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回忆

事情到底为什么会发展到这种地步呢?

昭和

[1] 三十年,也就是去年的春天,不谙世事的我刚从大学毕业,恭谨有礼地在家帮忙料理家事,可以说是个一心一意勤恳进行“新娘修行”的平凡女孩,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与一个男人在警察的眼皮底下东躲西藏,展开一段惊险刺激的逃亡之旅……

面对这短短三个月以来天翻地覆的骤变,我禁不住茫然地重新审视自我。

究竟为什么会沦落到这步田地……我尝试着回想事情的来龙去脉。细说起来,得追溯到很久以前。

一切的一切,全部始于庆祝伯父六十大寿那晚发生的事。

这位伯父叫上杉诚也,是某私立大学文学院的院长、专门研究英国文学的学者。尽管我从小一直喊他伯父,其实他与我并没有血缘关系,而是已经去世的母亲的姐夫。

我母亲兄弟姐妹三个。最大的和子嫁给了上杉伯父。在伯父的介绍下,老二节子又嫁给了他的朋友、研究日本文学的学者宫本省三,生下了我。宫本音祢是我的本名。

在我十三岁的时候,母亲猝然离世,因为肺炎日益加重,却正值战时,没能妥善救治。之后过了不到半年,父亲也撒手人寰。这显然是因为他思念母亲过度,整日长嗟短叹才弄垮了身体。父亲就是那样深爱着母亲。

转眼之间,我便接连失去了双亲。由于没有其他兄弟姐妹,我顿时变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

上杉伯父深感同情,收留了我。当时和子姨妈也健在。两人没有孩子,多次考虑认我为养女。他们视我为己出,百般疼爱,我在他们的精心呵护下长大成人。假如姨妈还活着,去年我大学毕业时,应该就作为伯父的养女迁入他家的户籍中了。

但在这成为现实之前,姨妈因乳腺癌在前年去世了。而去年我又始料未及地遭遇了一场重大变故……自那至今,我便一直在鲜血淋漓的恐怖地狱里彷徨。

此事稍后再说,先让我来介绍一下与这个故事关系密切的两个人物。

前面也提到过,我母亲兄弟姐妹三个。年纪最小的是个男孩,叫佐竹建彦。在这个故事拉开帷幕的去年,他四十五岁。对我来说,他的身份是舅舅。

他毕业于某私立大学的经济学院,后供职于某贸易公司,头脑聪明,精明强干,前途可谓一片光明。但战时,独身的他被征召入伍。大概由于吃了很长时间苦头,昭和二十四年复员归来后,他变得与以前判若两人。

其中一个原因,或许是他复员后发现从前工作的贸易公司倒闭,工作没有了着落。更重要的,是他与战友合作,开始热衷于做黑市中间商,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经手的东西都是吗啡、走私手表之类,无不是铤而走险的买卖。如此一来,他人变了,眼神也变了。

“摇身一变”这个词,用来形容现在的建彦舅舅再合适不过了。

舅舅被征召入伍的时候,我不是十岁就是十一岁,父母也都健在。那时除了父母,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的就是舅舅了。舅舅在学生时代是赛艇运动员,身强体壮,性格也豁达豪爽,经常“音祢”“音祢”地喊我的名字,十分疼爱我。

每当看到舅舅变得那样冷漠,我就不由得憎恨战争。和子姨妈生前也对舅舅非常头疼,而且觉得在伯父面前颜面尽失。尽管是亲姐弟,舅舅偶尔来访,姨妈也强忍着内心的挣扎不给他好脸色看。

但要是为这点儿事就退缩,那可不是建彦舅舅了。

只要手头一紧,舅舅就会满不在乎地来缠着伯父要钱,并且满嘴都是不着边际的大话。听说他其实也挺能赚钱,但正所谓“不义之财攒不下”,他一有钱就勾搭些不三不四的女人,还去赌博,出手阔绰得很,总是这样挥霍一空。

然而,即便在姨妈病得很严重的时候,伯父似乎也没对这个不正经的舅舅表现出厌恶。

“不,他很快就会清醒过来。本来头脑就聪明,不会像你说的那样一味堕落下去。”

伯父总是这样安慰姨妈。建彦舅舅来了,伯父也绝对不会让他吃闭门羹,而是愉快地请他进门,微笑着听他漫无边际地乱吹牛皮。到最后,舅舅觍着脸开口要钱,伯父也丝毫没有不快之色,立即准备钱给他。“心胸真是宽广啊。”目睹这一幕幕,我由衷地感谢他。

与故事关系比较密切的另外一个人物,是上杉伯父的姐姐。

这位阿姨名叫品子。这话不能声张,据说品子阿姨从前在新桥做过艺伎。简而言之,上杉家没落后,她主动卖身做了艺伎,悉心培养唯一的弟弟。上杉伯父能有今天,全是她的功劳。所以对于伯父来说,她既是姐姐,也如父如母,恩重如山。因此,伯父非常重视她,她也一口一个“诚也”地唤着弟弟,对弟弟百般关心,旁人看了都羡慕不已。

品子阿姨原来在涩谷那边有一所房子,教人茶道和插花,加上伯父寄去的生活费,本可安度晚年。但由于去年和子姨妈病故,为了照顾伯父,品子阿姨便把涩谷的房子转手,搬进了位于麻布的上杉家。

不愧曾是新桥的名伎,品子阿姨不仅容貌出众,作为女人该具备的修养也十分出色。她比上杉伯父大六岁,今年按虚岁算六十八,但非常健康。头发倒是全白了,剪成了齐肩发,平时常穿带点儿茶色的和式披风,更衬出她的姣好身形,显得优雅脱俗,温柔娴淑。

我从小备受他们呵护,如今却与一个男人躲避着警察的视线亡命天涯。他们要是知道这一切,不知会多么悲伤。一想及此,我心里便感到刀剜似的阵阵剧痛。

那么,我是如何落到这步田地的呢?接下来,就让我说一说事情的经过吧。

[1] 日本裕仁天皇在位期间使用的年号,时间为1926年到1989年。

百亿元使者

去年的十月三日是上杉伯父的六十寿诞。

诸位朋友、知己、学生达成一致意见,从去年春天便开始多次商议办个隆重的生日会,庆祝他步入花甲之年。

上杉伯父作为学者声名远播,创作了许多有关他的专业英国文学的珍贵著作,但他绝对不是个老窝在书房的人,交际相当广泛。尤其是他从年轻的时候就喜欢戏剧,还亲自撰写历史剧及舞剧剧本,甚至几度公开上演,因此在歌舞伎演员和教授日本舞的师傅中间也有不少相识。除此以外,他还颇具政治手腕,在提携晚辈与门人上也不遗余力。因此,他交际的范围涉及各种各样不同的圈子。

众人打心底想好好庆祝上杉伯父的花甲大寿,自夏末便有条不紊地开始了准备工作。到底会是个多么盛大的生日会呢?每个人都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然而,就在离十月三日还有半个月左右的时候,忽然发生了一件万万想不到的关乎我命运的大事件。

我永远都忘不了,那是去年的九月十七日。我上完钢琴课回到家,只见大门前停着一辆高级轿车。伯父交友甚广,所以这种事情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我也没在意是哪位客人,径自从便门进了屋。一进去,女佣阿茂立即迎了上来。“您回来了,小姐。”

“我回来了。阿茂,有什么事吗?”

