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吉说她不想和他们去圣雷莫。她的书现在写得正顺手。玛吉写书写得断断续续,但却始终劲头十足。不过在汤姆看来,她四分之三的时间都处于“搁浅”状态,对此她却总是毫不讳言,乐呵呵地。这本书一定很烂,汤姆想。他知道当作家的甘苦,那可不是动动手指,懒洋洋地在海滩上晒半天太阳,再琢磨晚餐该吃什么,就能轻松地写一本书。不过他现在倒是乐见玛吉写得顺手,这样他和迪基就可以不用带她一起去圣雷莫。

“如果你能帮我买到那瓶香水,我会很感激你的,迪基,”她说,“我在那不勒斯没买到这种斯特拉迪瓦里斯牌香水,圣雷莫应该有,那里有许多卖法国货的商店。”

汤姆能想象,他们到了圣雷莫后会花上一整天时间去找这种香水,就像某个周六他们在那不勒斯曾花数小时找这种香水一样。

两人只带了迪基的一个小型旅行箱出发,因为打算只待四天三夜。迪基现在情绪转好了一些,但是两人的关系将难逃最终的宿命,这次无疑是他和迪基最后一次外出旅行的感觉挥之不去。在火车上,迪基表现出的彬彬有礼和愉悦之情像一位招待客人的主人,内心巴不得来客赶紧滚蛋,却又竭力在最后一刻对他做出补偿。汤姆这辈子从未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是个不受待见、令人厌烦的客人。在火车上,迪基向汤姆介绍了圣雷莫的情况,并回忆了当初他刚到意大利时和弗雷迪·米尔斯在那儿待过一个星期。圣雷莫地方很小,却顶着国际购物天堂的名头,迪基说,法国人穿过边界来这里买东西。汤姆突然冒出个念头,迪基该不会在圣雷莫把他卖掉,还巧舌如簧地说服他留在此地,不要再回蒙吉贝洛。所以还未到圣雷莫,汤姆已经对这个地方产生反感了。

当火车开进圣雷莫火车站时,迪基开口道,“顺便说一句,汤姆——我很不情愿说这话,怕你听完有想法,不过我确实想和玛吉单独去科蒂纳,我想她比较喜欢这样,毕竟我欠她人情,至少该给她一个愉快的假期。再说你也不像是对滑雪很感兴趣。”

汤姆浑身僵硬发冷,不过他尽量表现得不动声色。玛吉这个贱女人!“好啊,”他说,“当然可以。”他心神不宁地看着手中的地图,急切地想看看圣雷莫附近有没有什么其他好去处,这时迪基已经从行李架上取箱子了。“这儿离尼斯不远,对吧?”汤姆问道。

“不远。”

“戛纳呢?既然大老远来一趟,我想去戛纳看看。好歹戛纳也是在法国。”他说话的语气平添一份怨气。

“嗯,我觉得可以去走走,你带护照了吧?”

汤姆带护照了。两人坐上一辆开往戛纳的火车,当天夜里十一点左右到了那里。

汤姆觉得戛纳很美——港湾壮观曲折,在星星点点的灯火中向远方延伸,渐渐变成月牙形的细长光点,海滨棕榈大道典雅兼具热带风情,两旁是成排的棕榈树和豪华酒店。这就是法兰西!虽然现在是夜晚,汤姆也能感受到它比意大利更庄重,更时尚。他们来到海滨棕榈大道后面第一条街,找了一家名叫“不列颠情怀”的酒店。迪基说这家酒店虽说也很有派头,但价格倒不至于将他们兜里的钱花光。不过汤姆倒是想在海滨最好的酒店住一晚,哪怕花再多的钱都行。他们把行李箱寄存在旅店里,就去了卡尔顿饭店里的酒吧。据迪基称,这里是全戛纳最当红的酒吧。正如迪基所料,酒吧里没有太多人,因为每年这个季节,整个戛纳游人都不多。汤姆提议再喝一轮,迪基婉拒了。

第二天早晨他们在一家咖啡馆吃早餐,然后就溜达到海滩。他们在长裤里面穿了泳裤。这天有点凉,但不至于根本无法下水。在蒙吉贝洛,比这更冷的天他们都游过。海滩上几乎空无一人,只有寥寥几对恋人,再有就是一伙男子在岸边堤坝上玩一种游戏。海浪翻卷着,带着冬日的暴戾恣睢,击打在沙滩上。这时汤姆才看清,那伙男子原来是在玩杂技。

“他们一定是职业的,”汤姆道,“他们都穿着黄色丁字裤。”

汤姆饶有兴趣地看他们在叠罗汉,脚踩着大腿,手紧抓手臂。他听见他们在喊“起!”“一、二!”

