门的衣服,但是之前他就说过他准备出门。他会表现得只是弗雷迪的普通朋友,并不是密友。

布菲太太十点半让警察进了门。汤姆从楼梯往下看,望见了他们。他们并没有停下来问布菲太太任何问题。汤姆走回自己房间。房间里还有刺鼻的松节油味。

一共来了两名警察:其中岁数大一点的穿着警官制服,年轻点的警察穿着普通警服。岁数大的警察彬彬有礼地和他打招呼,并要求看他的护照。汤姆拿出护照,这位警官目光锐利地将汤姆和护照上迪基的照片做了对比,此前从未有人这么仔细地比对过。汤姆抱着臂膀准备迎接考验,但是什么也没发生。警官微微躬身,微笑着把护照还给他。他是个小个子中年男人,和千千万万其他意大利中年男人一样,长着粗壮的灰黑眉毛和胡子,看起来并不特别聪明,但也不笨。

“他是怎么死的?”汤姆问。

“被人用重物击中头部和颈部,”警官答道,“遭到抢劫。我们认为他当时喝醉了。他昨天下午离开你家时,喝醉了吗?”

“呃——有点儿。之前我们一直在喝酒。我们喝的是马提尼和佩诺茴香酒。”

警官在记录本上记下这些事情,以及汤姆说弗雷迪在他家待的时间段——大约从中午十二点到下午六点。

那位年轻的警察相貌英俊,面无表情,背着双手在屋内溜达。他弯腰看着画架,神情轻松,像是在博物馆里独自欣赏名画。

“你知道他从你家离开后,要去哪里吗?”警官问道。

“我不知道。”

“你觉得他当时能开车吗?”

“噢,是的。我觉得他应该可以开车,否则我就会陪他一起走了。”

警官又问了一个问题,汤姆假装没听明白。警官换了措辞,又问了一遍,并和年轻警察相视一笑。汤姆挨个瞥了他俩一眼,目光中微微带着愤恨。警官想知道他和弗雷迪的关系如何。

“就是普通朋友,”汤姆说,“算不上很亲密。在此之前,我有两个月没有见过他了,也没收到他的来信。今天早晨听到噩耗,我很难过。”汤姆故意显出焦急的神情,以弥补自己词汇的贫乏。他觉得这招奏效了。他觉得这番问讯非常草率,他们很快就会离开。“他是什么时候遇害的?”汤姆问。

那位警官还在本子上记录着。他扬起粗壮的眉毛。“显然就在离开你家之后不久。法医确信,他的死亡时间至少有十二小时,甚至更长。”

“那他何时被发现的?”

“今天凌晨时分,被一个过路的工人发现的。”

“天啊!”汤姆喃喃地说。

“他昨天离开时,一点都没提去亚壁古道游玩的事?”

“没有。”汤姆说。

“昨天米-莱斯先生走后,你在做什么?”

“我就待在家里。”汤姆摆了一个双手摊开的姿势,这也是在模仿迪基。“小睡一会儿,然后八点或八点半,下楼走了走。”昨晚大约八点四十五分左右,同楼一个汤姆不知道姓名的男子,看见汤姆回来,他们还打招呼了。

“你是一个人下去散步吗?”

“是的。”

“米-莱斯先生是独自离开这里的吗?他会不会去见某个你认识的人?”

“不,他没这么说。”汤姆不知道弗雷迪在旅馆是否有朋友,或是和朋友住在其他地方。汤姆希望警方不要找弗雷迪那些也认识迪基的朋友,来和他对质。现在他的姓名——理查德·格林里夫将会出现在意大利的报纸上,汤姆想,还有他的住址。他又得搬家。真是糟糕透顶。他暗自咒骂一声,那位警官注意到他这个动作,但这更像是对弗雷迪悲惨命运发出的不平之鸣,汤姆想。

“就这样吧——”警官笑着合上记事本说道。

“您觉得会是——”汤姆搜肠刮肚想表达小流氓这个词,“有暴力倾向的男孩干的吗?有什么线索吗?”

“我们正在检查汽车,看看能不能发现指纹。凶手可能是搭他顺风车的人。汽车今天早晨在西班牙广场附近被人发现。到了今天晚上,我们可能会有一些线索。十分感谢,格林里夫先生。”

“不客气!如果还需要我进一步帮忙——”那位警官在门口转过身。“万一还有其他问题的话,这几天我们可不可以来找您?”

