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三四天,除了在海滩上,他们很少碰到玛吉。她明显对他俩冷淡多了,虽然还和以前一样有说有笑,甚至话更多,却平添了一丝客气的意味,正是这点凸显了她的冷淡。汤姆发现,迪基虽然在意玛吉的表现,但还不到要和她单独谈谈的地步。自从汤姆搬来和迪基一起住,他就没有和玛吉独处过。汤姆时刻寸步不离迪基左右。

最后,为了表明自己对玛吉并非不闻不问,汤姆对迪基提了句,玛吉最近的表现有点怪。“噢,她是性情中人,”迪基说,“或许她现在手上的活进展很顺利。她一旦进入状态,就不喜欢见人。”

汤姆想,玛吉和迪基的关系,和自己当初设想的分毫不差。玛吉喜欢迪基的程度远胜于迪基喜欢玛吉。

无论如何,汤姆把迪基哄得很开心。他告诉迪基许多自己纽约朋友的趣闻,有些是真事,有些是编的。他们每天都坐迪基的船出海。至于汤姆的归期,谁也没有再提。显然迪基很喜欢汤姆的陪伴,迪基想画画时,汤姆会识趣地走开,而只要迪基找汤姆,散步也好,出海也好,抑或仅仅是坐着聊天,汤姆都会放下手头的事情陪迪基。汤姆还正儿八经地学起意大利语,迪基对此也乐见其成。汤姆每天都花几个小时看语法和口语书。

汤姆给格林里夫先生又写了封信,说他和迪基已经一起住了好几天,并转告他,迪基提到过冬天回家待一段,到那时他大概可以说服他待更长时间。在给格林里夫先生的第一封信里,他说自己住在蒙吉贝洛的旅馆里,这封信则写到他已经住进迪基家,所以听起来大有进展。在信中汤姆还说,如果钱花光了,他打算找一份工作,或许就去村里的旅馆打工。这句话看似闲笔,实则一箭双雕,既提醒格林里夫先生六百美元可能花光,也表明自己是个愿意自食其力的年轻人。汤姆也想给迪基留下同样的好印象,所以在把信邮出前,先给迪基看了。

时间又过去一周,天气宜人,日子令人感到慵懒。汤姆每天最大的体力劳动就是下午爬石阶往返海滩,最大的脑力劳动则是和法斯多练意大利语。法斯多是个二十三岁的意大利小伙子,迪基在村中找他来教汤姆意大利语,一周三次。

一天,迪基和汤姆开船去了卡普里岛。卡普里距离蒙吉贝洛不远不近,从蒙吉贝洛刚好看不到卡普里。汤姆对此行满心期待,迪基却心事重重,凡事都提不起劲头。在码头停船时,迪基还和管理员争辩起来。卡普里岛上的小街别具风情,它们以广场为中心,呈辐射状向四周延伸,但迪基却连走一走的心情都没有。他们坐在广场一家咖啡馆里喝了几杯菲奈特·布兰卡酒(1)。然后迪基就说要趁天还没黑回家。汤姆游兴未尽,假如迪基愿意留在这儿住一晚的话,他情愿付旅馆住宿费。汤姆觉得他们今后还有机会重游卡普里,所以也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尽量想把它忘了。

格林里夫先生给汤姆寄来一封信,和汤姆给他写的信刚好错开。他在信中再次重申要迪基回家,希望汤姆能办成此事,并让汤姆尽快把结果告知他。于是汤姆尽责地再次拿起笔,给他回了封信。格林里夫先生这封信写得一派公事公办口吻,让汤姆十分诧异。汤姆觉得他像是在核实船只组件。这样的信倒是很好回,汤姆用同样的口吻写了回信。汤姆写信时有些兴奋,因为刚吃完午饭,喝了点酒,他正处于微醺状态,这种飘飘然的感觉只消两杯浓咖啡和简单散散步就能消解。不过要是像他们平时下午那样悠闲地小酌,再喝上一杯,这种感觉还会延长。为了逗乐,汤姆故意在信里注入一丝似有若无的希冀。他用格林里夫先生的文风写道:

……假如我没分析错,理查德还在权衡是否在此地再过一冬。我曾向您保证,我将竭尽所能说服他放弃这个念头,届时——或许要拖到圣诞节——等他回国,我或许能说服他留下不走。

