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烙之刑
那之后的一周,我都被建彦舅舅软禁在公寓内。不,也不算是软禁。我身上只穿着紧身衣和长袍,也无法逃出去。
那天晚上,在混乱中与笠原薰走散的舅舅把我带回公寓。锁上门之后,他二话不说就朝着我的脸使劲儿甩起了巴掌,一下、两下、三下……他尽情地宣泄胸中的愤怒,双手并用打我的脸。
我十分理解舅舅的心情。他发怒也在情理之中。他尽管自甘堕落,却希望作为外甥女的我能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地度过美好的人生。我心中充满了对舅舅的歉疚之情。所以无论他对我如何拳打脚踢,我都没有流泪。而舅舅将这视为我在反抗,更是怒火中烧,一刻也不停手。
没过多久,我的嘴唇就被打破了,流出血来。舅舅这才停下手哭了,而且是放声恸哭。
“音祢,音祢,你为什么要变成那种女人?!这身打扮究竟算什么!你怎么能去那种下流的地方!和你在一起的黑市老板模样的人到底是谁?”
面对舅舅的质问,我该如何回答呢?我已经把自己的身心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了那个男人。对他不利的话,我死也不能说。
见我默不作声,舅舅再次燃起熊熊怒火,粗暴的声音在颤抖,但他已经不准备向我施加武力了。
“音祢,难道你不觉得自己对不起上杉伯父和品子阿姨吗?自从你离家出走以后,你伯父和阿姨,尤其是你阿姨,整天唉声叹气、度日如年,你应该想象得到吧?你对他们就没有丝毫愧疚吗?”
“舅舅,求您别再说了。提到他们,我心里就难受……”
“提到他们你会难受?看来你多少还保留了点儿以前那个音祢的秉性。音祢,是舅舅不好,不问青红皂白就对你拳打脚踢。可是,你要告诉我,那个男人究竟是谁?你不否认自己有男人吧?”
“是的。”
“那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舅舅,这个我不能说。”
“不能说?为什么不能说?”
“我不能给他添麻烦。”
“音祢!你爱上那个家伙了吗?”
“嗯。”
话音未落,又一个强有力的巴掌甩了过来。我禁不住倒向一旁。
“你……你……竟然爱上了带你去BON BON酒吧的二楼……还带你去看今晚那种下流表演的男人……你怎么能爱上那种下三烂?!”
“可是今天晚上……”
“你倒是说啊……今天晚上怎么回事?”
“我并不知道有那种表演。而且,他也说不喜欢那种东西。”
“那为什么还要去?交那么高的会费……”
“因为……我很同情那个叫由香利的女孩。我早就知道,他的真正目的是夺取所有财产。他对我说了很多关于由香利的事,但我不相信。不,应该说无法相信……为了让我看清楚由香利的真面目,今晚他才会把我带到那种地方……”
“音祢!”舅舅似乎大吃一惊,声音卡在了喉咙深处,“照你这么说,那个家伙很关心遗产的事?”
我没有回答,但不回答就等于默认。
“音祢,音祢,你被那个家伙骗了!他肯定是觊觎你的财产!你一向聪明,难道没看出来?”
舅舅的问题再一次让我哑口无言,因为我心中也有同样的疑问。不对,那个男人不是早就亲口告诉过我了吗?
“音祢,那个家伙该不会是为了让你尽量多地获得遗产,准备把佐竹家的人一个个全部杀掉吧?音祢,你告诉我,是不是这样?”
“我……不知道。”
“不知道?那看来不排除这种可能啊。”
啊,可是,堀井敬三不也对我这个舅舅有相同的怀疑吗?
“舅舅,请您什么都不要说了……”
“音祢,你怕那个男人吗?怕的话就说出来。尽管不清楚他是什么身份,但我一定要帮你和他划清界限。和那种下三烂在一起,即便能得到巨额财产……”
“舅舅,请您别再说这种话了……我心意已决。”
“心意已决?”
“舅舅,您放弃吧,就当我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以前那个天真无邪的音祢已经死了,现在在这里的音祢,身心都已污秽不堪。不管舅舅您多怨恨我,我都无话可说,但请您别再追问下去了……”
这时我第一次哭了起来。为自己可怜的身世,哭到眼泪都枯竭了。
那天晚上舅舅也死了心,没再责问我。但从第二天开始,他又千方百计地试图从我口中打听那个男人的名字。然而,不管他好说歹说,我依旧守口如瓶。就因为这样,我又连挨了好几个巴掌。比起我来,这样的责打不知道会让舅舅痛苦多少倍。他肯定如同遭受着炮烙之刑。
笠原薰的忌妒
就这样,一周过去了。建彦舅舅到底还是既不想把我交给警察,也不打算通知上杉伯父。他大概是不忍心将我自甘堕落的状况透露给其他人。
建彦舅舅的公寓位于池袋,相当高级,墙壁也很厚,一般的动静和说话声好像都不会传到隔壁,所以我在这里藏了一周都没人发现。令我苦恼的是,这套公寓里并不是所有房间都安装了电话。只要有电话,我就可以告诉堀井敬三自己的处境。可舅舅一直把我关在没有电话的房间里,不许我踏出一步。
不知道堀井敬三怎么样了。那天晚上,他知道建彦舅舅也去了会场,我下落不明,他不会想不到我可能被舅舅强行带走了。可他至今音讯全无,难道是那天晚上被警察逮捕了?
想到这里,我的心顿时像灌了铅般沉重。一旦被捕,他那种干过无数亏心事的人肯定一时半会儿没有指望放出来。到那时,我该如何是好?
“没有我,你已经一天都活不下去了。”
堀井敬三的低语再次回响在耳畔。无论是日常生活,还是肉体上的迫切渴求,我确实都离不开他了。
那一个多月里,每个晚上我都与堀井敬三共度良宵。如今,我却在建彦舅舅的公寓里,心情越来越低落,怀念着他种种的好,终日以泪洗面。他虽然是个浑蛋,却也有异常温柔可靠的一面,让我不由自主地愿意将自己的全部交给他,依靠他。
或许是留意到了我脸上流露出的不安,某天晚上出门前,建彦舅舅忽然扑过来,将我五花大绑。
“呀,舅舅,您这是要做什么?”
“做什么你应该很清楚。你对那个男人念念不忘,总想着从这里逃出去。为了保险起见,我必须这么做。在我回来之前虽然会很不舒服,但你就这样老老实实地给我待着吧。”
舅舅把我推倒在地板上,迅速离开了公寓。遭到这种对待,我对堀井敬三的思念之情更加强烈了。
“亲爱的,亲爱的,你为什么还不来啊?为什么不来救我?你不是无所不能的超人吗?你不可能不知道我在这里,对不对?还是说,你自己也遭遇了什么不测……”
我拼命挣扎,呼喊堀井敬三的名字。喊着喊着,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辗转反侧间,我一直重复,最终流着泪昏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感觉身旁好像有人,猛地睁开眼,紧靠枕边果然站着个人——是女人。视线从对方的腿向上移去,看清面孔的瞬间,我不由得打了个哆嗦。站在那里的是笠原薰。她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看不到丝毫善意。
“哈哈,筋疲力尽了吧?”笠原薰撇撇嘴,露出一抹冷笑,脸上写满了敌意。我没明白她的话。
“我说怎么不对劲儿呢。打电话也支支吾吾的,还想方设法地躲着我。我觉得纳闷,过来一看,果不其然,原来金屋藏娇了啊。对你这种人,看来一分一秒也不能掉以轻心。”
笠原薰用指甲鲜红的手指点上衔在嘴里的烟,在我身旁蹲下。
“话说回来,小姐,你的媚功还真是了得呀。你到底有多少男人?不,想勾搭多少男人是你的自由,可现在竟然跟自己的舅舅私通,你简直是个长着漂亮脸蛋的狐狸精嘛。”
跟自己的舅舅私通?听到这句,我浑身上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你胡说什么!简直不堪入耳……”
“什么不堪入耳,就你那张嘴,还配说这四个字?我记得可是清清楚楚。你那天晚上也来了,来看那场精彩绝伦的表演。哈哈哈!装出一副温婉可人的样子,来看那种表演,还穿得这么风骚。”
笠原薰隔着紧身衣在我身上到处乱戳。突然间,仿佛忌妒的烈火腾地燃烧起来,她一下子紧紧抓住我的乳房。
“啊……”
我忍不住尖叫出声,挣扎起来。
“哈哈哈,你就是用这动人的曲线来勾引建彦的吧?在建彦的面前显摆你这美胸、细腰、肥臀,挑逗他,是不是?你也让我开开眼嘛!”
笠原薰的忌妒如同洪水决堤般一发不可收拾,她对我的身体用力地又抓又掐,无休无止。我疼得在地板上直打滚。
“你、你真无耻……说我和自己的舅舅乱搞,怎么可能干那种畜生才干的事……”
“什么算畜生,你给我好好听着!佐竹家一个个都是畜生!你看由香利那副德行,装得楚楚可怜,却跟自己的继父演那种下流节目丢人现眼。双胞胎蝶子和花子呢,是同一个男人的玩物。连你舅舅建彦也是脚踩两条船,不但睡了我,还夺走了我妹妹阿操的贞洁。这种畜生,哪儿管你是不是他的外甥女,见到你这张脸蛋、这副身材,怎么可能放过?我从那天晚上就知道,建彦那家伙已经被你迷得神魂颠倒了。你跟建彦做了的话就给我老实承认!”
“我、我才没干那种下流的事……”
“不说?还想跟我装糊涂吗?好,我倒要看看你嘴多硬!”
笠原薰凶神恶煞地环顾四周,发现旁边有个暖炉,脸上浮出了冷笑。怕我感冒,舅舅临出门前往炉子里添了些煤,此刻正发出噼里啪啦的刺耳响声。笠原薰从炉子里抽出烧得火红的铁钳,一股淬过火的刀具带有的浓烈气味顿时扑鼻而来。
“怎么样,这下子你还不说?那我可就把这铁钳子贴到你脸蛋上去喽。谁知道会在你俊俏的脸上留下什么样的疤呢。”
听她这么说,我吓得浑身发麻。看她的眼神,我很清楚她既没有开玩笑,也不是在虚张声势。她是认真的。强烈的忌妒心已经令她丧心病狂,失去了理智。
“你还是不说吗,大小姐?装得高贵典雅,其实道貌岸然。你赶紧在这里给我招了,说‘我确实和舅舅有不正当关系’。要是再嘴硬……”
铁钳前端灼人的热气一下子逼近我的脸颊,烤得皮肤火辣辣地疼。我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溢出,沿着太阳穴滑落到耳边。
“怎么,还哭了?不要以为洒几滴猫尿就骗得了我。好,咱们干脆玩真格的……”
就在我即将昏过去时,传来舅舅的一声怒喝:“混账东西!”
与此同时,笠原薰咕咚一声倒地。我终于从灼热的地狱中逃了出来。
后门之狼
我蜷缩在沙发的一角,用双手紧紧捂住脸。指缝间,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涌。
隔壁房间传来笠原薰带着鼻音的撒娇声,似乎在啰啰唆唆地抗议什么。刚才一见到舅舅,她的态度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再加上被舅舅又是训斥,又是抱在怀里亲吻,她此前的嚣张气焰消失得无影无踪,转眼就变得小姑娘般乖顺。
舅舅给我解开绳子,让我坐到沙发上,然后为笠原薰的无礼向我道歉。见状,笠原薰又吃起醋来,非缠着舅舅在我面前抱她不可。后来她主动脱去套装,只穿着内衣挑逗舅舅。舅舅一边苦笑,一边抱起她进了隔壁的房间。就这样,现在他们俩正在床上云雨。
唉,所有的一切都是如此污秽。但说归说,现在我已经没有蔑视他们的资格了。谁让我自己也迷恋上那个来历不明的男人,爱得无法自拔呢。
隔壁房间不断传来笠原薰肆无忌惮的娇吟声,实在不堪入耳。我扭过脸。就在这时,笠原薰脱下来的衣服映入了我的眼帘。我不假思索地从沙发上跳下,跑到大门边看了看,幸亏没有上锁。
我立刻返回起居室,穿上笠原薰的套装。笠原薰个头比我高,衣服稍微有些肥大。但眼下不是计较这种事的时候。没有长筒袜,不过紧身裤看着倒挺像黑色的长筒袜。
隔壁房间仍然不断传来笠原薰的娇吟声。我将颤抖的胳膊套进大衣,蹑手蹑脚地跑向玄关。下楼时,我漫不经心地把手伸进上衣口袋,摸到一团皱巴巴的纸币。拿出来一看,竟然是五张一百元。
肯定是邋里邋遢的笠原薰把买东西找的零钱顺手塞进了口袋。万幸,有救了!这下我可以打车了。
好在公寓的服务台一个人也没有,我神不知鬼不觉地顺利跑到外面。无论如何,我得先找个地方给堀井敬三打电话。
根据那天晚上百合子打来电话的情况推测,赤坂的藏身处恐怕是发生什么不测了。幸亏堀井敬三未雨绸缪,告诉了我另外两个藏身之所的地址、电话号码和他在那里的化名。现在我依旧记得一清二楚。哪儿有公用电话呢……我一边搜寻一边往前走。忽然,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姐姐,姐姐,请等一下……”
我没觉得是在叫我,正准备继续往前走。
“姐姐,姐姐,音祢姐姐,请等一下……”
被清清楚楚地叫到名字,我不禁定在原地。贴到我身边来的不是古坂史郎吗?!
“姐姐,你可别在这里傻站着。来,我们挽着胳膊走吧。”
古坂史郎也不管我是否愿意,挽起我的胳膊就向前走,我们看上去简直像对情侣。
这个狡猾的美少年早就看穿我没本事甩掉他的胳膊逃走。一阵寒意迅速蹿过我的背脊,全身的汗毛都跟着竖了起来。躲过一劫又来一劫。我恍恍惚惚,任由古坂史郎拉着,稀里糊涂地走在大街上。
“姐姐你果然藏在那栋公寓里呀。但是好奇怪,警察好像去调查过那栋公寓好多回了……姐姐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待在那里的?”
他发出女人般撒娇的声音。我想起某次堀井敬三对我说过的枕边话。
“音祢,你一定要特别小心那个叫史郎的人。别看他只是个小混混,听说对付起女人来可很有一套。”
而且他还说:“因为之前你是大家闺秀,他无从下手。现在你这样离家出走,他肯定把你看成一丘之貉,十有八九会千方百计地寻找你的下落……”
堀井敬三的预言应验了,但是他的警告又让我猛然间涌上一股斗志。现在的音祢已经不是昔日的音祢了,绝不能败给这种毛头小子。我故意叹了口气,说:“小史郎,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转来转去呢?”
被称为小史郎,这个少年似乎异常开心。他乐呵呵地笑着说:
“我一直在监视这栋公寓呢,想着总有一天能见到姐姐。我觉得姐姐肯定会和那位舅舅联系。所以不管等多少个晚上,不管失败多少次,我依然没有失望,坚持在那里守候。结果今天晚上终于如愿了……我真是太开心了。”
这个像天真无邪的孩子一样欢快的少年,果真如堀井敬三所说,常常把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吗?
“小史郎,你见到我之后打算做什么呢?”
“我吗?我其实一直爱慕姐姐呢,因为姐姐太漂亮了。”
又一阵令人作呕的寒意蹿过背脊。
“是吗,谢谢。对了,小史郎,你这是准备把我带到哪儿去啊?”
“我们先去江户川公寓好不好?”
“江户川公寓?”
我的心猛地一颤。
“嗯,是啊。我现在和海伦同居呢。玛丽和志贺雷藏不是都死了嘛,所以海伦叫我跟她住在一起。现在都已经十一点了,海伦应该也从浅草回来了。总之,我们先去那儿看看吧。好不好?”