“嗯。老爷吩咐过,您回来就请您去会客室。”

“哎呀,是吗……但不是来客人了吗?”

“嗯。听说那位客人有事找您。”

“什么人?”

“好像是位律师,名片上写的是丸之内的一家律师事务所。”

律师?我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律师找我到底会有什么事呢?

“他长什么样?年纪大吗?”

“嗯……大概比老爷稍微年轻点儿吧。”

“哦,是吗。”

我正要迈步,阿茂在身后补充道:“对了,池袋的老爷也在。”

池袋的老爷指的是建彦舅舅。他以位于池袋的那套相当高级的公寓为据点,过着放荡的生活。

“呀,是舅舅带那位律师来的喽?”

“不,不是的。池袋的老爷来的时候,那位律师已经来了。所以是老爷先见了律师,过了一会儿,才叫了老夫人和池袋的老爷来的。就是那时候,老爷交代如果您回来,就赶紧让您过去。”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不禁感到心跳加速,脸也红了。不会是来提亲的吧?“哦,这样啊。那我马上去。”说完我立即回到自己的房间,稍微整理了一下装束,不至于让客人觉得失礼,然后敲响了会客室的门。

“谁啊?是音祢吗?”询问的是上杉伯父。

“嗯,我回来了。不好意思,现在才回……”

“音祢呀,别道歉了,快进来。”

这声音来自被称作老夫人的品子阿姨,但不知为何听上去有些发颤。我感到胸口扑通扑通直跳,正要转动把手,建彦舅舅帮忙从里面打开了门。“音祢,到这儿来。那位先生专程为你送来一个非常了不得的通知呢。你可别吓昏了哟,啊哈哈。”

不知为何,舅舅的口吻像是带着挖苦的意味。我惊讶地看向他,只见他俯视我的眼神里迸发出一股激烈的感情,但转瞬间便消失了。

我正扭扭捏捏手足无措,上杉伯父从对面递来了救命稻草。“音祢,来这边。”

我趁机从建彦舅舅旁边溜过,走向伯父。在此期间,圆桌对面那位五十岁左右的男士一直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的脸。他穿条纹裤子与黑色驼丝锦上衣,款式简单,却也属于礼服式样。

“这就是刚才跟您说的佐竹善吉的外曾孙女宫本音祢。音祢,这位是在丸之内拥有一家律师事务所的黑川律师,今天特意为了你的事情而来。”

“哦。”我不知该如何打招呼,只是默不作声地低着头。

“真是位不错的小姐。好了,请坐下来吧。我也不客气了。”

“嗯。”

等黑川律师落座,我也在伯父身旁坐了下来。品子阿姨从对面投来安慰般的眼神。在这莫名紧张的氛围中,我身体僵硬。

“黑川律师,是您先说呢,还是我先说?”

“呃,麻烦您先说下大致的情况吧……”

“好,那么就我先说。音祢。”

伯父的声音似乎也有点儿沙哑。

“你听说过佐竹善吉——也就是你的外曾祖父吗?”

“嗯,不过只听过名字……”尽管这样回答,我依然摸不着头脑。刚才伯父介绍我的时候,就把外曾祖父的名字搬了出来。为什么这会儿需要提起早就不在人世的外曾祖父呢?

“那么,你有没有听说过他有个叫玄藏的弟弟?”

我大吃一惊,不由得抬头望向伯父的脸。

玄藏是我母亲的叔公。姨妈与母亲好像一直很忌讳提到他的名字,平常谈起他的事情时,总是刻意压低声音,窃窃私语。

“呃,你听过吧?”

“嗯,听过两三次……但不知道是怎样的人。当然,他应该很早以前就去世了。”

“不,听说他现在还活着,接近百岁高龄了。而且他在美国发展得很成功,是个不得了的大富翁。他说想把财产留给你。”

“换算过来的话,差不多一百亿哦。啊哈哈。”建彦舅舅伸着腿靠坐在长沙发上,使劲儿摇晃着近来愈发肥圆的肚子大笑道。

他们在说什么,有好一会儿我完全没明白过来。

千古奇闻

“哎呀,小姐大吃一惊也在所难免,但这绝对不是信口胡说。因为美国那边一家值得信赖的律师事务所联系过我们,而且他们决定近期派人过来。”

后来我才得知,黑川律师事务所专门和外国的律师交涉,处理专利等方面的事务,是一家非常高级的律师事务所。

尽管还没弄清状况,我却感觉一阵莫名的恐惧骤然逼近。

百亿元遗产的继承人?是我吗?如今我才终于明白了建彦舅舅那充满恶意的笑声意味着什么。

“消息来得太突然,我一时没太明白是怎么回事……那个叫玄藏的人如果还健在,为什么此前都没有写封信来呢?”

“呃,具体缘由我们也不清楚。那位大概有迫不得已的苦衷,才刻意隐瞒自己尚存人世的事实吧。因为听说直到最近,他还自称陈和敬,坚称自己是中国人。”

“是不是背地里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才逃离日本的呢?音祢,你听说过这方面的情况吗?”

啊,应该是指那件事。尽管不确定说的到底是不是玄藏,佐竹家族里的确有个身负杀人嫌疑、至今下落不明的亲属,姨妈与母亲因此还吃了不少苦头。建彦舅舅应该也知道内情,可是……

“那个人怎么会说想把财产留给我呢?从亲缘关系来看,坐在这里的佐竹舅舅不是比我跟他更近些吗?”

“嗯,是的,小姐,所以才有个条件。”黑川律师眼角堆起皱纹,笑眯眯地说,“小姐,莫非您没听过高头俊作这个名字?”

“没有。他是什么人?”

