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三天,汤姆什么也没做。到了第四天,快中午的时候,他下到海滩,看到迪基一个人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身后是从陆地延伸到海滩的灰色岩石。

“早上好!”汤姆向迪基打招呼,“玛吉呢?”

“早上好。她也许熬夜工作起晚了,过一会儿她就下来。”

“工作?”

“她是作家。”

“哦。”

迪基嘴角叼着一根意大利烟,吞云吐雾。“你这两天在干什么?我还以为你走了。”

“身体有点不舒服。”汤姆用轻松的语调说道。他边说边把卷起来的浴巾扔到沙子上,但和迪基的浴巾保持一点距离。

“是那种常见的反胃恶心吗?”

“反正就是要不停地跑卫生间,”汤姆笑道,“不过现在已经好了。”其实汤姆病得不轻,虚弱得连离开旅馆的力气都没有。即便这样,他还是趴在地板上,让射进房间的片片阳光随时照在自己身上,好让自己下次去海滩时,不显得那么苍白。如果还剩点力气,他就看看那本在旅馆大堂买的意大利语会话书。

汤姆下到水里,充满自信地让海水漫到腰间。他站在那儿,朝肩膀泼水。他弯下腰,让海水溢到下巴,稍微游了几下,然后慢慢朝岸边划去。

“过一会儿等你回家前,我想请你去我住的旅馆喝一杯怎么样?”汤姆问迪基,“玛吉要是也能来就太好了。我顺便把浴袍和袜子给你。”

“噢,好的,多谢。我正想喝一杯。”迪基说完继续读他那份意大利报纸。

汤姆将浴巾展开。他听见村子里的钟敲了一声。

“看样子玛吉不会过来了,”迪基说,“那我就一个人去你那里吧。”

汤姆站起身来。两人朝米拉马雷旅馆走去,路上除了汤姆邀请迪基吃午餐,被迪基以女仆在家已经准备好饭菜而婉拒之外,基本什么话也没说。两人来到汤姆的房间,迪基当场试了试浴袍,并赤脚套上袜子。浴袍和袜子大小都正合适。正如汤姆所料,迪基对浴袍尤其满意。

“还有这个。”汤姆从写字台抽屉里拿出一个方形包裹,外面用药店的包装纸包着。“你母亲送给你的滴鼻剂。”

迪基笑了。“我现在已经不需要了。这都是治疗鼻窦炎的药。不过你还是给我吧。”

现在该转交给迪基的东西已经全都给他了,汤姆想。如果请他喝一杯,估计他也会拒绝的。汤姆将迪基送到门口。“你知道吗,你父亲十分关心你回家的事。他让我和你好好谈谈,我当然不会这么做。不过我还是要给他回个话。我答应过他,要给他写信谈谈这件事。”

迪基握着门把手,转过身来。“我在这儿的所作所为,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想的。他可能认为我整日醉生梦死。今年冬天我准备回家待几天,但我不准备回去定居。我在这里过得更开心。如果我回去住,我父亲会追着让我去伯克-格林里夫船厂上班。到时我不可能有机会画画。可我偏偏喜欢画画,而且我要怎么过,都是我自己的事。”

“我理解你。但你父亲说过,你要是能回去,他不会逼你去他的公司上班,除非你自己主动想去公司的设计部门。他说你喜欢搞设计。”

“关于这件事,我和我父亲已经没什么好谈的了。不过还是要谢谢你,汤姆,谢谢你捎来的口信和这些衣物。你是个好人。”迪基伸出手准备和汤姆道别。

汤姆无论如何不能接过迪基伸出的这只手。现在事情已经到了失败的边缘,这正是格林里夫先生害怕出现的情景,和迪基谈崩了。“我还有些其他事情要告诉你,”汤姆说话时带着一丝笑意,“是你父亲专门派我到这里,劝你回家。”

“你是什么意思?”迪基皱着眉道,“难道是他给你付的路费?”

“正是。”这是汤姆所能使出的最后一招,或将迪基逗乐,或将他激怒,或令他捧腹大笑,或使他摔门而出。最终他迎来的是迪基的笑容,他长长的嘴角向上翘起,这笑容和汤姆记忆中迪基的笑容完全一样。

“他付你的路费!到底怎么回事!他急昏头了吗?”迪基把门重新合上。

“他是在纽约的一间酒吧里找上我的,”汤姆说,“我对他说,我和你并不太熟,但他坚持认为,只要我过来,就能起作用。我说我试试吧。”

“他是怎么见到你的?”

