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第二天换到一间名叫“欧罗巴酒店”的中等价位酒店,在威尼托大街附近。汤姆觉得哈塞拉酒店有点奢华,入住的都是影视界人士,或者像弗雷迪·米尔斯这种认识迪基的人,他们来罗马时会住在那里。

汤姆在脑海中想象过在酒店房间和玛吉、法斯多、弗雷迪对话的情景。他觉得这些人中,玛吉最有可能来罗马。如果是在电话里,他就装成迪基和她交谈,如果是面对面,那他就还原成汤姆。玛吉可能会突然冒出来,直接出现在酒店,并且坚持来他的房间。如果那样的话,他只好摘下手上戴的迪基的戒指,并且换身衣服。

“我也不太明白,”他用汤姆的声音对她说,“你知道他的为人——总是喜欢离群索居。他对我说,我可以在他的酒店房间里住几天,因为我自己的房间暖气正好坏了……哦,他过几天就回来,要是不回来,他也会寄明信片报平安的。他和迪马西奥去一个小镇上的教堂看画作了。”

(可是难道你连他是向南去还是向北去都不清楚吗?)

“我真不知道。我猜是朝南。不过知道这个有什么用?”

(那敢情就是我运气不佳,正好和他擦肩而过,是吧?可他为什么不能说去哪儿呢?)

“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也问过他。我还在这房间里找过,看能不能发现地图或其他能显示他去向的物品。他只是三天前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说我可以住他的房间。”

练习如何瞬间变回他自己,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因为将来可能需要他在汤姆和迪基两个角色之间来回切换。说来也怪,反倒是汤姆·雷普利这个他本人的音色,他总是记不住。他不断模拟和玛吉的对话,直到耳朵里听见自己的声音和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不过大多数时候,他还在模仿迪基,用低沉的语调假设自己跟弗雷迪和玛吉说话,或者通过长途电话和迪基的母亲通话,和法斯多或宴会上某个陌生人交流。他说话时一会儿用英语,一会儿用意大利语,边上迪基的手提收音机还开着,这么一来,酒店服务人员万一经过走廊又正巧知道格林里夫先生是一个人住,便不会以为他是个自言自语的神经病。有时广播里播放的歌曲正好是汤姆喜欢的,他会随着乐曲起舞。即便是跳舞,他也模仿迪基和女孩子跳舞的样子——他曾经在吉奥吉亚旅馆的露台和那不勒斯橘园公寓见过迪基和玛吉跳舞。迪基的舞步迈得很开,但动作僵硬,舞姿谈不上优美。现在的每一刻对汤姆来说都是享受,独自住着他的房间,独自走在罗马的大街小巷,他一边观光一边留意有没有公寓出租。他在心里暗想,成为迪基·格林里夫后,他再也不会感到寂寞无聊了。

汤姆去美国运通办事处取信时,人们称呼他格林里夫先生。玛吉的第一封信到了:

迪基:

怎么说呢,我感到有点不可思议。我不知道你在罗马、圣雷莫抑或其他什么地方到底冒出了什么念头,做了这个决定。汤姆只对我说,他会和你待在一起,其他一概显得讳莫如深。不过除非我亲眼见到,我不相信他会回美国。老伙计,说句不怕得罪人的话,我很讨厌这个家伙。在我或其他外人看来,他对你一定有所企图。你要是好自为之,就得做一些改变,不要和他来往了。好吧,他或许不是同性恋。但他什么也不是,这一点更糟糕。他不是正常人,过不了任何性生活,我的意思你应该能懂。再说我对汤姆不感兴趣,我只在乎你。如果只是几周见不到你,哪怕圣诞节也不能和你一起过,我都能忍受,亲爱的,只不过那样的话,我情愿不去想圣诞节了,或者用你的话说,让我们的感情顺其自然。但是我在这儿做不到不去想你,这个村子和我相关的,都是我们共同的回忆。我举目望去,处处都是你的痕迹。我们一起种的篱笆,我们一起修筑却一直修不完的围墙,我向你一直借而不还的书籍,还有桌旁你专用的那把椅子,这是最让我难过的。