“这个嘛……我不是很清楚,但听说他出生于昭和二年,活着的话今年应该二十九岁,当然是按虚岁算了。他跟小姐差五岁,而条件就是希望您跟他成亲。”

我陡然生出一种厌恶感。我也是人,并非没有贪念。但这也要看是什么金额,掏出一百亿这种天文数字的巨款,还附加那种苛刻条件,我简直感觉自己的人格被完全无视,心里自然不舒服。

“刚才您说那位在世的话,意思是……”

“是这样的,小姐。高头俊作人在何处现在还不清楚。所以,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抓紧时间调查,这位先生刚才也表示打算雇私家侦探等一同寻找。”

“音祢,我相信掘地三尺总能找到,只要充分利用报纸和收音机。”

“但是伯父,即便那个人活着,二十九岁的话说不定已经结婚了呢。”

“不,关于这一点,委托人——也就是玄藏先生好像有十足的把握。我之所以这么说……”

律师从一个大大的牛皮纸信封里拿出一张照片,推到我这边。

“听说这是高头俊作十一岁时的照片。至于是玄藏先生回国亲自给他拍的,还是请人拍的,我没了解得那么详细。但是,不管怎么说,这能看出玄藏先生对俊作和您自始至终都非常关心。我猜他可能对俊作暗示过结婚和遗产的事了。瞧,这儿还有您的照片呢。”

最先给我们看的照片上是一个身穿黑色棉织布立领西服的光头少年,看上去聪明伶俐。老实说,看到这张照片的刹那,我的心不知为何一阵急跳,血也难以控制地涌上脸颊。

然而,当看到第二张我自己的照片时,我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上面显然是上幼儿园时的我,但迄今为止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照片。这明显是偷拍的。

“如此看来,玄藏先生从你们俩年纪还小的时候便决定将你们撮合为夫妇,把财产给你们。”

“那么,如果我拒绝和这个人结婚呢?”

“那时候,”黑川律师说出的一字一句铿锵有力,“百亿元的财产就会和您擦肩而过,去往别人的口袋了。不过,详细解决办法我还没有接到通知。即便如此,我今天还是登门拜访,主要是考虑到小姐您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而且已从学校毕业,要是定了其他亲事,恐怕日后会追悔莫及,所以事先来提醒一下。在这里我也要拜托诸位,目前这件事一定不要泄露给其他人。”

“啊哈哈,千古奇闻说的应该就是这种事吧。”

建彦舅舅再次刺耳地笑道。

花甲大寿之夜

黑川律师突然之间带来的这个通知如何扰乱了我内心的平静,无须重新提及。

此前我一直期待自己能像母亲那样,步入平静的生活——在伯父和品子阿姨的安排下,选个好男人平平凡凡地结婚,做个端庄有礼的妻子。

然而……然而……这个玄藏的决定,却在平地上掀起一阵波澜。当然,我并非不感谢他的好意,也不是说对那上百亿元的财产不动心,只是心中的极度不甘让我烦乱不已。如果决定把财产给我,何必加上那么苛刻的条件……这种想法非常自私,但我还是时不时这样想。

但是,时间丝毫不受我不安心情的影响,依旧一天天过去,上杉伯父的花甲大寿不久便来临了。

时至今日,我仍然无法忘记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无论对伯父还是对我来说,那一晚都会终生难忘。对伯父而言,那是他这辈子最感荣耀的日子。对我而言,却是憎恨至极的噩梦的开始。自此,围绕那笔庞大的遗产,流血事件不断发生,我也被迫踏入血海。

那场花甲大寿庆祝会的豪华程度此处不再赘述。

当天到场的客人有千余位,将位于日比谷的国际饭店宽敞的大厅挤得水泄不通,而且他们的职业种类之多、研究范围之广也成为一时的社会话题。宴会下午四点钟开始,首先是学校向伯父赠送红色头巾和红色棉坎肩……我刚想说这些配西服很奇怪,紧接着又有人献上了红色贝雷帽与红色夹克。舞台上,一位漂亮的女演员帮伯父穿戴好,伯父满脸洋溢着幸福。

接下来是献上各种各样的花环和伯父致辞,然后是推选出来的名人们即席演讲。由于各桌已经随意喝了起来,大厅里的酒气越来越浓,难得的即席演讲大部分都没能听清。

伯父那一桌除了伯父、品子阿姨、建彦舅舅和我,还坐着伯父所在大学的代理校长。接受着大家的祝福,品子阿姨不由得频频用手帕按压眼角。

终于,即席演讲大致告一段落,大家开始到台上表演各种各样祝寿的余兴节目。就在这时,黑川律师走了进来,让我略微吃了一惊。

不过,黑川律师此来并非为了上次的事,而是对新近熟识的伯父表示敬意。律师在伯父的桌旁待了三十分钟左右就离开了。在那期间,我第一次听说了那座不祥宝塔的名字。

“对了,小姐,您听说过三首塔这个名字吗?”

“三首塔?哪几个字?”

“就是三个首级的塔。”

“啊!”

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我只感觉一种无法形容的异样恐惧蹿过体内,不觉打了个寒战。

“没有,那个……我是第一次听说……”

“黑川律师,那座塔难道跟上次的事有什么关系?”

开口询问的是建彦舅舅。他原本一直在各个桌子间转来转去,很少待在我们身边,看到黑川律师的身影后,却立刻回了自己的座位。

“嗯,是的,好像还有很重要的关系。但它到底在哪儿,又跟此次的事有怎样的关联,目前还不清楚。哎呀,反正就一点,如果不尽早找到那个叫高头俊作的人,让小姐同意和他结婚,情况似乎会变得相当复杂离奇。”

说到这里,律师可能注意到了我的脸色,话锋一转:“呀,失礼了。这话不该在这种场合谈。先生,那我先告辞了……”

黑川律师与伯父握手后离开,侍应生刚好与他一进一出,送来一张名片。

“这位先生想见您,正在那边等候……”

名片刚好放在了我面前,所以我也得知了来者是谁。岩下三五郎——这人是受伯父所托寻找高头俊作的私家侦探,曾来过两三次家里。

“哦,是吗。”

伯父把名片收好,慢慢地站起来,跟着侍应生出了大厅。建彦舅舅继续到各桌之间周旋。

那个可怕的惊险杂技节目上演,是在过了大约三十分钟之后。

两个女人几近全裸的肉体覆满了闪闪发光的金属制品和布,有如软体动物般纠缠舞动。我越看越觉得恶心,她们让我联想到了两条蛇绳子似的缠绕在一起的情景。

于是我跟阿姨打了声招呼,离席出了大厅。幸好座位早已混乱,哪张桌都正谈得起劲儿,老老实实欣赏台上表演的人更是少之又少,根本没有人会注意我的一举一动。大厅外也有很多客人,他们或是站着聊天,或是在做回家的准备。

我想找个没人的地方,便漫无目的地从一条走廊走向另一条走廊。大概随意走了五分钟,我来到一条灯光有些莫名昏暗的走廊。突然间,右手边的门开了,一个男人冲了出来。这始料未及的情况令我大吃一惊,呆立在原地。对方好像也吓了一跳,停住脚步,身后的门咔嚓一声关上了。

眼前的这个人看上去三十岁上下,个头很高,体格健壮,五官轮廓分明。一言以蔽之,是个非常具有男子汉气概的青年。不过,我总觉得他与建彦舅舅有某种共通之处。换句话说,就是给人放荡不羁的印象。