汤姆迟疑了一会儿,“我计划明天动身前往马洛卡。”

“但是我们可能会问您,嫌疑人会是什么样的人?”警官解释道,“你也许能告诉我们嫌疑人和死者的关系。”他边说边做着手势。

“好吧。不过我和米尔斯没那么熟。他在罗马有比我更亲近的朋友。”

“是谁?”警官合上门,又拿出记事本。

“我不知道,”汤姆说,“我只知道,他在这里肯定有几个朋友,比我更了解他。”

“很抱歉,但我们仍希望这几天能找到您。”他语气平静地重复一遍刚才的话,好像汤姆只能照办,哪怕他是美国人。“确定您可以离开时,我们会尽快通知您的。如果您已经制定旅行计划,我感到很抱歉。也许您现在取消还来得及。再见,格林里夫先生。”

“再见。”他们关上门后,汤姆还站在那儿。他可以搬到旅馆去,只要告诉警方哪家旅馆即可,汤姆想。他不想弗雷迪的朋友或迪基认识的人,在报上看到地址后找到这里。他试着站在警方的立场来评估自己目前的举动。他们现在还没有怀疑他。在得知弗雷迪的死讯时,他并未表现出惊恐的样子,不过这也从一个侧面印证了他和弗雷迪不是太熟。对,现在形势还不算太糟,除了他必须随叫随到。

电话铃响了,汤姆不想去接,因为他觉得电话是法斯多从火车站打来的。现在是十一点零五分,开往那不勒斯的火车已经发车了。电话铃声停止后,汤姆拿起话筒,给英吉尔特拉酒店打电话。他订了一个房间,说半小时后到;接着他又给警察局打了个电话——他记得是第八十三警局——结果费了将近十分钟的口舌,因为警察局居然找不到认识或关心理查德·格林里夫先生的人。最后他只好留言,说如果要找理查德·格林里夫先生,请去英吉尔特拉酒店。

不到一个小时,他就来到英吉尔特拉酒店。看着他的三个行李箱,两个迪基的,一个他自己的,他沮丧万分;本来他整理这些行李是另有安排,没想到却成了现在这个局面!

他中午时出去买报纸。各大报纸都刊载了这条消息:美国人在亚壁古道遭谋杀……美国人弗雷德里克·米尔斯昨晚在亚壁古道惨遭谋杀……亚壁古道美国人谋杀案毫无线索……汤姆一字不漏地读着。看来至少目前确实毫无线索,没有痕迹,没有指纹,没有嫌疑人。但每份报纸都刊登了理查德·格林里夫的姓名,并公布了他的地址,说那儿是最后见到弗雷迪的地方。然而没有一家报纸暗示理查德·格林里夫有作案嫌疑。报上说米尔斯生前喝了好几样酒,并用典型的意大利报道风格臆断一番,从苏格兰威士忌、白兰地,到香槟和格拉巴酒,唯独漏了杜松子酒和佩诺茴香酒。

午餐时间,汤姆一直待在酒店里,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心情压抑,有身陷牢笼之感。他打电话联络罗马那家卖给他船票的旅行社,想要取消行程。旅行社说只能退给他百分之二十的票钱。而且五天之内都没有再开往帕尔马的客轮。

下午两点钟左右,他的电话急切地响起来。

“喂。”汤姆用迪基焦躁不安的语调说道。

“是我,迪克,我是范·休斯敦。”

“哦——”汤姆说话的口气好像认得他,但这个字眼却没有传达过分的惊讶或热情。

“你还好吧?好久没联系了。”对方沙哑、紧张的声音问道。

“是啊,没错。你在哪儿?”

“我在哈塞拉酒店。正在和警方一起检查弗雷迪的行李箱。听着,我要见你。弗雷迪昨天到底怎么啦?昨天晚上我找了你一晚上,你知道吗,因为弗雷迪按理说应该六点就回来。可是我没有你地址。昨天到底怎么啦?”

“我也想知道怎么回事!弗雷迪六点左右从我这里走的。我们俩喝了不少马提尼,不过他看上去能开车,不然我肯定不会让他走。他说他的车子停在楼下。我不知道后来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许他给人搭顺风车,结果那些人开枪打死他。”

“可是弗雷迪不是被枪打死的。我想得和你一样,一定有人强迫他往市郊开,或者杀了他后开过去,因为前往亚壁古道,要横穿整座城市。而哈塞拉酒店离你住的地方,只隔几条马路。”

“弗雷迪以前晕厥过吗?开车的时候?”

“听着,迪基,我可以见你吗?我现在有空,只是今天暂时不能离开酒店。”

“我也不能离开酒店。”

“哦,那就这样好了,你留个便条,说你去哪儿,然后就过来吧。”

“不行,范。警察半小时后还要来,我得待在这里。你再稍晚点给我打电话,好吗?也许我今天晚上可以和你见面。”

“好吧。那我什么时候给你打电话合适?”