汤姆一边写,一边乐,因为迪基早就放弃了飞回家待几天的念头,除非他母亲病情到时恶化。他和汤姆已经说好冬天乘船环游希腊诸岛。他们还商议好,明年一月和二月,也就是在蒙吉贝洛最难熬的日子,去西班牙马洛卡岛。汤姆笃定玛吉到时不会同行。每次汤姆和迪基商量出行计划时都把玛吉摒除在外。不过迪基有说漏嘴的毛病,向玛吉透露过他和汤姆冬天要乘船出游。迪基就是这么藏不住话!虽然现在汤姆认为,迪基已打定主意就他们两人去,但迪基也显得较之往常更关心玛吉,因为他明白,到时留下玛吉一个人孤零零在蒙吉贝洛,确实不够意思。为了弥补良心上的不安,迪基和汤姆都在玛吉面前竭力渲染他们此次出游如何艰苦,选择用最便宜、最恶劣的方式游希腊,他们会乘坐运牲口的船,和农民一道睡在甲板上,等等这些,反正就是不适合女孩子同行。但玛吉还是显得郁郁寡欢。迪基经常请玛吉来家里吃午餐和晚餐,想以此来补偿她。两人从海滩往回走时,迪基偶尔会牵一牵玛吉的手,但玛吉并不总是让他牵。偶尔她让迪基牵了片刻后,还把手抽回来,汤姆觉得这反而说明她内心渴望有人牵她。

有一次他们邀请她一起去赫库兰尼姆,她却拒绝了。

“我还是待在家里吧。你们大男孩好好玩吧。”她说这话时挤出一丝笑意。

“玛吉要是不去就算了。”汤姆对迪基道。说完他故意遁入屋内,颇有心机地留迪基和玛吉单独在露台交谈,如果他俩愿意交流的话。

汤姆坐在迪基工作间宽阔的窗台上,抱着古铜色的臂膀眺望户外的大海。他喜欢眺望蔚蓝色的地中海,想象自己和迪基在海上遨游,丹吉尔(2),索非亚,开罗,塞瓦斯托波尔……等格林里夫先生给他的钱花完了,迪基估计对他也基本中意,并习惯他的陪伴,到时他俩可以继续待在一起。迪基每个月有五百美元收入,供两人花销绰绰有余。他听见露台上传来迪基哀求的声音和玛吉斩钉截铁的回答。接着传来哐当一声,玛吉摔门而出。她原本打算留下来吃午饭的。汤姆从窗台纵身跃下,去露台找迪基。

“她怎么生气了?”汤姆问。

“没有,她只是觉得自己受到了冷落,我是这么看的。”

“其实我们已经尽力把她考虑在内了。”

“不止这件事。”迪基在露台上来回踱步。“她现在甚至连科蒂纳也不想跟我去了。”

“哦,不过十二月之前,她可能会对科蒂纳之行回心转意的。”

“我说不准。”迪基说。

汤姆认为,肯定是因为自己也要去科蒂纳,所以玛吉才不愿去。迪基上周问汤姆去不去。他们上次从罗马回来后,弗雷迪·米尔斯就已经走了。玛吉告诉他们,他临时有事必须要去伦敦一趟。但迪基说,他会写信告诉弗雷迪,自己要带一位朋友一起去。“你想不想我离开这儿?”汤姆嘴上虽然这么问,心里却肯定迪基不希望他离开。“我觉得我介入了你和玛吉之间。”

“当然不想。介入什么?”

“不过在她看来,就是这样。”

“不是你说的那样。是我对她有所亏欠。我最近对她不够关心。我们都没太关心她。”

汤姆明白迪基的意思。他是指玛吉陪他度过去年那个漫长、晦暗的冬天,那时村里只有他俩是美国人,现在他不应该来了新人就冷落她。“要不我来劝她去科蒂纳。”汤姆说。

“那样她就更不会去了。”迪基简短地说完就进屋了。

汤姆听见他在屋内告诉女仆艾美达不要准备午餐,他不想吃。虽然两人说的是意大利语,但汤姆也能听出来迪基是用一家之主的口气说他不想吃午餐。迪基又回到露台上,用手遮着打火机点烟。迪基有个漂亮的银质打火机,但哪怕有一点点风都点不着烟。最后还是汤姆掏出他俗气的打火机为他点燃香烟。汤姆的打火机虽然丑,却像军需品一样实用。汤姆本想提议喝一杯,但忍住了。这儿毕竟不是他的家,他不能反客为主,尽管厨房里有他刚买的三瓶钻石金酒。