啊,没有什么比人的第一印象更深刻的了。这就是我与那个令我痛恨万分又眷恋不已的男人的初次碰面。

男人用可谓赤裸裸的眼神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身穿会客用和服的我。随即,他脸上浮现出一抹大胆的微笑,向我轻轻点头致意后,逃也似的沿昏暗的走廊跑开了。

说不清什么缘故,那时的我竟茫然若失地目送着男人的背影。他跑到走廊拐弯处时,回过头来挥了挥手,我心底忽然涌上一股怒火。并非为男人的无礼生气,而是讨厌自己丢人的反应。

我决定按原路返回。刚走到大厅入口处,只听里面忽然涌起一阵喧哗声。

出什么事了?我赶紧探头往里张望,就在那个瞬间,我看到了那一幕。

一名杂技演员站在舞台中央。另一名演员像十字架似的水平环绕她的腹部,脸面向宾客,身体缠住站着的女演员后背,双腿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光这姿态已经令人毛骨悚然,竟然还有血从嘴唇一滴一滴地落下来。

啊,这就是那天晚上发生在国际饭店的三起杀人案的开端,也是我迈入的血河中最初的深渊。

笠原姐妹

那时候感受到的恐怖至极的印象,恐怕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两名演员像两条白蛇一样纠缠在一起,鲜血从其中一人口中一滴滴落下。血滑过她的脸颊,从夹着头部的脚踝流向抹得如象牙般雪白的小腿肚,又分散成几条细细的血流继续向前,然后吧嗒吧嗒地滴在舞台上。而且她的全身一阵阵痉挛,就像蛇在蜿蜒前行。

目睹了这一幕,我还以为属于表演范围,觉得可能是为了给这段怪诞的舞蹈进一步增添诡异氛围而特意准备的技巧。

不,不止我,当晚大部分的客人肯定也都这么想。证据就是场内瞬间鸦雀无声,众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异样的表演。

来宾们一个个如同被念了咒语,呆若木鸡。但不久,这份静默轰然爆裂的时刻便到来了。最后的痉挛闪电般蹿过那名水平环绕在搭档腰部表演特技的演员的身体。下一刻,仿佛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她像毛毛虫似的啪嗒掉到舞台上,还微微蠕动着。

站在舞台中央、一直注视观众的演员此前似乎根本不知道搭档的苦楚,此时吓了一跳,跪下来抱起搭档,立刻发出“啊”的一声悲鸣,紧接着喊道:“快来人!叫医生……叫医生……”

这尖叫声顿时将本来喜庆的花甲庆祝宴会卷入喧闹与混乱的旋涡。话音未落,只见十几个人从大厅乱哄哄地冲向舞台,跑在最前面的是建彦舅舅。他跳上舞台,立即抱起躺在地上的演员。由于其他人将他们团团围住,那名可怜演员的身影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

比我先一步返回的上杉伯父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一脸莫名其妙地走向舞台。我跑到他身边。“伯父。”

“啊,音祢,你去哪儿了?”

“感觉有些不舒服,到那边走了走……伯父,那位演员怎么了?”

“我也不清楚……建彦,建彦,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啊,姐夫。”建彦舅舅从舞台上的人墙里探出头来,两眼射出刺眼的凶光,“姐夫,就像你看到的,这姑娘吐血死了。”

“吐血死了?”上杉伯父似乎打了个趔趄,瞪着眼睛问,“已经断气了吗?”

“是的,上杉先生,似乎没希望了。”

从舞台上朝这边转过头来的,是我也非常熟悉的井上博士,一位很有名的内科医生。

“那姑娘是什么病发作了吗?心脏病之类……”

“不是因为发病,才不是因为发病!阿操不过有肺炎……明明刚才还那么精神……阿操,振作点儿!阿操,你振作起来啊……”

幸存的演员悲痛的哭喊声从人墙后传来,如决堤洪水倾泻而下。

舞台两侧的告示板上写着“惊险杂技表演:南希笠原、卡罗琳笠原”,那恐怕是艺名,刚才死掉的演员真名好像叫阿操。

“医生,我怀疑是毒杀。不,肯定是毒杀。”

建彦舅舅咬牙切齿地说。

“这个……在看到解剖结果之前,我不能妄下结论……你觉得这孩子有什么自杀的动机吗?”

“阿操自杀?不可能,绝不可能……她一定是被人害死的,被人下了毒。”

“嗯,那么我们先排除自杀的可能。假如她是遭人毒杀,你有没有想到什么线索?”

“啊!”刚才还抽抽搭搭哭着的演员忽然叫出声来,“对了,是那个家伙,是那个家伙。准是他毒死了阿操!”

“阿薰,阿薰,你知道?你知道是哪个家伙毒死阿操的?”

说话的人是建彦舅舅。听上去他好像跟这两个演员很熟。伯父与我不由自主地对视了一眼。

“不,佐竹先生,我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只是刚才登台前,我见阿操嘴里嚼着东西,就问她在吃什么,她说刚刚那边有位客人给了块巧克力。所以我想一定是巧克力里面加了毒。”

“阿薰,你要振作。你妹妹被杀了,现在不是哭的时候。那么给阿操巧克力的男人……不,还不能断定是男是女,她有没有说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没有,阿操没说,只说是一位客人给她的……我觉得不过是块巧克力,也就没仔细问。佐竹先生,这都是你的责任!要不是你叫我们来,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啊,原来如此。杂技节目是建彦舅舅送给伯父的贺礼。真符合舅舅这段时间的口味——当时我不经意地这样想。现在回想起来,舅舅那晚叫南希笠原和卡罗琳笠原参加宴会,其实还有更重大的意义。

“我知道,我知道。阿薰,我一定会替你妹妹报仇!”

听到舅舅这句话,不知为什么,一阵不寒而栗的感觉霎时蹿过我的背脊。然而那时候的我,做梦都没想到这与我关系密切……

栀子花发饰

如此一来,隆重的花甲大寿庆祝会会场转眼之间便成了阴森凄惨的杀人现场。客人们三三两两地回到各自的桌子,叽叽喳喳地交头接耳,但没人再将手伸向酒杯,醉酒的人也一副彻底清醒过来的模样,不安的气氛充斥着整个会场。

伯父与我一回到座位,品子阿姨便担心地皱起眉头,询问详情。伯父简短地叙述了一下原委,品子阿姨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哎呀,这么说今天晚上的客人都要逐一接受警察的讯问了?”