还是让我继续说得罪人的话吧。我不是说汤姆会主动对你使坏,但他会潜移默化对你产生负面影响。你知不知道,你和汤姆在一起,无形中会觉得自降身份。你有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前几周我觉得你已经开始意识到这个问题了,但现在你又和他混在一起。说实话,伙计,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如果你真的“不关心他什么时候回去”,看在上帝分上,直接把他的铺盖扔出去吧!他这种人永远不会帮你或其他任何人摆平任何事。反倒是把你蒙在鼓里,操纵你和你父亲,最符合他的利益。

谢谢你给我买的香水,亲爱的。我会留着——或者留着大部分——以等到下次见你时再用。我也没把冰箱搬到我家去。你要是愿意,我随时把它还给你。

不知道汤姆有没有告诉你,小狗斯基皮走丢了。我是不是该去捉一只蜥蜴回来养,并在它脖子上拴一根绳子?我马上准备动手修房间的墙壁,不然墙皮就要发霉,最后全掉到我身上。真希望你在这儿陪我,亲爱的——这是我的真心话。

很爱很爱你,才写了这么多。

××

玛吉

美国运通公司转交

罗马

十二月十二日,一九——

亲爱的爸爸妈妈:

我正在罗马寻找公寓,但还没找到合适的。这儿的公寓不是太大,就是太小。公寓太大,除了住的一间,其他房间都得锁起来,不然冬天就没法取暖。我现在正在找一套中等面积、价位合适的公寓,这样就可以在冬天充分取暖,又不会所费甚巨。

很抱歉我现在不常给你们写信。我想尝试过一种更加宁静的生活,这样我也许会做出更大的成绩。我打算搬离蒙吉贝洛,就如你们一直以来希望的那样。我已经把行李物品搬走了,房子和帆船也打算卖掉。我新结识了一位名叫迪马西奥的画家。他画技出众,并愿意在他的画室指导我。我打算突击几个月,看看自己能练到什么程度。这算是一种试验。我知道这些话您不会感兴趣,爸爸。但您总是来信问我在忙什么,我就只能这么和您说了。我打算将这种宁静、勤奋的生活继续下去,一直到明年夏天。

另外,您能把厂里最新的产品册寄一份给我吗?我很想知道你们现在的工作情况。我已经好久没见过那些玩意了。

妈妈,我希望您不要为了我过圣诞节而操心,我真的什么都不需要。您现在心情怎么样?还经常出门吗,比如去剧院看戏?爱德华舅舅现在怎么样了?代我问候他并保持联系。

爱你们的迪基

汤姆将这封信反复读了几遍,觉得里面逗号用得太多,于是耐着性子重新打了一遍,并签了名。他以前在迪基打字机上见过迪基给父母写了一半的信,了解迪基的文风。他知道迪基给任何人写信都不会超过十分钟。如果说这封信和以往的信有什么区别的话,就在于谈到个人的事情更多一些,语气也更热情。他又再读了一遍这封信,感觉好多了。爱德华舅舅是格林里夫太太的兄弟,得了癌症,现在住在伊利诺伊州的一家医院里。汤姆是从迪基母亲上一封来信中获悉这个消息的。

数日后汤姆就将乘机前往巴黎。离开罗马前,他先给英吉尔特拉酒店打电话,得知并没有寄给理查德·格林里夫先生的信件或找他的电话。汤姆在下午五点抵达巴黎奥利机场。他事先用过氧化氢溶液将头发漂白得淡一些,并用发油令头发略微打卷。为了让机场验护照的官员不起疑心,他故意模仿迪基护照照片上神情紧张、双眉紧蹙的表情。可是护照官只是匆匆打量他一眼,便在护照上盖戳放行。汤姆下榻在伏尔泰月台酒店。这家酒店是他在罗马酒吧里和一些美国游客闲聊时,他们向他推荐的,因为酒店位置便利,美国人也不多。在酒店安顿好之后,他冒着巴黎十二月氤氲阴冷的夜色,出去溜达一圈。他昂首阔步,面带笑容。他喜欢巴黎这座城市的氛围,以前早有耳闻,今日终于能亲身体验了。街巷曲曲折折,临街房子大多是灰色门脸,房顶有天窗。汽车喇叭声喧嚣嘈杂,随处可见的公厕和纪念柱上贴满色彩艳丽的剧场广告。他准备好好花上几天时间,慢慢领略巴黎的氛围,然后再去参观卢浮宫、埃菲尔铁塔等其他名胜。他买了一份《费加罗报》,然后走进花神咖啡馆,在一张桌前坐下,点了一杯淡白兰地。迪基以前说过,他来巴黎就喜欢点这种酒。汤姆的法语不太灵光,不过迪基也比他好不到哪里去。一些好奇的人隔着咖啡馆的玻璃门脸盯着他,但没有人走进来和他攀谈。汤姆已经随时准备好某人突然从桌边站起来,走过来和他打招呼,“迪基·格林里夫!真的是你吗!”