如果我说不愿意,不知道会是怎样的下场。古坂史郎的胳膊像门闩一样,紧紧地夹住我的胳膊。
真可谓才脱虎口,又入狼窝。就这样,我再次步入血海。但是回过头来想想,这件事让我们距三首塔更近了一步。
从公寓出来的男人
堀井敬三料想得果然没错,古坂史郎也是个老手。
从池袋上了出租车之后,古坂史郎并没有让车直接开到江户川公寓。我们在饭田桥下了车,他带我走进厚生年金医院前面那条昏暗的巷子。
“姐姐,我还真是非常感谢你呢。”
“为什么?”
“听说姐姐你那天晚上就在公寓里。我和海伦一块儿回去的事,你应该知道吧?”
他似乎对我没作答并不介意,接着说:“尽管如此,你却没有把我的事告诉任何人,对于这一点,我非常感谢。当然话说回来,姐姐你也不可能去警察那里报告的。呵呵呵。”
听到这句刺耳的话,我第一次理解了堀井敬三的警告。
别看他故意装得女人般柔弱娇媚,却不是个容易对付的角色。
敏感的古坂史郎立即觉察到了我的不快。“对不起哦,姐姐,我说的话听上去像讽刺……但我绝对没有这种意思……”
“没关系。只是,小史郎……”
“什么?”
“海伦恐怕已经从浅草回来了,对不对?我和你单独出现,她会很不乐意吧?”
“她应该回来了。都快十一点半了嘛。”
“海伦看到我,不知道会说什么……”
“她能说什么?肯定非常开心啊。你们不是亲戚嘛。”
“话是那么说……可是我总有些担心。”
“我说没事就没事。海伦从来不敢对我说半个不字。”
“哎呀,为什么……小史郎对海伦这么有威力吗?”
“当然啦,呵呵呵。姐姐,要我对你实话实说吗?”
“实话实说?”
“海伦从来不敢对我说半个不字的理由是……那姑娘毒瘾重得很,而且除了我,没人能给她提供非洛滂。这下明白了吧?哈哈哈!”
听到这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我浑身登时感到一股寒意。我无法抑制住想拨开他的手逃跑的冲动,古坂史郎也早就预料到了。他的右臂像老虎钳似的死死挽住我的左胳膊,仿佛注入了千钧之力。
“海伦啊,离了非洛滂一天都活不下去哦。都是她之前的金主志贺雷藏让她沦落到这种地步。不光是海伦,死了的玛丽也没两样。换句话说,志贺雷藏为了能随心所欲地操控海伦和玛丽,把她们调教成了那副德行。玛丽不用说,海伦只要是为了非洛滂什么都干。所以非洛滂的提供者就是海伦的主人。她目前就是我的奴隶。明白了吧?”
一阵刺骨的寒意再次蹿过背脊,我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啊,原来这个少年不单是个色狼,他比堀井敬三想象的还要可怕。而且,现在的我也无法逃离他的魔掌。
我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既然逃不出这个恶魔的掌心,至少要利用跟他在一起的时间,多少打探出他究竟是何居心。
“小史郎为什么对海伦那么感兴趣呢?”
“姐姐,这个你应该心里有数吧。妈妈……你知道吧,就是BON BON的老板娘岛原明美。我是那个人的情人……其实是宠物啦。可妈妈被杀了,于是我开始接近海伦和玛丽,毕竟上百亿元的遗产对谁都有不可阻挡的诱惑力嘛。我呢,想和佐竹家族的每一个人都建立友好的关系,尤其是女士们。呀,我们终于到江户川公寓了。”
走近曾被志贺雷藏拐骗来过的江户川公寓的侧门时,我的双腿不由得颤抖起来。现在挽着我的胳膊的,是比志贺雷藏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恶魔。
古坂史郎当然注意到了我的异样,但他并不理会。我吓得浑身颤抖,说不定反倒增加了他施虐的快感。他看上去十分惬意地哼着曼波舞的曲调。当我们走到距离侧门十来米的地方时,门内急匆匆地出来一个男人,正要往这边走,但看到我们便立刻转身向对面走去。
“咦?”古坂史郎停住脚步,疑惑不解地目送着那人远去的背影。
“你认识他吗?”
“呃,根本没看清长什么样,不确定认不认识。姐姐你看到他的脸了吗?”
“没有,我也没看到……”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
古坂史郎似乎仍旧耿耿于怀,一直目送着那人的背影,直到他拐过对面的街角。“算了,不管他了。姐姐,我们走吧。”
来到我上次被志贺雷藏带来过的房间前,我们发现门竟没有锁。
“瞧,准是海伦已经回来了!”
古坂史郎走进门,一边脱鞋一边喊道:“海伦,有客人哦。我带客人回来喽。”
房间内并没有回应。
“哎呀,怎么回事?不可能还在睡觉啊。姐姐,总之我们先到里面去吧。”
如今呈现在眼前的厨房,正是玛丽根岸倒下的地方。我再一次被带进了志贺雷藏口吐鲜血、受尽死神折磨的房间。
滴落的鲜血
“喂,海伦你在干吗?海伦,海伦,你在哪儿?”
古坂史郎一边贼头贼脑地环顾室内一边喊。但依旧没听见海伦的回应。
“哎呀,到底去哪儿了呢……”
看过里屋后,还是没找到海伦的身影。古坂史郎带着些许不安的神色说:“姐姐,你先在这里稍等会儿,我再去找找看。”
他把我丢在起居室,去了厨房。
“什么啊,原来是洗澡去了,还大开着门。这女人真是没有一点儿警惕性。”
听着古坂史郎装腔作势的话,我打开了玻璃窗,但并没想过要从三楼跳下去。正俯瞰着黑漆漆的街道,古坂史郎匆匆回来了。
“姐姐,为什么要打开窗户啊?这么冷的天……”
“啊,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有些闷……”
“哦,是吗,那就开着吧。但姐姐,你可千万别动从这里跳下去的念头哟。哈哈哈。”
古坂史郎笑嘻嘻地从橱柜里拿出两三瓶洋酒,开始用调酒器调酒。我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起居室。
起居室的摆设跟我上次来的时候相比几乎没有什么改变,只是角落里多了一只中型皮箱。从皮箱侧面的姓名缩写字母S·F来看,毫无疑问是古坂史郎的。 [1] 他应该就是提着这只皮箱和非洛滂来到海伦住处的吧。
古坂史郎往两个酒杯里倒上酒。“姐姐,你尝尝看。我在BON BON酒吧里学过调酒,非常拿手哦。”
“不,我就算了。”
“哎呀,有什么关系呢,这酒度数很低的。”
“不,我真的不想喝……”
“别这样嘛。”古坂史郎准备把酒送到我的嘴边。
“求求你饶了我吧。”
我本打算若无其事地推开他的手,但或许是用力过猛,史郎手里的杯子一晃,酒刷地泼到了他脸上。
“混账!”
顿时,古坂史郎的脸上闪过一道紫色的闪电,此前撒娇的表情踪影全无,残忍的烈焰忽地在瞳孔里燃烧起来。
“臭娘儿们!”
他措辞陡然一变,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拿出一把闪闪发亮的西式剃刀。
“给我老老实实把酒喝了!我本想柔声细语地跟你说话的。喝了我手上这杯酒,不管男人还是女人都会春心荡漾,到时候我绝对会最大限度地满足你。可这样一来就没办法了。好了,姐姐,到这儿来,要以暴力相威胁,真不好意思。快过来跟我一起睡吧。”
古坂史郎用左手试着剃刀的锋利程度,一边歪着嘴露出冷笑,凶残的眼睛闪着光……这不是恶魔是什么?何况他年纪轻轻,又拥有女人一般的美貌,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小史郎,求你饶了我吧……”
“现在道歉也没用了。哈哈哈。你刚才问海伦回来怎么办?我告诉你,她一向不在意这种事。玛丽和海伦都是被志贺雷藏左拥右抱,共度良宵的嘛。有了伙伴,她肯定开心得不得了。好了,姐姐,来呀,乖,到这儿来。你已经不是处女了吧?”
古坂史郎单手拿着剃刀一步步靠近我。我朝窗户旁边倒退了几步,爬上放在那里的椅子,骑到窗棂上,把一条腿搭到外面。这时,古坂史郎首次注意到了我身上穿的紧身衣。
“哟,姐姐,你竟然穿着这么不可思议的衣服,紧身衣哦。”
他走到我身边,冷不丁一把抓住我的腿。
“啊,小史郎!”
他毫不客气地掀起了我的裙子。
“哈哈哈,这可真是笑死人了。姐姐,你为什么要穿这种东西呢?哈哈哈,难道是想万一有突发情况,立即脱掉套装化身黑衣女贼?看来不能小瞧了你啊。”
古坂史郎白皙柔软的手指像讨厌的昆虫一样在我的腿上爬来爬去,而且逐渐向上移动。
我朝窗外看了看。如果从这里跳下去,就算命能捡回来,也绝对免不了受伤。受伤倒也罢了,我最怕被扭送到警察局。
我绝望地环视室内,喉咙深处突然迸发出一声笛膜破裂般的尖叫。
“啊!”
“姐姐,你喊什么啊?”
古坂史郎恶毒地笑着,仰视我的脸。当注意到我的视线牢牢锁定在房间中的某处时,他似乎大吃一惊,也朝那个方向转过头——他看到了。红色的液体正从衣柜柜门下方吧嗒吧嗒地滴落……
刹那间,古坂史郎也呆若木鸡,僵立在原地。但他很快便大摇大摆地走到衣柜前,握住把手,猛地打开柜门。只听扑通一声,里面滚出一具尸体,胸前直挺挺地插着一把匕首。那不是别人,正是海伦根岸。
[1] 古坂史郎的罗马字母拼写是SHIROU FURUSAKA。
左右命运的电话
或许由于从衣柜里滚出来时受到撞击,尸体的伤口扩大,鲜血汩汩地流出来,在地板上可怕地蔓延成一片。
“混账!”弯着腰探身打量尸体的古坂史郎冷不丁朝我扭过头,双眼射出凶暴的目光。
“是被掐死的。用手……你看海伦喉咙这儿……大概担心她缓过神来,又补上了致命的一刀。混账!混账!”
古坂史郎揪着自己的头发,气呼呼地伸着舌头,像野兽似的在房间内不停地走来走去。不知为何,我感觉他这副模样十分怪异,比死去的海伦还要恐怖。
忽然,古坂史郎在尸体的头边站定。“是那个家伙,一定是那个家伙!我们刚才在门口碰到的那个人。准是那个家伙杀了海伦!”
我也这么认为,点头赞同,无意间与古坂史郎四目相对。假如果真如此,这是目前为止从未在任何人面前现身的杀戮者的首次露面,尽管只留下了轮廓。我禁不住害怕得缩成一团。
古坂史郎似乎在盘算什么,执拗地紧抓我的视线不放,咬着自己的指甲。忽然,他嘴角浮出一抹冷笑,跳过尸体向我扑来。
“啊,你要干什么……”
“好了,不要怕,姐姐。我就是再坏,也不可能在尸体面前跟你亲热呀。接下来呢,我得请你帮我看会儿家,可不要想着逃跑哦。”
古坂史郎看起来柔弱,却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强劲力量,紧紧抱住我之后,他麻利地脱掉我的大衣,又开始扒我的套装。
“啊,求你饶了我吧……”
“别怕,我只是想脱得你只剩下紧身衣。”
两人拉拉扯扯间,套装也被撕破了。我可怜兮兮地只剩紧身衣蔽体。
“哈哈哈,这身打扮就哪儿也去不了了。姐姐,就帮我看会儿家吧。替我守好这具尸体。”
古坂史郎把手中的套装揉成一团,丢进衣柜,然后从隔壁的卧室拿来海伦脱掉的衣服,同样丢进衣柜,关门上锁。
“哈哈,姐姐,这下你就无法踏出这间屋子半步了。我去去就回,你在这里看家。”
“你……你要去哪儿?”
“当然是叫我的同伴来呀。事情来得太突然,我想破脑袋也没想出主意。把同伴叫来,我们商量下善后对策。姐姐,你给我乖乖看家。事情闹大了对你我可都没有好处哦。”
说完,古坂史郎就撇下我,匆匆忙忙地出了房间。不用说,他把大门锁上了。
在这间连暖气都没有的冷飕飕的屋子里,只有尸体和身上只穿一件紧身衣的我,无论身体还是心里的温度,全都降到了冰点。我暂且到隔壁房间拿了条毛毯裹住身体,而后将精疲力竭、几近虚脱的自己投进安乐椅。
海伦根岸惨不忍睹的尸体就横躺在眼前。越不想看,我的视线越不由自主地移向那边。
海伦死不瞑目。失去光泽的两只眼睛像玻璃球一样,从下面瞪着我。嘴唇微微张开,隐约露出发黑的舌头。不过说来说去,最可怕的还属留在她纤细颈部的两个拇指印。我到现在才隐约意识到,这起案件的凶手简直是惨无人道的魔鬼。想到这里,我冰冷的身体不禁瑟瑟发抖。
正左思右想,隔壁房间响起了刺耳的铃声。这声音太过突然,我不禁尖叫着跳了起来。但发觉那是电话的铃声,我顿时欣喜若狂。
电话放在这个房间和厨房之间的狭窄空隙中。我飞跑过去,刚要拿起电话,立马回过神缩回手。
电话铃声依旧在响个没完没了。在这间躺着死人的寂静屋子里,这持续的铃声毫不留情地威胁着我。
对方终于放弃,铃声停下了。我努力克制着焦躁不安的心情,一秒、两秒……过了一会儿,我才拿起话筒。
“喂,请接外线。”
“哎呀,根岸小姐,原来你在呀。刚才有电话打进来。”
“不好意思,我刚才不方便接……”
一接通外线,我立即用颤抖的手指转动拨号盘。堀井敬三的三个藏身处中,有一个位于早稻田的鹤卷町。那儿的电话号码和堀井敬三所用的化名都清晰地烙印在我脑子里。
没过多久,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喂,是鹤卷餐厅吗?请问平林启吉先生在不在?”
对方会如何回答呢?我的胸口怦怦直跳,整颗心都快从喉咙里蹦出来,急促的呼吸声清晰入耳。我的命运完全寄托在这一通电话上。
“请问您贵姓?”
“啊,音祢……请告诉他我是音……祢……”
“啊!”女人低低地叫了一声,随后语速快了些,“请您稍等,我立刻为您转接。”
他在!堀井敬三……我的泪水开始止不住地往外涌。
“音祢!音祢!”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人几近疯狂的呼喊。听到那个声音的刹那,怀念的感觉让我差点儿抽噎,一时语塞。
“音祢!音祢!你现在在哪儿?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我……我……”
堀井敬三似乎也难以抑制亢奋的心情,这反而让我平静下来。
“亲爱的,亲爱的,请你冷静一下。仔细听好我说的话。目前我被关在江户川公寓海伦根岸的家里。大门上了锁,而且我身上只有紧身衣,出不去。房间里只有海伦的……”
“海伦的什么?”
“海伦的尸体和我……”
“海伦的尸体?好了,不用解释了,详细情况你回头再告诉我。然后呢?”
“古坂史郎眼下把我关在这里,叫他的同伙去了。在他回来之前,你赶紧来救我……”
“好,我知道了。你只穿着紧身衣?”
“嗯。”
“而且大门上了锁?”
“我也觉得这很棘手……”
“说什么呢,小菜一碟。音祢,我现在马上过去。你要振作。来,献上我的吻。”
话筒里传来深情的吻声,紧接着电话咔嚓一声挂断了。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同伙三人
和堀井敬三联系上,不,不,光是听到他的声音,我的身体就恢复了活力。
难道要无所事事地待在这里等他来营救?不行,迷迷糊糊地思前想后,极度的不安让我心乱如麻。古坂史郎和他的同伙要是比堀井敬三早一步来……
即便是为了消除这种不安的情绪,我也必须做点儿什么。我不经意瞥见了放在房间角落里的古坂史郎的中型皮箱。对了,我先看看里面装着什么吧!或许可以查到他的一些底细。
正要打开皮箱,我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知怎么回事,皮箱的锁坏了,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打开了破旧的箱盖。
皮箱里几乎没放什么东西。带来的内衣之类大概都已经放进海伦的衣柜了,粗制滥造的纸盒里塞满了装过非洛滂的试管,剩下的就是旧围巾和手套之类,还有一台相当高级的照相机。
我再次仔仔细细地翻了一遍皮箱内部,发现箱盖夹层的口袋里有一个牛皮纸信封。信封开口处被撕得乱七八糟,里面好像放着照片。
心底禁不住涌起些许罪恶感,但我很快把这种念头驱散。拿出照片的瞬间,我如遭五雷轰顶。
啊,这不是三首塔的照片吗?!