“六点左右。”

“好的,振作点,迪基。”

“你也一样。”

“再会。”电话那头有气无力地说道。

汤姆挂断电话。范说到最后,听上去都快要哭了。“喂。”汤姆拨电话给饭店总机,留言说除了警察,谁的电话都不要接进来,并说警方让任何人都不要接近他。一个都不准。

果然整个下午电话铃都没响。八点左右,天黑了,汤姆下楼去买晚报。他在酒店面积不大的大堂四下张望,并朝大堂的酒吧里望了望,酒吧的门正对着大厅。他想知道范是不是找到这里。他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甚至都想好万一玛吉坐在这里该怎么办;可是连一个警方密探模样的人都没有。他买了晚报后,在几条街之外,找了一家小餐馆,开始读报。这个案子还是一点线索也没有。他从报上得知,范·休斯敦是弗雷迪的密友,二十八岁,和弗雷迪一道从奥地利来罗马度假。他们这次行程的终点本来是佛罗伦萨,两人都在那里有住所。警方已经侦讯了三个意大利青年,两个十八岁,一个十六岁,怀疑他们“犯了命案”,但后来这三位年轻人都被释放了。当汤姆读到米尔斯那辆“时尚的菲亚特1400敞篷车”上没发现新留下的和有用的指纹时,他松了一口气。

汤姆慢慢地品尝煎小牛排,时不时抿一口葡萄酒,目光却将各大报纸临排版前放上去的最新新闻扫了一遍。没有关于米尔斯案的进一步消息。但在最后一份报纸的最后一页,他读到下面的文字:

圣雷莫附近深海发现一艘带血迹的沉船

他快速地浏览了一遍,内心的恐惧感较之拖着弗雷迪的尸体下楼或接受警方问讯更甚。哪怕仅仅只读了新闻的标题,已经像是报应来了,噩梦成真。新闻对沉船做了详细的描述,一下子把当时的场景又带回眼前,迪基坐在船首油门杆旁,迪基朝他微笑着,迪基的尸体在水里渐渐沉没,只剩下一串串水泡。新闻说,船上的污迹很有可能是血迹,但这尚不肯定。新闻也没说警方或其他任何人将会对此事件有何行动。但警方将来肯定会调查的,汤姆想。船主很可能会告诉警方船只是哪天失踪的。警方接着顺藤摸瓜,排查当天各旅馆的住宿情况。说不定那位意大利船主还记得,是两名美国人租的船,最后他们连人带船都没回来。如果警方肯下工夫,去查查事发时几家旅馆登记住宿的情况,理查德·格林里夫这个名字一定会很醒目地映入眼帘。当然,如果那样的话,失踪的人就成了汤姆·雷普利。那天汤姆·雷普利可能被谋杀了。汤姆的思绪朝几个方向发散:假如他们搜寻迪基的尸体并找到了,怎么办?他们现在会认为尸体是汤姆·雷普利的。迪基会被怀疑犯下谋杀罪。同理,迪基也被怀疑谋杀了弗雷迪。一夜之间,迪基将会成为“杀人狂”。另一方面,那位意大利船主也有可能记不住船是哪天失踪的。就算记住了,警方也不一定会去核查旅馆。意大利警方不一定会对此事过于上心。一切都是也许。

汤姆将报纸折叠起来,结账走了出来。

他问酒店的前台有没有给他的留言。

“有的,先生。这个,这个和这个——”酒店前台人员像玩扑克牌的人打出一手同花顺那样,将留言一一摊在柜台上。

有两条留言来自范,一条来自罗伯特·吉尔伯森(迪基的通讯录里难道没有罗伯特·吉尔伯森这个人吗?查查看),一条是玛吉留的。汤姆拿起来仔细阅读上面的意大利文:舍伍德小姐下午三点三十五分来过电话,她会再次打过来,这是从蒙吉贝洛打过来的长途。

汤姆向前台接待员点点头,将留言全部拿走。“十分感谢。”他不喜欢接待员在柜台后面的那副表情。意大利人就是好奇心重!

上楼后,他略向前倾地蜷着身子,坐在摇椅上,吸烟沉思。他在努力盘算,自己现在如果什么都不做,照理会发生什么,如果自己主动出击,又会导致什么新情况。玛吉很有可能会来罗马。她显然会向罗马警方要他的地址。如果她过来,他将不得不以汤姆的身份见她,并让她相信迪基只是外出一小会儿,就像他和弗雷迪说的那样。万一他失败……汤姆紧张地搓着手掌。他一定不能和玛吉见面,这点至关重要。尤其是现在,沉船事件正在发酵。如果他见了玛吉,一切将变得不可收拾!一切就全完了!如果他能静观其变,很可能什么事都没有。此时此刻,就是因为沉船事件和悬而未决的米尔斯·弗雷迪谋杀案叠加在一起,才造成现在的小危机,让局面变得困难。但只要他坚持不懈,对每个人都见机行事,那就什么事都不会有。以后又会一帆风顺的。他会远走高飞,去希腊,去印度、斯里兰卡,去某个遥远的地方,那儿不会有旧友找上门来。他原来的想法真愚蠢啊,居然想待在罗马!他可以去中央火车站,或者去卢浮宫看展览啊。