“看!”汤姆对迪基说,“最上面那个也成功了!”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最上面那个年纪最小的男孩,大约只有十七岁。只见他被众人推上由三名男子组成的最上层,他站在中间那人的肩膀上,摆出一个造型,双臂展开,像是在接受观众的欢呼。“棒极了!”汤姆大喊道。

男孩对汤姆微微一笑后跳了下来,身手灵巧得像一只老虎。

汤姆望着迪基,迪基却在看坐在附近海滩上的几名男子。

“这种杂耍我见得多了,不外乎就是蹦蹦跳跳,点点头而已。”迪基尖刻地对汤姆说。

迪基的话令汤姆为之一怔,接着他感到一种强烈的屈辱感,和在蒙吉贝洛迪基对他说“玛吉认为你就是同性恋”时的感觉一样。好吧,汤姆想,就算杂技是小把戏,戛纳也许处处充斥着这样的小把戏,但那又怎样?汤姆藏在裤兜里的拳头不禁攥紧起来。他又想起多蒂姑妈的讥讽:他就是个娘炮,打根子上就是,和他爸一样。迪基抱着胳膊站在那里,看着大海。汤姆小心翼翼地不去望杂技艺人,虽然他们的表演比大海有意思得多。“你下水吗?”汤姆一边问迪基一边勇敢地解开衬衫,虽然他感觉海水突然间冷得要命。

“我不想下水,”迪基道,“你干嘛不待在这儿看杂技表演?我先回去了。”没等汤姆回话,他就径直往回走。

汤姆赶紧扣上衣服,目视迪基向斜对角方向远去,和那些玩杂技的背道而驰,虽然这样往人行道走会比从杂技演员边上抄近路要远上一倍。真他妈混蛋,汤姆愤愤地想。他干嘛总这样装清高?他表现得好像不知男同性恋为何物。显然迪基对性取向这种事很在意,让他在意好了!可他怎么就不能放下身段,哪怕一次也行?有什么大不了的,干嘛要这么畏首畏尾?他跟着迪基后面走,脑子里尽冒出这种鄙视揶揄他的念头。可是当迪基带着嫌恶的目光冷冷地扫视他,汤姆便一句话也骂不出口了。

他们赶在当天下午三点之前启程返回圣雷莫,这样就不用再多付一天的旅店住宿费。虽然是迪基提议下午三点前离开,但却是汤姆付的钱,住一晚的费用总共三千四百三十四法郎,合十美元八美分。回圣雷莫的火车票也是汤姆买的,虽然迪基口袋里全是法郎。迪基从意大利带来了他每月收到的支票,并将金额兑换成法郎。他认为从法郎再兑换成里拉可以小赚一笔,因为最近法郎突然大幅升值。

在火车上迪基一言不发。他装作困倦模样,抱着臂膀合上双眼装睡。汤姆坐在他对面,盯着他瘦削、傲慢、英俊的脸庞,还有佩戴绿宝石戒指和图章戒指的双手。汤姆突然临时起意,想在离开迪基时偷走这两枚戒指。这没什么难度:迪基游泳时会把戒指摘下来。有时在家冲凉时,他也摘下戒指。要偷就临走那天动手,汤姆想。汤姆盯着迪基合上的眼帘,内心百感交集,厌恶、喜爱、焦躁、挫折感纷纷涌上心头,令他呼吸局促。他想杀死迪基。他不是第一次冒出这想法。在这之前,他有过一两次甚至三次类似的念头,每次都是由于愤怒和失望引发的冲动,不过这种冲动很快就消逝,徒然给他平添一丝羞愧。但这次他已经思考了足足一分钟,两分钟,因为他在迪基身边待不下去了,既然要走,也就没什么好羞愧的。他和迪基彻底决裂了。他恨迪基。回顾他和迪基这段交往,无论怎么看,他都没有错,他没做任何错事,错就错在迪基顽固不化,不近人情。还有他的公然无礼!他给予迪基友谊、陪伴和尊重,能给的都给了,而迪基非但忘恩负义,还视他为敌。迪基在把他往绝路上逼。如果在这次旅途中他把迪基干掉,他只需推说发生了意外事故。他可以——他突然灵光一闪——他可以变成迪基·格林里夫,做迪基做过的一切事。他可以先回蒙吉贝洛收拾迪基的东西,对玛吉瞎编个故事,在罗马或巴黎找一间公寓,每个月接收迪基的支票,并伪造迪基的签名。他可以继承迪基的一切。他还可以将格林里夫先生玩弄于股掌之间。他明白做这件事的危险程度,而且他也已经隐隐感到,这样做注定只能换来暂时逍遥,但这些只令他更加狂热。他开始思考如何动手。