“是通过施立弗夫妇。我其实不怎么认识施立弗夫妇,但你父亲就是通过他们知道我的。说我是你的朋友,我对你很有帮助。”

两人都大笑起来。

“我不想让你觉得,我在利用你父亲,”汤姆说,“我想马上在欧洲找个工作,这样最后就能把他付我的路费还清了。他为我买了往返船票。”

“噢,你别管了!这钱走的是伯克-格林里夫公司的账。我能想象爸爸在酒吧接近你的样子!是哪家酒吧?”

“劳尔。其实他在绿笼酒吧就开始跟着我了。”汤姆观察着迪基的表情,想看看他对绿笼这样有名的酒吧有没有什么反应,但迪基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

他们在楼下旅馆的酒吧喝了一杯。两人共同为赫伯特·理查德·格林里夫先生干杯。

“我突然想起来,今天是礼拜天,”迪基说,“玛吉是去教堂了。要不你过来和我们一起吃午餐吧。我们周日都是吃鸡肉。你知道,这是美国人的习俗,周日吃鸡肉。”

迪基想去玛吉家,看看她在不在家。他们沿着大路边的石墙,向上走了几个台阶,接着穿过某户人家的花园,又往上走了几步。玛吉住的是外表寒碜的平房,一头是个没怎么打理的花园,从花园通向房门的小径上有几个水桶和一根浇花园的水管。窗台上挂着的番茄色泳衣和一件胸罩,说明这里住的是女性。透过一扇打开的窗户,汤姆瞥见房间里有一张杂乱无章的桌子,桌上摆着一台打字机。

“嗨!”玛吉打开屋门招呼他们,“你好,汤姆!这些天你干什么去了?”

她想给他们来杯酒,却发现那瓶钻石金酒的酒瓶里只剩半英寸酒了。

“没关系,咱们去我家。”迪基说。他熟门熟路地在玛吉这间卧室兼起居室的房间里四处溜达,仿佛他有一半时间都在这里度过。他弯腰瞧了瞧栽了一种小植物的花盆,用食指轻轻地碰碰叶子。“汤姆要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他说,“跟她说吧,汤姆。”

汤姆吸了一口气,开始娓娓道来。他故意把事情讲得很搞笑,逗得玛吉像是一个多年没遇到过好笑事的人一样。“我看他跟着我进了劳尔酒吧,急得当时都想翻后窗逃跑!”汤姆侃侃而谈,大脑都已经管不住嘴了。他心想,这些内容一定让迪基和玛吉听得很过瘾。他从两人脸上的表情就可以看出来。

他们边走边说,通往迪基家的山径也显得比平时短了一半。喷香的烤鸡味已经飘到室外的露台上。迪基调了几杯马提尼酒。汤姆先冲了个澡,接着迪基冲完澡出来,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情形就像当初第一次见面时那样,但整个气氛已经完全改观。

迪基坐在一把藤椅上,两条腿搭在一边扶手上。“再多讲点,”他笑盈盈地说,“你想从事什么工作?你说过想找个事做。”

“怎么了?你能给我找个工作吗?”

“这个我可不敢说。”

“嗯,其实我能做很多事——贴身男仆,保姆,会计——我在数字方面的天分简直没治了。在饭店里我哪怕喝得酩酊大醉,侍者也休想在账单上耍花招。我还会伪造签名,开直升机,掷骰子学谁像谁,做菜——夜总会里表演独角戏的驻场艺人要是生病了,我还能顶替他。还要我继续说吗?”汤姆身子前倾,掰着手指数着。他还能继续列举下去。

“你说的是哪一种独角戏?”迪基问。

“呃——”汤姆一跃而起,“就像这样。”他摆出一个造型,一只手搭在臀部,一只脚往前伸。“这是亚丝博登女士在美国坐地铁的样子。她连伦敦的地铁都没坐过,不过她想带一些美国的经历回家。”汤姆全用哑剧的形式来表演,假装找一个硬币,却发现塞不进投币口,买了一张代币卡,却不知道该走哪条楼梯,被地铁里的噪音和每一站长长的距离吓得战战兢兢,到站后又搞不清楚从哪里出去——这时玛吉正好过来,迪基向她解释汤姆在模仿一个英国女人在美国乘地铁,但玛吉似乎有点不明就里,问“什么?”——亚丝博登女士一不小心走进男厕所的门,惊恐万分的她受不了这通折腾,终于晕倒了。汤姆动作优雅地倒向露台躺椅,装作昏倒的样子。