这张照片和堀井敬三给我看的那张不同,但照的毫无疑问是同一座塔。
古坂史郎竟然握有三首塔的照片!啊,这个男人原来不单是个色狼,也不单是个掘金者。他虽然不是佐竹家族的成员,但肯定和此次的事件关系重大。
我的心怦怦直跳,几乎要从胸口里蹦出来。我用颤抖的手指取出另一张照片,霎时遭受到更加可怕的打击,浑身抖个不停。
照片上是三颗头颅,就像被安置在佛坛上……我回忆起堀井敬三对我说过的话,立刻察觉它们是用木头雕刻而成的。
中间的那位似乎是三个人当中最年长的,约莫三十五岁,梳着顶髻。左右两位看上去二十五六岁,都剪着明治初年书生风格的蓬松短发。
我把照片翻过来一看,再次屏住了呼吸。上面写着三颗头颅主人的名字,从右到左分别是佐竹玄藏、武内大贰和高头省三。
啊,那正中间的就是被玄藏老先生杀死的武内大贰,左边则是遭嫁祸而被斩首的高头省三,即堀井敬三或称高头五郎的祖先了?他确实和堀井敬三长得有几分相似。
我屏气凝神,盯着这张不祥的照片,好一会儿才猛然回过神,翻过三首塔的照片看了看。
瞬间,喜悦之情迅速从脚尖冲到了脑门。啊,上面写的不正是三首塔的所在地吗?那座塔真正的名字叫“莲花供养塔”,位于播州。
时隔许久之后终于联系到堀井敬三,紧接着又获悉了三首塔的所在地,这一连串的幸运事件让我不由得重新燃起希望。这些事应该多少会让我的命运发生转机吧。
只是此时我也发现,两张照片中三首塔全景的那张看上去好像年代非常久远,画面也严重泛黄。与此相对,三颗头颅的那张却没有那么陈旧。两张照片似乎并非由同一相机拍摄。
然而,当时我并没有太在意这个问题,依然沉浸在发现两张照片的震撼中。古坂史郎也好,堀井敬三也罢,全都被我暂时抛到了脑后。就在这时,门铃突然短暂地响了一阵。我赶紧把照片丢回原处,跑向玄关。古坂史郎不可能按门铃。
“亲爱的,是你吗?”
“音祢?”
“嗯,是我。你赶快进来吧!”
“好。那些家伙还没回来?”
“嗯,但不确定他们什么时候回来。你抓紧时间吧。”
“好!”
门锁咔嚓咔嚓地响了片刻,随着啪的一声,大门打开,一名男子飞奔进来。我禁不住瞪大了双眼。
来人既不是堀井敬三,也不是山口明,而是个陌生男子。他从额头到下巴一圈圈地缠满了绷带,吊着左臂,右手提着旅行箱。
“音祢,音祢!是我啊!是我!快来亲亲我。”
“啊,亲爱的,是你吗?真的是你吗?可是你怎么会缠着绷带?”
“这件事我改天再慢慢告诉你。音祢!”
“亲爱的!”
久别重逢,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激烈地吮吸彼此的嘴唇。随后他吻去我眼中溢出的泪水。
“好了,音祢,现在不是抱头痛哭的时候。这只旅行箱里装着衣服,你用最快的速度穿上。对了,海伦的尸体呢……”
“在对面的起居室里。”
我们俩手牵手跑到起居室。在堀井敬三检查海伦尸体的空当,我提着旅行箱跑进隔壁的卧室,开始麻利地换衣服。
“亲爱的,你怎么受伤了?”
“那天晚上,就是参加宴会那晚,为了逃脱警察的追捕,我从二楼跳了下来,但撞到要害部位昏了过去。幸亏百合子机灵,让她丈夫去了那附近,才把我救下,转移到别处避风头。我昏迷了足足三天三夜。而等我好不容易清醒过来,却发现你下落不明。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担心。”
听完这番话,我心里充满了深深的感动。堀井敬三的胳膊断了一条。既然如此,这个只有一条胳膊听使唤的男人应该无法用双手掐住海伦的脖子。所以关于海伦遇害这件事,他绝对是清白的。如果这一连串的杀人案都是同一凶手所为,那这个男人肯定不是凶手。
前往三首塔
我换好衣服,提着装有紧身衣的旅行箱从卧室走了出来。堀井敬三仍旧跪在海伦的尸体旁。
“亲爱的,你发现什么了吗?”从卧室出来时,我看到他匆忙把一件东西装进了口袋,于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没有,没什么……如果你准备好了,我们就出发吧!”
“嗯,你再稍等一下。”我从古坂史郎的皮箱里拿出刚才的照片,放进旅行箱。
“那是什么东西?”
“没什么,等会儿我再告诉你。我们快走吧!那个人要是回来就麻烦了。”
我们走出房间带上门,咔嚓咔嚓地捣鼓了一阵,才终于听到啪的上锁声。
“哈哈,做得这么漂亮,他准会大吃一惊。明明上着锁,你却不翼而飞。他肯定觉得不可思议。”
这种时候堀井敬三还能如此镇定,确实可靠。我挽着他的右胳膊走下楼梯。
很幸运,我们离开公寓的时候没碰到任何人。走出门口,我们选择了通向大曲的路。正打算沿着江户川前进时,对面驶来一辆汽车,而且停了下来。堀井敬三见状,立即把我拽进了旁边的巷子。
我听到汽车关门的声音,紧接着两三个人急匆匆地朝这边走来。
“那由香利你打电话的时候没有人接喽。”
是古坂史郎的声音。听到由香利这个名字时,我心里顿时涌出一阵厌恶到反胃的感觉。
“嗯。但说不定我打电话的时候,你和那个女人还没回来。”
“不,这不可能。你打电话的时间应该在我跑出来之后。”
“那也有可能是她吓得没敢接电话。”
“我说,史郎。”是另一个低沉而洪亮的男声,“你把那个女人强行弄到这里,打算怎么处置?难道是想左拥右抱海伦和她,来个通吃?”
“嘿嘿嘿。”
“嘿嘿什么。你的本事可是令我刮目相看。连这个由香利不都被你驯得服服帖帖嘛。”
“哎呀,讨厌啦。爸爸,你说什么呀……”
“哈哈哈,有什么关系。你们俩多般配。俗话说得好,悍妇配恶霸嘛。不过,由香利。”
“怎么了,爸爸?”
“你和史郎热火朝天倒是没关系,可不许冷落了我这个老爸哟。我不会妨碍你们的好事,只求你们时不时地施舍我一点儿。史郎,我也提前拜托你啦。”
“啊,没问题。我们三个要同甘共苦。对吧,由香利?”
尽管他们把声音压得很低,但由于夜深人静,三个人的谈话仍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啊,古坂史郎叫来的同伙原来是鬼头庄七和他的养女兼情妇佐竹由香利。俗话说得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们真是一群好搭档。我搭在堀井敬三胳膊上的手心里已全是汗水。
“怎么了,音祢?这下你终于看清由香利这个姑娘的真面目了吧?”
“嗯……”
等他们三个走过去之后,我们沿着江户川向前走去,在离大曲稍微有段距离的地方停着一辆车。我坐上副驾驶座,当堀井敬三转动方向盘时,我再次热泪盈眶。
就这样,在鹤卷町的鹤卷餐厅安顿下来后,那里二楼的两个房间又成了我们共浴爱河的乐园。我们聊了在黑市掮客的宴会上分离后发生的一切。他首先为我的平安归来倾诉了内心的欢喜之情,又说了自己后来的遭遇。关于这点,前面也略有提及,当晚他身受重伤,以致行动不便。
久别重逢,在我们互相祝贺对方平安无事后,终于得以相拥入眠。不用说,我们再次几近疯狂地陷入爱的沼泽。
自那晚以后,我开始在这个餐厅的二楼隐居。其间,我又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这家餐厅的老板娘名叫富子,同样曾被高头五郎玩弄之后随手抛弃。当她自暴自弃时,黑市老板平林启吉忽然现身。他不仅救下富子,还将这家餐厅交给她打理。富子并没有发现平林先生就是高头五郎,侍奉起平林启吉来有如侍奉神灵。
富子前前后后的遭遇与打理赤坂车库的百合子的经历别无二致。难道堀井敬三另外一处藏身所里也有境遇跟百合子和富子类似的女人?
啊,堀井敬三到底是活菩萨还是大恶人?
这个问题暂且搁置一边,总而言之,我们在鹤卷餐厅的二楼度过了新年。尽管堀井敬三的头部和左臂负了重伤,但到一月底就完全康复,头部的绷带也拆了下来。
直到那时,我才将私藏已久的三首塔的照片拿给他看。考虑到太早拿出来,必定会令身体尚未复原的他心绪不宁,我一直只字未提。
看到照片背面的地址,堀井敬三欣喜若狂。这从那晚他给我的激烈拥抱中也能体会到。
“音祢、音祢,谢谢你!这下我们或许就有救了!”
隔了两天,二月一日的早上,我们就离开东京,踏上了寻找三首塔之旅。
儿时的记忆
我终于抵达了可以远眺三首塔的黄昏岭。
那个时候的所思所想,正如故事开头描述的那样。
凄凉的浅灰色森林与树丛的背景前,一座不祥的三层宝塔兀然耸立。望见这番景象,我的心仿佛暴风骤雨中的小船般剧烈地漂摇颠簸。啊,我以前来过这座塔。被母亲,还有一位不知姓名的老人领着……
热烈地拥吻过后,激情的风暴终于平息。为避人耳目,我们在枯草上坐了下来,茫然若失地久久遥望着三首塔。
“音祢,”隔了很长时间,堀井敬三在我耳边柔声唤道,“想起来了吗?你以前来过这座塔,对不对?”
“嗯。”
“什么时候?”
“大概五六岁吧。”
“和谁一起?”
“母亲,还有一位不知从哪儿来的陌生老爷爷……”
“那是玄藏吧?”
“有可能。但母亲好像非常怕他。”
“这不难理解,毕竟他是个逃亡中的杀人犯。那么,关于这座三首塔,你有没有想起什么?”
“嗯,只想到一件很奇怪的事……”
“很奇怪的事?”
“是的……即便现在这样闭上眼,那件事依旧能清清楚楚地浮现在脑海中。在塔里的某个房间内,母亲和玄藏老先生相对而坐,我则拘谨地坐在母亲身旁。我们的面前摆着一幅金线织花锦缎裱褙的画卷。那上面空无一物。玄藏老先生让我在上面按下手掌印。”
“你按了,是吗?”
“嗯。我非常害怕,但母亲让我按……忘记是用红印泥还是墨汁了,反正母亲帮我涂满了手掌。我记得把两只手的手掌印还有十根手指的指纹一个个仔细地按到了画卷上。”
“你此前有没有对其他人说过这件事?”
“没有,从未对任何人说起……因为母亲千叮咛万嘱咐,这件事千万不能告诉别人。何况长大之后,我总感觉当时发生的一切如梦如幻,难以想象是现实……”
“你那时候特地和母亲一起从东京来这儿吗?”
“我觉得应该是。虽然记不太清楚了……”
“那时你父亲在哪里?他爽快地同意你们跟玄藏出来吗?”
“对了,那时父亲不在家。刚好是发生卢沟桥事件的那年,他应征入伍了。”
“卢沟桥事件发生于昭和十二年,那你就是六岁。你是昭和七年十一月八日出生的,对不对?”
“没错。你知道得很清楚嘛。”
“除此以外,你对其他事情就没有印象了吗?”
“嗯。我只记得按掌印……唯独这件事一清二楚地留在记忆中。至于那前后发生的事,就像被围在团团浓雾中。”
“你母亲是在你十三岁的时候过世的吧?关于这件事,她有没有留下遗言之类?”
“没有,她没留下只言片语。她大概没料到自己会在那时离世吧。”
“哦,是吗。据说那之后过了半年,你父亲也去世了。他也什么都没有交代吗?”
“父亲恐怕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假如知道,他也应该交代给上杉伯父了。”
“难道你母亲对你父亲也没透露任何情况?”
“大概是。即便那个叫玄藏的老先生和母亲之间有什么约定,也是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而且他又有那种不堪的过去,在佐竹家族里,他的名字还是个禁忌。”
“音祢!”堀井敬三突然回过头,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你对这件事怎么看?就是玄藏让你按手掌印和指纹的事……”
“如今我终于明白这件事的意义了。指纹这种东西一辈子都不会改变。而且,我听说绝对不可能有两个人拥有同样的指纹。所以,日后我的身份肯定不会混淆……亲爱的,你觉得是不是这样?”
“那是当然。换句话说,玄藏提前采取措施,防范自己中意的人选宫本音祢出现冒牌货或者替身。对了,音祢。”
“什么事?”
“你别以为玄藏对你那么费心,对另一位中意的人选高头俊作就不那么谨慎了。其实跟你一样,他也带着高头俊作去了那座塔,让高头俊作在那幅画卷上按下了两只手的手掌印和十根手指的指纹。而且,那幅按了你们指纹的画卷如今依旧放在三首塔内的某个地方。我们无论如何也要把画卷弄到手!”
堀井敬三的语气越来越强烈,似乎难以抑制住高涨的情绪,他腾地一下从枯草丛中站起身。
“亲爱的、亲爱的,你准备拿那幅画卷做什么?”
但堀井敬三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一把将我抱进怀里,使劲儿吮吸着我的嘴唇。他发疯似的紧紧搂住我,嘴唇燃烧般火热。
后来,我们挽着胳膊返回来时的路。在到达目的地之前,必须进行慎重的侦查——这是堀井敬三的意思。
莲花供养塔
在距三首塔所在的黄昏村不到两公里的地方,有一处颇具乡土气息的温泉疗养地,名叫“鹭之汤”。
那里刚好位于播州平原的尽头。山阳线自不必说,离从姬路往津山去的支线也相当遥远。不管开车到哪个车站,都要花费一个小时以上,是个位于偏僻深山里的小村落。
我们从姬津线的某个车站搭上公共汽车,但一路上过了一座山又是一座山,从小在城市长大的我甚至怀疑这种深山里怎么可能住人,心里不禁有些不安。
在鹭之汤卸下行装的时候,堀井敬三谎称自己是大阪人,在旅店的登记簿上写下了“古桥启一及妻子达子”,并宣称自己是未来的西洋画家,妻子达子的目标则是成为作家。
要说乔装打扮,自然是堀井敬三的拿手好戏,他把自己打扮得颇有未来画家的风范,还操一口流利的大阪腔。我也有一套。虽然复杂的会话不行,但大概是受宝塚学生的影响,学校里曾流行过一段时间的大阪腔,我也会说些简单的大阪话。
就这样,为了不让旅店的工作人员对我们的身份起疑,我们装成了一对来自大阪的西洋画家夫妇。我觉得堀井敬三选择冒充西洋画家实在太合适了。如果是画家,即便在三首塔附近晃来晃去,或者想以塔为对象进行写生,都不值得大惊小怪。
我们初次远眺三首塔的那天晚上,堀井敬三逮住给我们送晚餐的女服务员,若无其事地打探起情况来。
“这位姐姐,你叫什么呀?”
“我叫阿清。”
“哦,阿清,好名字啊。对了,阿清,这里真安静,难道没有其他客人吗?本以为现在是农闲时节,肯定人满为患,真是出乎意料。”
“是啊,前不久还住得满满当当的。后来不是过新年嘛,大家一下子全都回家了。等过完新年,大概生意会好些……”
“各地的旅客蜂拥而至吗?”
“那倒不会。不管怎么说,毕竟现在通货紧缩,市场不景气嘛。恐怕不会跟以前似的了。大阪怎么样,还景气吗?”