汤姆没有刻意改变外貌,但他觉得这会儿自己的神态和迪基很相似,脸上都带着对陌生人毫不设防的笑容。这种笑容用来迎接老友或情人可能更适合。迪基心情好时,这是他的标志性笑容。汤姆现在心情也很好,身处巴黎,坐在著名的咖啡馆里,想着自己明天往后一直可以拥有迪基·格林里夫这个新的身份。那些精致的袖扣,白色真丝衬衫,甚至迪基穿旧的衣物——带铜扣的棕色旧皮带,棕色旧皮鞋——就是《潘趣》杂志广告上那种一辈子都穿不坏的鞋子,那件芥末色、口袋松垂的旧长款毛衣,现在这些东西都成了他的,而他也钟情于它们。还有那支刻着金色姓名缩写的黑色钢笔和已经用得很旧的古驰鳄鱼皮钱包,钱包里面还有大量现金。

第二天下午,一个法国姑娘和一个美国小伙邀请他去克勒贝尔大街参加一个派对。他和这两人是在圣日耳曼大道一家咖啡西餐厅里闲聊认识的。这个派对上有三四十人,参加者大多是中年人,他们在这所寒冷而庄重的大房子里拘谨地四处站立着。汤姆总结出来,在欧洲冬天暖气不足,就好比夏天喝马提尼酒不加冰,都是时尚标志。在罗马时,他最后搬到一家价格更高的酒店,本想住得暖和些,结果却发现更冷。根据阴郁老派的审美风格,这所房子确实很时尚,汤姆想,派对上有管家和使女,桌子上摆满了用面包片垫底的肉馅饼,切成片状的火鸡肉,带糖霜的花色蛋糕,还有无数瓶香槟。但是沙发套和窗帘都由于用得太久而破旧不堪。他还在大厅的电梯旁发现有耗子洞。在派对上他被介绍认识的客人中,至少有半打伯爵和伯爵夫人。一个美国人告诉汤姆,邀请他参加派对的那对男女即将结婚,不过女方父母对婚事不是太赞同。偌大的房间里气氛有些紧张,汤姆努力对每个人都友好热情,就连那些板着面孔的法国佬,他也笑脸相迎,虽然他能说的法语不外乎是“好极了,不是吗?”他使出了浑身解数,好歹最后博得那位邀请他参加派对的法国姑娘一笑。他觉得自己算是幸运儿,有多少美国人来巴黎不到一个星期就能受邀参加一个法国家庭聚会?汤姆早就听说,法国人不轻易邀请陌生人去他们家里。在场的美国人似乎没有一个认识他。汤姆感到十分自在,比他以前参加过的任何一次派对都自在。他用盼望已久的方式在派对上和人交往,在坐船来欧洲时,他就这样盼望着。现在他已经和过去一笔勾销,那个属于汤姆·雷普利的过去,彻底获得了新生。一位法国女人和两个美国人还邀请他参加他们的派对,但汤姆都婉拒了,用的是同样的托词,“十分感谢,不过我明天就将离开巴黎。”

不能和任何人打得太火热,汤姆心想。说不定他们当中某个人就认识迪基的朋友,而那人也许就在下次的派对上。

十一点一刻,他向女主人和她的父母告辞,他们似乎非常舍不得他走。但他希望在午夜来临前赶到巴黎圣母院,今晚是平安夜。

女孩的母亲又问一遍他的姓名。

“他是格林拉夫先生,”女孩对母亲重复一遍,“迪基·格林拉夫,对吧?(1)”

“正是。”汤姆笑道。

走到楼下大厅,他忽然忆起弗雷迪·米尔斯在科蒂纳的派对。十二月二日……几乎过去了一个月!而他本想写信给弗雷迪,告诉他不去了。不知道玛吉去了没有?弗雷迪发现他既没去又没写信解释,也许会心里犯疑。汤姆希望玛吉至少告诉了弗雷迪事情原委。他必须马上给弗雷迪写信。迪基的通讯簿上有一个弗雷迪在佛罗伦萨的地址。这是个疏忽,但算不上严重,汤姆想。不过这种事今后绝不能再发生。