“精彩!”迪基大声喝彩鼓掌。

玛吉没有笑。她站在那儿,表情有点茫然。迪基和汤姆谁也没有再费心解释刚才的内容。汤姆觉得,反正她也弄不明白刚才那一幕的搞笑之处。

汤姆呷了一口马提尼酒,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下回我专门为你表演一个。”他对玛吉说,但其实他这话主要是向迪基暗示,他还会演别的。

“午餐准备好了吗?”迪基问她,“我要饿死了。”

“那该死的球蓟太难熟了,我还在等。你知道那个炉子的前孔吧,基本上什么食物都煮不开,”她笑着对汤姆说,“迪基在有些事情上十分守旧,汤姆,尤其是那些他不必亲手操持的东西。所以他家里只有一个木制火炉,他还拒绝买冰箱,甚至连个冰柜都不要。”

“这也是我当初逃离美国的原因之一,”迪基说,“在一个到处都是用人的国度,那些玩意纯属浪费钱。要是艾美达只消半小时就弄好一餐,剩下的时间她能干什么?”说着他站起来。“跟我来,汤姆。我给你看看我的画。”

迪基带汤姆来到一个大房间,汤姆在去淋浴时曾路过这个房间,还朝里面瞧了瞧。房间的两扇窗户下放着一张长榻,地板中央是一个硕大的画架。“这是我正在画的一幅玛吉的肖像画。”他指着画架上的画说道。

“噢。”汤姆饶有兴趣地说。他其实觉得画得很一般,估计大多数人看了也会这么想。玛吉狂野无羁的笑容画得有点过了,肤色红得像印第安人。玛吉要不是这一带唯一的金发女郎,他会认不出画中人是玛吉。

“还有这些——这么多风景画。”迪基不以为然地笑着向汤姆展示这些画作,不过打从心底里,他希望汤姆能恭维几句,因为他对自己的作品还是很满意的。这些画都是匆冗之作,风格单调雷同。每幅画在用色上都是赤褐色和湛蓝色的混合,赤褐色的房顶和群山,湛蓝色的海洋。他在画玛吉的眼睛时,用的也是同样的蓝色。

“这是我在超现实风格上做的一点尝试。”迪基把另一幅画搭在双膝上说道。

汤姆都觉得有点替迪基难为情。毫无疑问,画的还是玛吉,这回长出了蛇形长发,最糟糕的是,两只眼睛里各自倒映出不同景致。其中一只眼睛倒映出蒙吉贝洛的房屋和山峦,另一只眼睛倒映出满是小红人的海滩。“嗯,我喜欢这幅作品。”格林里夫先生说的一点都没错。迪基就像遍布全美成千上万蹩脚不入流的画者一样,总得给迪基一点事情做,他才不会惹麻烦。格林里夫先生唯一感到遗憾的是,迪基不该走上画画这条路,他本该更有作为。

“在绘画上,我不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成就,”迪基说,“但我从中获得了无穷的乐趣。”

“是啊。”汤姆不想再谈这些画作和迪基画画这件事。“我可以看看房子的其余地方吗?”

“当然可以!你还没看过沙龙客厅吧?”

迪基打开廊厅的一扇门,门后是个非常大的房间,有壁炉、沙发、书架,而且这个房间分别朝向露台、房子另一边的田地和房前花园。迪基说,夏天他一般不使用这间房子,他喜欢留着冬天来这里欣赏不同的风景。汤姆觉得这个房间与其说是客厅,倒更像是书巢。这让他有点意外。他原以为像迪基这样的年轻人,大部分时间都花在玩乐上面了,不会有什么思想。也许他想错了。不过迪基现在穷极无聊,想要有人给他找点乐子,对于这点他自信自己没有看错。

“楼上是什么?”汤姆问。

楼上令人大失所望:拐角处是迪基的卧室,在露台的上方,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床、一个写字台、一张摇椅,看起来和周围的空间毫无关联。迪基的床很窄,比一张单人床宽不了多少。二楼另外三个房间甚至都没有装修,或者说没装修完。其中一个房间里只盛放了木柴和一堆画布。到处都没有玛吉的痕迹,尤其在迪基的卧室里。

“什么时候一起去那不勒斯怎么样?”汤姆对迪基说,“我来的路上没来得及抽空去看看。”

“好啊,”迪基说,“玛吉和我准备星期六下午去。我们几乎每个周六晚上去那不勒斯吃一顿正餐,然后再乘出租车或马车回来。你和我们一块去吧。”

“我想白天去,或者周一到周五的某一天去,这样我能多看看。”汤姆说,其实心里盘算的是这样就可以在旅途中避开玛吉。“还是你整日都在画画吗?”