就在水里解决吧。可是迪基水性很好。那么悬崖呢?他可以趁散步时轻而易举地将迪基推下悬崖,可他又一想,如果迪基揪住他,把他一起拖下悬崖呢。他在座位上紧张不安,大腿都发疼了,大拇指指甲掐得发红。他得将迪基另一枚戒指也弄到手,他还必须将头发染得淡一些。即便如此,凡是有迪基熟人的地方,他都不能待。他只能利用和迪基长相相似,冒名顶替用他的护照。嗯,他俩确实长得很相似,假如他——

这时迪基突然睁开眼,直勾勾地盯着他,汤姆立刻放松身体,像昏厥似的,猛地别过头去,倒在座位角落里,双目紧闭。

“汤姆,你没事吧?”迪基摇晃汤姆的膝盖。

“没事。”汤姆挤出一丝笑意答道。他发现迪基又坐了回去,脸上露出愠怒之色。汤姆明白个中缘由,就是连刚才那点关心,迪基也不愿再给汤姆。汤姆暗自窃笑,对自己刚才急中生智假装昏厥之举颇感滑稽。不过要不那样做,迪基肯定会窥察到他脸上诡异的神情。

圣雷莫。繁花似锦。又是滨海大道,一爿爿店铺里挤满了来自法国、英国和意大利的游客。迪基和汤姆来到一家阳台摆满鲜花的旅馆。在哪里下手?难道就今晚在一条小街上动手吗?凌晨一点这座城市一定又黑又静,到时他要是能把迪基引诱过来就好了。在水里呢?天气有点阴沉,但不冷。汤姆绞尽脑汁地思考细节。其实在旅馆房间里动手也行,只是尸体怎么处理?尸体必须彻底消失!如果这样,那就只能在水里了。而迪基一向喜欢戏水,海滩上有小舟、划艇和小型汽艇供出租。汤姆注意到每艘汽艇都配有绑在绳索上、供抛锚用的圆形水泥锤。

“我们划船出海玩玩怎么样,迪基?”汤姆问话时语气故意显得不那么热切,虽然他内心巴不得迪基能同意。迪基望着汤姆。自从来到此地后,他还没对任何事物流露出兴趣。

木码头上排列着十来艘蓝白和绿白相间的小型汽艇。游艇老板是意大利人,由于天气阴冷,他正为没客人发愁。迪基眺望着眼前的地中海,海面氤氲,却并无一丝下雨的征兆。这种阴沉的天气有时会持续一整天,也见不到太阳。他们即将面对一个悠长而又无所事事的意大利式上午。

“好吧,就在码头附近转一个钟头。”迪基话音未落就跳进一艘汽艇。汤姆从他脸上淡淡的笑容就看出来,他以前在这里玩过。可能就是某个早晨,和弗雷迪或玛吉。迪基灯芯绒夹克口袋里鼓鼓地塞着给玛吉买的香水,是他俩刚刚几分钟前才从海滨大道一家像极了美国药房的商店里买的。

意大利船老板拽起一根绳索并启动马达。他问迪基知不知道怎么操作,迪基说知道。汽艇舱底有把桨,是支单桨,被汤姆看在眼里。迪基手握舵柄,汽艇径直驶离海岸。

“真酷!”迪基开怀大笑地叫着,头发迎风飘扬。

汤姆朝左右看了看,只见一面是笔直的悬崖,和蒙吉贝洛很像,另一面是一块伸出水面、雾气蒙蒙的狭长平地。汤姆一时也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开更好。

“你知道这附近是什么地方吗?”由于马达声太响,汤姆只得扯着嗓子对迪基喊。

“我一无所知。”迪基现在心情大好,正享受驾驶的乐趣。

“这玩意好开吗?”