“两点多了,”汤姆说,“要不要出去走走,去邮局那边看看?”在邮局上班的圭奇有时两点半开门,有时要拖到四点,没人说得准。

两人走下山,谁也没说话。汤姆怀疑玛吉刚才是不是和迪基说了他些什么。汤姆心头陡然生出罪恶感,令他前额渗出汗珠。这种罪恶感模糊而又强烈,仿佛玛吉已经明确告诉迪基,汤姆在偷东西或在做令人不齿的事。如果玛吉只是单纯表现出冷漠,迪基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汤姆想。迪基走下山时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两个膝盖戳在他身前,汤姆的走路姿势不知不觉也被他带了过去。迪基下巴贴在胸前,双手插在短裤口袋里。他只是看见圭奇才开口说话,因为有他一封信。汤姆没有信。迪基的信是那不勒斯一家银行寄来的表格,汤姆瞧见信头的空白处是打字机打出的“五百美元”字样。迪基漫不经心地把信纸塞进口袋里,随手把信封扔进垃圾桶。汤姆猜想那是每个月都会寄来的通知单,告诉迪基钱已经汇入那不勒斯的银行。迪基说过,信托公司会将钱汇入那不勒斯的一家银行。他俩继续朝山下走去。汤姆原以为他俩会像往常一样,拐上大路,再绕过一个山崖去村子的另一边。但迪基却在通往玛吉家的石阶前停下来。

“我想去看看玛吉,”迪基说,“我很快就出来,不过你不用等我。”

“好的。”汤姆回答道,心里突然有些失落。他看着迪基沿陡峭石阶走进一个围墙的豁口,随后决然转身返回住处。

走到半山腰,他停了下来,心血来潮地想去乔尔乔开的酒店喝一杯(但乔尔乔家的马提尼酒太难喝了),他又想去玛吉家,假装向她道歉,其实是来个突然袭击,搅局泄愤。他想,迪基此刻正将玛吉搂在怀里,至少也在抚摸她,他既想看到这种场景,又厌恶见到这种场景。他转身走向玛吉家大门。虽然她的房子距离大门隔着一段距离,玛吉不可能听见动静,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关上大门,然后两步并一步地沿台阶跑上去。他爬上最上层台阶时放慢了脚步,他想对玛吉说,“嗨,玛吉,看这里。如果最近的紧张气氛是我制造的,我表示抱歉。但今天我们要正式请你走开,我们就是这个意思,我就是这个意思。”

看到玛吉的窗户时,汤姆停了下来,看到迪基搂着玛吉的腰,在她脸颊轻吻着,对她微笑。两人和汤姆的距离不过十五英尺,但由于汤姆站在日光下,而迪基和玛吉待在室内的阴影里,所以汤姆必须使劲看才能看清楚。玛吉歪着脸,正直视迪基,一副意乱情迷的样子,但汤姆却感到恶心,因为他知道迪基不过是在用这种廉价露骨而又简单的形式,来维持他和玛吉之间的友谊。更让汤姆恶心的是,玛吉包在土气的衬裙下面的大屁股,正抵着迪基搂她腰的手臂。而且迪基——汤姆真想不到迪基居然做出这种事!