品子阿姨担心那样会太失礼。

“接下来会怎样我也不清楚。但好像有一部分客人已经回去了。”

“嗯,是啊。那个,诚也,你去拜托警察别限制女宾的自由,让她们回去,怎么样?不然太失礼了。”

“姐姐,给那个演员巧克力的是男是女还不清楚呢。根据被害人的姐姐所言,被害人只说巧克力是客人给的,并没说对方是男是女。所以如果请求先让女宾们回去,也得还男宾们自由才说得过去。”

“唉……不管怎么说,真没料到会在大家煞费苦心准备的生日宴遇上飞来横祸呀。”品子阿姨说着,脸上露出遗憾至极的表情。

伯父没做任何回答,但料想他心里自然是同样的感受。我也觉得非常可惜。等回过神来,我才发现伯父不知何时已经摘掉红色贝雷帽,脱掉红色夹克,恢复了礼服的打扮。

不久,附近丸之内警局与警视厅的大量工作人员匆忙赶到现场。

因为笠原操的尸体依然横躺在舞台上,从我的位置可以一清二楚地看到法医进行尸检。法医的判断似乎与井上博士的观点完全一致。警察咔嚓咔嚓地拍了些照片,然后抬来了担架,把尸体搬到后台。大概要进行解剖。

在此期间,一直是建彦舅舅在安慰大哭大叫的笠原薰。看着这情景,不知为何,我厌恶得不得了。将笠原姐妹邀来参加今晚宴会的责任在于舅舅,由他来安慰被害人的姐姐或许理所当然,但我感觉两人的亲近程度已经超出了合适的范围。

看到舅舅在几百双眼睛的注视下与那个诡异的杂技演员拥抱在一起,我不禁羞愧得全身着了火般发烫,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因此,看到薰跟随担架进了后台,舅舅也紧追上去,我终于如释重负。

尸体被搬走后不一会儿,一个身穿警部制服的人便率领两名便衣警察来到了我们的座席。

“您是上杉先生吧?这是我的名片。这么可喜可贺的宴会上竟发生这种不幸,实在遗憾。”

我扫了一眼他递出的名片,是警视厅搜查一科的警部,姓等等力。

“呀,辛苦你们了。发生这种意想不到的事,我正不知如何是好呢。”

“那自不必说。先生您没有任何线索吗?”

“当然。因为我根本想不出今晚的宾客当中有哪位跟那名演员接触过。”

“但那位佐竹建彦好像跟被害人的姐姐很亲密……”

“嗯,没错。那个节目是建彦为了祝贺我的生日专门准备的,但他们是什么交情,我就一无所知了……”

“他与先生您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已过世的妻子的弟弟,也就是坐在这儿的音祢的舅舅。”

等等力警部瞥了一眼我早就涨红的脸。“他从事什么职业?”

“该怎么说好呢。好像在做代理生意,我不是特别清楚……”

伯父似乎穷于回答。不安忽然向我袭来,胸口一阵躁动。

等等力警部为什么咬着舅舅的事穷究不舍呢?莫非他在怀疑舅舅……考虑至此,到底是骨肉至亲,我不禁惴惴不安起来。

“对了,警部,死因果真是毒杀吗?”

“这个嘛,没有看到解剖的结果,我无法明确回答。但目前来看大致可以这么认为。”

等等力警部说话的时候,大厅外又开始骚动。一名刑警冲进来匆匆跑到警察们中间。看他的脸色,应该是发现了什么不易解决的问题。场内顿时陷入紧张状态。

刑警将拿在手里的白色东西挨个儿给坐在附近的女宾们看。没多久,他们的视线便一齐向我投来,把我吓了一大跳。刑警向女宾们低头致意,随后穿过桌子向我靠近,他手里的东西也越来越清晰。看清楚的瞬间,我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头发。

刑警手中的白色东西……竟然是我的发饰——一朵人造栀子花。

爱情伞

“怎么了,发现什么了吗?”

“是,警部,借一步说话……”

刑警表情僵硬,在警部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你、你、你说什么?那、那另外……”

刚说了两句,警部忽然察觉什么似的闭了口,朝四周扫视了一圈。那个时候呈现在警部脸上的震惊表情,我至今也无法忘记。刑警继续在警部耳边窃窃私语,倾听的警部不知何时将视线定到了我的身上,并且一动不动。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难道我那枚栀子花发饰跟这次的案件有什么关系?可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刑警的耳语结束,警部拿着那朵栀子花不慌不忙地朝我走来。

“打扰了,小姐。听说这枚发饰是你的?”

“对,没错。”感觉到整个会场的视线全部集中到了我身上,我的脸立时变得滚烫。

“小姐,这个丢在了什么地方,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此前我完全没发现它丢了。”

“你从大厅出去过吗?”

“嗯。刚才杂技节目开始不久,我觉得有些不舒服,就到外面的走廊里随便走了走……”

“小姐,很不好意思,能麻烦你带我们去你走过的地方吗?”

“警部,怎么回事?音祢和案件有什么关系吗?”上杉伯父一脸不解,而且略带怒色,替我解围。

“没有,这个待会儿再告诉您。小姐,请吧。”

受到催促,我无可奈何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诚也,你陪她去吧。虽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音祢一个人也太可怜了。”

“好的,我知道了。警部,我也一起去可以吗?”

警部稍微犹豫了一下,说:“好,那请……小姐,我们走吧。”

众目睽睽之下,我穿过桌子之间,感觉仿佛走在云端。正要走出大厅,迎面撞见了从外面回来的建彦舅舅。

“哎呀,音祢,怎么了?”

“没什么,舅舅。”

“姐夫,音祢她怎么了?”

“这个,我也完全没有头绪……”

“佐竹先生,请您也一起过来。”警部的口气听上去像在命令。

不久,我带着一行人到了先前那个粗野的男人冲出来的房间门前。

“我来到这儿,就往回走了。”

刚才那名刑警朝着门抬了抬下巴,对警部低语了几句。警部用怀疑的眼神盯着我的脸,说:“你为什么走到这儿就回去了呢?难道这儿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没发生什么……因为这条走廊很暗,加上我担心如果走得太远,不知道怎么回去就麻烦了……”

啊,我干吗要在这里说谎呢?为什么没勇气老老实实地把那个粗野的男人从这个房间冲出来的事说出来?大概是我对自己目送那个素不相识的男人离去的羞耻举动感到愤怒,才不愿意提到他。然而万万没想到,正因如此,我将遭到无可挽回的怀疑!

等等力警部一脸狐疑地凝视着我。“小姐,莫非你进过这个房间?”

“没有,我怎么可能进去。”

“但这枚发饰就掉在这个房间里。”

“啊!”

我不禁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警部,难道说这个房间里出了什么事?”上杉伯父勃然变色。

“我们进去看看吧。”

便衣刑警打开了门。狭窄的房间里,几名男子正在忙碌,其中竟有井上博士和那位法医。见此景象,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难道这里也发生了命案?

这个房间看上去应该是用人的值宿室,六叠 [1] 大小,里头放着一个两层的架子,上面堆满了行李和皮箱之类,从天花板上垂下来一个光秃秃的电灯泡。我忍不住想,这么豪华的饭店里面竟然也有如此煞风景的房间。

“医生,请问死因是……”此前拿着栀子花发饰来找我的刑警问道。

“和刚才的情况完全一样。死者右手手指上沾有巧克力碎屑。”

说着,法医和刑警站了起来。就在那一瞬间,我不禁发出无声的悲鸣,倒退了几步。

榻榻米上躺着一个年纪在三十岁左右、体格健壮的男人,肤色微黑,面部表情相当痛苦。从身上花哨的美式服装来看,不像是从事正经职业的。从他的嘴唇到榻榻米上沾满了星星点点暗红色的污渍。

“小姐,你的发饰就掉在这具尸体旁边。”便衣刑警每一句话都铿锵有力,“你认识这个男人吗?”