“一点也不难,要不要试试?”

汤姆犹豫着。迪基驾驶着汽艇朝外海驶去。“还是不开了,谢谢。”他左顾右盼,左边有一艘帆船从他们旁边驶过。“你想往哪开?”汤姆问迪基。

“这重要吗?”迪基笑道。

确实不重要了。

迪基突然调转船头朝右,这个动作非常突然,搞得两人不得不侧着身子,好将船体变正。汽艇这一变向,在汤姆的左边激起一面白色的水雾墙。随着水幕逐渐落下,露出空旷的地平线。两人再次驰骋在空阔的水域,漫无目标地疾驰。迪基在不停地变换速度,笑意盈盈,蓝色的眼睛笑望着寂寥空旷的前方。

“在小艇里总是感觉速度更快!”迪基大声道。

汤姆点点头,脸上露出会意的笑容,但其实他心里怕得要命。天知道这里的水深是多少,一旦他们的汽艇突发故障,两人将断无返回海岸的生机,至少他没有本事游回去。不过话说回来,两人在此时此地要是发生什么事情,外人也不可能发现。迪基现在又将身体微微侧向右边,将船头朝向那片灰色狭长的陆地。汤姆本可以现在下手,击打迪基,扑到他身上,或者亲吻他,然后趁机把他掀翻到海里。在这个距离范围之内,没有人能看见他的所作所为。汤姆浑身冷汗,身体发烫,额头冰冷。他觉得害怕。这害怕不是缘于水,而是因为迪基。他知道自己马上要下手了,他现在已经不会阻止自己的行动,或许也无法阻止了,但他并无稳操胜券的把握。

“你敢和我比试比试,跳进海里吗?”汤姆一边大声对迪基说道,一边脱自己的外套。

对汤姆的提议,迪基只是咧嘴大笑,眼睛还是盯着汽艇前方。汤姆还在脱衣服,连鞋袜都脱了。和迪基一样,他外裤里面穿着泳裤。“你要是跳,我也跳!”汤姆吼道,“你跳吗?”他希望迪基减速。

“要我跳?没问题!”迪基猛地将马达减速。他松开舵柄,脱下外套。汽艇弹了一下,失去了动力。“来吧。”迪基道,同时示意汤姆把外裤脱了。

汤姆瞥了一眼陆地,远方的圣雷莫只见一片朦胧的粉白和淡红。他假装随意地捡起桨,像是要把它放在双膝之间把玩。正当迪基褪下裤子时,汤姆举起桨,照准迪基的头顶打去。

“哎呀!”迪基发出惨叫,瞪着汤姆,半个身子滑出木质座位。他惊讶而无力地抬起苍白的眉毛。

汤姆站起来,又是一桨狠狠地打下去,像一根崩断的橡皮筋,释放出全身力气。

“上帝啊!”迪基喃喃地说,怒视着他,表情狰狞,那双蓝色的眼睛却已经眼神涣散,整个人失去了意识。

汤姆又用左手挥动船桨,这次击中了迪基头颅的侧面,桨边砍出一道粗钝的血口。迪基在舱底扭曲着身子,喉咙里发出呻吟声,像是在抗议。这声音巨大而有力,把汤姆吓了一跳。汤姆用桨边捅击迪基的颈部三下,力气之大,简直像是用一把斧头在砍树。汽艇摇晃着,漾在艇弦边的海水溅湿了汤姆的脚。他又挥起船桨朝迪基的前额削去,只见一汪血从击打处慢慢渗出。汤姆举起船桨准备再砍时,他感到有些累了,但迪基的手还在舱底向他挥动着,伸直两条长腿挣扎着向他靠近。汤姆像拿起刺刀似的抓起桨柄狠命刺向迪基,这下迪基俯卧的躯体松弛下来,一动不动。汤姆站直身子,艰难地调匀呼吸。他朝四周张望,没有其他船只,一个都没见着,只有远处一艘汽艇像个小白点似的从右向左朝海岸驶去。