“不是。每周一、周三和周五的中午十二点都有班车去那不勒斯。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明天就可以启程。”

“太好了。”汤姆说,但心里还是没底,不知道迪基会不会邀玛吉一道去。“玛吉是天主教徒吗?”两人下楼时,汤姆问道。

“狂热得很!她六个月前接受皈依,受一个意大利男人影响。那时她和那个意大利人爱得死去活来!那个意大利人能说会道。他是在一次滑雪事故后,来这里休养几个月。她现在聊以自慰的是,艾德亚多人虽没留住,却留住了他的信仰。”

“我原以为你俩在恋爱。”

“我和玛吉恋爱?别逗了!”

两人来到露台,午餐已经准备就绪,玛吉还亲手做了浇了奶油的热甜饼。

“你认识纽约的维克·西蒙斯吗?”汤姆问迪基。

维克在纽约有个颇有名气的沙龙,聚集了一大批艺术家、作家和舞蹈家。不过迪基并不认识他。汤姆又提了两三个人的名字,迪基还是不认识。

汤姆内心期盼着喝完咖啡后,玛吉会离开,但是她没有走。

过了一会儿,汤姆趁玛吉离开露台片刻的工夫,对迪基说,“我今晚请你去旅店吃晚餐怎么样?”

“谢谢。几点钟?”

“七点半行吗?这样我们还可以留点时间喝鸡尾酒。反正花的都是你父亲的钱。”汤姆笑着加了一句。

迪基开怀大笑。“就这么定了,有鸡尾酒和葡萄酒,玛吉!”正巧玛吉此时回到桌旁。“我们今晚去米拉马雷旅馆就餐,拜格林里夫老爹所赐!”

既然玛吉也过来,汤姆就没什么可做的了。不过反正花的也是迪基父亲的钱。

这顿晚餐吃得很好,但由于玛吉在场,汤姆不能讲一些自己想说的话。而且当着玛吉的面,他也没有了谈笑风生的兴致。玛吉在餐厅遇见几个熟人,晚餐后,她暂时告退,端着咖啡坐到另一张桌子前。

“你准备在这儿呆多久?”迪基问。

“噢,至少一个星期。”汤姆答道。

“是这样的——”迪基喝了酒后有点上头,基安蒂葡萄酒令他心情不错。“你要是想在这儿多呆一阵子,不妨搬到我那里。住旅馆没必要,除非你自己想要这样。”

“十分感谢。”汤姆说。

“女仆房间里有一张床,你刚才没看见。艾美达平时不在那里住。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从散落在周围房间的家具中找出几件,你先凑合着用用。”

“我当然没意见。顺便说一句,你父亲一共给我六百美元作为这次来的费用,现在还剩五百美元。我们可以用这笔钱好好玩玩,怎么样?”

“五百美元!”迪基用夸张的语气说道,好像他这辈子从未见过这么多钱。“这钱都够买一辆小车了!”

汤姆没有理会迪基买小汽车的提议。他说的好好玩玩,可不是买辆汽车玩。他想坐飞机去巴黎。这时他看见玛吉回来了。

第二天早晨,汤姆搬到迪基家里。

迪基和艾美达腾出楼上一个房间给汤姆住,往里面搬进一个大衣橱,几把椅子。迪基还在墙上用图钉钉了几张复制于圣马可教堂的马赛克镶嵌画。汤姆帮迪基把那张狭窄的铁床从仆人房搬到自己房间里。他们在中午十二点前忙完这一切。干活时他们还喝了点弗拉斯卡蒂白葡萄酒,所以两人都有点晕乎乎的。

“我们还去那不勒斯吗?”