我战战兢兢地重新端详了一下男人的脸,却完全没有印象。

“不,不认识。我从没有见过这个人。”

“但这就怪了。小姐,你叫音祢吧?”

“嗯,是的……”

“这个男人左臂上的刺青刻有你的名字呢。你看。”

站在我身后的上杉伯父与建彦舅舅一齐探头看向男人裸露的左臂。刹那间,我们三个人异口同声地发出“啊”的一声惊呼。

那儿竟然刺着这样的刺青:

[1] 日本计量房屋面积的单位,1叠约为1.62平方米。

金田一耕助登场

啊,俊作,俊作……这个男人不就是身在美国的玄藏老先生想让我嫁的高头俊作吗?没错,一定是。将我的名字与他的名字一起写在爱情伞下的刺青就是最好的证明。只有跟他结婚,我才能继承那笔庞大的百亿财产。如果我拒绝……

“百亿元的财产就会和您擦肩而过,去往别人的口袋了。”

黑川律师不是这样说过吗?那么,这个男人身亡的情况又将如何处理呢?恐怕我会被从第一继承人的宝座上赶下来吧。

刚才黑川律师也说了。

“反正就一点,如果不尽早找到那个叫高头俊作的人,让小姐同意和他结婚,情况似乎会变得相当复杂离奇。”

现在已经陷入复杂离奇的状况了。假如刚才杂技演员的不明死亡也和这件事有关联,那就不能认为是情杀了。围绕百亿元的遗产,以鲜血洗刷鲜血的杀人帷幕已经拉开,不是吗?

等等力警部一直在审视我们的脸色。这时他轻轻地咳了一声。“大家似乎认识这个男人啊。他跟你们是什么关系?”

“啊,不是的。”上杉伯父如梦方醒,“我们都没见过他,但说不定他就是我打算今晚在这里见的那个人……”

“先生,您这话是什么意思?能说得再详细一点儿吗?”

上杉伯父恢复了平时的沉着,说:“我委托了一位叫岩下三五郎的私家侦探帮我寻找高头俊作这个人。岩下刚才来找我,说今晚不久会有一个叫高头俊作的人来这里,他到时会帮我介绍。于是我满怀期望地等着……但岩下打算给我介绍的高头俊作到底是不是这个人,我也搞不清楚。不管怎么说,毕竟我一次都没见过对方。”

“要说岩下,我也认识。这么说他就在饭店里?”

“嗯,应该在楼下的大厅里,因为他要看高头俊作来没来。”

接到警部的示意,一名刑警迅速离开。肯定是找岩下侦探去了。

“那么,上杉先生,您是出于什么缘故寻找叫高头俊作的人呢?”

“这个……在这里不方便讲。”

“可是,先生,这是杀人案啊。您若知道什么,希望能毫不隐瞒地和盘托出……”

“但现在这个阶段……”伯父过意不去似的咳嗽了两声。

警部的眼神里写满了难以抑制的愤怒。忽然,他将发泄口对准了我。“小姐,那么让我来问问你吧。你的发饰为什么会掉在尸体旁边?请你解释一下。”

“我……我不知道……我真的没进过这个房间。一定是我把它掉在了房间外的走廊上,什么人捡到后拿了进来……”

警部看上去并不认同这么含糊的解释。他正要用更加严厉的语气质问我,建彦舅舅从旁边插话。“好了好了,警部。即便音祢真的进过这个房间、跟俊作说过话,她也绝对不可能杀死他。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如果那个叫高头俊作的男人死了,音祢就没法继承上百亿的巨额遗产啦。啊哈哈!”

“什、什、什么?上、上百亿的遗产?!”

话题太夸张,以致包括警部在内的所有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是啊,是啊。在美国的一个亲戚提出,只要站在这里的宫本音祢答应跟至今一次都没见过也没听说过的高头俊作结婚,就可以得到上百亿的财产。所以,除非疯了,否则音祢根本不可能杀死她那位非常、非常重要的百亿夫婿。啊哈哈。”

“先生,这是真的吗?佐竹先生所说……”

“是真的。尽管还不知道详细情况……”

“所以您才寻找高头俊作啊。那他是个怎样的人物呢?”

“这个……我也一无所知。就像刚才建彦说的,此前我们连他的名字都没听过……只见过一张据说是他十一岁时拍的照片……”

“怎么样,和照片还像吗?”

我们再次把视线移向尸体。那张脸已经痛苦得僵硬变形,看不真切。但我们三人一致认为,上面似乎多少还留有照片的影子。

“哎呀,这个问岩下应该更清楚吧。”

警部的话还没说完,外面就响起了敲门声。

“谁?请进。”

话音刚落,门就被推开了,随即探进来一张笑眯眯的脸。来者是位与这家饭店十分不相配的古怪人物——他身穿皱巴巴的哔叽单衣与同样质地的裤裙,外面还罩了件同样皱巴巴的哔叽外褂;头发乱蓬蓬,简直就是个麻雀窝;身材矮小,一脸寒酸相。

但等等力警部的脸上立刻露出了欣喜之色。“啊,金田一先生,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来这儿是处理别的事情,因为听说警部您在,就过来了。警部,这案子可真是不得了,三重杀人案啊。”

“什么,三重杀人案?”

“是啊,是啊。请您到后面那个杂物间去看看。那里还有一个男人被掐死了,吐着黑色的舌头。”

“金田一先生,你、你说的是真的?”

“千真万确。”

“那被杀的是……”

“我的同行,岩下三五郎先生。”

仿佛一股电流迅速从我体内蹿过,那种刺激已经超越了我的神经可承受的范围。我只觉周围的一切顿时模糊朦胧,终于当场昏倒。

花凋零

那之后过了多久呢?

忽然清醒过来的我发现自己只穿着和服长衬衣,躺在一间豪华卧室的床上。

根据房间的摆设,我立刻明白了这是饭店的一个房间。拿起放在枕边的手表看了看,八点半,并没有过去多长时间。我大概被诊断为轻度脑贫血,他们将我移到这里,帮忙把紧束的腰带解开了。替还没习惯穿和服的我解开腰带,这当然令人感激,但想到其间自己一无所知,不禁羞愧难当。

我坐了起来,头还是晕晕乎乎,似乎有些眼花。

喉咙火烧火燎般疼痛,我把枕边水瓶里的水倒进杯子,一饮而尽。还从没喝过这么好喝的水呢。终于多少舒服了些,我正想下床,响起了外面的门被打开的声音——有人进了隔壁的房间。警察?伯父?建彦舅舅还是品子阿姨?