他放下木浆,扯下迪基的绿宝石戒指,放进自己的口袋。迪基手上另一只戒指戴得比较紧,但汤姆还是把它硬拽下来,扯得迪基指节处鲜血直流。他翻看了迪基的裤子口袋,里面有几枚法国和意大利硬币,他没动硬币,拿走了拴着三把钥匙的钥匙链。他又捡起迪基的外套,从口袋里掏出给玛吉买的香水。他还从贴身里兜翻出香烟、银打火机、铅笔头、鳄鱼皮钱包和几张小卡片。汤姆将这些东西全部塞进自己灯芯绒外套的口袋里。接着他伸手去够绕在白色水泥锤上的绳索。绳索的一端系在船头的金属环上。汤姆竭力想将绳索从金属环上解开,但这却是个可恶的死结,由于海水浸泡,已经常年不曾解开过。汤姆使劲朝绳结打了一拳,得有一把刀才行。

他看了看迪基。他死了吗?汤姆将身子蜷伏在愈见逼仄的船头位置,仔细观察迪基是否还有一丝生命表征。他不敢用手去碰迪基,不敢去碰他的胸口或按他的脉搏。他转身死命狂扯绳索,直到发现愈扯愈紧才放弃。

他的打火机。他从放在船底的自己裤子里摸出打火机,点着火,将火苗对准绳索干燥的那段。绳索粗达一点五英寸,火焰燃烧得很慢,汤姆利用这个间隙又朝四周看了看。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那位意大利船主能看见他吗?这团坚硬的灰色绳索非常不好点燃,只泛出点红光,冒出一点白烟,最后散成一缕缕细丝。汤姆用力一拽,打火机灭了。汤姆再次点着打火机,继续拽那团绳索。最后绳索总算松开了。汤姆顾不上害怕,将绳索绕了四圈,套在迪基裸露的脚踝上,然后打了一个又大又丑的结。他把结打得牢牢的,因为他不太会打结,怕打得不牢会松开。他现在已经冷静下来,思维变得连贯而有条理。他估摸绳索约有三十五至四十英尺长,而水泥锤的重量足以将尸体沉下去。尸体也许会漂一会儿,但绝不会再浮上来。

汤姆将水泥锤抛进海里,扑通一声,它沉入清澈的海水里,激起一团泡沫,消失不见。水泥锤越沉越深,直至将连在迪基脚踝的绳索绷紧。汤姆将迪基的脚踝顺势抬上船边,接着又拉起迪基一条胳膊,想让他身体最重的肩膀部位越过船舷上沿。迪基的手耷拉着,还有余温,对汤姆的行动并不配合。迪基的肩膀贴在船底,汤姆一拽,手臂像橡皮筋一样伸展开来,身体却不动。汤姆单膝跪着,托着迪基的尸体往船外举。汤姆的动作令船晃荡起来,他忘了自己在水上,而世界上唯一令他害怕的就是海水。汤姆思忖必须从船尾将尸体抛入海里,因为船尾更接近海面。他拖着迪基软趴趴的尸体往船尾移,绳索也跟着在船舷上滑动。汤姆根据水泥锤在水里的浮力判断它尚没有触底。到船尾后,这次他改为先抬迪基的头和肩膀,将他的尸体翻过来,一点一点往外推。迪基的头已经进到水里,腰部卡在船舷上,两条腿却像磁铁一样紧紧吸在舱底,任凭汤姆怎么用力都纹丝不动,正如刚才他的肩膀贴在船底一样。汤姆深吸一口气,使劲往外举。迪基的身体终于翻到艇外,但汤姆自己也失去平衡,倒在舵柄上,原本挂在空挡的马达,突然发出怒吼。

汤姆急忙挥手去抓操纵杆,但汽艇却已经发疯似的打起转来。瞬时间,他发现身下是水,伸手去摸船舷,可船舷已不在原处,摸到的还是水。

他已经落水了。

他大口喘气,纵身向上跃,想去抓汽艇,却没够着。艇身已经开始打转。汤姆在水中继续腾跃,却往下沉得更深。海水缓慢而致命地没过他的头顶,越过他的眼睛,令他来不及换气,就呛了一鼻孔水。汽艇却离他更远了。他以前见过这种原地打转的船:除非有人爬进去关掉马达,否则它会一直转下去。此刻置身茫茫大海,他提前体会到濒死的痛苦滋味。他再次没入水面以下,海水灌进他的耳廓,阻隔了外界一切声响,连那疯狂的马达声也渐渐消失,他只能听见自己身体发出的声音、呼吸、挣扎和血液绝望的澎湃。他再次朝上挣扎,不自觉地向汽艇移动,虽然它还在转个不停,难以够着,但那是唯一漂浮的东西。在他向上换口气的工夫,尖锐的艇首从他身旁擦过两次,三次,四次。