“唉,也不行。走到哪儿听到的都是倒闭破产的消息。纺织啦金融啦,哪个行业都很糟糕,一派萧条啊。”
我默默地动着筷子,拼命憋着不让自己笑出来。堀井敬三掉着饭粒侃侃而谈,怎么看都像个性格坚毅又露骨的关西人。
“话说回来,老爷您可真好啊,还能和漂亮的太太一起来泡泡温泉、作作画什么的。”
“啊,老爷子留了点儿财产,虽然也不能大手大脚。我们尽量找花销少的地方,才找到这儿来了。说起来,阿清,我家这位太太,可非常了不起哦。”
“太太非常了不起?”
“她在写小说呢。”
“真的吗?”
看到我不由得满脸通红,堀井敬三故意戏弄人似的,嬉皮笑脸地说:“虽然在写小说,还是个不成熟的新人,但前途光明啊。她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完成现在正在写的稿子,我们才到这儿来啦。我算是个跟班啊。”
啊,原来他知道我一直在记录事情的经过……开始动笔是从江户川公寓虎口脱险,躲进鹤卷町鹤卷餐厅的二楼之后。随着头部与手臂的伤势逐渐痊愈,他外出的时间越来越多。为了打发独守空房的寂寞,我便一直在写这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怖事件的前后经过,并将稿子带到了旅店,想着如果可能,在这里将那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整理出来……堀井敬三竟然知道这件事。料想他没看里面的内容,要是看了,真不知道他露出的是怎样的表情。毕竟我在记录中一直称他为坏蛋、恶魔……
但女服务员并不知道这些,她惊讶地瞪大双眼。“太太写的是什么样的小说呢?”
“这个嘛,阿清,我也不清楚啊,她就是不肯给我看。但大致的内容我用脚指头也猜得到,肯定把我写得一无是处呗。”
“哎呀,哈哈哈哈……”
“你别笑啊,阿清。我可是全心全意为我太太服务呢。她动不动就骂我坏蛋、坏蛋的,真是冤枉啊。”
“啊,竟有这种事……真的吗,太太?”
“这种话题我看还是打住吧。提到小说,我太太会很不好意思呢。对了阿清,这么偏僻的乡下,像我们这种好奇的城里人经常来吗?”
“这个嘛……来得不多。”
“那最近呢?听说这儿还有家叫‘鹤之汤’的温泉旅店,对吧?那边有没有城里来的客人?”
堀井敬三打听的是古坂史郎和他的同伙。他认为发现三首塔的照片丢失,古坂史郎一定会提前来这里埋伏。
“嗯……最近没听说从城里来过客人。怎么了?”
“没什么。我从明天开始打算出去写生,但立起画架,一看就是城里来的,很不好意思啊。作画水平又不怎么样。”
“哦……老爷,您已经看上哪个地方了吗?”
“嗯,刚才我和太太去散步,发现那边有座奇怪的塔。哎,那是干什么的啊?”
“啊,那是莲花供养塔。”
“原来叫莲花供养塔……我想以后面的山丘为背景画那座塔,不会挨谁的骂吧?”
“那倒不会……”
“那座塔里有人住吗?”
“住着一个五十五六岁的和尚,叫法然。原本还有个年轻的弟子,一年多以前不知道去哪儿了。”
“那座塔有什么来头吗?立在那种莫名其妙的地方,吓了我们一大跳。”
“城里来的客人都那么说呢。听说那儿过去是刑场。哎,您看对面,有个小镇吧?叫川崎。现在离铁道线远,所以萧条了,以前可是堂堂的城下町,相当繁华呢。到了明治年间,听说附近的鸟之巢山出了银矿,采矿的抢着去,镇子曾经风光一时。银山梦落空后,铁路又没从那里经过,川崎便逐渐没落了。但在城下町时代,现在盖着莲花供养塔的地方是个刑场。后来到了昭和年间,有个古怪的人物出了笔钱,在那里建了那么一座塔。考虑到寺院的经费来源,还置办了一片相当大的田地。不过战后农地改革,田地也基本被没收了。法然和尚也不容易。供养塔日渐没落,年轻弟子又逃走了,他就当起了隐士……您去那儿写生是没关系,可别惹法然和尚。他是个性情乖戾的老家伙。”
根据阿清不问自答说出的一大堆话,我们多少掌握了三首塔的一些近况。
法然和尚
截至“莲花供养塔”一节,是我在鹭之汤旅店里整理好的、在事件期间见缝插针记录的一些情况。
那时候,我隐约有种预感——在三首塔里或许会发生什么。而且假如自己遭遇不测,我希望有人知道这个叫宫本音祢的可怜女人曾经如何颠沛流离。出于这种心愿,我才尽可能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心路历程记录到了今天。换句话说,我原本把这当成遗书来写。
尽管有过这样的打算,如今我仍好好地活在世上。现在那个噩梦般的事件终于落下帷幕,我再次拾起笔来。
说心里话,我其实不想写后来发生的事。继续写下去,对我来说太过残酷。而迫使我做这么残酷的事情的,不是别人,正是金田一耕助。
金田一耕助对我这么说:“难得写到了这里,怎能有头无尾,半途而废?而且,你不觉得对那个人也不公平吗?”
金田一耕助说得没错。即便是为自己的不明事理表达歉意,我也必须将这份记录写到最后大团圆的结局。所以,虽然动不动就陷入情绪的低谷,我还是鼓足勇气,坚持写下后来的经过。
我们到达鹭之汤的第二天风和日丽,堀井敬三一大早就带着画架和画布出了门。临走之前他说:“太太,不好意思,你能帮我送个便当来吗?今天这么暖和,我们一起在草地上吃便当好不好?”
“好。我给你送到哪儿去呢?”
我用蹩脚的大阪腔问道。因为阿清就在我们旁边。
“啊,我会在那座莲花供养塔附近。阿清,不好意思,能麻烦你带太太过去吗?”
“嗯,好啊。中午的时候我陪太太给您送便当。”
“那就拜托你了。”
等堀井敬三离开后,我便关在房间里继续写“小说”。一来可以避开阿清充满好奇的目光,二来也是整理自己的“遗书”。
十一点多,阿清拿着便当来叫我,我把稿子随手扔进行李箱,上锁后跟她出了门。一路上,阿清絮絮叨叨地对我们夫妻间的关系问东问西。未来画家和新秀女作家的组合大大激起了她的好奇心。
对于她连珠炮似的发问,我必须尽量装出腼腆新媳妇的样子。除了是或者不是,我很少回应,担心自己的大阪腔露出破绽。
走到昨天和堀井敬三一起到过的黄昏岭,阿清告诉我:“啊,老爷在那儿呢。”
果不其然,在离三首塔百十来米远的地方,堀井敬三架起了画架,正优哉游哉地挥动着画笔。他旁边站着一位身穿黑衣、看样子像个和尚的人,戴着僧人和老人常用的形似浅砂锅的头巾,拄着拐杖。
“那位是谁?难道是法然师父?”
“没错没错。既然法然师父在,那我要先回去了。”
“哎呀,怎么啦……”
“我上次惹得他大发雷霆呢……太太,便当就交给您了。”
阿清把便当硬塞给我,就逃也似的回去了。我一个人朝堀井敬三走去。听到脚步声,两人回过头。
“啊,达子,辛苦你了。阿清怎么没一块儿来?”
“阿清陪我走到那儿,先回去了。”
“她是怕我吧。”
“哦,对了,达子,这位是法然师父。我们已经很熟了。法然师父,这就是我刚才跟你提到的内人达子。”
“初次见面,请多关照……”我低头致意。
法然这个厚颜无耻的老家伙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说:“哎呀呀,真是位绝代佳人,怪不得先生对你赞不绝口呢。啊,失礼了,我是法然。”
法然肌肤光滑细嫩,看上去与年龄不符,白色的胡须一直垂到胸前,剃得光溜溜的头上包着头巾。
“法然师父,可不敢这样开玩笑。内人涉世未深,单纯得很。”
“呀,抱歉,抱歉。对了,太太,你先生画技真好啊。他的画肯定卖得很好吧……”
听到法然的话,我漫不经心地朝堀井敬三身后的画布看去。瞬间,我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画布上,那座三首塔的草图有模有样,已经快要完成了。
恐怖面影
对我而言,堀井敬三再次成了一个谜。
自从那天以后,他几乎每天都前往三首塔附近,坚持不懈地作画。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画布上郁特里罗
[1] 风格的沉静风景画也逐渐完成。我把这些看在眼里,抑制不住内心的骚动。
“亲爱的,你学过绘画吗?”
来到这里大约两周后的某个晚上,聊着枕边话时,我忍不住问道。
“没有,也不算学过。我从小就喜欢画画,有一段时间甚至梦想做画师呢。”
“你喜欢郁特里罗吗?”
“哈哈哈,看出来啦?我倒也不是刻意模仿他,但一画寒冬的萧瑟景色就会不自觉地画成他的风格,而一画盛夏的风景,又会变成梵高的风格。哈哈哈。对了,音祢,你的小说写得怎么样了?”
“我的小说暂时告一段落了,接下来还不知道如何发展……”
“嗯,我觉得好戏还在后头呢。”堀井敬三严肃地说,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对了,音祢,法然师父说明天带我参观三首塔,还让我带你一起去。你也去吧?”
听到他的话,不知为什么,我胸中咯噔了一下。
“这么说,我们终于能进入三首塔了?”
“嗯,那个老家伙很难缠,我花了两周的时间讨好他呢。”
“亲爱的,你知道那幅画卷的下落了吗?”
“这个还不知道。所以你也要尽量讨他的欢心,让我能早日自由出入那座塔。好不好?”
“嗯。”
“很奇怪,我探过法然师父的口风,古坂史郎似乎还没有采取任何行动。照片不见了,难道那个家伙还没发现?”
“亲爱的,你觉得古坂史郎发现照片遗失,会来这里埋伏吗?”
“这还用说,他看上去可不是个死脑筋。”
“那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历啊?他应该不是佐竹家族的一员吧,怎么会有三首塔的照片呢?”
“谁知道呢。大概进塔里看看就清楚了,在那之前还无法回答。”
第二天中午过后,堀井敬三就带着我向三首塔出发了。在塔外等候的法然与往常一样,仍旧包着头巾。
连日来的好天气似乎走上了下坡路。这天阴云密布,寒冷刺骨。
“法然师父,好冷啊。”
“是啊,好久都没遇上这么冷的天了。太太,欢迎欢迎,我来带路。”
二战结束之后,塔内年久失修,到处充斥着陈旧破败的气息。而且由于采光不佳,又恰巧阴天,更显阴森可怕。
“这样看不见,你们稍等,我去拿灯来。”
法然似乎住在塔后面的方丈里,没过多久,他就拿来一盏点着蜡烛、带把手的老式烛台。
“哈哈,这下更有参观古塔的氛围了。”
“正殿比较暗。先生,太太,请走这边。我先带你们参观正殿。”
脱掉鞋子步入正殿,地板的凉气立即从袜底蹿至全身。穿过带台阶的走廊,走过格棂上悬窗外,我们来到一间大约十二叠的铺了榻榻米的房间。其中一面安有格子门窗,里边的明灯闪闪烁烁,摇曳不定。
“这儿就是正殿了。不知你们有没有听说过,正殿里供奉着三颗头颅。”
“三颗头颅……”堀井敬三故意夸张地吸了口气,“师父,你别吓我们啊。这里可有一位胆小的妇人。”
“哈哈哈,抱歉抱歉。说是头颅,其实不是真的,都是用木头雕出来的。”
“那还可以接受……你冷不丁说到人头,连我这个大男人都吓了一大跳呢。好端端地为什么要供奉那种东西呢?”
“具体缘由我待会儿再告诉你们。总而言之,因为这三颗头颅,这座塔才被人称为三首塔。”
一阵咔嚓咔嚓的响声过后,硕大的挂锁打开了。法然主动走在前面,进入正殿。堀井敬三催促着犹豫不决的我,自己也穿过格子门。别无选择,我只得跟在他们身后走了进去。
三面都是墙的正殿内比格子门外更暗,我们甚至无法看清彼此的面容。三盏长明灯的灯芯滋滋地燃烧着,凄清孤寂,仿佛能摄人心魄。我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肩膀。
“你们看,那就是刚才说的三颗头颅。”
法然举起手中的烛台,光线落在三颗乌黑发亮的木雕头颅上。摆放的顺序和我在古坂史郎的皮箱里发现的照片完全相同,从右到左依次是佐竹玄藏、武内大贰和高头省三。
这三颗头颅栩栩如生,远比照片上更有真实感,我不禁胆战心惊。就在这时,堀井敬三凑到我耳边低语道:“那个……你好好看看中间那颗头颅,不觉得和某人很像吗?”
经他这么一提醒,我再次仔细审视武内大贰的脸。突然间,我感到一股电流迅速蹿过全身。
光看照片还没那么真切,看了实物才发现,古坂史郎和武内大贰的脸竟然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1] 莫里斯·郁特里罗(1883-1955),法国风景画家,多画巴黎近郊古老的冷街僻巷景物。
青铜之蛇
“古桥先生,你说什么?”
法然高举烛台,仰视着堀井敬三的脸问。
“啊,没什么……”
就连向来大胆的堀井敬三也为这个显而易见的启示露出些微不安,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跟你们说吧,右边这个叫佐竹玄藏的男人杀了中间的武内大贰。关于原因,听说与银山有关。”
法然把烛台放到佛坛上,开始咕咕哝哝地小声说起来。
“据说佐竹玄藏是个大富豪家的少爷,上了采矿的工匠武内大贰的大当,与至交高头省三共同出资,着手开采不可能挖到银子的银矿。最终,佐竹玄藏赔得身无分文,才察觉自己被武内大贰骗了。他怒不可遏,挥起日本刀砍掉了武内大贰的头。尽管年纪轻轻,佐竹玄藏还真是敢作敢为。”
法然顿了顿,又接着说:“杀人凶手佐竹玄藏逃之夭夭,至今依然去向不明,传言他已经逃到了国外。再说杀害武内大贰的罪名,不知吹的什么风,竟落到了共同出资人高头省三的头上。高头省三同样是欺诈事件的受害者,当然也非常憎恨武内大贰,而且据说他也很有能力。反正那个时候,在那样的政治形势下,高头省三成了杀害武内大贰的凶手,到了难逃一死的境地。最终,高头省三被不容分说地逮捕,几经严刑拷打,无奈承认了不存在的罪名,而后遭斩首。当时斩首的刑场就在这里。古桥先生,你现在所站的地方,刚好是清洗首级的井口呢。”
“啊!”
堀井敬三大喊一声,吓得正要慌忙躲开——
“嘿嘿,已经太晚了!”
倚靠着佛坛的法然忽然背着手开始咔嚓咔嚓地开锁。没等我反应过来,堀井敬三便从我眼前消失了踪影,只留下“啊、啊、啊——”的悲鸣。
面对眼前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我一时之间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愕然凝视着脚旁裂开的四方形洞口。我紧接着发疯般爬到洞口的边缘。伸手不见五指的深邃洞穴底部传来东西撕裂的声音,紧接着是扑通一声钝响,之后便什么动静都没有了,只剩下锥子般的冰冷寒风由洞底吹上来。
“亲爱的……啊……亲爱的……”
我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失去堀井敬三的绝望与悲伤使我忘记了一切,无论是恐惧,还是正朝自己逼近的危险。
“亲爱的……亲爱的……”
法然从后面拼命抱住疯狂呼喊的我。
“哎呀,太太,你可不能跳下去。”
这个人究竟是谁?我当时压根儿没考虑这个问题。不管他是什么人,致使堀井敬三跌入洞中都是不争的事实。而且在这漆黑的洞底,堀井敬三还生死未卜。
“亲爱的……亲爱的,你没事吧……”
我紧紧抓住洞口的边缘,竭尽全力哭喊时,后面传来一个耳熟的声音。
“啊,别让那个女人跳下去!”