汤姆转身跑下台阶,差点尖叫起来。他砰地一声关上玛吉家的大门,一路跑回去,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跑进迪基家大门后,他一头趴到矮墙上。他在迪基工作室的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由于受到刺激,脑子一片空白。他俩今天的亲吻看上去不像是第一次。他走到迪基的画架前,下意识地不去看画架上那幅蹩脚的画作,而是拾起调色板上揉成一团的橡皮擦,奋力掷向窗外,看着它划出一道弧线,落向大海。他又从迪基桌上拿起更多橡皮、笔头、熏香束、炭笔、彩色粉笔,逐一扔到房间角落里或窗外。他萌生出一种奇异的想法,觉得自己头脑冷静,思维有条理,只是身体失去控制。他跑到露台上,想跳上矮墙跳舞,或者来个倒立,但矮墙另一端的悬崖令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走进迪基的卧室,手插在口袋里,来回走了一会儿。不知道迪基什么时候回来?他会在那里待一个下午吗,会和她上床吗?他用力拽开迪基的衣柜,朝里面看看。衣柜里有一套刚刚熨烫过、看起来全新的灰色法兰绒西服。他从未看见迪基穿过。汤姆把西服拿出来。他脱掉身上的大短裤,套上西服裤子,并穿上迪基的鞋子。接着他又拉开柜子最下层的抽屉,拿出一件干净的蓝白条纹衬衫。

他选了一条深蓝色真丝领带,仔细地系在脖子上。西装正好合身。他又重新梳了发型,学着迪基的样子,略微朝一边偏分。

“玛吉,你要明白,我并不爱你。”汤姆模仿迪基的语调对着镜子说。他故意学迪基说话的风格,在要强调的词上提高声调,结尾时常常带着点瓮声瓮气。这种语调有时愉悦,有时不悦,有时亲密,有时冷漠,视迪基说话时的心情而定。“玛吉,住手!”汤姆突然转过身,在空中比划一个掐人的动作,好像他真的扼住了玛吉的脖子。他使劲摇晃她,拧她的脖子,而玛吉渐渐倒了下去。终于他松开手,令她瘫软在地。他大口喘着粗气。他学迪基的样子,拭了拭前额的汗,想随手取一条手帕却没找着,于是便从迪基衣柜最上层的抽屉里拿出一条,再回到镜子前。他现在喘气时嘴唇分开的样子,和迪基游完泳后气喘吁吁的样子一模一样,微微露出一点下牙。“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会这么做,”他假装对玛吉说,其实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你不该介入到我和汤姆中间来——不要这样,不要!我俩之间有特殊的羁绊!”

他转过身,假装从玛吉的躯体上跨过去,悄悄地走到窗口。他放眼向路的尽头望去,一道道石阶沿着隐约的斜坡向上朝玛吉家的方向延伸。迪基不在石阶上,路上也不见他的人影。也许他俩正睡在一起,汤姆一想到这里,喉咙因为恶心不由得一紧。他想象两人在一起的场景,迪基缩手缩脚,很不自在,而玛吉却乐在其中。即使他折磨她,她也乐在其中!汤姆冲回衣柜前,从上层搁架拿出一顶帽子。这是一顶小巧的灰色蒂罗林帽,帽檐缀以一根绿白相间的羽毛。他随手将帽子戴上。令他吃惊的是,一旦用帽子遮住脑袋上部,他简直长得和迪基完全一样,只是头发颜色比迪基深。其他部分,他的鼻子——至少鼻子大致的轮廓——瘦削的下巴,眉毛再拉直一些的话——

“你在做什么?”

汤姆猛一回头,发现迪基正站在门口。汤姆反应过来,刚才他站在窗户朝外看时,迪基已经走到大门下方。“哦——就是自娱自乐罢了。”汤姆声音低沉地说。每次他觉得尴尬时,都用这种腔调说话。“对不起,迪基。”

迪基的嘴张了张,又合上了,好像怒火令他一时语塞,不过此时他说不说话都一样令汤姆难受。迪基走进房间。

“迪基,我很抱歉,如果——”

房门“砰”的一声关上,将汤姆的话打断。迪基阴沉着脸脱衣服,视汤姆如无物,因为这本来就是他的家。汤姆在这里干了些什么?汤姆吓得呆若木鸡。

“请你把我的衣服脱下来。”迪基说。

汤姆开始脱衣服。迪基的话让他窘得手指都变得不利索,还使他十分震惊,因为在此之前,迪基总是说他的衣服汤姆可以随便穿。估计迪基以后再也不会说这种话了。

迪基低头看见汤姆的脚。“连鞋子也穿?你疯了吗?”

“没有,”汤姆一边把西服挂起来,一边故作镇定地说,“你和玛吉和好了吗?”

