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篇幅所限,我们在此不深入讨论由各种条约引发的激烈而复杂的争议,尤其是标志第一次世界大战正式结束的《凡尔赛条约》。现在人们开始意识到,这场规模巨大、令人憎恨的战争,既没有结束什么,也没有开启什么,更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它让数以百万计的人失去了性命,让全世界变得荒芜颓败,它还彻底摧毁了沙皇俄国。这场战争最多就是让我们意识到,我们身处一个危机四伏而又冷漠无情的世界,在那里浑浑噩噩地生活着,没有任何计划和远见。而让人类陷入这场战争悲剧的民族自我主义与激情以及帝国主义的贪婪在战后又死灰复燃,似乎只要这个世界从战争的疲惫中稍作恢复,就有可能再次走向灾难。战争与革命并不能为人类带来什么,它们最大的作用在于以一种十分粗暴和残忍的方式摧毁那些过时的、阻挡人类进步的事物。第一次世界大战消除了德意志帝国对欧洲的威胁,摧毁了俄国的帝国主义,同时还清除了许多君主制政体。然而,“一战”过后的欧洲,战旗依然肆无忌惮地飘扬在空中,各国边境形势仍然处于紧张状态,各国的军队规模更加庞大,武器装备也更加精良。
巴黎和会本应对战争冲突和战败事宜做出某种定论,但它却超越了自身的权限范围。德国、奥地利、土耳其以及保加利亚等战败国不得参加会议,只能接受对他们做出的裁决。此外,从全人类福祉的角度来看,这次会议召开的地点也有些不合时宜。公元1871年时,德意志皇帝带着凯旋者的狂傲在巴黎凡尔赛宫举行加冕仪式,这次同样也是在凡尔赛宫的明镜大厅,只不过剧情刚好颠倒过来,其中的暗示意味再明显不过了。
和会期间,各国在战争初期表现出来的慷慨大气已荡然无存。战胜国只关心自己在这场战争中遭受的损失和承受的痛苦,完全不顾战败国同样也付出了沉重代价的事实。奉行民族主义的欧洲列强相互之间展开了激烈的竞争,但又缺乏协调各方矛盾的联邦式机构,因此战争的爆发是无法避免的。多个军力强大的独立主权国家挤在欧洲这块弹丸之地,发生战争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即便第一次世界大战不是以现在的形式爆发,那么它也会以其他方式出现。因此,如果战胜国和战败国之间没有实现政治统一,从而预见和阻止纷争,那么再过二三十年,更加残酷、惨烈的战争还会发生(1)。各国军备力量增强必然会引起战争,就像母鸡会下蛋一样。但是,饱受战争蹂躏的国家却忽略了这个事实,战败国的人民也被认为应当为战争造成的所有精神和物质损失承担责任。如果战争的结局刚好相反,或许战败国也会以现在战胜国对待他们的方式加以反击。英、法两国认为,德国应该为这次战争负主要责任;德国则认为,俄国、法国和英国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只有少数有识之士才会清楚地认识到,战争爆发的真正原因在于欧洲的政治结构已经支离破碎。《凡尔赛条约》原本的目的在于惩罚战败国,对其苛以重罚。它试图通过向战败国索要巨额赔款以求抚慰遭受痛苦与伤痛的胜利者,它还试图通过建立一个以维护和平、反对战争为宗旨的国际联盟来重建国际关系,但这种做法显然不够妥当。
至于欧洲是否会通过调整国际关系来实现永久和平,这一意图,实在令人怀疑。建立国际联盟的建议是美利坚合众国的威尔逊总统提出来的,因此美国是这一提议最坚定的支持者。以前,美国作为一个新型的现代国家,除了提出过保护美洲大陆免遭欧洲侵扰的门罗主义之外,还不曾就国际关系提出过任何独特的见解,而如今却突然要求它对当代重大的政治问题做思想号召。美国人民向往永久的世界和平,但是他们对“旧世界”的政治满腹狐疑,不愿卷入“旧世界”的纷争。然而,在美国人民还没来得及提出解决世界问题的方案时,德国的潜艇就将其拖入战争,美国被迫加入了反德阵营。威尔逊总统提出的建立国际联盟的建议,是一次在短时间内建立起美国式世界的特殊尝试,实际上这是一个粗糙的、不够周详且极其危险的计划。然而,欧洲国家却认为这种想法是美国深思熟虑的结果。公元1918年至1919年,人们对战争感到极度厌倦,为了防止战争再度爆发,他们几乎愿意付出一切。但是在“旧世界”,却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愿意为了和平而让渡分毫的权力。威尔逊总统通过一系列的公开讲话,越过欧洲各国政府,直接向全世界人民传达了建立国际联盟的计划。各国人民误以为这是美国深谋远虑的结果,对此的反应十分热烈。然而遗憾的是,与威尔逊直接交涉的是各国的政府,而不是人民。即便威尔逊再怎么高瞻远瞩,在对待国际联盟的问题上,他还是会表现出利己主义与狭隘,因此这股由他引发的热情浪潮很快就消失殆尽了。