我惊讶地回过头,映入眼帘的身影令人绝望。
在格子门外冷笑的不正是古坂史郎和由香利吗?由香利的背后还站着鬼头庄七。啊,堀井敬三担忧的情况到底还是发生了,古坂史郎的魔掌已经伸到了这里。
“小史郎,你还对那个女人恋恋不舍吗?法然师父,别磨蹭了,赶紧把她也推下去!”
啊,这种话是出自楚楚可怜的由香利之口吗?!
“不要!不要啊!师父,不能杀那个女人!”
古坂史郎神情紧张,急于从格子门冲进来,由香利却使劲儿往回拽他的胳膊。
“呵呵呵,用情还很深嘛。但我是不会让你得逞的。师父,你还在磨蹭什么啊!那个女人可是你的情敌。快把她推下去!”
由香利说的话很奇怪,我完全听不懂。但反剪着我两条胳膊的法然听到她的话似乎吃了一惊,原本拼命抱着我的双臂刹那间力量尽失。我趁机挣开了他的手。
“亲爱的!”
我大喊一声,纵身跳进漆黑的洞穴……
不知过了多久,伴随着雨点儿般洒落的热吻,黑暗中传来一迭声轻轻的呼唤。
“音祢……音祢……”
我猛地惊醒过来,发觉自己躺在一个男人健壮的臂弯里。
“啊,亲爱的,是你吗?是你吗?”
“嗯,是我。音祢,是我啊。”
“亲爱的!亲爱的!”
黑暗中,我们发疯般紧紧相拥。两人都用尽全身的力气,身体靠得不能再近。而且我深切地体会到,不管在什么地方,和堀井敬三在一起都无比幸福。他怜爱地抚摸着我的头,问:“音祢,你有没有伤到哪里?”
“没有,我哪里也没觉得疼。”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看来我接得不赖呢。音祢,你也是被老和尚推下来的吗?”
“不是,是我自己跳下来的。与其受那种人的摆布,我宁愿和你一起赴死。”
“你说的那种人是指……”
“古坂史郎和佐竹由香利……还有鬼头庄七。哦,对了,亲爱的,你受伤了吗?”
我的手心感觉到黏黏糊糊的液体,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缩了一下。
“嗯。掉下来的时候我曾抓住一个东西,但不知是折断了还是怎么的,我又继续往下掉。当时左肩被划破了,但没什么大碍。”
“不行啊,这样会血流不止的。好了,我先用围巾帮你包扎一下吧。亲爱的,你有没有带火柴?”
“哦,对了,我大衣口袋里有手电筒……”
我摸索着,果然找到了手电筒。试着按下开关,手电筒啪的一下亮了。
“亲爱的,把上衣脱掉。”
“嗯,好。”
堀井敬三脱去外套,衬衫上已满是鲜血,湿漉漉的。衬衫脱到一半时,他健壮的左臂上露出一个宽厚的青铜臂环。臂环是盘成涡状的蛇形,不管何时何地,他都不会把它摘下,连我也不让碰。
“亲爱的,不行啊,这个臂环非摘下来不可……”
“好,音祢,你摘下来吧。但在此之前,你得先亲亲我。”
堀井敬三的眼睛温柔地笑着。我吻了吻他的双眼和嘴唇,然后轻轻地摘下臂环。肩部流下的血早已把臂环下面染红了。
我用围巾擦去血水,竟看到了这样的刺青:
井底
发现堀井敬三左臂上的刺青时,我的震惊程度简直无法言喻。
在国际饭店被杀的那名男子的左臂上,我曾见过一模一样的刺青。同样的刺青又出现在堀井敬三的左臂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啊,我明白了!堀井敬三说不定是他被杀害的堂兄的替身,打算和我结婚,再霸占那笔莫大的遗产。不对,不对,这不可能。高头俊作遇害一事,黑川律师也非常清楚。事到如今,没有道理再扮演什么替身。而且,堀井敬三那充满自信的眼神是那样温柔……
我茫然地来回看着刺青和堀井敬三的脸,脑子里成百上千的火花杂乱无章地四处纷飞。
“亲爱的……”我深吸一口气,才问道,“这个刺青是怎么回事?”
然而,话音未落。
“危险!”
堀井敬三大喊,用强壮的手臂猛地把我抱进怀里。紧接着便听到咚的一声巨响,腌菜石那么大的石头在我背后掉落下来。
“音祢,关掉手电筒。”
啊,原来是这样。他们对着手电筒的光亮投下了腌菜石。我慌忙关掉手电筒,在黑暗中不顾一切地抱住堀井敬三。
随后又接二连三地落下几块大石头。幸亏井底一侧有个大窟窿,在我神志不清的时候,堀井敬三把我拖到里面,所以上面投下的石头并没有砸中我们。尽管如此,在黑暗中听到石头与石头碰撞的声音,我的背脊还是不由得作痛,紧靠在堀井敬三怀里的身体不停地冒着冷汗。
大石头又连着落下三四块,停下后,上面传来吧嗒一声像是关上盖子的声音。大概是那些坏蛋把井口封起来了。
堀井敬三抱着我挪了挪膝盖,朝井口的方向望了望。
“音祢,已经没事了。你赶紧帮我包扎伤口吧。”
“亲爱的,可以打开手电筒了吗?”
“嗯,没问题了。”
打开手电筒一看,井底滚着五六块大石头。
“刚才可真危险啊。”
这种时候他还能镇定自若,露着雪白的牙齿笑出来,我从来没有比现在更强烈地感受到他的可靠。
我动作麻利地包扎伤口。
“亲爱的。”我提心吊胆地抬头看着他的脸,“这个刺青究竟是怎么回事?”
“噢,这个我马上告诉你。谢谢。包扎完就把手电筒关掉吧,一来摸黑也能说话,二来我们必须节约电量。好了,到这儿来,我抱着你。”
“嗯。”
堀井敬三把我抱到腿上,一边温柔地抚摸我的头发一边说:“音祢,你到现在还没有发现吗?”
“没有发现什么?”
“我才是真正的高头俊作……”
堀井敬三尽量以平静的口吻说道,但没有哪句话比这句更能震撼我的灵魂了。我感到自己的呼吸仿佛都停止了。由于惊讶过度,我许久都没能说出一句话。
“音祢,音祢。”堀井敬三用力抱紧我,“你为什么沉默不语?怎么不对我说点儿什么?”
“亲爱的,亲爱的。”
我脑子里乱成一团,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那在国际饭店被杀的人是……”
“那是我的堂弟高头五郎。叔父心怀鬼胎,在我小时候就将我和堂弟对调了名字和身份。事情的经过待会儿我再跟你细说。在此之前,有件事情我一定要让你知道。你相信我说的话吧?”
“嗯……”
我努力不让自己抽噎。
“谢谢。其实,我并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坏蛋。因为从事地下买卖,我在方方面面都颇有人缘。而且,音祢。”
“嗯。”
“除了你,我没有其他女人。对我来说,你是我的第一个女人,也是最后一个。这点你一定要相信我。”
“亲爱的……”
不知不觉间我早已热泪盈眶,泪水顺着衬衫一直流到了堀井敬三的胸膛上。
他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接着说:“我这么说,你肯定想,赤坂的百合子和鹤卷餐厅的富子是怎么回事……”
“不。我明白了。玩弄她们的是你的堂弟,对吗?”
“嗯,音祢,你终于明白了。我堂弟是个大坏蛋。平时他自称高头俊作,只有干坏事的时候才报上自己的真名高头五郎。善后的工作当然都是由我来做。”
“亲爱的,对不起。之前我怎么就没发现呢。”
泪水止不住往外涌,但它们融化了长久以来一直折磨着我的芥蒂。
“但你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呢?”
“抱歉,抱歉,音祢。可是,谁也不想送死吧。”
“送死……”
“是啊。你看我的堂弟,刚说自己是高头俊作,立刻招来杀身之祸。而且凶手一个晚上就杀了三个人祭旗,还丝毫未露出马脚,真是太恐怖了。凶手既然不乐意看到高头俊作活在这个世上,我如果声称遇害的不是高头俊作,而是高头俊作的堂弟高头五郎,自己才是真正的高头俊作,你猜会怎样?自然会成为凶手的目标。我既不是卑鄙无耻之徒,也不是胆小鬼,但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只要还不知道凶手的真面目,就无从防范。所以,我决定暂时隐瞒身份,当一个旁观者。但这样一来,我唯独放心不下的就是音祢你的安危。你明白吗,我的良苦用心……”
愉快的暴露
我感到身体发热,呼吸也急促起来。
躺在堀井敬三的臂弯里,我的身心都要融化了。啊,这个人不是大坏蛋。他才是黑川律师给我看的照片上那个莫名令我胸中小鹿乱撞的少年。之前我怎么一直没察觉呢?
然而,我是个女人。女人总是“诡计多端”。即便全身心都沉浸在幸福的海洋里,我仍然没有忘记装傻。
“明白什么呀?”
“哈哈哈,你这个狡猾的家伙,明明什么都知道。”
堀井敬三紧紧地抱住我,蹭着我的脸颊。
“我啊,在国际饭店遇到你的时候,就立刻认出你来了。因为在黑川律师那儿工作,我很早就知道你了。那天晚上你实在太美了,让我意乱情迷。而且那时候你还目送我的背影离去。音祢,黑川律师给你看过我小时候的照片吧?难道你当时没有从我身上看到,留在你潜意识里的那张照片上的男孩的影子?”
对,没错,所以我才做出那么失礼的举动。但即便是这件事,如今看来也是一个美丽的错误。我在堀井敬三的胸前点点头。
“那件事……就是你目送我离去的事,莫名地撩拨着我的心。而且,后来我意识到一件非常严重的事。”
“什么事?”
“就是高头俊作的死。即便那是个冒牌货,但大家都认为高头俊作死了,你就从和他的婚约中解放了。高头俊作一死,我不知道遗嘱内容会如何变更,但不管怎么说,你太漂亮了。何况你也已经从学校毕业,到了适婚年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人上门提亲。想到这个,我就感到百爪挠心。我决不允许任何人从我手中把你夺走!我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你都得是我的人。所以我才会使用那种非常手段,你还在为那时候的事生我的气吗?”
“人家不知道!”
我把脸使劲儿埋在堀井敬三胸前,像个小孩似的跟他撒娇。我的身体还在发烫,越是克制,呼吸越是急促。
“没想到那时候轻而易举就让你顺从了我。”
“不知道!人家不知道!你坏死了!”
我攥起拳头捶着堀井敬三的胸膛,身心却陶醉在漫无边际的幸福中。啊,我并没有把自己交给一个错误的男人。他是我该选择的男人。
“那么,你已经不再为那件事生气了,对吗?”
“亲爱的……我好高兴。”
“谢谢你,音祢。”
堀井敬三拨开我额头上汗湿的发丝,温柔地吻了吻,接着说:“我们两个的结合方式虽然与众不同,但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这点你一定要牢牢记住。”
“亲爱的……”
“嗯?”
“我真开心。百合子和富子都跟你没有任何瓜葛,对不对?”
“音祢,我向你保证,也可以对神起誓。除了你,我没有别的女人。但是音祢,你没有问题吧?”
“什么没有问题?”
“志贺雷藏和古坂史郎啊。”
“不知道!”
我闹起别扭,想甩开堀井敬三。他却更加用力地抱住我不放。
“对不起,对不起。音祢,在黑市中间商的宴会上看丢你之后的那几天,你不知道我简直生不如死,尝尽了地狱的苦啊。”
“亲爱的,请你相信我。他们要是动了我一根汗毛,我现在就不可能这么高兴地让你抱着我了。”
黑暗中,我们热烈地吮吸着彼此的嘴唇,过了许久许久。
我娇声问堀井敬三:“可是,亲爱的……你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你就是高头俊作呢?我又不会告诉任何人。”
“音祢,其实我怕你不相信我。我身上没有一样东西可以证明自己就是高头俊作。叔父早已察觉我将来会继承巨额遗产,于是在他儿子高头五郎的左臂刺上了跟我相同的刺青,非常巧妙地互换了我和五郎的身份。我从小父母双亡,跟随叔父长大,对他的命令从来不敢违背。叔父抱着我和五郎两个孩子,从我的故乡仓敷迁居到大阪。自那以后,我便成了高头五郎,堂弟则成了高头俊作。所以根本没有人能证明我才是真正的高头俊作。除了唯一的一项证据……”
“什么证据?”
“就是掌印和指纹。音祢,我上次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吗?高头俊作也被带到这座塔里,按下了掌印和指纹……”
“啊,亲爱的,这么说你也……”
“没错。我被带到这座塔里,毫无疑问在你之后。如同你说过的,我只要闭上眼睛,也能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我和玄藏坐在明亮的方丈里。那时玄藏大概快八十岁了。他留着长长的白发,胡子垂到胸前,身穿西装,坐得端端正正。记得我好像是十岁还是十一岁,穿着带铜纽扣的学生服。我们两个人的面前是一幅摊开的金线织花锦缎画卷,上面有两个状如枫叶的可爱掌印,周围分别按着十个指纹。后来,玄藏让我也在画卷上按下两个掌印和指纹,还拿出一个像是正上幼儿园的可爱女孩的照片给我看,说只要我在上面按下掌印,将来就可以娶这个可爱的女孩做新娘,我们两个都能变成大富翁。当时我还是个小孩,对财产根本没兴趣,但觉得照片上的女孩太可爱了。即便以孩童天真的想法,我也希望自己将来能娶这个可爱的女孩当新娘,便兴高采烈地按下了掌印和指纹。那时候,我问玄藏小女孩的名字。他告诉我,叫宫本音祢……”
堀井敬三说到这里舒了口气,接着说:“尽管如此,我并不知道三首塔在什么地方。因为我坐汽车被从仓敷带到这里时,一路上都蒙着眼睛。恐怕玄藏那时候就在防范我叔父吧。”
恶鬼
“亲爱的,那画卷在这座塔里吗?”
“嗯,应该在。当时玄藏对我说:‘这幅画卷非常重要,我把它藏在这座塔里,有朝一日或许会给你派上用场……’他当时就在担心出现冒牌货了。”
“这么说只要把画卷弄到手,就能证明你是高头俊作了,对不对?”
“是的。再没有比指纹更可靠的身份证明了。玄藏清清楚楚地写着‘高头俊作的掌印和指纹’,而且在同一幅画卷的同一张纸上也有你的掌印和指纹。没有比这更可靠的证据了。”
啊,假如堀井敬三真是高头俊作,他岂不是完全没有杀人的必要?只要找到玄藏老先生藏起来的画卷,证明自己是高头俊作,和我结婚,他就能继承玄藏老先生的遗产。
这个发现让我放下心来,无比欣喜。因为到目前为止,我经历了太多腥风血雨,动不动就容易对堀井敬三起疑。
我躺在男人的腿上,像躺在舒适的摇篮里。忽然,一股强烈的不安始料不及地从心底涌了上来。
“亲爱的,那幅画卷会不会落到古坂史郎的手里?”
“音祢,要是那样,我也束手无策了。但我觉得古坂史郎不可能知道画卷的事。”
“可那个人是武内大贰的……”
“嗯,他肯定是武内大贰的孙子。刚才见到武内大贰的头像时,我就觉得古坂史郎长得跟他非常像。古坂史郎肯定是武内润伍的儿子。”
“武内润伍是玄藏老先生带到美国准备培养成遗产继承人的那位吗?”
“没错。黑川律师不是说过吗,玄藏为了赎过去犯下的罪,准备将财产留给自己亲手杀死的武内大贰的子孙。但武内润伍是个软硬不吃的人物,玄藏只能给他绝交费,把他赶回了日本。听说这事发生在昭和五年。假如武内润伍回到日本后就结婚生子,那孩子刚好是古坂史郎的年龄。但玄藏带着我按掌印和指纹是在昭和十二年,也就是他和武内润伍恩断义绝七年以后。玄藏怎么会把这天大的事情告诉自己厌恶到绝交的人?哪怕是回到日本,遇上武内润伍……所以说,武内润伍都不知道的事情,他儿子古坂史郎更不可能知道了。”
“你说的确实句句在理。”
我也多少松了口气。
“但是,古坂史郎握有三首塔的照片,那毫无疑问是他父亲武内润伍拍的。武内润伍应该知道玄藏回到日本,建了这座供养塔的事。或者他遇到玄藏,打听过遗产继承的问题……于是,武内润伍的儿子古坂史郎继承了他父亲的遗愿,开始接触佐竹家的后代。他父亲是出于复仇的心理,古坂史郎却是色欲熏心。”
“那武内润伍呢?”