“哪位?”

我喊道,却没有回音,接着传来门上锁的声音。我惊讶得屏住呼吸。卧室的门开了,是一张带着冷笑的脸。啊,他不就是刚才从发生杀人案的房间里冲出来的那个男人吗?!

我害怕得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将毛毯紧紧抱在胸前。

男人以令人不快的视线盯着我,反手关上门,随即又咔嚓一声上了锁。恐惧的本能让我感觉浑身上下像扎了千万根针般剧痛。

“你是谁……为、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来探望你呀,而且想从现在起照顾你。”

说出“照顾”这个词的时候,男人带着热度的瞳孔因为下流的欲望闪烁着光芒。他嘴唇撇向一边,浮出无声的微笑。

“不要!我不要!请出去。否则我要喊人了!”

“这可行不通。无论你叫多大声,外面都听不到。这儿有隔音装置,可不是那种枕边情话都能让人听去的廉价旅馆。哟,这不是双人床嘛。”

男人悠闲地脱掉外套,解开领带,开始脱衬衣。我拼命环顾四周,但男人强壮的身体挡在床与门之间,根本没有办法逃出去。

“救命啊!求求你放过我吧!你到底要把我怎么样?”

“刚才不是说了要好好照顾你嘛。音祢,我已经对你着迷了。一见钟情。音祢,你也爱上我了吧?”

“胡说!你胡说!怎么可能……”

“要不你怎么目送我的背影远去?就是被我弄得神魂颠倒,才连栀子花发饰丢了也没察觉呢。”

“啊,那么是你干的了?把发饰扔到那个房间,企图嫁祸给我。”

“哈哈哈,那种事情无所谓啦。好了,快让我抱抱吧。”

男人脱掉鞋,钻进了被窝。

“啊,救命……饶了我吧……恶棍!坏蛋!卑鄙无耻!”

在这个魁梧男人的凌辱之下,我简直喘不过气来,使出全力拼命挣扎。与其被这种男人玷污,还不如死了的好。我抱着这种信念顽强抵抗。

然而,毕竟男女力气悬殊。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是噩梦的黑暗与乐园的光明交织在一起的复杂而微妙的感受。

男人终于放开我汗涔涔的身体,我当场放声大哭。

“恶棍!恶棍!卑鄙无耻……”

我咬着枕头的一角,一边惋惜自己的花蕾被残忍地摧折,一边在心底不停地咒骂。男人慢条斯理地穿好衣服。

“音祢,你可已经是我的了。你的身体上已经清清楚楚地留下了我这个男人的烙印。不能忘记哦。再见!”

他正要走出去,我抬起噙满泪水的眼睛。

“等一下。”

“有什么事吗?”

“你是什么人?至少得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名字?名字的话叫什么都行啊。不过,我的真名叫高头五郎。”

我大吃一惊,禁不住瞪大了双眼。

“哈哈,发现了?刚才在值宿室被杀的是我堂兄。但是呢,下次再见面的时候,我或许就用不一样的名字了。那么,晚安。”

这个可怕的浑蛋微微低头,出了房间。我再次在床上失声痛哭。

风暴遗恨

以上杉伯父的花甲寿诞之夜为分水岭,我的人生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此前的我无比幸福。我年轻、健康,而且人人都赞我容貌美丽——尽管这样自夸不合适。没有父母虽然孤单,但上杉伯父与品子阿姨对我百般疼爱,弥补了这一缺憾。

成长至今,我一直与“不正当”“邪恶”“伤风败俗”这样的字眼无缘。“心地纯洁、遵纪守法、品德高尚”是母校的校训,我也一直被按这样的要求培养教育。到目前为止,我没有任何真正意义上的秘密。那一夜却成了转折点,让我拥有了令人痛恨至极的秘密。

男人用有如春夜狂风般的暴力,可谓残忍地夺走了我的贞洁。然而回想起来,那时候我真的拼尽全力抵抗到最后了吗?没有,没有,我向那个魁梧强壮的男人屈服了,不知不觉中还配合着那个谋逆之徒实施他的阴谋,让自己沉浸在淫荡的鱼水之欢中。

啊,我真恨不得立即咬舌自尽。

这段令人痛恨的经历,不管对于我的肉体还是精神,都造成了太过沉重的打击。那之后的三天里,我一直高烧不退,卧床昏睡。而且连发着烧做的梦里,都在回放那一夜的种种可怕经历。弯弯曲曲扭在一起的两条白蛇……从白蛇唇间滴落的血滴……爱情伞下的宫本音祢和高头俊作……还有最后逼至眼前的男人的嘴唇……

“恶棍……恶棍……”

觉察到自己一边喘息,一边痛苦地扭动着身体,我惊醒过来,只见品子阿姨正一脸担心地俯视我的脸。

“音祢,你醒了?做噩梦了吧?”

品子阿姨一如往日,和蔼可亲。然而对于已经怀着那个可恨秘密的我来说,连这样温柔体贴的话语都像针一般刺痛着我的心。

“啊,阿姨,我刚才说什么了吗?”

不会在说胡话的时候顺口把秘密说出来了吧?我忍不住观察品子阿姨的脸色。

“没,没说什么……”品子阿姨支吾道,“音祢啊,你什么事情也不用操心。没有任何人怀疑你。你受的刺激太大了,也难怪会这样,但一定要重新打起精神,赶快好起来呀。”

“阿姨,对不起。”

从品子阿姨的话中得知她一心以为上次的杀人案是我受惊的原因,我松了一口气。“阿姨,警察来说过什么吗?”

“音祢啊,你用不着挂念这些,现在安心静养比什么都重要,把一切通通抛到九霄云外吧。”

的确如此。再这样心慌意乱,一不小心在睡梦中泄露了秘密,问题可就严重了。我必须加倍注意。

案件发生后的第三天,尽管高烧依然没退,我已经不再说胡话。十天之后,我渐渐地能下床活动了。

品子阿姨尽量避免刺激到我,用温和的口吻对我讲述了后来发生的事,情形如下。

在那间煞风景的值宿室里被杀的果然是高头俊作。据说他在某个爵士乐团里吹长号和萨克斯管,过着相当放荡不羁的生活,跟他有染的女人不下五个。

“所以说呢,音祢,不管能继承数额多么庞大的财产,跟那种人结婚真是……虽然对你来说挺可惜。”

“没有,阿姨,我反而觉得一身轻松了。虽然不论对方是怎样的人,都不应该为他的去世而感到高兴……”

“你说得是。可这也是命运啊。”

“阿姨,高头俊作为什么会被杀呢?难道真是因为遗嘱?”