“玛吉和我本来也没什么事。”迪基这话一下子把汤姆从两人的关系中排除出去。“我还想和你说一件事,你听清楚,”迪基看着汤姆,“我不是男同性恋,我不知道你对我有没有那样的看法,反正我不是。”

“男同性恋?”汤姆苦笑道,“我从没想过你是男同性恋。”

迪基欲言又止。他挺直身子,黝黑的胸膛里肋骨清晰可辨。“呃,玛吉认为你是。”

“凭什么?”汤姆觉得自己的脸红透了。他无力地踢掉迪基的另一只鞋子,再将整双鞋放进衣柜里。“她凭什么那么想?我做什么了?”他觉得有些晕眩。以前从未有人如此露骨地说他是同性恋。

“就凭你的行为方式。”迪基低吼地说,接着走出屋子。

汤姆迅速套上自己的大短裤。虽然里面还穿着内裤,但他刚才还是借着衣柜的门,不让迪基看见自己。一定是因为迪基喜欢我,玛吉才故意在迪基面前泼脏水,汤姆想。迪基又没有胆量站出来反驳她。

他下了楼,发现迪基在露台的吧台旁调酒。“迪基,我想把话说清楚,”汤姆开口道,“我不是同性恋,我也不想别人当我是同性恋。”

“够啦。”迪基吼道。

迪基这口气令他想起以前他和迪基聊天时,他问迪基认不认识纽约的某些人,迪基回答他的样子。其中有些人肯定是同性恋,当时他就怀疑迪基故意装作不认识他们。够了!到底是谁在利用这事挑衅?是迪基自己。汤姆站在那儿游移不定,脑子却不停地转,想着该说些什么好。难听的,安慰的,感激的还是恶毒的。他的思绪又回到了纽约,想起当年在纽约认识的那些人。他和他们混得挺熟,可现在全都不来往了。他后悔认识那些人。他们当年留宿他,是因为他能给他们逗乐子。但是他和他们之间是清白的,从没有过那种事。其中有几个是想和他调情,但都被他拒绝了。不过事后他都做了些弥补的举动,在他们酒里放冰块,或者让出租车绕道送他们回家,因为他害怕他们会就此不再喜欢他。那时他真怂啊!他至今还记得令他无地自容的那一幕,当时维克·西蒙斯对他说,“汤米,看着上帝的分上,快闭嘴吧!”。因为他当着维克的面,第三次或第四次对着众人说,“我无法确定自己是喜欢男人还是女人,所以还是两个都不要为好。”汤姆还谎称自己去看过心理医生,因为别人也都去看。而且他习惯在聚会上胡编一些他和心理医生之间的段子逗大家乐。每次他说准备男人女人一起放弃时,总是引起哄堂大笑,直到维克让他看在上帝的分上住嘴为止。从此汤姆再也不说这话,也不再提心理医生的事了。其实现在回想起来,汤姆觉得当初自己讲得很有道理。在那伙人中,他是最单纯、最天真的。讽刺的是,现在他和迪基交往,再次撞上这种事。

“我觉得我是不是做的有点——”汤姆又开口道,但迪基连听都懒得听,阴着脸转过身,端着酒杯走到露台的一角。汤姆有些胆战心惊地走上前去,不知道迪基会不会将他扔到露台下面,或者直接叫他滚出自己的家。汤姆小声地问,“你爱玛吉吗,迪基?”

“不爱,但我觉得对不起她。我在乎她。她对我一直很好。我们在一起度过了一段美好时光。你好像对这种关系不是太能理解。”

“我能理解。我一开始就觉得你和她是这种关系——对你而言是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而对她来说就是恋爱。”

“她是爱我。可是对爱你的人,你总不能刻意去伤害她,对吧。”

“那当然。”汤姆又迟疑起来,考虑该怎么说才好。虽然迪基现在气消了,但是汤姆还是战战兢兢。迪基看来不会将他扫地出门。他用稍显镇定的口吻说道,“我想你们要是在纽约,不会像现在这样频繁见面——或者压根就见不着面——可在这里,这村子太孤单了——”

“的确如此。我没和她上过床,也不想和她上床,但我确实想保持和她的友谊。”