“恐怕已经死了吧,到现在一次都没出现过疑似的人。虽说大约三年前,玄藏收到过武内润伍寄的恐吓信。至于他是在寄信后死了,还是那封信根本就是古坂史郎假借他的名义写的,都不是重点。即便武内润伍死了,他的意志,或者恶鬼,依然会在古坂史郎的灵魂里重生。说不定比起武内润伍本人,古坂史郎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我完全赞成堀井敬三的想法。上次在江户川公寓里,古坂史郎单手拿着剃刀向我步步逼近时,那表情简直像魔鬼般恐怖。
“亲爱的,如此看来,这一系列的杀人案都是古坂史郎干的吗?”
“目前还无法下结论,这次的案件非常复杂。”
“难道不是古坂史郎?”
“古坂史郎确实心狠手辣,紧急关头杀人的事他不是干不出来。但话说回来,他不仅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我也怀疑他是否具备有条不紊地实施连环谋杀行动的能力。此次系列杀人案的凶手,一定是更加善于处世的大人物。”
可是,我回想了一下自己周围的人,并不存在这种大人物。堀井敬三指的难道是建彦舅舅?
“亲爱的,那这个‘大人物’究竟是谁呢?”
“呃,这个正是我近期想调查的。我们先不谈这个了,先在这井里探探险吧。音祢,你起来。”
不知为何,堀井敬三闪烁其词,对我的问题避而不答。但我丝毫没留意,老老实实地站起身。
这么说诸位读者恐怕不相信,之前我并没有真实地感觉到自己被困井底的处境。
堀井敬三镇静自若的态度让我非常安心。既然和他在一起,我绝对能化险为夷……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对这个男人迷信般无条件地信赖。再加上刚才听到他那番真情告白,我早已欣喜若狂,忘记了身处何地。
然而,当堀井敬三打开手电筒,再次查看周围的环境时,我如梦初醒,一股无法言喻的不安立即向我袭来。
啊,我们俩能活着离开这里吗?
井底
正如刚才描述过的,我们所处的地方在井底一个不到两米宽的窟窿里。窟窿恰好像碗口横放并切掉下半部分后的形状。为什么会形成这么个窟窿,原因不明,但多亏了它,我们才得以不被大石头砸中。
井壁裸露着红褐色的黏土,不断有水滴吧嗒吧嗒落下,不过井底并没有积水,似乎都从某处渗进地下了。
“别看现在这样,以前也是真正的水井啊。可能是地震导致地层发生变化,井水才枯竭了。倒是多亏了这个,我们才免于一死……”
堀井敬三一边说,一边咚咚地敲击着井壁。
“亲爱的,你在干什么呢?”
“小说里不是经常有这样的情节嘛,枯井的井底有条秘密逃生通道什么的。但太可恶了,这口井里没设计那么不切实际的机关。”
堀井敬三说得没错。我也试着敲了敲周围的井壁,除了滞重的声响,再没有其他回音。
“别敲了,音祢,再敲也是徒劳。这只是口单纯的枯井,我们的活路有且只有一条,就是刚才我们被推下来的正殿里那个井口。”
堀井敬三从窟窿里走出来,将手电筒往上照,光线根本无法到达井口的盖子。
“亲爱的,这口井大约有多深?”
“呃……大概有三十米吧。我根据刚才掉下来时的感觉判断……”
“那我们竟然没有受伤。”
“嗯。我是掉到一半时抓到了东西。你看那个。”
堀井敬三把手电筒往下照,只见散落在井底的腌菜石下压着些乱七八糟梯子似的东西。仔细一看,那是已经腐烂的木梯。
“我不顾一切地抓着那玩意儿。后来听到嘎吱嘎吱断裂的声音,我下意识地四处乱抓,和梯子一起跌下来。肩膀就是在那个时候受了伤。”
用手电筒向上照了照,离井底约十米的头顶上方的井壁上耷拉着一截折断的梯子。
按此推测,应该是在这里变成枯井之后,有人在井壁上架设了梯子。说不定井底的这个窟窿也是为了储藏东西才挖的。但这个窟窿似乎从很久以前起就不再使用,梯子也无人问津,任其腐烂。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如果没有那把梯子,后果简直不堪设想。直接从井口跌到井底,体重再轻的人恐怕也无法幸免于难。而且,如果不是堀井敬三灵巧地接住我,我也必定当场粉身碎骨,这时候恐怕正和堀井敬三渡冥河呢。
我借手电筒的光试着目测,从头顶到垂下来的梯子下端足足有十米远。即便我们俩的身高加在一起,也绝对不可能够到。更何况梯子破烂到那种地步,连一个人的重量都承受不起。
我再次泄了气。
堀井敬三默不作声地量了量井的直径。这口井相当宽,即便他躺下伸开双臂,也不及井的直径。要是伸开双臂能够到,他估计打算四肢伸展成桥梁的形状向上攀爬。
清楚无误地知道这条路也行不通,暂时没有了逃出去的指望,堀井敬三轻轻晃了晃肩膀,重新回到刚才待过的窟窿坐下。
“音祢,你也到这儿来坐吧。站在那里可很危险,说不准上面还会掉什么东西下来呢。”
“嗯。可是,亲爱的……”我挨到他身边坐下,“如果无法从这里逃出去,我们会有怎样的下场呢?”
“胡说什么呢,早晚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堀井敬三满不在乎地回答。
“人不是那么容易就死的。相比而言,倒是闷闷不乐、愁眉不展更耗人心力。音祢,你别太担心了。”
“没有,我一点儿也不担心。只要和你在一起,死我也心甘情愿。我是有这种心理准备才跳下来的。”
“音祢,谢谢你。”
堀井敬三又把我抱到腿上。
“音祢,我这么说不是在逞强,也不是有意安慰你。我确信早晚会有人来救我们。首先,最有可能来救我们的是鹭之汤的人。因为他们知道我们今天来这里了,而我们没有回去,他们肯定会来三首塔询问。另外……应该还有一个人知道三首塔的位置。就是在东京那边……”
“谁?到底是谁?金田一耕助?”
“不,不是金田一耕助。”
“那是谁啊?”
“杀死海伦根岸的凶手啊。”
“哎呀!”
听到这个出人意料的回答,我不禁瞪大了眼睛。
“为什么是那个凶手?”
“你不是说过吗,古坂史郎皮箱上的锁坏了……”
“啊!”
“没错吧。古坂史郎也好,其他人也罢,你觉得会把那么重要的东西放进锁坏掉的皮箱里吗?所以肯定有人在你之前把锁弄坏,查看过皮箱内的东西。那人恐怕就是杀害海伦根岸的凶手。到目前为止,我认为这种推测还是比较符合逻辑的。”
说起来,我记得那个信封的开口处也撕得破烂不堪。
“可是,亲爱的,那个人……那个凶手为什么不拿走照片呢?”
“这就是凶手比你精明的地方,或者说,凶手老谋深算。如果只把锁弄坏,古坂史郎或许会以为凶手翻过皮箱中的物品,但没发现照片,从而放下心来。”
“亲爱的,对不起。看来我不该把照片带出来。”
“没关系,没关系。你也是想让我看看三颗头颅的模样才带出来,对吧?而且,也许因为你把照片带出来,古坂史郎没发现凶手看过照片。”
“亲爱的……”
我靠在堀井敬三胸前,呼吸不自觉地急促起来。
“那你的意思是,凶手会来这里杀掉我们俩?”
堀井敬三默默地抚摸着我的后背,过了一会儿才用不知为何有些沙哑的声音回答:
“音祢,在东京那种纷繁复杂的大都市,凶手反而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行动。之前我就是那样。可一旦离开了东京,来到这种穷乡僻壤,有点儿风吹草动立刻就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不,按说即便其他人没发现,也会有一个人注意到这里。”
“谁?难道是……”
“金田一耕助啊。”
我猛地抬起头看着堀井敬三,他露出调皮的微笑,亲了亲我的脸颊。
“世间的事还真是讽刺啊。昨天的敌人,今天的朋友。说不定金田一耕助是我们唯一的希望呢。哈哈哈。”
哦,对啊!假如眼前的这位是货真价实的高头俊作,我们就完全没有怕金田一耕助先生的必要了。如此想来,原先觉得那么讨厌的金田一耕助先生顿时笼罩上一层光环。这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
同性恋地狱
但我心中的不安并没有完全消除。
“哎,亲爱的,法然在这次的事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呢?他怎么突然之间就变成了敌人?”
“不知道,我从刚才起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你说古坂史郎和佐竹由香利也在?”
“嗯,还有鬼头庄七。”
“鬼头庄七?那两个人为什么要把鬼头庄七带到这儿来?”
“亲爱的,难道这意味着什么?”
“你看,佐竹由香利不是有古坂史郎这个正合适的伙伴了嘛。按说应该没鬼头庄七什么事了,不需要带他来这种地方……”
“亲爱的,莫非他就是武内润伍?父子俩各自作战,分别把黑手伸向了佐竹家族?”
“哈哈哈。”
堀井敬三的喉咙深处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
“音祢,你的想法真是浪漫又有趣,可事情不是那样的。我曾经详细调查过所有相关人物的身份、来历和性格。鬼头庄七以前就是鬼头庄七。那家伙面目狰狞、体形魁梧,却胆小怕事,是个没有主见的蠢货。光看由香利那种小姑娘都能把他玩得团团转就知道了。”
“由香利和鬼头庄七是什么关系?”
“由香利的母亲在丈夫死后,带着由香利再婚。她去世以后,两人不知不觉就黏到了一起。”
我不愿意再听后续的发展了。想起他们那次下流的表演,至今我依然觉得反胃。
“所以,无论古坂史郎还是由香利,似乎都没有必要把那个男人带到这里来……不过,比这更让人费解的还要数法然。我曾经提前在这附近搜集过各种信息,他并不是个那么坏的人,怎么会被古坂史郎和由香利拉拢了呢?”
“对了,法然其实没打算把我推下来。但由香利对他说了些奇怪的话,我没弄明白是什么意思……”
“什么奇怪的话?”
“由香利说‘那个女人可是你的情敌’……”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抱着我的堀井敬三忽然哆嗦了一下。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说:“那个女人指的是你吧?而且古坂史郎也在场?”
“嗯……”
“古坂史郎本来想怎么处置你?是不是想救你?”
“是的……所以由香利才那么说。亲爱的,由香利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呀?”
堀井敬三一语不发地沉思了许久,才拨弄着我的头发,边发出卡在喉咙深处一般的声音:“音祢,对不起。都怪我不小心,才把你置于那么危险的境地……我应该早点儿发现这些情况才对。”
“没关系,我怎样都无所谓。能和你死在一起,我就心满意足了。对了,你说的‘这些情况’是指什么?”
“音祢,我留意古坂史郎很久了。之前也对你说过,要是那家伙发现你把照片拿走了,肯定会来这里埋伏。而且这种穷乡僻壤闯进个城里人,大家不可能不知道。”
“没错,所以呢?”
“尽管如此,我们却没从任何渠道听到古坂史郎的消息。我一直很纳闷,但找不到答案也在所难免。因为,古坂史郎那个家伙被法然藏起来了。”
“法然和古坂史郎两人之间有什么关系?”
“音祢,你还记得鹭之汤的阿清说过的话吗?她说距今大约一年前,三首塔里除了法然以外,还有一名年轻的弟子。”
“嗯。”
“那名弟子失踪以后,法然就变得非常乖戾了。”
“嗯,所以……”
“还有,音祢,古坂史郎手上握有的两张照片中,那张三首塔全景的照片和我手里的一模一样,年代相当久远。而上面是三颗头颅的照片却还很新。而且你也说过,古坂史郎的皮箱里有台照相机,对吧?”
“哎呀!那大约一年前在这里待过的年轻弟子就是……”
“联想到古坂史郎也没什么不自然。武内润伍可能在三年前往美国寄出恐吓信不久就死了。当时他大概把事情的大致经过告诉了古坂史郎。古坂史郎首次耳闻了这起错综复杂的事件,但同时也有许多不解之处。于是,他最先来到三首塔,巧言令色讨好法然,最终成了法然的弟子……这种推测很牵强吗?”
“不,不。”
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这么说……古坂史郎就是在那个时候拍下了三颗头颅的照片?”
“没错。但事情不仅如此,当时古坂史郎……古坂史郎……”
堀井敬三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吞吞吐吐。
“亲爱的,”我仰望着他的脸,双手环绕在他的脖子上,“当时古坂史郎怎么了?亲爱的,你要是发现了什么,请对我和盘托出。反正都是一死,我想知道所有的事情。我可不愿意死得稀里糊涂。”
“音祢,你别老把死啊死的挂在嘴边。不到最后一刻,我们绝不能放弃希望。我现在就告诉你。”
堀井敬三吻了吻我的耳朵下面,接着说:
“音祢啊,你知道吗?男人……即便是法然那样的男人,也有可能爱上古坂史郎那种俊美的少年。而且,他们之间还会有肌肤之亲……”
瞬间,一股冰冷的寒气电流般蹿过我全身。那是伴随着前所未有的愤怒和厌恶感的战栗。
不管是多么纯洁、正直、美丽的大家闺秀,我也是成长于二战之后,对于男同性恋、女同性恋这样的词语意味着什么,还是略知一二。
在战后混乱的世态下,男人也好,女人也罢,性观念开放,丧失自律心,据说有很多人沦落为无视道德伦理的同性恋者。我也知道这种事情自古就有,《圣经·旧约》中曾有记载,在日本战国时代的武将和僧侣之间,这也司空见惯。
直到现在,我才清楚地明白了由香利话中的含意。
“师父,那个女人可是你的情敌!”
强烈的愤怒和厌恶感再次电流般蹿过全身。
虽然这起事件的关系人个个肮脏龌龊,但没有哪件事比刚才堀井敬三对我说的那番话更能引起我的厌恶。我把脸埋在他胸前,身体由于愤怒和屈辱不停地颤抖。
“啊,你也明白了吧。”
堀井敬三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后背。
“这种行为确实污秽不堪,违背人伦。然而,一旦陷入同性恋的地狱,就跟吸毒没有两样。和异性恋不同,对象若是同性,选择的范围就受到了限定。即便遇到了自己喜欢的类型,对方是否沉浸于同样的爱好却是个未知数。不知道法然是以前就有那样的爱好,还是被古坂史郎诱惑才陷入同性恋的地狱,总而言之,无法自拔的法然后来应该是对古坂史郎言听计从。”
“这么说,古坂史郎从法然那里打听到需要的信息后,便去了东京?”
“是的。既然法然一直在守护三首塔,肯定知道很多内情。至少知道佐竹家族的某些人……比如出于某种机缘认识了岛原明美。”
古坂史郎现在回到三首塔来了。假如法然扭曲的激情死灰复燃,再次听凭古坂史郎摆布……啊,我们岂不是死路一条了!
我表明自己的忧虑后,堀井敬三稍显严肃地说:“音祢,你不要事事都想得那么悲观。我现在终于想明白古坂史郎把鬼头庄七带到这里来的理由了。”
“什么理由?”
“或许古坂史郎并不想让法然知道他跟由香利的关系。为掩饰他们的关系,鬼头庄七才有必要存在,不是吗?古坂史郎想给法然这样的假象:由香利是鬼头庄七的情妇,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亲爱的,你的意思是……”
“所以真相败露时,古坂史郎与由香利的关系自然曝光,你想法然会做何种反应?他和古坂史郎之间的关系必定出现裂痕……因此,不到最后一秒,我们绝不能放弃希望,必须耐心等待逃脱的机会到来。”
然而我很清楚,堀井敬三这么说只是在安慰我,他不想让我失望、让我害怕。其实对我来说,这些都无所谓。
如果能和堀井敬三一起获救、结婚、继承巨额遗产,那当然是最圆满的结局。退一步说,要是能和他在这里共赴黄泉,我也毫无遗憾。我只想和这个男人在一起。只要和他在一起,不管何时何地我都感到无比幸福。
“亲爱的……亲爱的。”
突然间,我被一股激情的风暴笼罩。
“抱抱我……用你强有力的臂膀使劲儿抱住我……”
“好!”
