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来,穿靴子的猫就让磨坊主的儿子变成了侯爵,还娶到了国王萨克斯十三世的女儿紫墨水公主。不久后,国王因为吃到了一块珍珠做的米饭布丁而驾崩,磨坊主的儿子继承了王位。但他信守对猫的诺言,发布谕旨把国家交给了工人。于是各行各业的工人开始组成议会,为共和国选举了总统。他们把王冠交给了全国的牙医,让他们用金子给穷人补牙。”[1]
在1937年的马德里,古老的童话有了新的版本。《小红帽》也一样,也带上了战争的痕迹。她成了巧克力厂的工人,在悲惨的结局之后,她的一众工友杀死了大灰狼,把它所有有权有势的朋友都永远赶出了国家。不过,马克思主义在马德里战时文学中只是冰山一角。在文化民兵(Cultural Militia)的努力下,部队像迅速学会打仗一样快速地学会了阅读,他们的文学口味相当驳杂。第三师训练所在的埃斯科里亚尔,士兵图书馆有各种各样的书,上自荷马,下到埃莉诺·格林,后者值得一提的代表作是《爱的哲学》。在他们中间,还有柏拉图、索福克勒斯、圣奥古斯丁、斯宾诺莎、弗朗西斯·培根、笛卡儿、马基雅维利、莎士比亚、卢梭、康德、维克多·雨果、陀思妥耶夫斯基、马克思、亨利·乔治、弗洛伊德、儒勒·凡尔纳、列宁、高斯华绥、奥尔特加·伊·加塞特、多斯·帕索斯、加西亚·洛尔迦、辛克莱·刘易斯。
在后方,战争对印刷品的影响随处可见。格兰维亚大道上的大书店黑灯瞎火,因为所有窗户都被沙包堵上了。但借着微弱的光线,你还是能在前排桌子上窥见西班牙内战文学的光辉。书价惨淡,所以它们大都是些平装本和小册子,封面生龙活虎地配以高举的拳头、破碎的锁链和爆炸的炸弹。火海中的格尔尼卡宣告这是“法西斯的火炬”;马克思的大胡子绵延于数不清的书上;西班牙工人穿凉鞋的脚踩碎了纳粹的勾十字;斯大林的画像被高举到空中,征服者的机群飞行其间;列宁用拳头砸着桌子;倒下的无政府主义运动英雄——布维那文图拉·杜鲁提,号召着他西班牙的同志走向胜利。大部分士兵买的就是这些书,战壕是萌发政治求知心最肥沃的土壤。
后排的常规书架仍然还在展示,也仍然被人光顾。你可以在那里找到西班牙语的普鲁斯特的《盖尔芒特家那边》、托马斯·曼的《魔山》、奥尔德斯·赫胥黎的《对位》,还有H·G·威尔斯、皮埃尔·洛蒂、奥斯卡·王尔德、杰克·伦敦的作品集,最后一位是最受欢迎的。
二手书就在书摊和街上的手推车上卖。战争文学还来不及沉淀到二手书市场,内战在这里被遗忘,这些书摊就像是位于纽约的第四大道或者第五十九街。你在这里找到的主要是廉价小说、侦探故事和墨西哥的“西部小说”。埃德加·华莱士、E·菲利普斯·奥本海姆、S·S·范·戴恩以及詹姆斯·奥利弗·柯尔伍德傲居这一翻译书领域的前列。我亲眼见到有两本关于俄国的书,但远称不上潮流。一本封面是列宁,是哈辛托·贝纳文特的《桑塔·罗琪亚》(Santa Rusia)。另一本是安娜·维罗波娃的《罗曼诺夫王朝的荣耀与衰亡》,“是沙皇皇后的最爱”。
报刊亭老板需要时时搬家,因为在炮弹纷飞的时期,他不可能在固定地点做生意。报纸和杂志都摆在人行道上或者肥皂箱里面卖。一开始你会惊讶,怎么还有用光滑纸印刷的电影、时尚、喜剧、艺术等杂志。仔细看看,你就发现它们都是战前的过期刊物。老板会告诉你,所有的光滑纸都是进口的,现在已经搞不到了。《电影世界》(Cinelandia)1936年7月的封面上装点着凯瑟琳·赫本的肖像,这是西班牙还在出版的最后一种电影杂志。
在这个奢华的地方,我还看到了一些薄薄的、文笔生动的周刊,都是战时涌现出来的,分别对战争的各个方面做了风格鲜明的描绘。一些是政治性的,一些是讽刺性的,一些是以图为主,一些是文学化的。纸张很差,墨水也有怪味儿,印刷常常歪七扭八,但文字很有活力。漫画家笔下的常客就是长着德皇威廉一样胡子的德拉诺将军(Queipo de Llano)和他的酒瓶。人们说他是“地铁里的狮子”,因为他总是喜欢殿后。他经常在麦克风前摇来晃去。他在塞维利亚的夜间广播应该被画家在画作里开涮。
对摄影师来说,这场战争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凹版印刷的周刊《科洛尼克》(Cronico)的系列摄影“地中海的血与火”描述了英国油轮“伍德福德”号被鱼雷击沉的景象,足以让《生活》心生妒意。就连连环画都有了战争意识。“塔德奥·博甘特先生,一个讨厌的法西斯”的可怕故事每周上演,配上押韵的文字和搭调的颜色。
就算战争已经渗透进了90%的报纸内容,仍有一些版面未被侵扰。在一份新办的周刊里,在《共和政府军的非凡纪律》《巴伦西亚的新工人研究所》两篇文章之间的,是一篇连载小说——《玛丽昂:非少女、妻子和寡妇》。玛丽昂绝对不属于这个时代。她招呼出租车,还穿晚礼服,这两件事在今天的马德里就像石器时代一样久远。每天的日报也有一角留给战争之外的世界。希洪被围、涅格林医生在日内瓦发言、逃生和食物问题、第五纵队的阴谋、全国劳工联盟(CNT)和劳工总会(UGT)的骂战占据了每天的新闻和评论专栏;但你翻开《自由报》(El Liberal)的末版,仍可以发现一些热情洋溢的启事:“单身女士,愿结识有品位、有学历的男士。”“男士,38岁,修养好,收入高,愿结交30岁到35岁非高个的善良女性,不为婚姻。”这就是马德里。在四面围城和炮火连天的时节,生活的常态已被摧毁,但生活的旧轮依然徐徐前进。生活在迫不得已的地方屈从于国内的战争,但在可以喘息的地方,却依然连接着过去。
刊于《国家》,1937年11月6日。
[1] 《格林童话》中《穿靴子的猫》以猫巧施手段让磨坊主的儿子娶到了公主为结束,此处则是“故事新编”。——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