“当然去。”迪基看了看表。“现在是十一点四十五分。我们能赶上十二点的班车。”

两人只带了外套和汤姆的旅行支票簿就出发了。两人到邮局时,汽车刚好开过来。汤姆和迪基站在车门口,等乘客先下车;迪基正要上车时,迎面撞上一个年轻的美国人。他一头红发,穿着花哨的运动服。

“迪基!”

“弗雷迪!”迪基大声叫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来看你啊!还有切吉一家。他们留我住几天。”

“太好了!我现在正要和一个朋友到那不勒斯去,汤姆!”迪基招手叫汤姆过来,并介绍两人认识。

这个美国人名叫弗雷迪·米尔斯。汤姆觉得他长得很丑。汤姆讨厌红头发,尤其讨厌这种胡萝卜色的头发配上白皮肤,外加脸上还有雀斑的家伙。弗雷迪长着一对红棕色大眼睛,眼珠子动个不停,像是有点斗鸡眼。或许他就是那种说话从不朝人看的人。他还是个胖子。汤姆把脸转开,等迪基和他把话说完。汤姆注意到,班车在等他们俩。迪基和弗雷迪在谈论滑雪,并约定十二月份的某天去一个汤姆从未听过的地方。

“到时在科蒂纳我们会聚齐十五人左右,”弗雷迪说,“我们要像去年一样,搞一个狂欢派对!玩他个三星期,把钱花光为止!”

“把钱花光为止!”迪基说,“今晚见,弗雷迪!”

汤姆跟在迪基后面上了车。车上已经没有座位了。两人一边是个汗臭味十足的瘦男人,另一边是几个体味更重的村妇。班车刚要驶离村镇,迪基突然想起玛吉会和平常一样到他家吃午餐。昨天他们以为,汤姆今天搬家,不会再去那不勒斯了。迪基大喊司机停车。汽车发出刺耳的刹车声,猛地停了下来,令所有站着的乘客都失去平衡。迪基把头探出窗外,叫道,“季诺!季诺!”

马路上一个小男孩跑了过来,接过迪基递给他的一张一百里拉的钞票。迪基用意大利语和他说了几句,只听那男孩说,“我马上去,先生!”之后就跑开了。迪基向司机道谢,车子再次出发。“我让那个小孩去告诉玛吉,我们今晚就回来,不过可能要晚一点。”迪基说。

“没问题。”

客车在那不勒斯一个硕大杂乱的广场把乘客放下。他们甫一下车,立刻被盛放葡萄、无花果、水果馅饼、西瓜的手推车和扯着嗓门兜售钢笔和机械玩具的男孩们包围。大家都给迪基让路。

“我知道一个吃午餐的好地方,”迪基说,“卖正宗的那不勒斯比萨。你爱吃比萨吗?”

“爱吃。”

比萨店位于一条狭窄陡峭、车子进不去的街道。门口挂着珠帘,店里总共只有六张桌子。每张桌子上摆着一个葡萄酒醒酒器。这种地方适合一坐数小时,静静地品酒。他们在店里一直坐到下午五点钟,迪基提议去凯丹广场(1)。他向汤姆致歉,因为没能带他去参观当地藏有达·芬奇和希奥托科普洛斯(2)真迹的博物馆。不过可以改日再去。迪基整个下午基本都在谈论弗雷迪·米尔斯,汤姆觉得这个话题和弗雷迪那张脸同样乏味。弗雷迪是美国一家连锁旅店店主的儿子,也是位剧作家——后一个身份,汤姆估计是他自封的,因为他总共只写了两个剧本,且都没有在百老汇上演过。弗雷迪在法国滨海卡涅有一幢房子,迪基来意大利前曾在他那里住过几周。

“我就喜欢现在这样子,”迪基坐在凯丹广场兴致勃勃地说,“坐在桌子旁,看着人来人往。这会对你的人生观产生影响。盎格鲁-撒克逊人不愿意坐在路边咖啡馆观察世人,实属不智。”

汤姆点头称是。这个看法他以前也有所耳闻。他想听听迪基能否发表一些新颖独到、见解深刻的意见。迪基相貌英俊。他的脸型轮廓修长精致,一双眼睛睿智灵动。无论他身穿什么衣服,举手投足间都洋溢着自信的风采。这些令他显得与众不同。他今天穿一双破凉鞋,白裤子上也泥点斑斑,但他坐在那儿却像是店主,和给他上咖啡的侍者用意大利语闲聊。

“嗨!”他对路过的一个意大利男孩喊道。

“嗨!迪基!”