他大声求救,却只换来一嘴的海水。他的手碰到艇身在海面以下的部分,却又被艇首那堪比野兽般蛮力的惯性推开。他冒着被螺旋桨叶片扫到的危险,疯狂地又把手伸向艇尾。这次他的手指碰到了船舵,他急忙俯身闪避,却没来得及。船的龙骨擦着他的头顶,从他上方越过。这时船尾又转了回来,他又试着够了一次,总算摸到船舵,另一只手抓着船尾的舷边。他伸直手臂,让身体与螺旋桨保持一定距离。也不知道从哪来的一股力气,让他纵身扑向船尾,胳膊搭上船舷;接着他伸手摸到了操纵杆。

马达开始减速。

汤姆双手攀紧船舷,逃离险境后的难以置信和如释重负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过了一会儿,他才发觉自己喉咙灼热,呼吸时胸口刺痛。他也不知道自己就这样在船舷上趴了两分钟还是十分钟,什么也不想,慢慢积蓄力量,终于他慢慢地在水里腾跃了几下,跳进艇里,双脚还在船舷上晃荡。他就这样趴着,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手指下沾着迪基的血,混杂着自己口鼻流出来的海水,感觉滑腻腻的。他趴在那儿思考如何处理这艘血淋淋的、无法归还的船,思考自己过会儿怎么开启马达,思考返程的方向。

他还想到了迪基的戒指。他摸了摸夹克的口袋,戒指还在。戒指怎么可能会有问题呢?他本想朝四周张望,看看有没有船只从附近经过,但一阵咳嗽带出来的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揉了揉眼睛。放眼望去,除了远方那艘小艇绕着大圈疾驰,再无旁物。那艘小艇并没注意到他。汤姆看了看艇底。这些血迹能洗掉吗?他以前听说血迹是最难清洗的。他原打算把汽艇还给船主,要是船主问起他的朋友,就说已经在某处送他上岸了。可是现在不行了。

汤姆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操纵杆。怠速的马达开始加速。他刚才还怕自己搞不定马达,但马达比大海更具人性,也更好控制,因此他也不那么恐惧了。他朝圣雷莫北边的海岸斜插过去。或许能在那儿找到合适的地点,某个无人踏足的小湾,他可以弃艇登岸。可是万一汽艇被人发现怎么办?那问题就大了。他努力地尝试冷静下来,但思维凝滞,不知该如何处理汽艇。

现在他能看见松树、一片空旷的褐色海滩和一片绿色的油橄榄地。汤姆驾着汽艇在这一带缓缓地沿折线游荡,留意是否有人。空无一人。他朝向一片浅而短的海滩驶去,谨慎地握着操纵杆,生怕马达再次不听使唤。接着他感觉到船首底部和海滩的摩擦。他将操纵杆推到“停止”位置,又用另一根操纵杆关掉了马达。他小心地下船,走进十英寸深的海水里,使劲把汽艇往岸上拽,接着又把两人的外套、自己的鞋子和玛吉的香水从船里拿到岸上。这个小湾宽度不足十五英尺,四下渺无人迹,令汤姆感到安全而隐秘。他决定沉船。

他开始捡石头,每块石头都有人头那么大,因为再大他就搬不动了。他把石头一块一块地放进汽艇里。最后他不得不捡小一点的石头,因为附近的大石头都被他捡光了。他马不停蹄地加紧干,因为他怕自己稍一休息,就会精疲力竭地倒地不起,落个被人发现的下场。等石头堆到和船舷齐平时,他用力推船下海,越推越远,直到海水从两侧漫进船里。船开始下沉,他还在往前推,一直推到海水及腰,船沉到他够不着的地方。他费力地走回岸上,脸朝下在沙滩上躺了一会儿,心里开始盘算怎么回旅馆,如何编故事以及下一步的行动:天黑前离开圣雷莫,返回蒙吉贝洛,到了之后再继续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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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诞生于西班牙巴塞罗那的著名女性品牌,有女装、香水、配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