堀井敬三关掉手电筒,在黑暗中猛地死死抱住我……就这样,在暗无天日的井底,我们开始了奇妙的爱情生活。
事情并未按堀井敬三期待的那样发展,救星迟迟没有到来。可能无法活着从这里出去的自暴自弃心理,以及井底那种黑暗异常的环境,促使我们抛弃了常人的羞耻心和修养。趁自己活着,我们尽情地吸取着彼此爱的源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我们像两头饥饿的野兽般纠缠在一起,无法分开。
但是,即便在这种时候,堀井敬三也十分理智。他从没有忘记上手表的发条,每过一天一夜就在黏土井壁上画一道横杠。画到第三根横杠的时候,我们便被猛烈的饥饿感折磨得受不了了。
起初我们还吃井底长的苔藓充饥,后来偶尔也会将误入迷途的螃蟹压碎了吃掉。但这些东西远不足以果腹,而且这种日子不知持续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音祢,人不太容易因为饥饿丧命。我曾经读到过一名男子在地底活埋了二十七天后获救的记录。对人来说,比起食物,更需要的是水和空气。幸好这里水和空气都十分充足。”堀井敬三接着说,“而且,音祢,万一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我会割下自己的肉给你吃。”
“我才不要……”
虽然嘴上这么说,我为他用情如此之深感到喜悦。
“亲爱的,抱着我……用你的身体温暖我的肌肤……”
“嗯,来吧……”
不可思议的是,直到那种时候,饥饿也没有熄灭我们激情的火焰。
做梦都没想到,当井壁上又增加了四条横杠时,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忽然降临到了我们身边。
救命稻草
经历七天的绝食和毫无节制的情欲生活,我的身体筋疲力尽,像被榨干的柠檬一般。
我已经饿得感觉不到胃部的剧痛,终日无精打采、疲乏倦怠,昏昏欲睡的时候越来越多。能得到的鼓励和安慰唯有堀井敬三在我耳边说的轻声细语。他也饿得难受。尽管如此,他依然经常跟我说话,还不时摩挲我的手脚,帮我取暖。
刚才忘记说了,此时是二月份,但地底并没有那么寒冷,这使我们免于冻死。可随着日益加重的饥饿感,我的手脚最终像冰块似的不剩一丝热量。堀井敬三坚持不懈地揉搓着我的身体,努力让我暖和些。
当时,堀井敬三在帮我揉搓腿部,我处于精神恍惚的状态。突然间,远处传来一声类似哀号的声音,我还没反应过来是不是在做梦,就听到有东西砸到了地上。
“亲爱的……刚才是什么声音?”
“音祢,你待在这里别动。好像有人掉下来了。”
堀井敬三踉踉跄跄地走出窟窿,朝上面喊了两声,但井口的盖子已经盖上,没有任何回应。
“音祢,手电筒在你那儿吗?”
“嗯,在这里……”
堀井敬三打开近来很少使用的手电筒,用力抓起躺在地上的男人的头发,查看他的脸。随即,他发出一声虚弱却尖锐的叫声。
“啊!”
“亲爱的,是谁?”
“鬼头庄七……”
“呀!”
我摇摇晃晃地正要坐起来,堀井敬三制止了我。
“音祢,你别过来!鬼头庄七被杀了。”
“被杀了?”
“嗯,他背上插着把匕首。”
“亲爱的,他流了很多血吗?”
我半睡半醒间问了个无聊的问题,其实脑子里根本没反应过来又有人被杀了。
“所幸没有流血。匕首暂时先不拔,万一大出血就麻烦了……不过,音祢。”
“怎么了……”
“你看,我预料得没错吧。他们已经开始起内讧了,虽然目前还不清楚杀死鬼头庄七的是法然,还是古坂史郎和佐竹由香利那对狗男女。”
很久没发生异常情况了,堀井敬三的声音里多少增添了些活力,我却提不起劲儿。他说的话听起来像摇篮曲,我又开始迷迷糊糊,几乎要被睡魔征服。
就在这时,堀井敬三忽然用高兴万分的声音大喊:
“音祢!音祢!打起精神来,有吃的啦!有吃的啦!鬼头庄七给我们带来了饭团!”
唯独这件事,到现在依旧是个未解之谜。当时,鬼头庄七竟然背着六个用竹皮包裹、足足有婴儿脑袋大小的饭团。
鬼头庄七恐怕是对同党之间的决裂心生不安,也意识到自己面临生命危险,于是背叛他的狐朋狗友,打算一个人逃走。正如堀井敬三所说,鬼头庄七面目狰狞,人高马大,却胆小怕事。
他的逃跑计划恐怕被同伙察觉,才招来了杀身之祸。至于动手的是谁,到现在也没有确切的说法。
但是,从插在他后背的匕首上没发现指纹推测,能做到如此谨慎小心的,除了古坂史郎以外再无他人。
然而根据尸体的情况判断,他也有可能是在其他地方被杀,又被搬到井口扔下来。这可不是一个人能办到的事,何况鬼头庄七的块头是常人的两倍,相当庞大。假如是团伙作案,他们肯定都知道这口枯井的位置。所以,杀害鬼头庄七恐怕是古坂史郎和佐竹由香利所为,说不定法然也搭了把手。
不管怎样,鬼头庄七背来的饭团刚好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可是说实话,当时我一点儿食欲也没有。
我一坦白,堀井敬三就骂道:“傻瓜!大傻瓜!这样怎么行?断食之后忽然吃饭团对身体不好,但你得照我说的吃一点儿。”
堀井敬三把饭团含在嘴里,用唾液将其和成粥状,一点点地喂到我嘴里。
“哎呀,让我咽下去了。”
堀井敬三一边开着这种玩笑,一边用双手捧着躺在地上的我的脸,把粥喂到我嘴里。时隔许久之后,再次借着手电筒的光看到他的脸庞,泪水止不住地从我眼里涌出。
“亲爱的,我已经吃得够多了。”
“嗯,好吧,那先给你吃这些。一次吃太多也不好。”
“你也赶紧吃吧……”
“嗯,我也吃点儿。”
堀井敬三七天没吃东西,面容相当憔悴,胡子也长了,但调皮的瞳孔里闪耀的光辉和从前相比没有任何变化。
“亲爱的,我们肯定会得救吧?”
“一定会的。有了这些饭团,撑个三四天应该没问题。音祢,这次你可要保重身体啊。呵呵呵。”
“亲爱的,吃完把手电筒关掉吧。然后到我身边来,握着我的手……”
“嗯,好。”
多亏了鬼头庄七带来的饭团,我们明显感到渐渐恢复了活力。
没想到的是,鬼头庄七不仅帮我们解决了饥饿危机,还将救星引到了这里。那是井壁上又多出三根横杠之后的事。
握着我的手躺在我身边的堀井敬三忽然一个激灵坐起来,急急忙忙地爬到井口正下方。
“亲爱的,怎么了?”
“有光照进来,井口的盖子被人打开了。”
堀井敬三像鼹鼠般适应了黑暗,一丝微弱的光亮也感觉得到。
“喂——”
他撕心裂肺地高声喊道,接着对我说:“音祢,音祢,手电筒、打开手电筒!”
多亏了鬼头庄七的饭团,爬的力气我还是有的。堀井敬三朝上方晃动着手电筒。
“有人在井底吗?”上面传来一个声音。
“……”
“是谁啊?”
“一男一女。”
声音中断了一会儿,再次响起:“女的是不是宫本音祢?”
“是的。请问你是谁……”
“金田一耕助。”
忽然,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听到金田一耕助这个名字,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泪流满面。或许是因为堀井敬三的预想又应验了,所以感动得流泪。我无法控制不断涌出的泪水。
“对了,你是谁?”金田一耕助先生在井口问。
“堀井敬三。”
“哦,既是堀井敬三,又是高头五郎和高头俊作,对不对?哈哈。”金田一耕助先生笑道,“对了,音祢小姐,你还好吗?”
“嗯,我很好。”
“太好了,你们等着,马上救你们出来!”
金田一耕助先生的脸从井口消失了。
“亲爱的……”
“音祢。”
我们在井底紧紧相拥。
两名绞刑执行官
接下来,我要讲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
至于为何说这件事不可思议,我想诸位再往后读一读就明白了。
如今回想当时的情况,能记起的事情相当多。但这些记忆中最为模糊的片断,还要数我从枯井中被救出到被带回鹭之汤旅店期间的遭遇。
得知金田一耕助先生前来营救我们,和堀井敬三相拥的刹那,我所有的紧张情绪都释放出来,接着便丧失了意识,对于后来发生的事大脑一片空白。自己是怎样被从枯井中救出来的,又是被谁带回了鹭之汤,记忆中没留下任何清晰的痕迹。而接下来我要讲述的,就是其间离奇的经历。
我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似乎在荒郊野外,头顶上方的星星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周围并非伸手不见五指,在蒙了一层薄纱般的微光中,三首塔黑幽幽的檐角鲜明地斜向天际。
我好像直接横躺在地上,却丝毫没觉得寒冷。不知道是因为身上裹着毛毯,还是当时异样的精神状态所致。
而且记忆中三首塔的风铎在微微作响,肯定是起风了。可我的脸颊一点儿也没感觉到寒气,大概也是由于当时异样的精神状态。
我身边有个圆形小碉堡似的隆起物。我不记得自己曾把头扭向那边,但不知为何,我就是知道那里有那样一栋诡异的建筑。而且我也十分清楚,小碉堡又黑又小的拱形入口有些瘆人地正对着自己。
我一直担心那个漆黑的入口会出来什么奇怪的东西,比如会有怪物之类的从里面爬出。我越想越害怕,手心直冒冷汗,但脑子里却压根儿没冒出逃走或呼喊救命的念头。
结果,从碉堡里哧溜哧溜地先后爬出两个黑影。他们悄无声息地贴近我左右两侧,俯视我的脸。
突然间,我的心脏像被人用冰冷的手紧紧攥住般热量尽失,剧烈地跳动起来。两个黑影是古坂史郎和佐竹由香利。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浑身上下沾满了黄褐色的泥土,无论脸、手脚还是身上穿的衣服……两个人的脸简直像戴着泥巴做成的黄褐色面具,脏兮兮的,连一根根睫毛上也像涂了泥巴。在他们黄褐色的面具下,只有眼睛放射着异样刺眼的光芒。
他们从我脸上抬起视线,互相对视,接着不约而同地歪了歪嘴,露出冷笑。我从未见过如此恐怖、如此邪恶的笑容。
我感到全身在不停地冒冷汗。啊,原来古坂史郎和佐竹由香利藏在这种地方!而且,他们想趁四下无人,在这里把我杀掉。必须出声求救……必须拼尽全力抵抗。
然而,我的身体仿佛被五花大绑一样动弹不得。
呼出的气息有如暴风雨般急促,狂跳的心脏几乎要冲破胸膛,别说挥动手脚了,连声音也喊不出来。
古坂史郎和佐竹由香利戴着黄褐色的面具,兴趣盎然地俯视着惊恐苦闷的我。没过多久,两人意味深长地交换了眼神,由香利拿出一件东西——竟然是条细长强韧的绳子。
由香利用同样像戴了黄褐色泥手套的手把绳子缠了个圈,套在我的脖子上。
“小史郎,你抓住那头。”
说着,她用左手抓住一头,将另一头递给古坂史郎。现在我依旧清楚地记得,由香利触摸到我的脖子与咽喉的手冰冷刺骨。
“你磨蹭什么啊!哎,快点儿抓紧!抓紧!”
由香利厉声呵斥犹豫不决的古坂史郎,冷酷得如同绞刑执行官。
我急于从这可怕的绞刑执行官二人组手心里逃脱,拼命挣扎。不,仅仅是心里那么想,身体依然像被五花大绑似的僵硬。呼出的气息狂风般回响于耳畔,唇间却发不出丝毫声音。
终于,古坂史郎用颤抖的手握紧绳子。那只手也像戴着泥手套。
“怎么了,小史郎?你发什么抖啊!真没出息!哎,你对这个女人还恋恋不舍吗?大傻瓜!你再怎么一厢情愿,这个女人也不可能属于你!最重要的是我绝不允许!给我听好了。我数一二三,你就使出全力拉绳子。我拉这边。好,明白了吗,小史郎?”
“知道啦。由香利,你啰唆死了。”
“哈哈哈,你逞什么强啊。手不是在发抖嘛!好,我开始数喽。一、二……”
“啊,糟糕!由香利,来了一大群人!”
古坂史郎慌里慌张地站起来。我听见喧嚣嘈杂的叫喊声正朝这边靠近,还有很多人的说话声。
“混账!算你走运!”
由香利不甘心地咂了咂嘴,取下套在我脖子上的绳子,卷起来塞进口袋。从粗糙的触感判断,应该是真田纽 [1] 。
“喂,小史郎,你还在磨蹭什么?还对这个女人不死心吗?”
“烦死人了!明明是个小姑娘,瞎吃什么醋啊!”
“别废话了,快过来!被发现就完蛋啦。”
佐竹由香利拉住古坂史郎的手,生拉硬拽地将他拖进那个漆黑的碉堡中。下一秒钟,我意识全无。
摇曳的灯笼和吵闹的人声逐渐由远及近,我慢慢苏醒过来。
这些呼喊中夹杂着我熟悉的声音。
“呀,流了这么多汗!真可怜,怕是做噩梦了吧。”
似乎是金田一耕助先生。
[1] 一种用粗棉线编成的扁平的带子,因武将真田昌幸(1547-1611)用此裹刀柄而得名。
二人的去向
我完全清醒过来,听说是在获救的两天之后了。
朦胧混沌的状态下,我听见一个温柔而熟悉的声音。
“真可怜!憔悴成这样……”
话语里带着哭腔,这不是和蔼可亲的品子阿姨吗?啊,莫非我还在做梦?
“金田一先生,真是太谢谢你了。要不是被你发现,这孩子肯定和那个男人活活饿死在那口枯井里了。哈哈哈,现在终于可以畅快地笑出来了……”
声如洪钟的笑声好像来自建彦舅舅。啊,这不是在做梦。一定是收到金田一耕助先生的电报,品子阿姨和建彦舅舅赶了过来。可是,上杉伯父呢?
我想张嘴说话,但浑身倦怠无力,别说开口了,连睁开眼皮的气力都没有。我只能做梦一般听着他们三人的谈话。
“不,是小姐福大命大。”
当时,我似睡非睡间听到了金田一耕助先生的话。大致的经过是这样的。
据说,把三首塔里面搜了个底朝天的金田一耕助先生起初并没有发现那口枯井,因为枯井的盖子上面还覆着一条破旧的草席。这也难怪像他那样厉害的人物都没有察觉。
但因为供奉着三颗木雕首级,正殿自然受到了金田一耕助先生的强烈关注。基于此,他在正殿内反复调查了好几次,最终发现草席附近的地板上有一丁点儿污迹。据说那斑点小得也就勉强能用肉眼看到,金田一耕助先生怀疑是血迹,干脆把草席掀开,这才发现了井口的盖子。
我一边听着这些话,一边在似梦非梦中思考。
恐怕杀害鬼头庄七的凶手及其帮凶在把尸体搬到那里,掀开草席,打开井口的盖子时,曾暂时把尸体放在地上。留下的那一丁点儿血迹竟促使金田一耕助先生掀开了草席,我们真是太幸运了,否则任谁也不会想到那种地方会有一口枯井。
可金田一耕助先生为什么会来到这个黄昏村呢?听到建彦舅舅提出的疑问,金田一先生轻描淡写地敷衍道:“这是侦查上的机密,现阶段还不便透露。”
但我知道答案。
啊,这点堀井敬三也猜得丝毫不差。金田一先生一定是循着凶手留下的蛛丝马迹才来到这里。若非如此,无论他是多么有名的大侦探,也绝不可能发现三首塔位于这种穷乡僻壤。
难道凶手也来了?!
