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起这番轩然大波的圣尤斯特歇斯岛乃是一块布满岩石的贫瘠小岛,面积还不到7平方英里,还没有露出水面的火山岩大。这样一块地方本来应该很难跟历史搭上边。然而,由于这里几乎没有土地的民众对贸易有异乎寻常的热忱,加之其地理上恰好位于西印度群岛的中心,无论对南、北美洲还是从欧洲及非洲驶往西印度群岛的船只来说,这个地方都是天然的贸易汇聚点。结果这个小岛成了加勒比海最富裕的岛屿,也是这个地区每英亩土地最昂贵的——如果不像有些人吹嘘的那样是世界上最昂贵的话。荷兰在英国和美洲殖民地的争斗中宣布中立,这也为其财富积累提供了帮助。

斯塔蒂亚在地理位置上得天独厚,其优良的开放锚地可以一次容纳200艘船,同时在属于各个国家的岛屿中位居中央——这些领土包括英国的(牙买加、圣基茨、安提瓜及巴巴多斯岛),法国的(圣卢西亚、马提尼克以及瓜德罗普岛),西班牙的(古巴、波多黎各以及伊斯帕尼奥拉;最后这个岛是被海地和圣多明各分别占有的),以及丹麦的(维尔京群岛)。得益于斯塔蒂亚的中立,这众多国家——甚至连当地的英国商人也在跟敌人做生意——把斯塔蒂亚变成了进出美国货物的中转站。

这里被称为金岩(Golden Rock),大量的贸易涌入它的自由港,仓库里各种贸易货物堆积如山,商人们的保险箱里则塞满了通过贸易赚得的钱财。到了1781年,圣尤斯特歇斯岛已经声名鹊起,成为公众瞩目的对象。埃德蒙·伯克(Edmund Burke)在此时的一次演讲中说:“此岛与众不同。它不出产作物,没有防御阵地,不尚武,没有军事条约……它最好的防御便是它很有用处。它广泛的用途和中立的本质便是其安全保障。占有它的人们秉着商业精神把它变成了全世界的百货商店……其财富惊人,这来自它所从事的产业及其商业性质。”

这块金岩脱颖而出,除了地理位置上得天独厚,还有两个因素:荷兰在周边大国无休止的争斗中富有远见,能够保持中立;斯塔蒂亚是个自由港,没有关税。

强大的荷属西印度公司垄断了与美国的贸易,它所代表的商人阶层通过施加压力,迫使荷兰国会在英国与其美洲殖民地的战争中宣布中立。通过之前在英法“七年战争”(Seven Years’War)中所得到的经验,荷兰人发现保持中立是一桩获利丰厚的买卖,尽管在美国独立战争中,荷兰国会本来是倾向于同属统治阶层的英国的。然而,民众舆论非常罕见地与商业利益不谋而合,从而使天平偏向中立。荷兰人曾经通过自己的革命推翻了西班牙统治,世世代代引以为豪,因此荷兰民众公开地同情、支持美洲的反叛者。

在公海上的保持中立,这在国际关系上从来都是众说纷纭的,是在两头相互矛盾的钢丝上保持平衡。根据争议很大的“自由船只,自由货物”原则,只要货物不会让任何交战方处于军事劣势的话,从理论上说中立方可以与任何交战方从事正常贸易。与此同时,根据这项原则,任何交战方都有权阻止中立国国民向敌方提供军用物资。这两种表述之间——中立国的贸易权和交战方施加干涉以制止贸易的权利——绝无调和的余地。

荷兰商人和水手对每个可以开展贸易的机会都非常敏感,他们决心利用这种局面。为了赢得丰厚的报酬,他们承受了海上贸易不可避免的人力和财力上的巨大风险。财富开始填满他们的仓库。美洲殖民地源源不断地送来他们自己出产的货物——烟草、靛蓝类染料、木材、马——用来换取欧洲出产的海军军需和其他军用物资,以及糖浆、糖、奴隶和陈设品等。他们在阿姆斯特丹的代理商负责购买并将这些物品运至圣尤斯特歇斯岛,以便再转运至美洲海岸。这些船每艘装载着1000磅至4000磅火药,有一次总载货量达4.9万磅之多开赴费城及查尔斯顿(Charleston,最近的港口)。对那些拿着滑膛枪却没有子弹的叛军来说,圣尤斯特歇斯岛真可谓生死攸关。

作为一个自由港,圣尤斯特歇斯岛获利丰厚,这既由于它是个市场,也由于其仓储功能,等待出售或转运的物资可以安全地存放在这里,以免被那些四处搜寻猎物的外国船队所觊觎。

通过一磅火药的价格,可以判断军火贸易的利润到底有多大。火药在荷兰本地的价格是每磅8.5斯梯弗[1],在圣尤斯特歇斯岛上的价格为46斯梯弗,约为荷兰的5.5倍。这是因为圣尤斯特歇斯岛距离美国较近,美国顾客可以省去长途运输的时间,也不必承受相应的风险。这样,该岛与北美殖民地的进出贸易量迅速增加。在1777年3月,单日就有四艘船从殖民地经由斯塔蒂亚抵达阿姆斯特丹,总共带来200大桶[2]烟草,600到700桶[3]大米,还有大量靛蓝类染料。在波士顿的一位英国海关官员曾经记录道:“每天都有来自西印度群岛的货物,大多来自圣尤斯特歇斯岛,或多或少地都装有火药。”