他步入夜色,朝着灯火通明的灰白色调的凯旋门走去。他现在既有孤身一人,又有融入大众的感觉,刚才在派对上他就有这种奇怪的感受,现在身处巴黎圣母院前方场的人群外围,这种感觉又回来了。广场上人山人海,他根本挤不进教堂里。但是数台扩音器能清楚地把音乐传到方场的每个角落。先是他听不懂的法语版圣诞颂歌,然后是“平安夜”,一首庄严的歌曲,接下来又是一首曲调欢快却听不清歌词的乐曲;然后是男声合唱。见身旁的男士纷纷摘下帽子,汤姆也摘掉自己的帽子。他腰杆挺直地站立着,表情冷静,却随时准备对和他打招呼的人笑脸相迎。坐船来欧洲时的那种感觉又涌上心头,并且更加强烈,和善友好,是个绅士,过往经历无任何品德瑕疵。他现在是迪基,好脾气、天真的迪基,冲谁都是一副笑脸,遇到乞讨者,出手就是一千法郎。汤姆正要离去时,一个老乞丐向他要钱。汤姆给了他一张崭新的蓝色千元大钞。老乞丐的脸上顿时乐开了花,向他举帽致敬。

汤姆感到有点饿,他本想饿着肚子上床睡觉。睡觉前,他还打算读一个小时意大利语会话读本。可转念又想到,自己准备增重五磅,因为迪基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显得有些松垮,而且从外貌看,迪基比他更壮实。于是他在一家小吃店前停下来,点了一份长硬皮面包夹火腿的三明治和一杯热牛奶。点牛奶是因为看见吧台上坐在他旁边的那位食客也在喝。牛奶没什么味道,味纯而寡淡,像教堂里的圣饼。

他一路悠闲地沿着巴黎南下,在里昂过夜,在阿尔勒也住了一晚,因为他想看看凡·高画画的地方。即使遇到恶劣天气,他也保持一副开心平和的模样。在阿尔勒,正当他在寻找凡·高作画时站立的位置,一阵密史脱拉风(2)卷来的暴雨将他浇得浑身湿透。他在巴黎买了一本漂亮的凡·高画册,但下雨时他没法拿出来。他不得不往返旅店和现场,比对凡·高当年绘画的遗迹。他游览了马赛,觉得除了卡尼般丽街外,其他都乏善可陈。此后他乘火车一路向东,分别在圣特罗佩、戛纳、尼斯、蒙特卡洛各待上一天。这些地方他都听过,如今亲身探访感到格外亲切。虽说这些城市在十二月份都是彤云密布,在小镇芒顿的跨年夜也无热闹的游客,但他依然游兴不减。汤姆在脑海中设想各种场景,那些穿晚礼服的男男女女,沿着蒙特卡洛赌场宽阔的台阶拾级而下;身着亮丽泳装,如杜飞水彩画中人物般光鲜亮丽的游客走在尼斯盎格鲁大道的棕榈树下。他们当中有美国人、英国人、法国人、德国人、瑞典人和意大利人,有的神情失望,有的吵吵嚷嚷,有的言归于好,还有的是杀人凶手。而蔚蓝海岸则在所有景点中最令他心潮澎湃。海岸线并不长,不过是环地中海的一小段,却像珠子一样穿起了一连串精彩的地名——土伦、弗雷瑞斯、圣拉斐尔、戛纳、尼斯、芒顿,最后是圣雷莫。

一月四日回到罗马时,他发现有两封玛吉的来信。第一封信上说,她打算三月一日离开现在的住处。她的书初稿尚未完成,但她准备将四分之三的稿件连同照片寄给那位对她的设想很感兴趣的美国出版商,她曾在去年夏天和他联系过,当时他就很感兴趣。她还写道:

我何时才能再见到你?在度过一个糟糕的冬天后,我害怕在欧洲再过一个夏天,所以我打算三月初回家。是的,我想家了,这是真话,也是最终的决定。亲爱的,如果我们能同船返回,那就太好了。有这个可能吗?我不抱希望。你今年冬天没想过回美国暂住几日吗?