“那我有没有妨碍你什么?我可以这么跟你说,迪基,我宁愿离开也不想破坏你和玛吉之间的友谊。”

迪基瞥了汤姆一眼。“你的确没做什么,但是很明显,你也不喜欢玛吉在身边。每次你想对玛吉表示善意,都显得很刻意。”

“如果那样的话,我感到抱歉。”汤姆懊恼地说。他懊恼的是自己本可以做得不那么刻意。他把一件本可以办成的事搞砸了。

“好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玛吉和我之间没事。”迪基不耐烦地说道,转过头去望着大海。

汤姆走进厨房,给自己煮了点咖啡。他不想用滴滤式咖啡机,因为迪基很在意这台咖啡机,不想其他人用它。煮完咖啡,他想先回自己的房间,准备在法斯多来之前,学点意大利语。现在不是弥补和迪基裂缝的时候。迪基这人有傲气。他会在下午的大部分时间保持缄默,五点钟左右他会放下画笔,过来转转,到时穿衣事件就好像从没发生过。有件事汤姆很笃定:迪基喜欢有他在这里,他一个人住腻了,和玛吉也相处腻了。格林里夫先生给的钱还剩三百美元,汤姆想用这钱去巴黎好好玩个痛快。不带玛吉去。之前汤姆曾告诉迪基,自己只是在火车站隔着窗户看了巴黎一眼,迪基十分惊讶。

趁着煮咖啡的空当,汤姆将原本要作为午餐的食物收拾了一下。他将几盆食物放进盛水的大锅里,以免蚂蚁沾食。另外还有一小包新鲜黄油、两个鸡蛋,以及艾美达带来给他们作为明天早餐的四个面包卷。由于没有冰箱,所以每天样样东西他们都只能买一些。迪基想用他父亲给汤姆的钱买个冰箱。他在汤姆跟前提过好几次了。汤姆却希望他改变主意,因为买冰箱肯定会减少他们去巴黎的旅费。迪基每个月五百美元的收入,开销十分固定。他虽然花钱很谨慎,但是在码头或村里的酒吧给小费却十分阔绰,碰上乞丐一出手就是五百里拉。

到了五点钟,迪基果然恢复了平时的样子。他画了一下午的画,十分尽兴。这是汤姆猜测的,因为在刚过去的一个钟头,他在工作室里一直吹着口哨。迪基走到露台上,看见汤姆在读意大利文法书,顺势纠正了他的几处发音。

“他们发‘想要’这个音时并不是那么清楚,”迪基说,“例如,他们会说‘我想’介绍我的朋友玛吉。”迪基边说边比划着,长长的手臂顺势向后挥舞。他说意大利语时总是夹杂着优雅的动作,像是在指挥交响乐团进行联奏。“你应该多听法斯多说话,少看语法。我的意大利语就是从街头学来的。”迪基说完笑了,沿着通向花园的小径离开。法斯多正好来到大门口。

汤姆仔细听他们用意大利语寒暄,恨不得把每个字都听清楚。

法斯多笑嘻嘻地来到露台,坐到椅子上,将一双光脚搭在栏杆上。他脸上时而带着笑意,时而蹙眉,阴晴不定。迪基曾说,他是村子里极少数说话不带南方口音的意大利人。法斯多是米兰人,他来村子看望他姑妈,顺便住上几个月。他每周来三次,每次都是下午五点到五点半之间,非常守时。他和汤姆坐在露台上,品着红酒或咖啡,聊上一个小时。汤姆竭力去记住法斯多谈论的那些事物,岩石、海水还有政治。法斯多是名副其实的共产党员。据迪基说,他动不动就爱把党员证展示给美国游客看,看见他们惊讶不已的表情,就乐不可支。他们有时也谈论村民之间那些男女私情。有时法斯多实在找不出什么话题好聊,就瞪大眼睛看着汤姆,然后突然大笑。虽说这样,汤姆的意大利语还是进步很快。对汤姆来说,意大利语是唯一学得津津有味又自觉能持之以恒的知识。汤姆希望自己的意大利语能达到迪基的水平。他觉得自己要是再用心学一个月,就能实现这个目标。

* * *

(1) 产于意大利米兰,是意大利最有名的比特酒。

(2) 摩洛哥古城,海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