斯塔蒂亚的财富飞速增长的另外一个因素是,当时重商主义在别的国家大行其道,而它则避开了这种造成束缚的重商主义迷信。

重商主义基于这样一种信念,那就是国家的实力有赖于积累硬通货,因为硬通货可以支付当时不断增加的政府开支,维持陆海军以应付经常发生的冲突。为了追求赚取国家收入所需的贸易顺差,这种重商主义政策对外国或殖民地货物的进口以及其他国家的海外贸易均施加严格限制。这也适用于本国的殖民地,殖民地的存在应该促进母国的繁荣,因此禁止殖民地向母国出口可能对母国相关产业造成冲击的制造业产品。除了战利品,以及从被解散的修道院、被剥夺财产的犹太人和来自新大陆的满载金银的西班牙财宝船那里没收的财物之外,出口超出进口的盈余便是唯一的外部收益。因此,18世纪普遍最为重视的就是贸易。

贸易总是受到诸如风向、洋流、供需、产量及市场等无数变量的影响,因此贸易路线往往自然形成,而并非基于重商主义的信念。这种信念体现在英国的《航海条例》(Navigation Act)中。该条例是1651年奥利弗·克伦威尔(Oliver Cromwell)当政时制定的,旨在维护日益崛起的中产阶级、工业城镇以及主要贸易港口——所谓的“五港同盟”(Cinque Ports),在英国历史上曾影响很大——的利益。为了遏制强大的对手——尤其是荷兰——进而保护英国贸易,这个条例建立了贸易壁垒,规定转运货物必须由英国船只载运,并停靠英国港口。这样做的必然后果便是与荷兰的海上战争,以及美洲殖民地对关税的强烈憎恶,这助长了叛逆情绪,并最终酿成美国独立战争。对英国来说,与荷兰作战、平息美洲殖民地叛乱的代价,远远大于贸易保护法令可能带来的好处。这还造成了国内的高税收,自然也引起本国民众的不满。在英国外患不断的时候,这种国内的不满也是不可小觑的。

荷兰人天生擅长贸易,很早就意识到自由贸易要比限制贸易更加有利可图。莫非在狭小的圣尤斯特歇斯岛上出产了什么东西,更需要门户开放和宽松的规定?不管出于何种原因,斯塔蒂亚在1756年开始成为自由港,为了与加勒比海唯一的贸易对手圣托马斯岛(St. Thomas)竞争,它废除了关税。从那时开始,斯塔蒂亚变得极为繁荣昌盛。相邻的岛屿在其欧洲母国处于交战状态的时候——它们大多数时候都在打仗——是不能相互进行贸易的,他们就载着货物到圣尤斯特歇斯岛出售并购买来自别处的食物,因为西印度群岛专事糖和奴隶贸易,而在食物方面均不能自给自足。接下来的25年,圣尤斯特歇斯岛享受着它的黄金时代。在美国独立战争前,岛上人口还只有几千人,但由于贸易和仓储服务的急剧增长,到1780年,人口已经增加到8000人。在下城的沿海地带,各种住宅密密麻麻地造了起来,旁边见缝插针地造了一排石砌的仓库。来自世界各地的商业冒险家蜂拥而至,把自己的货物储存在圣尤斯特歇斯岛,因为如果存放在本国岛屿的话,那么这些货物很可能会成为那些四处寻找赃物和土地的海军掠夺者的罚没对象。下城的仓库里充斥着等待转运的货物。为了以防万一,这些商人在利用这个岛屿作为货物仓库时往往会成为荷兰公民。英国对美国海岸的封锁,法国的参战,都使得美国和法国的港口可能遭到袭击,这促使更多人把圣尤斯特歇斯岛作为货物储藏地。

下城的终点是嘉露斯湾(Gallows Bay),这里的斜坡海岸非常适合清理船底这种古怪的行当。每隔几个月,就要把船底上附着的藤壶和其他海洋生物刮除,并对船底重新油漆。这需要一道非常棘手的工序,叫船侧倾(careening),要把船拖到海滩上,把它倾倒、侧靠一边,而桅杆、压舱物、火炮及其他物品或拆除,或原地捆扎好。在船只低声下气地接受这种服务时,这原本用来战斗的机器丧失了它的功用。如果在它无助地躺在那里的时候,没有陷入淤泥或者被暴风雨损坏,最后还是可以投入使用的。这个荒谬、几乎有些滑稽的过程作为一个罕见的例证,表明了人类的机巧是多么不中用。唯一的替代方案是,如果有些海军财力雄厚,他们可以用铜包裹战舰的底部。

在整个18世纪70和80年代,荷兰商人都在违抗本国政府有关违禁品的禁运命令,正如美国人一直在违抗《航海条例》一样——作为英国殖民地,他们曾经服从这个条例。约瑟夫·约克爵士曾经抱怨,发财致富的机会极富诱惑力,以至于人们公然在荷兰海港把军火装上船,就仿佛根本不存在什么禁运令似的。他一直试图说服荷兰议会把自己的命令付诸实施,但是他没能成功。在写给同事的信中,他谈到了最让英国人怨恨和恼火的一点:“……如果不是荷兰人的贪婪给美国人提供了帮助,他们早就不得不放弃革命了。”他倒没有注意到那些向敌人出售物资的英国商人的贪婪,因为贪婪,正如其他更为难得的品性一样,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

[1] 斯梯弗(stiver),旧荷兰币辅币,合1/20盾。——译者注

[2] 大桶(hogshead),容量单位,容量为63美式加仑到140美式加仑的大桶。——译者注

[3] 桶(barrel),容量单位,合31.5美式加仑,在英国一般等于36法定加仑。——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