我打算将行李(八个旅行箱,两个大行李箱,三箱书还有一些零碎的杂物)从那不勒斯通过海运寄回国,然后去罗马。如果你有心情,我们还可以去海边看看,逛逛马尔米堡、维亚雷焦这些我们喜欢的景点,做最后一游。我现在没心情去关心天气,我知道天气一定很糟糕。我不会要你送我去马赛坐船回国,但如果我从热那亚坐船,你会去送我吗???你是怎么想的?……

第二封信语气更加收敛了些。汤姆知道是什么原因:他近一个月没给她寄过明信片了。她这样写道:

我改变主意,不去里维埃拉了。或许是潮湿的天气打消了我的雄心,也可能是因为我的书稿。总之,我准备去那不勒斯换一班更早班次的船回美国——二月二十八日的“宪法号”。上了船就等于回到美国了:美国食物、美国人、用美元买饮料和赛马彩票——亲爱的,很遗憾不能再见到你。我从你的沉默中推断,你还是不想见我,所以你也别再想了,就当我们已经分手了。

我当然还想能和你重逢,在美国也好,在其他任何地方也好。你会心血来潮在二十八号之前来蒙吉贝洛一趟吗?你一定知道,我非常欢迎你。

一如既往的玛吉

又:我现在都不知道你还在不在罗马。

汤姆都能想象到玛吉写信时眼里的泪花。他心一软都想给她写一封善解人意的回信,告诉她自己刚从希腊返回,问她收没收到他的两张明信片?不过转念一想,为了安全起见,还是让她蒙在鼓里回美国吧。他还是没有给玛吉回信。

现在唯一令他有些担心的,当然也谈不上太担心,就是在他租到公寓前,玛吉有可能来罗马找他。如果她逐一排查酒店,肯定会找到他。但要是他租到公寓,她就再也找不到他了。有钱的美国人不必登记住址,虽说根据规定,更换地址要去警局备案。汤姆曾和一个住在罗马的美国人聊过,此人在罗马有一套公寓,他说他从不去备案,也没碰到过麻烦。如果玛吉突然来罗马,汤姆的衣柜里还挂着自己的许多衣服。他本人唯一改变的,不过是头发颜色,但这可以用太阳晒的作为借口。他其实并不担心。一开始汤姆逗乐似地用眉笔修饰自己的眉毛——迪基的眉毛比他长,且眉尾上翘;他还在鼻尖扑了点粉,好让鼻子显得更长、更尖,但后来他又放弃这些化妆,因为太过做作,反而容易引起注意。汤姆觉得,装扮成他人,最重要的是要将他的气质、性情体现出来,抓住与其相配的面部表情,其他倒是其次。

一月十日,汤姆给玛吉写了一封信,说他在巴黎独自住了三周,现在回到了罗马。信上还说,汤姆一个月前已离开罗马,说是要去巴黎,再经由巴黎回国。不过他告诉玛吉,在巴黎没遇见汤姆。他还说自己正在罗马寻租公寓,等找到后会立刻告诉她地址。他还热情地感谢玛吉寄来的圣诞包裹,里面是一件玛吉亲手织的红色V领带条纹的白色毛衣。十月份时,她还亲自在迪基身上试过这件毛衣的大小。包裹里还有一本十五世纪绘画作品的画册,和一个皮革剃须用品包,开口处刻有迪基的姓名首字母缩写H.R.G。包裹是一月六日寄到的,这也是汤姆现在写信的原因——他不希望玛吉以为他还没收到包裹,整个人消失得无影无踪,然后开始寻找他。他在信中问玛吉,有没有收到他从巴黎寄给她的包裹?他估计路上可能有些耽搁,对此他表示歉意。他是这么写的:

我又开始跟着迪马西奥画画了,感觉非常愉快。我也很想你,不过你若是能坚持配合我的试验,我宁愿再坚持几周不和你见面(除非你真的会在二月份回家,我有点不太相信!),到时你可能不想再见我了。请代我向吉奥吉亚夫妇和法斯多问好,如果他还在的话。也代我向管码头的皮耶托……