“他负责在星期六给玛吉兑换旅行支票。”迪基向汤姆介绍道。这时一位衣冠楚楚的意大利人热情地和迪基握手寒暄,在他们的桌子旁坐下来。汤姆听他们用意大利语交谈,偶尔能听懂一两个词。汤姆觉得有些兴味索然。

“想不想去罗马玩玩?”迪基突然问他。

“当然想,”汤姆说,“现在去吗?”他掏钱付账。账单侍者已经塞在咖啡杯下面了。

这位意大利人开一辆灰色加长凯迪拉克,车里挂着软百叶窗,配了四声道喇叭,还有车载收音机,声音虽然聒噪,却没有盖住迪基和汤姆的谈话。两个多钟头左右就开到了罗马郊区。当车子驶过亚壁古道(3)时,汤姆坐直身子看向窗外。开车的意大利人对他说,这条大道很有名,所以特意为他从这里走,因为他以前没看过这条古道。这条路坑坑洼洼的,那位意大利人说,裸露在地面的片片砖石是罗马帝国时代的条风遗绪,走在上面人们可以体验古罗马路面的感觉。道路两边平展的旷野,在暮色中显得落寞,看上去像个古老的墓园,耸立着几座孤坟和残墓。那个意大利人在罗马市内一条街道中央将他们放下车,然后便忙不迭地道别而去。

“他有点事,”迪基解释道,“他要去会他的情人,还要赶在情人的老公十一点回家前溜掉。那就是我在找的音乐厅,走吧。”

两人买了晚上的票。现在距离演出还有一个小时。他们去威尼托大街一个路边咖啡馆的露天座位坐下,点了美式咖啡。汤姆发现迪基在罗马没有熟人,至少路过的人中没有他认识的。他们看着成百上千的意大利人和美国人在他们眼前熙来攘往。音乐厅的演出,汤姆看得不甚了了,但他努力地去看懂。演出还没结束,迪基就要提前离场。他们拦了辆出租马车,开始游览城市。一路上他们经过一个又一个喷泉,穿过古罗马广场,绕行经过圆形竞技场。月亮上来了。汤姆有点犯困,但是睡意和初次来罗马的兴奋交织在一起,反而令他感觉敏锐、举止沉稳。他们瘫坐在马车里,各自跷着二郎腿,脚上都穿着凉鞋。汤姆看着迪基跷着腿坐在自己身边,感觉好像在看镜中的自己。两人身高相同,体重也差不离,迪基或许稍重一点,穿着尺寸相同的浴袍和袜子,衬衫尺寸可能也一样。

汤姆给马车夫付车费时,迪基甚至说了句,“谢谢你,格林里夫先生。”这令汤姆产生一丝异样感。

两人晚餐时又喝了一瓶半葡萄酒,子夜一点时情绪变得更加高涨,走在马路上,勾肩搭背,哼哼唱唱,在一个黑暗的拐角不小心撞上一个姑娘,把她碰倒在地。两人赶紧扶她起来,赔礼道歉,还提出要护送她回家。姑娘说不要,他们却一再坚持,一左一右夹着她。姑娘没办法,说那就坐电车吧。迪基却置若罔闻,招来一辆出租车。迪基和汤姆很得体地坐在可折叠座位上,像一对男仆那样,双手交叠在胸前。迪基和姑娘聊天,逗得她哈哈大笑。汤姆几乎可以听得懂迪基说的一切。他们在一条看上去像那不勒斯风格的小街上停下来,送姑娘下车。她对他们说,“多谢!”并与两人一一握手,然后就消失在黢黑的门洞里。

“你听到了吗?”迪基说道,“她夸赞我们是她见过的最友善的美国人。”

“你知道通常在今天这种情况下,大多数美国烂人会怎么做——强暴她。”汤姆说。

“我们现在是在什么地方?”迪基四下张望着。

两人彻底迷路了。他们走了好几条马路,也没发现地标或熟悉的街道名称。他们对着墙小便,又接着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走一通。

“等天放亮,我们就能认出路了。”迪基现在依旧兴致不减。他看了看手表。“离天亮还有几个小时。”

“好啊。”

“能护送一位姑娘回家,也算不虚此行,是吧?”迪基步伐有点踉跄地说。

“那当然,我也喜欢美女,”汤姆道,“幸好玛吉今晚没一起来。否则我们不可能送那女孩回家。”