他打电话到火车站,询问明天开往那不勒斯的火车,有四五班。他把所有班次的时间都记下来。五天后才有船从那不勒斯到马洛卡,这段时间他得在那不勒斯消磨时光。他现在需要的是警方解除对他的扣留。如果明天什么事都没发生,他就能重获自由。他们不能只是因为需要偶尔盘问一下,就无缘无故地永远扣留一个人。他开始觉得自己明天会获得自由,他重获自由是非常顺理成章的事。

他又拿起电话,告诉楼下的前台接待员,如果舍伍德小姐再打电话过来,他现在可以接她电话了。如果玛吉再打电话来,他想,他用两分钟就可以让她相信一切正常,弗雷迪谋杀案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搬到旅馆住是为了躲掉陌生人打过来的骚扰电话,但警方还是能联系上他,以便让他指认抓到的任何嫌疑人员。他还会告诉玛吉,他明天或后天就要飞往希腊,因此她不必来罗马了。他想,其实他可以从罗马乘飞机去帕尔马。他以前根本没想到这点。

他躺在床上,累了,但不准备脱衣服。因为他预感今晚还会有事情发生。他还在专心想着玛吉。他设想此时此刻,玛吉也许会坐在吉奥吉亚酒店,或者待在米拉马雷酒店的酒吧里,慢慢地品尝“汤姆柯林斯”鸡尾酒,内心还在犹豫是否该再次打电话给他。他能想象玛吉现在的样子,双眉紧蹙,头发蓬乱地思索着在罗马发生的事情。她一定是在独酌,不会和任何人说话;他看见她起身回家,拿着手提箱搭明天中午的巴士;他假想自己站在邮局前面的马路上,冲她大喊不要去,试图阻拦巴士,但它还是开走了……

这场幻境最后旋转着消失在一片黄褐色之中,蒙吉贝洛沙滩的颜色。汤姆看见迪基朝他笑着,穿着他在圣雷莫时穿的那件灯芯绒外套。外套湿乎乎的,领带滴着水。迪基弯腰摇着他的身体。“我游回来了!”他说,“汤姆,醒醒!我没事!我游回来了!我还活着!”汤姆扭动身子,想摆脱迪基。他听见迪基朝他大笑,迪基的笑声爽朗愉快、中气十足。“汤姆!”迪基的音色醇厚、丰富,是他无论如何也模仿不出来的。汤姆站起身来,觉得自己的身子像灌了铅一样,动作迟缓,像是努力从深水里立起来。

“我游回来了!”迪基的声音在汤姆的耳朵里大声回荡着,好像从一段长长的隧道传过来。

汤姆朝房间四周环视,在落地灯黄色的光影里寻找着迪基,在高大的衣柜黑暗的角落里寻找着迪基。汤姆觉得自己眼睛睁得溜圆,惊恐万状。虽然他明白自己的恐惧毫无根据,但他还是四处寻找迪基,窗户半拉的窗帘下面,床肚底下的地板。他挣扎着从床上起来,摇摇晃晃地走过房间,打开一扇窗户,然后是另一扇。他觉得自己被人下了迷药。肯定是有人在我酒里放了东西,他突然冒出这个念头。他在窗户底部跪下来,呼吸着冷空气,竭力与昏沉沉的感觉抗争,好像自己要不使出浑身解数,这种感觉会将他吞没。最后他走进浴室,将脸在脸盆里浸湿,昏沉沉的感觉总算渐渐消除了。他知道自己没被下药。他只是一时让思绪失控,头晕脑涨而已。

他站直身子,冷静地解下领带。他按照迪基的方式来行动,脱掉衣服、沐浴、穿上睡衣、躺到床上。他试着去想,如果迪基是他的话,现在会想什么。他一定会想他的母亲。她最后一封信里附了几张照片,照片上她和格林里夫先生坐在客厅喝咖啡。这场面让汤姆回忆起那天晚上他和格林里夫夫妇晚餐后喝咖啡的情景。格林里夫太太说,这些照片都是格林里夫先生抓拍的。汤姆开始构思写给他们的下一封信。他们很高兴他现在信写得更勤了。他必须在信上让他们对弗雷迪案放心,因为他们也知道弗雷迪。格林里夫太太还在一封信里提到过弗雷迪。但汤姆一边构思信的内容,一边留意电话铃声,这让他的注意力无法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