这封信是模仿迪基一贯心不在焉、略带忧郁的语调写的,谈不上热不热情,内容也空洞无物。

其实他在皇家大道靠近宾西恩门附近的一栋公寓大楼里找到一套公寓,并签了一年合同。不过他并不打算常住罗马,更不想在罗马过冬,只是在外漂泊这么多年后,他想要一个家,一个根据地。罗马很时尚,是他新生活的一部分。今后在马洛卡、雅典、开罗或其他任何地方,他都可以骄傲地对人说:“是的,我住在罗马。我在那里拥有一所房子。”全世界和房子搭配的动词都是“拥有”。在欧洲拥有一套公寓就像在美国有一个车库那样自然。他还想把公寓装饰得尽可能典雅,虽说他巴不得见过这所公寓的人越少越好。他讨厌有电话,哪怕电话号码在黄页上查不到。不过他又觉得电话带来的安全性毕竟大于可能招致的风险,所以还是装了一台。这套公寓有一个大客厅,一个卧室,一个会客厅、厨房还有浴室。公寓配有家具,风格略显华丽,不过倒和周围体面的邻里环境和他向往的体面生活正好相匹配。房租冬季是每月一百七十五美元,含取暖费,夏季是一百二十五美元。

玛吉欣喜若狂地回了一封信,说她刚收到巴黎寄来的一件美丽的真丝衬衣。她感到万分惊喜,衣服也很合身。玛吉还说,她邀请法斯多和切吉一家来她家共进圣诞大餐,火鸡无可挑剔,还有什锦肉汤,李子布丁,吧啦吧啦一大堆吃的,唯独缺了他。玛吉还问他正在做什么,又在想什么?现在快乐些了吗?还说如果他能在这几天把地址发过来,法斯多回米兰时会顺路去看看他。要不就请他在美国运通留言,告诉法斯多在哪能找到他。

汤姆猜想玛吉现在心情这么愉快,主要是她以为汤姆已经从巴黎回国了。和玛吉的信同时寄来的还有普西的来信,说帮他在那不勒斯卖出三件家具,共得了十五万里拉,帆船也找到买主了,是蒙吉贝洛一个名叫阿纳斯塔西奥·马蒂诺的人,他答应一周内付定金,但房子可能要等到夏天才能出手,那时美国游客才会纷至沓来。付给普西先生不到百分之十五的佣金后,汤姆共获得二百一十美元。为了犒赏自己,他晚上去一家夜总会,享用了一顿大餐。他坐在点着蜡烛的双人桌前,虽然独自一人,却举止优雅。像这样独自进餐、独自看戏的生活,他丝毫不介意,反而可以令他集中精力扮演好迪基·格林里夫。他像迪基那样,将面包掰开吃,也像迪基那样,左手使叉。他看着周围的桌子和助兴的舞者,目光深邃温和,有些怔怔出神,以至于侍者不得不对他说了好几遍话,才唤起他的注意。餐厅里有人向他挥手,汤姆认出他们是在巴黎庆祝平安夜时认识的一对美国夫妇。他挥手回应。他还记得他们的姓氏,叫索德斯。此后整晚他没再朝他们望,但他们先离开,顺道走过来和他打招呼。

“你一个人就餐?”男的问,他看起来有些微醺。

“是啊。每年我都和自己单独吃一顿,”汤姆说,“某个纪念日。”

索德斯不明所以地点点头。汤姆看出来,他是那种美国小镇上的人,在谈话时不会巧妙机灵地应对,一旦看到大城市气派、庄重、纸醉金迷的生活和华丽的服饰,就会手足无措,虽说华服只穿在另一个美国人身上。

“您说您住在罗马,对吗?”索德斯太太问,“瞧,我们把您的名字都忘了,但却记得我们在一起过的平安夜。”

“格林里夫,”汤姆答道,“理查德·格林里夫。”

“对,对,想起来了,”她松了口气说,“你在这儿有一套公寓?”

看样子她想记下他的地址。

“我暂时还住在酒店,不过我打算等装修完毕后,就搬到公寓去。我住在伊利西奥酒店,你们可以给我打电话啊。”

“我们会的。再过三天我们才会动身去马洛卡。三天时间很充裕了。”

“很高兴在这儿见到你们,”汤姆说,“晚安!”

这对夫妇离开后,汤姆又独自一人,陷入凝神遐思中。他想,他应该用汤姆·雷普利这个名字开一个账号,时不时往里面存一百美元。迪基·格林里夫有两个账户,分别在那不勒斯和纽约,每个账户各有五千美元。他也许应该往雷普利那个账户上存数千美元,再将卖家具所得的款项也存进去。毕竟,他现在得同时照管两个人。

* * *

(1) 法国人有口音,把“格林里夫”念成了“格林拉夫”。

(2) 地中海北岸的一种干冷西北风或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