“是吗,我也说不好。”迪基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踉跄的双腿。“玛吉不是……”

“我只是说,要是玛吉在这里,我们就要操心今晚住哪个旅店。然后就住进旅店不出来了,半个罗马都逛不了。”

“说的也是!”迪基甩手搂住汤姆的肩膀。

迪基使劲摇汤姆的肩膀,汤姆试图挣脱,去抓迪基的手。“迪——基!”汤姆猛地睁开眼睛,面前站着一位意大利警察。

汤姆站起身。他是在一个公园里。现在是黎明时分。迪基在他身边的草地上坐着,镇定自若地和警察用意大利语交谈。汤姆摸了摸身上鼓起来的旅行支票。还在口袋里。

“护照!”警察一遍又一遍对他们吼着,迪基还是镇定地向他解释。

汤姆知道迪基在说什么。他说他们是美国人,出来没带护照是因为只想出来随便走走,看看星星。汤姆差点笑出声来。他站起身,脚下有点不稳,拍拍身上的灰尘。迪基也站起来。两人不顾仍在朝他们大叫的警察,走开了。迪基还回头礼貌地又向他解释了一番。警察也没再跟过来。

“我们看起来真的很潦倒。”迪基说。

汤姆点点头。他的裤子膝盖处有一道长长的裂口,可能是在哪里摔过一跤。两人的衣服皱皱巴巴,上面还粘着草和泥巴,混着汗渍。他俩都冻得瑟瑟发抖,见到一家咖啡馆就钻进去,要了拿铁和甜面包圈,还点了几杯意大利白兰地,味道虽然不怎么样,却也能暖暖身子。回想刚才的经历,他们不禁大笑起来。醉意还未完全下去。

十一点钟时,他们已经回到那不勒斯,正好能赶上开回蒙吉贝洛的班车。一想到他们今后还可以重整衣冠再访罗马,看看这次没看完的博物馆,一想到今天下午又可以重回蒙吉贝洛的海滩晒太阳,他们就觉得无比美妙。他们在迪基家冲了澡,然后往各自的床上倒头便睡。一直睡到下午四点玛吉把他们唤醒。玛吉有些生气,因为迪基没拍电报跟她说要在罗马过夜。

“我不是怪你在外过夜,而是我以为你们还在那不勒斯,而在那不勒斯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哦——”迪基拉长语调看向正在调制“血腥玛丽”鸡尾酒的汤姆。

汤姆诡异地一声不吭。他就是不想告诉玛吉他们做了哪些事。让她尽情去猜好了。迪基其实已经说得很清楚,他们这一趟玩得很痛快。汤姆也注意到,她现在一脸不悦地看着迪基。迪基胡子没刮,宿醉未消,现在又喝上了。玛吉虽然衣服穿得很幼稚,头发像被风吹乱似的,整个人看上去像个女童子军,但是她的眼神有内涵,尤其表情严肃时更显得睿智老练。她现在的角色像是一位母亲或长姐,她的不悦是年长的女性对大男孩和男人恶作剧的不满。看闹成这样!或许她有点嫉妒?她可能看出来,仅仅因为汤姆也是男人,所以短短二十四小时里,他俩的要好程度已经超过了她和迪基的关系。不管她爱不爱迪基,反正迪基不爱她。可是过了一会儿,她松弛下来,眼神里的这种意味消失不见。迪基走开了,留下她和汤姆在露台。汤姆问起她正在写的书。她说这本书是写蒙吉贝洛,配以她自己拍的照片。她告诉汤姆,她来自俄亥俄州,还给汤姆看了钱夹里的一张照片,上面是她家乡的房子。虽然只是普普通通的木板房,但那毕竟是家,她笑着说。她把“木板”这个音发成“烂板”,把汤姆逗乐了,因为她喜欢用这个“烂”字,形容烂醉如泥的人。就在刚才,她还对迪基说,“你真是烂透了!”汤姆觉得她说话不好听,不论是措辞还是发音。他努力想表现出对她友善的样子,并觉得自己能做到。他将她送到大门口,亲切地互道再见,但谁也没约定今天晚些时候或明天什么时候再聚。毫无疑问,玛吉有点生迪基的气。

* * *

(1) 著名的环球连锁免税店,主营国际游客商品零售。

(2) 来自希腊克里特岛的画家。

(3) 古罗马时一条把罗马和意大利东南部连接起来的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