然而,我当时意识模糊,不可思议地并没有真切体会到恐惧。像在玩捉迷藏似的,我恍惚地听着枕边的三个人继续他们的谈话。
“对了,夫人,”过了一会儿,金田一耕助先生开口问,“上杉先生没和你们一起来吗?”
“啊,诚也受一家杂志社的委托,大概一周前去关西到九州那边巡回演讲了……主办方再三恳求,盛情难却,他只能赶了过去。对了,金田一先生……”
品子阿姨对附近的人有所顾忌似的压低声音说:“这会儿在那边接受等等力警部讯问的那位先生啊,听说跟音祢在一起来着,他究竟是什么人啊?建彦说曾在黑川律师的事务所见过他。”
“哦,那位啊,哈哈哈……”金田一耕助先生爽朗地笑道,“他可是个很有意思的人物。表面上自称堀井敬三,跟我差不多,接受别人的委托,做些调查的工作,和黑川律师他们也是用这个身份接触的。然而这只是表象,剥去伪装后,他是黑市中间商,并且有各种各样的化名和藏身之所。哈哈哈。”
“哎呀!”品子阿姨好像被吓到了,“那种人怎么会和音祢……”
“夫人,您别着急,我还没说完呢。扯下黑市中间商这身皮,他还有个让人大跌眼镜的身份哟。”
“让人大跌眼镜的身份……”
“夫人,佐竹先生,你们可别被吓晕。那位是谁呢?他就是玄藏亲自选中,要和宫本小姐结为伉俪、继承上百亿遗产的高头俊作!”
“啊!”品子阿姨和建彦舅舅不约而同地叫出声来。与此同时,走廊那边也传来低沉而尖锐的呼喊。
“谁?”
金田一耕助先生问。拉门开了。
“啊,上杉先生,您刚到吗?”
原来伯父到了。他一定是担心我的安危,特意从演讲的地方赶来。我必须起来,向他问好……
虽然这样想,但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只能怀着歉意,依旧迷迷糊糊地听着他们在我枕边的对话。
“姐夫、姐夫!”一番寒暄过后,建彦舅舅兴奋地叫道,“刚才金田一先生告诉了我们一件惊天动地的事。”
“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伯父出奇地平静。他肯定在走廊上听到了金田一耕助先生的话。“不,这个待会儿再说。姐姐,音祢的情况如何?她好像憔悴了不少。”
伯父的关心令我非常欣慰。可是,他为什么不能再耐心些,问问俊作的事呢?虽然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我也感觉无比难过。
“嗯,医生说了,健康方面没什么可担心的,不久后应该可以恢复意识。”
“哦,是吗?对了,来这里的路上我听到各种传闻,说音祢此前好像一直跟个男人在一起,是真的吗?”
“姐夫、姐夫,我刚才要告诉你的就是这个!”建彦舅舅再次激动地说,“惊天动地的事就是……听金田一先生说,那个男人竟然是和音祢订下婚约的高头俊作!”
伯父沉默了片刻,说:“荒唐!”口气听上去不屑一顾。“高头俊作不是早在国际饭店遭人毒手了吗?”
“可是,上杉先生,那是个冒牌货。据说那家伙是高头俊作的堂弟高头五郎。小时候,高头五郎的父亲,也就是高头俊作的叔父居心不良,调换了他们两人的身份和姓名。”
“那个男人自己这么说的吗?”
“不,这是我调查得出的结果,明明白白的事实。只可惜,到现在还没找到可以清楚地证明他身份的人证或物证,所以我也正为这件事伤脑筋呢……”
“金田一先生,既然没有人证物证,还是不要草率地下结论吧……毕竟这关系到音祢的终身大事。”
我仿佛看到了伯父脸上痛苦的表情。伯父这样怀疑也理所当然,但我还是非常伤心。
“不过呢,上杉先生,这儿还有一线希望。我推测那座三首塔里啊,藏着一件可以证明那个男人是高头俊作的物品。这也是他和宫本小姐来此的起因。”
一段沉默之后,品子阿姨忽然说:“哎呀,诚也,你离开东京的时候带的那个烟盒呢?”
“姐姐,那个烟盒不知道哪里去了。”
上杉伯父弄得烟盒啪地响了一声。
“金田一先生,你说的那件物品是……”
“呃,这个我还不是很清楚。那个男人守口如瓶啊。啊,警部,怎么样了?”
“呀,上杉先生,您来了!欢迎欢迎!”
是等等力警部的声音。
“唉,还是不太清楚啊。那家伙身体还没完全恢复,不能追问得太过火。反正他人已经在我们手里,慢慢来吧。”
“对了,有没有古坂史郎和佐竹由香利的下落?”
“唔,这还是个谜呢。把鬼头庄七的尸体扔进枯井的时候,他们两个应该也在附近。五天前,我曾派人调查过这一带所有的交通工具,但根本没发现案件发生前后疑似他们的人搭乘过的蛛丝马迹。所以,他们肯定还潜伏在这附近。这两个家伙,到底藏到哪儿去了……法然那个老和尚也完全不知去向。”
啊,古坂史郎和佐竹由香利……我在心中叫喊着,再次陷入朦朦胧胧的昏睡状态。
真田纽
我真正清醒过来是在当晚的后半夜。而促使我清醒过来的,是那天夜里在鹭之汤发生的骚动。正是那场骚动,支撑着弱不禁风的我迅速恢复了元气。
深夜时分,我在不同寻常的气氛中醒来。室内灯火通明,木板套窗外吵吵嚷嚷,伴随着骂骂咧咧的声音,你来我往的脚步声不绝于耳。
发生什么事了?我睁开沉重的眼皮,缓缓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正站在走廊上说话的品子阿姨、上杉伯父和建彦舅舅。当然他们三个人都穿着睡衣,品子阿姨还在睡衣外罩了一件外褂。
“姐夫,姐姐,音祢不要紧吧?”建彦舅舅小声问。
“嗯,好像没到这边来过……建彦,听说是那个叫古坂史郎的人偷偷溜进来了?”品子阿姨的声音在颤抖。
“好像是。后门和一扇窗户开了,还留有鞋印。”
“刚才看到的晃过的人影不知是不是他。我从厕所回来,紧接着就听到乱成了一锅粥的声音……当时要是上去盘问盘问就好了。”
这是上杉伯父的声音。
“可不敢做这么危险的事。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品子阿姨轻声责备道,“对了,建彦,到底是什么情况?听说他被掐住了脖子,是吗?”
听到这句话,我腾地坐了起来,但他们三人依然没察觉。
“说起来啊,姐姐,虽然屋内一片漆黑,但那个男人醒了过来,奋力抵抗。因为很快有人跑了过去,凶手没得逞就落荒而逃,但下手非常狠……那人毕竟十多天没吃东西了,身体还很虚弱。”
注意到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三个人一起朝我转过脸来。
“呀,音祢,你醒了?”
“伯父,阿姨,对不起。那个人,现在在哪儿?”
“音祢,你不能去,赶紧躺下。”
“不,伯父,让我去……我一定要去照顾他。”
“音祢!音祢!那个男人到底是你什么人?”
我从不曾见伯父平日有过这般疯狂可怕的眼神。但我毫不畏惧,直视着他的眼睛说:“他是我的丈夫。”
“你说什么!”
“伯父,对不起。”
“音祢,你再说一遍试试!你跟谁打过招呼……竟跟那种男人……”
伯父火冒三丈,怒气冲冲的脸上甚至流露出某种绝望。正因为他平时豁达幽默,这样的表情更令我胆战心惊,印象深刻。然而,我非去不可。
“伯父,对不起。但请您让我去吧。我必须去照顾我的丈夫。”
“音祢!你……你……”
伯父气得眼看就要上来抓我。建彦舅舅原本一直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们,这时慌忙从后面抱住伯父。
“好了,好了,姐夫,你这是干什么啊!旅店的人可都听见了。音祢,你也是,自己的身体还那么虚弱……”
“嗯,但我已经没关系了。阿姨,伯父,我实在对不起你们……”我走过他们身旁,正要离开。
“音祢啊,去的话先穿上这个。要是感冒就麻烦了。”品子阿姨从身后帮我穿上旅店的棉袍,声音里带着哭腔。
“阿姨,对不起。请您好好照顾伯父……”我踉踉跄跄地迈着坚定的步伐,朝走廊的另一头走去。
“音祢,你一定要去那个男人那儿?音祢,你真的不再回头了吗?”上杉伯父从后面追上来,声音里充满悲伤与绝望。
堀井敬三的房间很好找。里面亮堂堂地开着灯,拉门外的走廊上,四五个旅店的工作人员正在说话。一打开门,就看到金田一耕助先生、等等力警部、像是乡村医生的人和旅店老板端端正正地坐在一个仰躺着的男人枕边。后来听说,堀井敬三经过人工呼吸才终于恢复了正常。
“啊,音祢小姐!”
听到金田一耕助先生的话,堀井敬三霍地抬起头。他的神色比我想的开朗,我高兴得几乎要流下泪来。
“亲爱的……”我跌跌撞撞地扑向他。
“音祢……”堀井敬三抱住我,毫不避讳众人的目光,对我深深一吻。我将脸埋在他的胸前,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音祢,有什么好哭的。你看我这不是好端端的嘛。倒是你,身体怎么样了?”
“我已经不要紧了。再过两三天应该就能完全复原。”
“你也搬到这儿来吧?我们好互相照顾。我片刻也不能让你离开我了。”
“我也离不开你。”我抬眼望着堀井敬三的脖颈,上面有绳子留下的紫色勒痕,很深,连皮都快蹭破了。
“呀,凶手太过分了……”
“嗯,我差点就到阴曹地府报到去了。要在平时,我肯定不会输,绝对能反过来逮住凶手。没办法,现在身体还很虚弱。肚子饿没法战斗啊,哈哈!好了,音祢,你先站起来。大家都在看着我们呢。”
“嗯。”我意识到自己的脸颊刷地燃烧起来,赶忙站起身。就在这时,我的视线停留在了等等力警部正在摆弄的绳子上。“哎呀!”我禁不住瞪大眼睛。这不就是真田纽吗?!
“怎么了,音祢小姐?难道你对这条绳子有什么印象……”等等力警部往前凑了凑。
啊,那究竟是梦境,是幻觉,还是现实中发生过的事呢?不管是哪种情况,凭触感判断,当时缠在我脖子上的绳子应该是真田纽。
我把自己的经历和盘托出,等等力警部和金田一耕助先生一下子紧张起来,回过头问旅店老板:“老板,三首塔旁边有类似碉堡的建筑吗?”
“不知道你们说的是不是那个烧炭用的窑洞。法然师父向来自己烧炭……”
“可是……可是……”金田一耕助先生露出半信半疑的表情。
“当时,我们先救出了音祢小姐,随后又着手营救俊作。在那期间,音祢小姐躺在三首塔的正殿里,我不记得曾经把她抬到附近有烧炭窑的户外啊……”
等等力警部说完,金田一耕助先生仿佛恍然大悟。
“对,对,想起来了!把你们抬出三首塔的时候,赶制的担架出了点儿问题,所以曾暂时把音祢小姐的担架放到地上。没错,那旁边确实有个像碉堡的东西。”
金田一耕助先生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他一边刷刷地挠着乱蓬蓬的头发,一边继续说:“修理担架大概花了五分钟,但那时旁边有很多人,而且音祢小姐也处在昏迷状态……音祢小姐,你以前去过像碉堡的烧炭窑附近吗?”
“没有,我从来没有去过……所以当时也没认出是个烧炭窑。”
“真奇怪啊。照理说,此前一次都没见过的东西,是不会出现在梦境里的……音祢小姐,根据缠在你脖子上的绳子留下的触感,你确定是真田纽吗?”
我试着摸了摸警部手中的绳子。“是的,我确定那条绳子和这条一样。”
“刚才你还说,古坂史郎和佐竹由香利浑身都是泥,没错吧……”
金田一耕助先生和等等力警部看了看绳子,又看了看我,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彼此。
不知为何,我忽然感觉背上蹿过一阵寒意,忍不住贴到堀井敬三身边。
恢复期
本来我们俩就身强体健,况且又不是生病倒下的,只是几天没吃东西身体虚弱而已。遵照医嘱,我们从米汤到带少量米粒的粥,再到稠粥,最后到米饭,循序渐进地恢复正常饮食,身体日益康复。
而且,从第三天开始,我们俩就能在鹭之汤的庭院里散步了。五天之后,我们的身体已完全恢复到了出事前的状态。啊,不仅如此,由于对堀井敬三不再像以前那样抱有怀疑和不安,我全身散发出年轻健康的活力。
“音祢,你这是怎么了?最近看起来更加美丽动人了,简直熠熠生辉。”堀井敬三说完,感慨地叹了口气,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
“因为我已经没有需要操心的事了嘛。烦恼也好,痛苦也罢,都留在那口枯井里了。”
然而,尽管嘴上这么说,我的烦恼并没有完全消除。尤其是上杉伯父的震怒,完全超乎我的意料。上杉伯父、品子阿姨和建彦舅舅还住在鹭之汤,但我怕伯父再次动怒,尽量不接近他们的住处。不过偶尔我会趁伯父外出时去看望品子阿姨。但她总是哭个不停,对堀井敬三的事不闻不问,也没有开口的意思。
我坚信,只要能证明堀井敬三的真实身份——他才是真正的高头俊作,伯父和品子阿姨就肯定会原谅我们。说起这个,我最惦记的就是那幅按着手印的画卷。
“亲爱的,你去寻找过那幅画卷吗?”
某天夜里,我问堀井敬三。
“没有,音祢,我哪儿有那个时间啊。获救后我一直在卧床休养。对了,你没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吧?”
“嗯。可是,亲爱的,金田一先生知道这件事哦。他还告诉伯父和建彦舅舅了。”
“音祢!”堀井敬三似乎大吃一惊,“你说金田一先生知道画卷的事……”
“不,他好像不知道是画卷。但他说三首塔里面应该有能够证明你身份的东西……”
“这件事他告诉你伯父和建彦舅舅了?”堀井敬三看上去非常不安,“音祢,音祢,你已经不要紧了吧?”
“什么不要紧了?”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外出了,对不对?我想明天赶紧去三首塔寻找画卷,你也愿意来帮忙吧?”
“嗯,就这么办。可是,亲爱的,你是不是在怀疑建彦舅舅?”
但堀井敬三没有作答。
第二天,我们并没能顺利前往三首塔。前面忘记说了,随着我们的身体日益恢复,等等力警部和金田一耕助先生询问了我们很多事情。对于他们的提问,我们毫无隐瞒,将此前发生的一切和盘托出。坦白我们在国际饭店的房间内发生关系的经过时,堀井敬三十分难为情,我也禁不住满脸通红,但所幸等等力警部和金田一耕助先生一直很认真地听我们讲述。
另一方面,等等力警部和金田一耕助先生也在竭尽全力搜索古坂史郎和佐竹由香利的下落,却杳无音信,没找到半点儿关于两个人的消息。法然也一样。
且说,我和堀井敬三约好去三首塔探险的那天,从早上起天空就灰蒙蒙的,每秒十米以上的狂风在山丘山谷间肆虐。但我们还是准备出门,正收拾着东西,金田一耕助先生和等等力警部忽然来了。
“啊,你们要出去吗?”
“嗯,我们想出去散散步,稍微活动活动手脚……”
“那正好。音祢小姐,我们想请你去看样东西。”
“看什么?”
“三首塔旁边不是有个烧炭窑吗?我们想请你确认下,它是不是你梦中见到的那个碉堡。”
我和堀井敬三面面相觑,我们也正准备去三首塔呢。看到堀井敬三点了点头,我若无其事地回答:“好的。”
然而,我做梦也没有料到,彼时彼处会有那么可怕的东西在虎视眈眈地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