英国作家埃米尔·约瑟夫·狄龙(2)在其著作《和会》一书中写道:“当威尔逊总统抵达欧洲海岸时,欧洲就像一块被极具创造力的制陶匠捧在手中的黏土。各国人民满心希望可以追随摩西去到那个没有战争、没有封锁的理想王国,而此时此刻在他们看来,威尔逊就是摩西。法国人民满怀敬意和热忱向他鞠躬。巴黎劳工领袖曾告诉我,在看到威尔逊的时候,他们都忍不住流下了欣喜的眼泪。他和他的同志愿意协助威尔逊实现他崇高的计划,哪怕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在意大利,威尔逊这个名字仿佛就是劳苦大众心中预报新世界来临的号角。德国人则认为,威尔逊和他所提倡的主义就是和平的保障。无所畏惧的米尔隆先生(3)曾说:‘如果威尔逊到德国演讲,并用最严厉的词语来批判德国,德国人也不会因此有丝毫怨言,并会立即投入工作。’对于德意志的奥地利人而言,威尔逊犹如一位救世主,只要一提到这个名字,苦难之人就会得到解脱,悲伤之人就会得到安慰。”
这就是威尔逊总统唤起的无限希望,然而后来他却是那样令人失望,他所建立的国际联盟是那样软弱无能。他无限夸大了人类的悲剧,虽然拥有伟大的梦想却无力实现。美国人民反对威尔逊的做法,不同意加入欧洲人民满怀期待的国际联盟。美国人民也渐渐意识到自己被推入了一项毫无准备的计划之中。欧洲人民也日渐明白,美国并没有准备好给处于穷途末路的“旧世界”带来新的火花。国际联盟出现得为时过早且存在严重不足,它组织完备,却缺乏可操作性,权力也受到极大的限制,这些都成为有效重建国际关系的严重阻碍。如果国际联盟从未存在,或许这些问题更容易得到解决。然而,最先对国际联盟这项计划给予极大热情的全世界民众——是的,是民众而不是政府,都纷纷加入了反战的行列,这是任何历史书籍都应着重记载的。在那些目光短浅、不断制造分歧和错误管理人类事务的政府背后,有一股真正能推动世界统一和建立世界秩序的力量正在蓬勃发展。
公元1918年以后,全世界进入了一个会议频发的时代。其中,美国总统哈定于公元1921年在华盛顿召开的会议最成功,也最具有启示意义。同样值得我们注意的还有公元1922年举行的热那亚会议,当时德国和俄罗斯的代表都出席了相关会议并进行了讨论。在此我们就不一一列举各项会议以及探讨的有关问题。人们越发清楚地认识到,要想避免再次发生第一次世界大战那样的动乱和世界性的屠杀,人类必须开展大范围的重建工作。诸如国际联盟那样仓促开始的计划以及由国家集团拼凑而成的会议机制,看似解决了所有问题,实际上什么都没有改变,是无法满足新时代复杂的政治需求的。只有人类关系学、个体与群体心理学、金融与经济学、教育学以及其他新兴学科都得到系统的发展和应用,才能满足新时代的要求。那些狭隘、陈腐、已经消亡或即将消亡的道德和政治思想,必将被人类具有共同起源与命运这一更加简单、明确的思想所取代。
科学给人类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力量,也带来了空前的危险、混乱和灾难。大胆思考的科学方法、详尽清晰的阐述、彻底的批判性计划,这些在给人类带来无数难以驾驭的力量的同时,也给了人们掌控这些力量的希望。人类的成长尚处于青春阶段,人们烦恼的不是年老与衰败,而是力量日渐增长却未经历练。正如本书所说的那样,当我们把人类历史看作一个过程,当我们看到生命朝着理想不断前行时,我们就会发现人类在当今时代拥有多少希望,又将要面对多少风险。目前,人类的伟大事业迎来了最初的黎明。但是,在姹紫嫣红的鲜花中和无限美好的夕阳下,在鹰击长空和鱼翔浅底的景象中,在万千壮观秀丽的风景里,我们将领悟到生命的暗示;在栩栩如生的雕塑和绘画中,在余音绕梁的音乐篇章中,在宏伟辉煌的建筑和令人醉心的花园中,我们将领略到物质的启示。我们时刻心怀梦想,我们拥有无限虽未经历练却不断增长的力量。我们相信人类终将实现和平与统一,人类必将生生不息地繁衍下去,我们的子孙将生活在比今天任何宫殿和花园都更加美好、更加美妙的世界里,他们不断开拓更广阔的空间,发展更辉煌的事业。到目前为止,人类所取得的成就,只是一些小小的胜利;我们现在所讲述的这段历史,也只是人类伟业刚开启的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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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作者创作本书17年后的公元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战就爆发了。
(2) 埃米尔·约瑟夫·狄龙(1854—1933)是乌克兰哈尔科夫大学哲学系教授、英国《每日电报讯》驻外记者。
(3) 威廉·米尔隆(1878—1944)是德国军火制造商克虏伯公司的前董事长。1918年,他对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反思被翻译成英文出版,名为《米尔隆博士的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