“谁知道呢,现在好像还没调查清楚。听说由于他与异性关系复杂,也有人猜测可能是这方面的原因。可是这么一来,那个叫岩下三五郎的人为什么会同时被害呢……从这点来看,恐怕还是跟遗产问题有关……”

“但是,阿姨,好奇怪啊。即便跟遗产问题有关,凶手为什么非得杀死岩下三五郎不可呢?”

“音祢,我也这么觉得。但这种事情,咱们女人想不明白啊。”

我默然不语,思考了一会儿,忽然又想起件事。

“阿姨,那个杂技演员为什么被杀?”

“啊,事情是这样的。听说可能是凶手进出那个房间时被阿操姑娘看到了。那样一来,如果之后从那个房间发现尸体,不是对凶手很不利嘛。所以,为了堵住阿操姑娘的嘴,凶手才会下此毒手……”

我禁不住浑身哆嗦了一下。竟然只为了这个就杀人……不过,凶手如果是那个男人,完全做得出来。毕竟,为了堵住我的嘴,他强行掠走了可视为处女生命的贞洁之花。

品子阿姨默默地望着我,终于一脸担心地压低声音说:“音祢,尽管我觉得不太可能,这次的事情你没有隐瞒什么吧?”

“哎呀,阿姨,您怎么说这种话……”

“嗯,我倒是不相信你会有所隐瞒,只是那个叫金田一耕助的……音祢你也见过吧?喏,就是那个头发乱得跟麻雀窝似的人……”

“嗯,那个人是……”

“别看他那副模样,听说是位很了不起的侦探先生呢。他猜测栀子花发饰掉在尸体旁边不是为了嫁祸给你,而是暗示你管好自己的嘴,因为‘栀子’和‘无言’同音嘛。 [1] 所以他说:‘小姐会不会隐瞒了什么?’”

“呀,好讨厌!”

虽然嘴上这么说,我脸上的血色却无法控制地迅速退去。

[1] “栀子”和“无言”在日语里读音同为KUCHINASHI。

与金田一耕助之战

恢复健康固然是好事,但我也因此不得不接受烦人的警察啰啰唆唆的盘问。

负责这起案件的似乎是等等力警部。听说我康复了,他立即带着部下来到我家。这倒不要紧,没想到那个头发乱蓬蓬的侦探也一道前来,我不禁睁大了眼睛。

考虑到我的身体状况,这次的调查上杉伯父与品子阿姨也陪我在场。警部讯问的要点依然跟上次一样——我为什么会走到那个房间前面折回。对于这个问题,我的回答也没有改变。

“就像之前跟你们说过的,我担心如果走得太远,找不到回去的路就麻烦了。”

“要照这样,小姐,是不是太巧了呢?走到或许会成为自己未来夫婿的人被害的房间前,你心血来潮,忽然想折回去……”

“难道有什么预感?”其中一名刑警挖苦似的咕哝道。

我气呼呼地瞪了那人一眼,重新转向等等力警部。

“哎,警部,假如我到过那个房间,并且隐瞒了什么亏心事,怎么会带您到那个房间的前面去?难道您不觉得,即便我带您到那条走廊,编个谎话,走得靠前点儿或靠后点儿都更安全?而且……”

说到这儿,我一下子闭了口。因为我注意到那个叫金田一耕助的人正一边挠着乱蓬蓬的头发,一边笑嘻嘻地盯着我的脸。

“而且?小姐,还有什么情况?”

“不,我不会再往下说了。”

“这可不行啊。话怎么能只说一半呢?尤其是这么重要的场合。”

“音祢,警部说得对。想说什么你就全部说出来吧。”

上杉伯父从旁边温和地提醒我。

“好吧,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那枚栀子花发饰,我什么时候把它掉在了什么地方,真的没印象了。但我非常肯定,它唯独不可能落在那个房间。因为我根本一步都没踏进过那里。”

“小姐、小姐,我们谁也没有认为你进过那个房间。只是想问问你对于捡到栀子花发饰并拿到那个房间的人,有没有什么线索……”

“没有,我不知道。”

我立即斩钉截铁地回答,然后朝金田一耕助投去挑战的目光。

“金田一先生,您是金田一先生吧?”

“对,我、我是金、金田一耕助。”

冷不防被问到,金田一耕助显得有些惊慌失措,说话结结巴巴,急忙低了低顶着乱蓬蓬麻雀窝的头。

“听坐在这边的阿姨说,您怀疑凶手用那枚栀子花发饰暗示我别乱说话?”

“没错,我是说过。”

“即便的确如您所料,像我这种头脑愚钝的女孩怎么会理解那么难懂的秘密呢。”

“像我这种头脑愚钝的女孩……”金田一耕助一边鹦鹉学舌般重复,一边直直盯着我,意味深长地笑了,“哈哈,失礼了。但小姐你未免太谦虚了。你聪慧过人,在座的各位无人不知。你是校史上才貌双全的第一名媛,这可是出了名的。”

我瞪着金田一耕助。他为什么忽然说起这种事?我必须当心。这话里不是设了什么陷阱吧?

“所以啊,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您指什么?”

尽管留心不落入陷阱,但听到对方有意引诱的口吻,我仍然忍不住这样反问。

“不,你不仅是才女,我还听说你性格刚强稳重。这么点儿打击竟让你发烧休养十天,有些……毕竟像你这么坚强的姑娘,应该不会由于虚无缥缈的百亿元从手边溜走,就失魂落魄吧。”

啊,他一针见血地戳中了我的痛处。难道这个人知道在那间可恨的卧室里发生的一切?

然而,我绝不能败下阵来。在疑虑重重的警部与刑警们眼前,我不能这样默不作声。

“金田一先生,您可真是没有同情心啊。”

“哈哈,抱歉。但你这话什么意思?”

“诚然,您对那样的尸体已经见怪不怪了。但我是个女孩啊,刚刚踏出校门不久,可以说完全没见过世面。一个晚上就让我看了两具尸体,而且见都没见过的男人的胳膊上还文了自己的名字,这种打击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您这么没有同情心的人跟这起案件扯上关系,所以我就连不小心生个病都不行了,是吗?”

“哈哈,不,是我失礼了。”金田一耕助低了低头,然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把我丢到一边,转向上杉伯父。

“对了,上杉先生。”

“嗯……”

“您当晚有没有听私家侦探岩下先生说起佐竹建彦先生的事?”

“建彦的事?”伯父睁大眼睛,“这么说岩下先生认识建彦?”

“应该认识。有迹象表明,岩下先生也接受了佐竹建彦先生的委托。佐竹先生好像请他寻找现居美国的佐竹玄藏先生的血亲。”

金田一耕助明显有意让我听到这番话。难道他以为我包庇的是建彦舅舅?我禁不住任由微笑爬上唇角,但察觉到他的视线,只得慌忙重新闭紧嘴巴。

就这样始料未及,我已经将这个大名鼎鼎的侦探——金田一耕助摆到了对手的位置,被赋予了不得不战斗下去的命运。